编辑出版活动的媒介学透视
2022-10-21陈卫星
陈卫星
从专业定义出发,编辑是“对资料和已有的作品进行选择、整理和加工的社会文化活动”,出版是“对作品进行选择、编辑、复制,向公众传播的专业活动”。综合起来说,编辑出版是基于特定的信息介质或信息载体,对以文字和符号为基础的相关信息进行公开化编辑,予以出版,组织发行和促进推广,由此形成不断延伸的信息平台和产业领域,也培育一个不断探讨信息的内容制作和载体形式的发展演变的学科。今天面对电子文明的数字时代,传统意义上的学科命题和专业视域正在发生变化,不仅涉及信息生态的变化,也折射出传播情境的变迁,这促使我们借助媒介学提供的后视镜式的回溯来重新审视这一变化。
本文试图从符号学、传播学、历史学和人类学的交叉视角出发,为媒介化的信息生成方式及其传播机制提供一种媒介学的阐释。在文字信息的编辑活动中,视觉与文本之间的关系形成思维经验的线性模式。如果说经验是意识的媒介,当“现在”的意识重新赋予“过去”的意义时,不仅让人们更易于认知历史经验如何铸就当时的期望,同时,也有助于我们透视过去和未来之间存有一种共生的关联,从而形成一个动态的、创造性的认识论跳板,帮助我们在信息流变的当今语境下更深入地认知和评析以编辑出版活动为中介的信息传播正在经历的转型和挑战。从我们的分析视角出发,本文所探讨的问题出发点是:首先,着眼于从媒介学原理透视信息传播活动的意义逻辑,探讨作为编辑出版活动基础的文字符号能够建构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其次,分析编辑出版的行为主体和行业资源的关系结构,从媒介形式、技术环境和社会结构的媒介学图式中,理解媒介学的创新价值是形成聚合技术平台和社会配置的二元结构。再次,剖析媒介作为一种社会性的文化扩散和文化传递的实体结构,在强化知识的标准化的同时,伴随着丰富信息的人格化样式,而编辑出版活动的专业化活力在于开辟社会化的潜力和空间。
一、符号传播的媒介学定位
在人类文明史上,用视觉符号表现口头表达的声音和概念是文字产生的来源,“全部人类经验无一例外地都是一种以符号为媒介和支撑的诠释性结构”。作为一种文明史的实物性载体,符号经历了从自然挪用到人工制作的演变过程。
人类最初的文化活动借助于自然环境本身的符号载体功能。2017年,考古学家在印度尼西亚发现刻有苏拉威西疣猪(Sulawesi warty pig)的壁画,距今约45 000年,它被认为是史前人类留下的最早的文化符号。早在6 000多年前甚至更早的历史时期,人类在西亚两河流域的苏美尔地区,用黏土烧制刻有各种象形符号的楔形字板,这几乎就是文明史上最早的信息文档。意大利旅行家在1657年最早发现楔形文字。到2012年,考古学界在土耳其挖掘到24 000份楔形字板,它们近乎雕塑品,却是人类社会最早的账单、税单和发票,等同于经济活动的票据的凭证。从一开始,产生符号功能的信息媒介就是从社会经济发展的需求出发来建构实践关系的。
用文字符号来把握世界,是推动人们以文字符号来记录并保存社会运行的信息轨迹。一方面,通过文字对事物的陈述,呈现事实或描述现实;另一方面,又通过语言文字的指向性,对社会行为产生归纳和指引的作用,打造人类社会主观能动的操作平台。一旦文字通过印刷形成社会的主要传播媒介,“通过文字创造出想象的现实,就能让大批互不相识的人有效合作”。从阅读开始形成的受众圈,可以把趣味性的文学主题拓展到社会乃至更大的范围,衍生出各式各样的手稿、印刷品、书籍、报纸、期刊以及不定期出版物、非正式出版物等等。借助不同的物质载体、编码方式及流通模式,传播效应往往是从社会组合的同心圆结构开始,发酵社会的舆论心态,标点社会的心理指标。
