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散的诗情
2022-10-21卢一萍
□ 文/卢一萍
清人沈德潜辑有《古诗源》,卷一为《古逸》,收入了一首《三秦记民谣》:
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孤云两角,去天一握。
山水险阻,黄金子午。
蛇盘乌栊,势与天通。
这首民谣在《(民国)南江县志》中,署名作者为汉代的王子韶。四川外国语大学教授康清莲女士认为尚无文献佐证,而保留佚名。
有人说,孤云、两角的具体位置不可考,但从这首民谣可知,其位置当在古代的秦巴、现在的陕川边界处,即川北一带。
《古诗源》选辑了先秦至唐以前的历代诗歌,并从一些古籍中辑录了不少民歌谣谚,共七百二十五首,分十四卷。《三秦记》为东汉时期辛氏撰,今存一卷。记秦汉时期三秦地理、沿革、民情、都邑、宫室、山川,是早期地方志的代表作。
《古逸》收入民歌谣谚103首。有意思的是,今天来看《三秦记民谣》,发现它完全是秦人的视觉,是秦人看到的“诗和远方”——唱这首民谣的人走出咸阳城,来到离天尚有三百尺的秦岭主峰太白山白雪覆盖的银色山顶,看到了离天只有一拳之距的孤云山和两角山,然后翻越重重险山恶水的阻隔,通过黄金要道子午道,到达巴蜀,而至乌蒙,最终直抵天的尽头。
武功、太白、孤云、两角、子午、乌栊都是重要的地理坐标,均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从西北而至西南,其几乎在一条视线上,也可以说,这首民谣唱出了秦的南向之心,其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我从咸阳来到武功,
站在白雪皑皑的太白山顶,
向南遥望,
不知什么时候,
才能穿过金子般的子午道,
翻越高高的孤云两角高峰,
突破巴山蜀水的阻隔,
将蛇盘龙走的乌栊纳入我的版图!
“孤云两角”之名与米仓道一样古老,但其是位于主路还是支线,具体位置在何处,一直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古今学人所做考证均难以服人,最终成为历史地理学界的一桩公案。
萧 纲
古时,巴蜀到中原走陆路有秦岭和大巴山的阻隔,走水路有三峡之险,山高水阻,路险途远,加之荆莽丛生,虎豹成群,异常难行。川西平原尽管是天府之国,但很多时候,仍被视为偏远之地。宋代郭茂倩编辑的《乐府诗集》卷中,就录有五位诗人的《蜀道难》诗,有四位都侧重于再现入蜀之艰、蜀道之险。其中,刘孝威说:“玉垒高无极,铜梁不可攀。”阴铿曰:“轮摧九折路,骑阻七星桥。”张文琮感慨:“飞梁驾绝岭,栈道接危峦。”李白那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更是世人皆知。
不过,在南朝皇帝、文学家萧纲的《蜀道难》中,则主要写了如蜀道之蜿蜒曲折般的情感:
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
若奏巴渝曲,时当君思中。
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
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
在中国的历史中,萧纲算是一个有才情的皇帝,但与宋徽宗赵佶、南唐后主李煜一样,命运悲催。在位仅三年,即为侯景所害。萧纲曾都督荆、雍、梁、益、宁等七州诸军事,甚至曾担任益州刺史,虽未到任而改任他职,但他与巴渝之地有很深切的关联。雍州属于南梁的西北边陲,益州属于西部边地,他要督其军事,必了解当时的益州,故知“巴水三回曲”。他回到秦淮温柔乡后,想起走过的巴山蜀水,听过的“巴渝曲”,埋怨蜀道之难阻隔了千山万水之遥的红颜知己,使他们难以再见,鸳梦难温,使他内心深处如蜀道一样蜿蜒曲折、难以表达的别样情绪与温柔情感不知向谁表达。人之被情所困、被险途所阻的悲哀,令人心碎,却如见流水落花,无可奈何。
李贤与上官婉儿
唐武德元年(618),唐高祖在清化县(今四川旺苍县木门镇)置静州,隶利州都督府。木门曾属南江,共和国成立后划属旺苍。木门有一木门寺,寺内有一块巨石,上刻有佛像700余尊。李贤被贬巴州,据说曾在此停留。
李贤永徽五年(655)腊月出生,字明允,是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则天次子,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才思敏捷,诗人王勃曾做其侍读。他曾召集文官注释《后汉书》,史称“章怀注”,史学价值较高。