媒介在记述事件的同时,也是在参与创造事件。从17世纪开始,在西欧出现以文学作者圈及其最核心的社会关系网构成的“文人共和国”,随后扩散为以文学沙龙和咖啡馆为起点的“公共领域”,是信息符号的增长和扩散在构造社会想象的弥散空间,一种物质性文本的增长催化了非物质性的想象,在被俘获的空间中生产标志社会心理层次的欲望、身份和价值观。“实际上,那时候的社会似乎根本没有那种在自由而平等的参与者之间进行的坦诚而公开的讨论,即尤尔根·哈贝马斯所谓的公共舆论。如果我们去研究语境或背景因素,比如新兴出版业的指数级增长、阅读活动和印刷文本传播带来的影响,那么理解公共领域的兴起就会变得更容易。”事实上,是在印刷文本的流量被扩大的背景框架中,新的语言、话题、隐喻和想法的循环推进,逐渐导致话语的裂变和意识的创新,通过纸质媒体的信息周转创造新的社会关系,改变权力的运行方式或增加权力的支配模式。
自15世纪以来,以出版业为核心的编辑出版活动使得阅读的可能性和阅读的实践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变量。在20世纪中期,蜚声世界人文学界的法国年鉴学派第一代大师吕西安·费夫贺就聚焦于印刷书,在《印刷书的诞生》一书中很关切地提出书籍的问世和发展所蕴含的历史使命问题:“究竟它满足了哪些需求?承担了怎样的角色?实现了或未能实现的目标有哪些?”史学大师之所以要提出这样的问题,显然不只是着眼于编辑出版的技术发明,更好奇编辑出版活动的产业运作所牵引的意识流动,与此相应的观念演变又产生出什么样的传播效率,标志新的历史路标。从生产力革命启发生产关系革命的历史唯物主义视角而言,机械印刷在中世纪末期的文艺复兴初期获得发展机遇,结果是印刷文明所产生的权力分化效应,不仅把上帝和自然予以分离,同时也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进行信息剥离。随着公共机构和宗教传统的分离以及个体自由的社会化,逐渐孕育社会意识的转折和革命,培育新的社会阶层,呼唤新的社会关系,从部落-集群走向民族-国家,正如传播学多伦多学派的麦克卢汉所说:“部落这一血亲家族形式由于印刷术的出现而爆裂,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相似训练的个体组合而成的群体。民族主义到来时展示出群体命运和地位的一种强烈而新鲜的形象;民族主义的到来有赖于印刷术问世之前未曾有过的信息运动速度。”换言之,文明变迁或社会演变的可能性离不开新媒介的介质的功能转换和效率提升,如接触性、移动性和可塑性等等。
物质流动的社会史和信息流动的文明史的合流,才是文化史学者眼中的文化秩序的源头:“话语之秩序不可能脱离其时代的书籍形式。”社会创新的时代议题始终离不开媒介的暗示或引导,当创新的互鉴意味着文化市场的边缘存在多样性的时候,文化市场的中心是最小公分母的同质文化,好比当下微信圈的互相模仿或信息茧房的层级效应。今天基于手机屏幕的碎片化阅读往往被质疑,因为不利于开放性的知识增长。从本身携带传播意图的既定立场、观察条件乃至趣味取向出发,被推送的各种信息几乎都会有一套模式化或个性化的分析逻辑和评判方式,甚至还有语调的出其不意和信息惊悚度的创意,从而达到收获流量的传播效果。
媒介学家总是把物质化形式的可能性作为问题的出发点:“思想只有通过物质化才能存在,只有通过流露才能持久。”从6 000年前的楔形字板到2 000年前的竹简,从15世纪的印刷术到20世纪的互联网,从20世纪末的搜索引擎到今天日新月异的算法序列,文明史的演化趋势不仅是信息媒介的物质性平台的功能转换,也从信息的物质性呈现走向信息的虚拟性展演。媒介史的这种演化指向媒介学的逻辑重心,即信息的内容品质越来越倚重于信息的形式结构,如果用德布雷的话来说,“就是让符号向痕迹靠拢,话语向过程靠拢,阐释向仪器靠拢,文本向资料靠拢,文字向书写靠拢,传播本身向传播途径(道路、运河、铁路)靠拢,口语向发声器官靠拢,记忆向存储器靠拢”。简而言之,媒介的竞争效率与媒介所培育的感觉能力和知性能力有关,这就把媒介竞争引向媒介平台的功能和性能的竞争。
每一种新媒介的文化环境同时形成旧媒介的短路状态,新旧媒介的并列或重叠总会导致新一轮的不对称竞争。从表面上看,任何一个信息文本的文案处理过程,都可以被纳入媒介感知和媒介操作的实务;但实际上,不同时代、时期或历史节点的媒介工作者,需要从不同的经验流程和技术规范出发来进行信息媒介化的具体操作。从媒介关系出发,媒介学指明一种主观的视角是如何基于一种客观化的界面,客体的再现功能规定主观性的意义范围。根据这一原理,我们可以理解印刷出版业当中书籍制作的不拘一格,不仅仅是依据功能指向、信息类型或读者类别,同时也可能在题材和风格上不断创新,让文本类型更具有多功能开发价值,让代码的符号性本身更具有接近性,比如说通过记录声音而形成的纸质书或直接还原客观世界视听信息的电子书,以及开本、纸型的差异或电子阅读器和电子墨水屏的性能,等等。借助媒体的传播活动,多少会存留人际传播的习性。譬如,早在印刷文化刚刚问世的中世纪末期,机械性质的排版印刷就在改变口述文化的同时,又对其进行了记载和保留。今天全天候扩散的短视频和手机世界的数据库风靡一时不仅仅是对人际传播的还原,同时也是信息技术创新的附加值组合,英国学者约翰·汤普森就将其特点归纳为轻松访问的可接近性、更新能力的低成本、信息合成的规模效应、关键词的检索机制、可携带性的方便、可选择性的灵活、超链接的互文性景观和多媒体的相互穿插。
如果说,所有的文化现象可以被理解为一个不断循环和更新的媒介系统、一种对客观世界的积累性或重复性的态度反应、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再叠加一个价值评判的刻度,那么,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事实上是通过媒介系统的信息代码的再现功能来完成的。在20世纪中期,信息论的问世逐步推演出媒介发展的另一条路径:“用香农-韦弗的术语来说,媒介的人性化趋势进化可以被描述为一场媒介从最小化的编码和最大化的解码向最大化的编码和最小化的解码靠近的运动。”这就意味着,媒介的进化趋势是传播者编码的技术程序越来越复杂,而受众解码的接受步骤则越来越简便,看来“媒体的竞争是基于接受性能和成本的竞争”。仅仅就性能而言,在时空界面上越来越方便接近的视听传播与文字传播相比有天然的竞争优势,视觉关系的接近性甚至可以简化信息组织的操作。但是,信息价值的社会等级还是通过社会关系的序列来确认的,好比最重要的事件认证是通过权威机构的正式文件的公开信息来确定的。特定历史时期/时刻的信息制度,规定信息生产和知识传播的性质,这包括信息编码、传播流程、接受方式和阐释文本的技术格式和组织过程的纵向结构。
媒介形态的发展演变,往往牵动着社会结构形式、经济增长比例和文化演变方式中的功能转换。而媒介学的视角是通过形而下的揭示和阐释来达到去观念化、去神圣化的效果,同时也试图为新的媒介载体的可持续性推广提炼一种抽象品质并归纳其心理动机,特别强调在信息传播过程中,要注意辨析其中的技术系统和意义结构的耦合机制:“印刷、视听、计算机文字,这些传递系统中的任何一个都被其使用者根据他们的价值和利益予以过滤、修补、改变。这是无可争议的。”按照媒介学对中世纪末以来媒介发展线索的历史阶段的分期,可以把这里列出的印刷、视听和计算机文字视为三种不同的代表性媒介,每一次的技术创新不仅是制造历史事件,酝酿社会氛围,同时是一个社会心理的重要转折,在开辟新的愿景的同时,不断推进并丰富个体读者、受众、网民连接外部世界的一元关系(metaconnection),不断修改社会关系的生产逻辑和组织逻辑,从而让未来世界的投射幻化为一个充满各种不同预测景观的万花筒。
二、信息循环的媒介学路径
在20世纪80年代,法国著名学者贝尔纳·米涅及其学术团队就在传播政治学研究上取得重要突破,尤其是聚焦于信息和文化的工业化,着力分析出文化传播行业的产业经济学特征。到2000年,他把文化传播产业的运作模式分为五类:编辑模式,即基于市场预测的文化产品概念的创意设计;流模式,即以视听方式出现的连续播出所生产的娱乐和文化;写作模式,即自由撰稿人(可以类比今天的自媒体经营者)模式;程序化产品模式,包括各种软件包、家用软件和公共场所的传播技术设备及耗材;现场直播模式,各种表演、仪式和事件现场的直播和转播。通过历史性的观察和实证性的研究,这里的归纳勾勒出后工业化时代的经济活动的消费转向,为多元化形态的文化产业的合法化提供学术分析的基础架构。