上元二年(675)太子李弘猝死后,李贤被册立为皇太子,其间三次监国,表现出了卓越的才能,得到唐高宗称赞,朝野拥戴,却被武则天猜忌。李贤与母后“疑隙渐开,不能保全,无由敢言”,乃作《黄台瓜辞》,“命乐工歌之,冀后闻而感悟”: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调露二年(680),武则天以谋逆罪将李贤废为庶人,幽禁三年后,被流放到巴州,走时妻儿仆从衣缕单薄,十分凄凉。皇太子李显为此上书,恳请帝后怜悯,稍赐春冬衣物。文明元年(684),高宗驾崩,中宗李显继位,但仅一个多月即被武后废黜,改立睿宗李旦,武后由此把持朝政。
《黄台瓜辞》的格调与曹植的《七步诗》类似——“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可用豆和豆萁比喻兄弟相煎,言辞激烈;但武则天是李贤的母亲,他没有办法进行指责,只能用藤和瓜喻母子相残,满怀哀婉地希望母亲不要对亲生儿女赶尽杀绝。
中国历史上,有海南、新疆、河北沧州、黑龙江漠河、黔州、四川巴州、湖北房县七大流放地,其中,黔州、巴州和房县以流放帝王将相、达官贵人为主。从长安到巴州,经褒斜道、米仓道最为便捷,木门寺是李贤的必经之地,他曾在这里留居数日,在晒经石上晒经,并在寺内墙壁上题写了一首诗,以叹惋自己的命运:
明允受谪庶巴州,身携大云梁潮洪。
晒经古刹顺母意,堪叹神龙云不逢。
武后把持朝政后不久,即命令左金吾卫将军丘神绩前往巴州搜查李贤住宅,以防谋反。丘神绩到巴州后将李贤囚禁别室,逼令自杀,年仅二十九岁。据说,唐代女官、诗人、皇妃上官婉儿在李贤被谪庶巴州后不久,曾从米仓道经集州去巴州看望李贤,行至此地,闻李贤已被害,十分惋惜,就在晒经石上筑亭纪念,并题写《由巴南赴静州》一诗于亭上: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
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王 勃
王勃高华,是真正的天才。《旧唐书》说他“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杨炯说他:“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胡应麟说:“王勃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五言绝亦抒写悲凉,洗尽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王勃生于永徽元年(650),卒于上元三年(676),天妒英才,仅活了27岁。现存诗80多首,赋、序、表、碑、颂等文存90多篇。其中最有名的是《滕王阁序》《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乾封元年(666),王勃应幽素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之后,撰《乾元殿颂》,文章绮丽,词美义壮,惊动圣听。被唐高宗叹为“大唐奇才”,文名大振。后经主考官荐举,担任沛王府修撰,沛王李贤很喜欢他。一次,李贤与英王李哲斗鸡,王勃当时16岁,年少轻狂,为了好玩,戏作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讨伐英王的斗鸡,为沛王助兴。不料此事被唐高宗所知,圣颜不悦,被逐出长安。
仕途失意的王勃决定远游。他的祖父王通是隋末大学者、大教育家,曾任蜀郡司户书佐,蜀王侍读。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远行的目的地选在了巴蜀。
从王勃《入蜀纪行诗序》可知:“总章二年(669)五月癸卯,余自长安观景物于蜀。遂出褒斜之隘道,抵岷峨之绝径,超元溪,历翠阜,迨弥月而臻焉。”王勃从褒斜道入汉中,而“抵岷峨”,沿途写了不少纪行诗,“爰成文律,用宣行唱,编为三十首”。这些诗展现了奇险壮丽的途中风光,虽因倾注了郁积之气而尤显深沉悲凉,但却有新的时代气息,既壮阔明朗又不失慷慨激越,其中《江亭月夜送别》就是这样: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叶月,谁见泣离群。
没有文字证明王勃是走米仓道入蜀的。但李旭升先生编著的《巴中诗文》收入了这首诗,并在作者简介中说:“本诗当系作者初次入蜀的秋天,于巴中西门外柳津桥畔之江亭中送别友人所作。”这首诗中的“巴南”是因巴州在大巴山之南,唐人习惯称巴州为巴南。证明他是去过巴州的,而“纪行”无疑是写途中所见。
王勃入蜀时,是因为被贬官,心情不好,要出去走走,是漫游性质的,相当于现在的背包客、自助游。据《王子安集》中的《春思赋》序说:“咸亨二年,余春秋二十有二,旅寓巴蜀。”总章、咸亨都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咸亨二年(671)距总章二年仅两年。据此推算,王勃入蜀时为20岁,大约在四川旅行两到三年。
王勃自己编定的《入蜀纪行诗》三十首,后多已不传。现存明人所辑《王子安集》,只能看到数首,如《始平晚息》《扶风离京浸远》《散关晨度》《晚宿凤州》《易阳早发》《深关夜宿》等,以及他在绵州(绵阳)写的《别薛升华》《普安建阴题壁》等。