编辑出版活动对应着出版业的市场形态,自然延伸出经济社会学的扇面结构。其中包含不同的行为主体和组织机构、类型和数量各不相同的力量和资源,以及运作过程中的各种竞争合作和回报,等等。英国学者迈克尔·巴斯卡尔认为,编辑出版在今后如何发展的学术研究可能有六大指向:“出版的公开性和体制性,进而解释是什么使得某件事被公之于众;作为一种媒介,出版所扮演的角色;各式各样的前人对出版的理解;各式各样的出版媒介形式;有关出版的各方面,如(金融)风险、出版内容和市场构成之间的关系;出版的历史以及当前它与数字媒体是如何共处的。”这涉及出版业的市场环境的若干要素,比如说市场准入的制度设计、文化趣味的话语导向和知识框架的类型学、商业性和文化性的差异性评估、出版产业与宏观经济的关系结构、内容供给与市场周期的时差节奏、创作人力资源的组织和整合,以及编辑出版作为文化能动者的角色扮演,等等。
当代的编辑出版活动,正在经历两种博弈:一是要面对文本形式的变化。书籍形式和阅读实践会因为技术主导的体验差异而发生变化,甚至形成代际差异。在以往的阅读史经验中,就先后有过从卷轴到翻页、从纸版到电子、从无声到有声的变化。二是受众身份的变化,信息时代本身使得书籍信息所提供的机会成本价值相对被稀释。在信息只是量变因素的时代,书籍的内容因为持续时间长而显得经典,每每有人回顾漫长一生当中与一本书或几本书的幸会所留下的终身受益的佳话。而在信息成为社会生产力要素的产业化时代,信息的供需结构日新月异且常态化。因此,如何选择书籍,或者说如何进行阅读,就成为一种生活趣味的直白、一种思想观念的泄露、一种批判视野的获得,或者抵御异化和消费主义的文化盾牌。当读者的社会实践活动在不时穿越社会心理学意义上的前台和后台时,其心理需求和身份认同是一个活动指标,由此激发书籍信息在储存、检索和传播方面的竞争效率,连接相互交叉的话题时尚和社区人群。
今天的出版业所追求的信息供给,无论是在产品种类还是印刷数量上,会有一种意味复杂的此起彼伏的增长态势,“一方面是‘可读空间’,即文本的物质和话语形式;另一方面是控制其‘现实化’之具体环境的空间,即各种阅读:阅读被理解为一系列具体实践和一系列诠释步骤”。就前者而言,书籍的物质形式产生阅读信息界面的可接触性和可选择性;就后者来说,书籍的传播过程则提示阅读信息空间可以根据信息对象的定位产生组合变换,再现一种新的社会主体的身份认同。“一个文本通过印刷品而传播,并非一个中性的现象,而是造成一些读者共同体的形成。”如果说16世纪的非拉丁文版《圣经》曾经在发生宗教分裂的欧美培育了新教徒,那么今天的阅读指南本身可能围绕着各种活动、工程和项目的光环或是以亚文化面目出现的消费热潮或心理痛点。
有史以来的信息环境不是一种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确定意义范围的一种社会生态。譬如,今天能见度较高的一个名词“社会面”即说明信息循环的意义就在于它本身所体现的社会编程:“历史上某一传播环境的具体成形是依托某些社会传播装置,在该装置内部完成的。这种空间的建设依靠的是由占有者、担保者、推荐者、联系人等各类人群组成的网络,并以该网络为基础。”这差不多就是说,在信息产业中,内容制作的前提——观念的形成、意义的分类和组织的建构几乎是同步的,站位策略决定阐释结构,由此启动权力机制和管理程序。从行政规制出发的信息市场管理,手段和方式是一个表象,重点在于管理目的驱动的概念转移,产生一种对受众对象的意识的剥削,即基于信息表象的“非物质开发”(immaterial exploitation),培育新的信息市场和舆论市场。随着物质性社会福利的普遍提升,非物质贫困化(immaterial pauperization)逐渐成为传播议题相互竞争的动机,激发信息传播和编辑出版的活动热度。这样一来,通过信息生产的调适技巧和分配机制,把信息循环自觉纳入社会管理的媒介学环路。
信息循环可以被视为媒介现象的晶体化过程,这包括传播者的身份演绎、文本符号的象征权力、传播渠道的技术配置和话语实践的社会功能,恰恰是媒介技术的演变使得媒介学成为其来有自的命题,即针对以媒介为中心的物质对象的生成、生产和接受的过程进行分析。这一方面是符号形式和信息技术的流变,另一方面也是文化建构和知识扩散的版图。在社会实践的平台化逻辑中,这包括新受众的发现和培育、新媒介的载体和类型,以及新媒介链接的新界面。总之,是技术和文化的互动塑造社会意识导向和心理趋向,从而见证媒介的秩序如何校正或调适社会的秩序,重新建立媒介形式、技术环境和社会结构之间的媒介学图式。
媒介的技术创新意味着对既定权力结构的分化,因此具有创新性的工具发明能否得以推广,和特定历史时期的管理机制有关。从15世纪开始,在当时的欧洲南部和中部,开始迅速采用源于中国的印刷术,约翰·谷腾堡能够把印刷作坊从美因茨搬到斯特拉斯堡,马丁·路德以印刷企业家的身份推广新教观念,威廉·廷代尔躲在荷兰出版在颠覆性中充满美感的《圣经》英译本:这些传播现象之所以能够成为现实,是因为当时权力分散的行政管理对创新的态度更为友好。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西亚的奥斯曼帝国和南亚的莫卧儿王朝对印刷术的禁止长达三个世纪。直到20世纪早期的工业化时代,开始逐渐涌现大众传播的组织模型和优化方式,各类信息的编辑出版成为一种管理需求和产业选项。从媒介学的物质性原理来说,“同一个文本,只要呈现形式大异其趣,就不再是‘同一个’文本了。每种形式都有一套特定规范,每套规范都会根据自己的法则来区分作品并用不同方式将其与别的文本、体裁和艺术联系起来”。从更早时期至20世纪的线装本到21世纪的电子书,如果我们回顾一下阅读载体的形式演变的历史进程,不难看出,信息传播的对象化是通过对主体性需求的定位和开发来推进知识增长和意识变化的,新的媒介形式总是指向新的社会人群,直到形成总体上是借助于书籍提供的知识信息所打造的具有新社会阶层意识的“知识共同体”。
在20世纪中期,归纳过传播学的功能指标的拉斯韦尔提出了五个W,为什么要把传播者放在第一位?因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动力就内含知识的民主化,即传播者容量的历时性扩大,这如同著名文化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在21世纪早期所归纳的那样:“18世纪的文人共和国已转变为专业化的知识共和国,现在已经向业余爱好者开放——就‘业余爱好者’这个词的最积极意义来说,它指的是普罗大众中的知识爱好者。”从手抄本到印本书,从机械印刷到电子自媒体,有关书籍的媒介发生学的生成轨迹始终伴随着知识权力的建构和解构,即从具有垄断性质的管理模式逐渐过渡到自由流动的开放市场,进而言之,是通过对信息不对称的稀释来缓解权力不对称的张力,激发信息市场的活力是现象,扩大社会空间的容量是结果。
在21世纪的今天,基于互联网的数据库的繁衍和超文本链接的延伸,信息传播模式几乎可以以实时的方式同时在时空两个维度展开,受众或网民在接收传播者的信息和评论者的意见的同时,又在对观点的构想和理解的尺度主动或被动地进行差异化的处理。当我们身处互联网时代,尤其是当下的流媒体季节,更多同时是网民的读者在传播实践中的行为选择本身决定着信息(包括书籍)的传播效力,信息的短平快成为一种竞争指标。比如说,今天的读者究竟是更加习惯于咨询纸版的《辞源》《辞海》类的工具书还是“百度”在线编辑的各类数字百科全书,这就不仅仅是一个信息供给的权威性问题,而同时涉及信息的可接近性、信息的辨识度以及信息评估的丰富性和多元性等维度,并挑战意愿和知识之间的界限。与此同时,古典人文知识的价值评判成为话题,传统人文知识的信息扩散开始遭遇审视态度,以确定不同的心理距离和时间效率的结算等,信息的扩散自然会伴随着信息的阻击。
“一部书、一部手稿及一部印本的诞生,象征着知识从作者个人拥有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最终进入读者手中。”被编辑出版的印刷品实际上是穿越社会上不同知识和行动领域的媒介,既有符号属性,体现着一种标准化的认知方式,又具有技术属性,其本身的技术格式体现着一种特定的工艺水平:“正如内容往往都会拥有框架一样,一种内容也总是会伴随着某种模式。”作为一种信息生产的模式,出版物的市场反应及其价值趋势自然被纳入投入-产出的产业经济学评估系统。当然,编辑出版活动与社会的互动总是凸显媒介社会化的新指向,引导受众的意识建构和身份变迁,尤其是庞大的教育系统的功能性需求,并通过出版物本身的印刷量、印制成本、库存管理、流通周期和市场可接近性折射出来。
就组织推进信息传播活动而言,媒介学的创新价值提出了一个辩证法模型,即媒介本身是一个二元结构。一个是技术性手段的配置,即机体化的物质(matière organisée)。要记录符号的表面,从物质操作的角度说,这包括书籍的呈现方式从最早的竹简、羊皮书到后来的布面烫金版、硬壳精装版、轻型口袋书,再演变为今天的电子书的各种版式,概括地说是基于平面印刷、载波信号或虚拟世界的解码程序所引导的各种信息被接受的方式,还包括信息内容的存量与增量的组合比例所暗示的市场半径,以及扩散手段的基础设施的管理和运营,譬如发行渠道和发行网络的层级性和流动性。这往往是通过技术主义的指标来体现乐观主义的愿望。另一个是组织性观念的配置,即有形化的组织(organisation matérialisée)所形成的社会装置,如知识观念体系、编辑出版制度、语言文体范式、信息推广仪式的创建和普及,而这些运作方式往往都与情境相适应,融入社会主体实践活动的组织性架构,体现文化主义的延续或历史主义的再现,即内容传播的模式和信息内容的框架不可分离。
三、文本形式的文化人类学
从大众传播活动的近代史来看,信息的编辑出版不是一个简单的市场化程序,也会借助于人际传播的社会效应来形成一种信任委托机制,即最终以人际传播的可靠性作为传播心理的支撑物。如果说最有效的激情源自信仰的诱惑,那么情绪支撑的信任或热情驱动的皈依,总是会更有效地加速赞同的扩散。这就是为什么一直到15世纪,在繁华的意大利威尼斯街头,人工抄写的“手抄报”仍然比印刷的“报纸”具有更大的传播优势。当时人们认为印刷工坊出品的读物需要经受检查而滞后或变形,如果在信息事件现场采访当事人,通过现场笔录而获取的信息则是不胫而走的。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中,人们对人工信息的信任度高于机械方式生产的信息,尤其是在一个信息本身具有不定性或信息供给不具有饱和性的传播环境中,甚至至今还为可能扩散的谣言和流言预留一个非规则的传播空间。
人类发明的信息工具也可能是文化人类学的展台,以此为媒介来沟通人类社会和外部环境,为观念意识的发育开辟技术资源。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扮演着文明使者的角色:“印本书,一个基于中国纸和印刷术发明的非凡产物,扩展了文字著作的受众和内容,使它们更易于迁移和传递,对受过教育的精英和社会大众更有用。”根据20世纪的法国著名古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勒鲁瓦-古兰的分析,就人性的演变发展而言,人类制造工具和工具影响人类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向,即“一个发自内在环境的、逐渐攫取外在环境的运动”。而在21世纪初期,西方学者在总结多伦多学派创始人哈罗德·英尼斯的传播思想时,就强调他从世俗社会的角度思考媒介提供的话语空间与社会管控的权力机制的重合:“随着垄断的发生,某种特定的媒介或许成为社会传播的唯一实在机构,从而也就完全控制了知识的特性与扩散。这种关乎人类心智的垄断机制不但能够不断加固自身的地位,更可从根本上左右社会关注,为世界赋予某些对自己有利的图景并维护社会权力结构的现状。”简言之,媒介是一种社会表象结构的外观方式和维护手段。
如果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来说,人工书写符号的出现为人类社会的主体性成长提供了一个操作平台。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20世纪前期在巴西亚马孙河流域进行田野考察,在其中一个只有浑浊而低沉的表音语言的印第安人部落南比夸那(Nambikwara),他在给当地人颁发纸张和铅笔后,发现当地的酋长特别善于领会其符号性用途,用随机涂抹的波浪形线纹来和他进行似乎是心领神会的交流,或者是把被提问的问题的答案画在纸上,或者是用笔标示相互交换的物品并大声“念”出来。“列维-斯特劳斯意识到,那头目写下的涂鸦其实是有意义的,哪怕不是字面的意义。凭着直觉,这个头目了解到纸张、笔记本、笔和记号是包含力量的,而民族学的问答则犹如一种神秘的仪式。”在这里,对文字符号的模仿性书写,是连接外部世界乃至控制与外部世界接触的方式。列维-斯特劳斯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当然意识到文字书写所表达的信息权力的社会轨迹:“书写文字可以说是一种人工记忆。书写文字的发展应该是使人类对自己的过去有更清楚的认识,因此而大大增加人类组织安排目前与未来的能力。”这里的田野实践,无疑是一种象征权力的模拟性平移。所以,这里的酋长借用装模作样的书写来表现自身的智识能力,和从自然环境中采集的装饰物的符号功能相比,抽象性质的线条符号似乎意味着更大的神秘和魅力,至少可以为酋长自身的象征权力增加新的砝码。
毫无疑问,每一种新媒介都在对人类的记忆建构和信息类别提供新的选项和合成方式,但任何一种新媒介本身都只不过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一个阶段性选项。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早在半个世纪前的1972年,麦克卢汉就基于媒介与环境的互动结构,提出了一种在书籍之外的信息编码的问题,认为这有可能成为未来社会传媒化的规定动作:“书籍的未来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人是否能够根据印刷书籍以外的其他文明模式来给自己的社会生活编程。毫无疑问,不借助书籍,没有文字素养的训练,人们也能够结成大规模的社群。”当时没有互联网,麦克卢汉只是基于媒介的演化机制提出大胆的推测,这涉及内容载体的文本形式是可以变化的,从而使得文本变体和文本实现(即文本最后的形式)被纳入一个演化过程。半个世纪后,至少从人口学意义上的“90后”或“00后”这一社会群体开始,他们开始习惯于二次元世界(今天改称元宇宙)并与之相互依存,成为新时代受众的媒介化行为的社会性标志的起点,从亚文化领域开始裂变出新的受众指称,如键盘侠、弹幕族等等。从中世纪的手抄本到后现代的触摸屏,媒介技术的线性发展似乎永远上演着知识的标准化和信息的人格化相互博弈的脚本。
的确,今天在分析一种社会性的文化建构的演变趋势时,不能够省略一种媒介考古学式的问题性和正当性。从几万年前的岩洞壁画到今天的虚拟世界,从历史学意义上的档案咨询出发,媒介学的悬疑始终针对文化扩散或文化传递的关系结构,包括如何看待人机关系的分离和连接,如何评估技术对象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如果说传播学是通过内容组合有效地生产受众,那么媒介学就会进一步分析受众变迁的物质诱因和环境参数,即“象征有效性的路径和手段”。换言之,一个信息的真确性不再取决于对其内容的研究,而是要正视其行动手段、表象系统和扩散方式。譬如今天的数字出版模式所营造的营销网络,这是一个基于连接、数据传输、链接方式的联系网,可以使得一本电子出版物在虚拟世界的超时空范围中瞬间被无限复制和分享。这至少产生三种后果,即降低信息生产的技术门槛,缩短信息竞争的市场周期,颠覆信息构成的形式规则,这就对信息文本的价值评判提出了一个严峻的挑战。只有那些同时具有探索性和包容性的文本,才有可能蕴含潜在的自我更新能力,从而成为能够经受时间挑战的经典文本,或者是提示不同时间性(temporalities)相互交叉的文本标签。
经典文本从何而来?根据文化史学者的历史总结,它包括文本循环五大环节:出版、制作、发行、接受和流传,同时受到四个“领域”的影响:思想影响,政治、法律和宗教影响,商业上的压力,社会行为和趣味。编辑出版的产业链结构之所以能够循环,不仅是作者、出版社、印刷厂、发行网、读者之间形成一种表面上的闭环结构,同时基于读者群体的市场反应使得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创意继续扩展,转换为新的信息,从而扩大信息生产的共时性和流动性,把观念体系的贯穿效应转化为多元信息的动态竞争。这意味着文化产品的同质化与异质化不是一种零和博弈的关系,而是有主流和适位(niche)的同时并存。这种产业结构在当下面临的挑战和应对,印证着文化产品的包容性,因为“媒介学的方法或气质在于指出知识生活、物质生活与社会生活之间的交叉”,正是这种交叉的相互竞争,使得编辑出版作为当代社会实践、经济生产和文化交流当中的必要构成,继续提升知识增长、产业转型和文化媒介化的复合指数的丰度和厚度。商品化模式的主题营销总是在制造对个体和群体的阅读需求的导向和路标,这其实也是一种市场波动的透视,由此反射表明专业化的编辑能力和社会化的阅读潜力的相互竞争。
从市场反应的速度效应来说,爆款产品之所以成为爆款是因为它能够满足瞬间的情感消费或情绪消费。而经典文本的传播效力源于其文本本身启动循环的能力,这种循环更多源自能够跨越时空的信息,也是判定一个社会群体的文化坐标的潜力和能力的参照系。“‘文化’这一术语的使用很关键:它所关注的并非百科全书、菜谱、实用指南,或那些只具有纯粹信息价值的东西;它来自一种给予文学、传记、学问——尤其是人文学科,以及任何具有潜在文化价值的东西的特权地位。”价值的持久性和心理的怀旧感成为文本性信息的客观支持和主观寄托,并就此开发感知字典,扩充价值库存,支撑与未来进行对话的话语平台。编辑出版业的未来,必然是在技术革命的成本竞争、商业模式的市场激励和人文情怀的主体价值的相互竞争中寻求主动,至少求取平衡的中庸之道。
结语
专业知识的有效性,在于能够面对实践领域的新形态和新模式。与以往使用的文献数量、访谈信息、调查数据和统计资料相比,今天的数字信息的容量和体量每天都有巨量的增长。“‘信息’作为被传递的对象,在认知的意义上同‘知识’的意思是一样的。”这就使得更新学科认知的问题域(la problématique)成为一种必要,驱动我们更新专业概念的观察视角,走出一种因为固定观察视角而形成的相对主义,从研究对象的纵向连续性和横向关联性出发,根据当下的专业语境重新回顾学科理论的基点,这是本文提出的媒介学视角的题中之意。
如果说媒介关系与社会关系等价,那么媒介与人的距离确定信息的渗透率;进一步推论,信息背后的观念机制及其实践方式亦是评估社会知性的参照系。德布雷在1980年发表其研究思想文化史的著作《抄写人》,其中就对在中世纪修道院誊抄《圣经》的经院学者的职能提出一种看法:“让社会思想的运行逻辑大白于天下,这有助于在思想事实和权威事实之间形成对应规则,更准确地说,是在传递或传播的事实与统治的事实之间形成一种透视。”我们在本文中试图通过符号生产、信息循环和文本形式的视角来考察编辑出版活动的象征效力,目的是对信息的生产和扩散所形成的各种文化权力进行追根溯源,求证信息传递及其所循环的信任委托所勾勒出的媒介学三角形,即信息需求的路线图为信息传递的合理化展开问题域的讨论空间的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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