梳理了王勃的诗文及《王子安集》中其他文章,可知王勃浪迹巴蜀期间,到过三台、彭县、成都、绵竹、德阳、绵阳、梓潼、剑阁等地。据此,他如果要规划一条旅游线路,应该是自汉中经米仓道入蜀,到南江、巴中、阆中、三台、成都、彭州、绵竹、德阳、绵阳、梓潼、剑阁,由此走金牛道回长安。这也是一条旅行环线,可以不走回头路。如是可知,王勃走米仓道入蜀是有可能的。
杜 甫
因“安史之乱”,杜甫自秦州(天水)逃向成都时,走的是祁山道,渡过嘉陵江上游的水会渡,离开了陇右,经今天的陕西略阳到勉县,然后沿金牛道,经宁强、广元、剑阁、绵阳到成都。他未入南江,与米仓道擦肩而过。但他的《大麦行》提到了集州:
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
东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
岂无蜀兵三千人,部领辛苦江山长。
安得如乌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
该诗写了唐王朝因失德败政,经“安史之乱”后,原先的盛唐景象不复存在,以致不能安边,到处一片荒凉、悲惨的景象。其中“东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在东至“集壁”西至“梁洋”的这些地区,试问谁在收割麦子呢?还不是来此掳掠的胡人和羌人!集、壁、梁、洋均为唐代四州,属山南西道,其中,集指今四川省南江县,壁指今四川省通江县,梁指今陕西省勉县,洋指今陕西省洋县,四州皆彼此相邻,属于内陆地区,当时的胡羌掳掠已经到了这里,唐朝的衰落可见一斑。杜甫作为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从这首诗中,也可见其忧民之深也。
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四川射洪人,唐代文学家、诗人,与李白、王维、宋之问、孟浩然、王适、贺知章等称为“仙宗十友”,是声讨齐梁文学绮靡文风,召唤大唐刚健之气的重要代表。其诗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苍劲有力。高宗调露元年(679),陈子昂第一次出川赴京求取功名,因其家颇富有,走的是水路。即从嘉陵江上船,出三峡后,北上长安,进入当时的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并参加了次年科举考试。落第后还乡。回故里金华山刻苦研读,“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
永淳元年(682),陈子昂再次入京应试,仍名落孙山。两年后,终于进士及第。武则天叹其才,授麟台正字,旋迁右拾遗。垂拱二年(686)和万岁通天元年(696),陈子昂曾两次从军北征。因其多次直言进谏,未被采纳,反而被斥降职,遭当权者排挤,壮志难酬,三十八岁辞职还乡,后被人陷害。卢藏用《陈子昂别传》云:“属本县令段简贪暴残忍,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将欲害之。子昂惶惧,使家人纳钱20万,而简意未塞,数舆曳就吏。子昂素羸疾,又哀毁,杖不能起。外迫苛政,自度气力恐不能全,因命蓍自筮,卦成,仰而号曰:‘天命不佑,吾殆死矣!’于是遂绝,年四十二。”
陈子昂除第一次到长安是走水路外,其余往返长安与故乡射洪的情况均不可考。武后临朝称制,招贤若渴,陈子昂进献《王霸大略》,受武后赏识。武则天称帝时,他又奉命写了《大周受命颂》,歌颂武后“正皇典,恢帝纲,建大周之一统,历革旧唐之遗号”。跻身武后“宠臣”之列。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儒释道三教道教第一。武则天称帝之后,则将佛教排在了首位,且有意默认佛教徒指认自己为弥勒佛转世的说法,招致满朝哗然。陈子昂上表反对,因此遭到打击和排斥,便以丁继母忧辞官返乡。据说返乡之路走的就是米仓道。《蜀中名胜记》载:“《志》云:‘县东南隅,有公山,隔江形如公字。泊传张道陵七世孙刺集州,于此上升。绝顶有张康侯庙。’”据说陈子昂在集州游历时,就隐居城南张康侯庙数月之久。后人为纪念他,将张康侯庙改称“射洪庙”,并为陈子昂塑了金身。
岑 参
岑参是我心仪的一位诗人,因为我也在他诗中写到的轮台、北庭等地从军、生活过,他有六年西北的军旅生活,我则戎马天山南北二十年。岑参是天宝年间进士,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天宝八年(749),高仙芝入朝,表岑参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岑参于是出塞,赴安西担任高仙芝幕府掌书记。两年后,高仙芝兵败还朝,岑参东归,约于秋初回到长安。天宝十三年(754),岑参入封常清幕府,再次出塞,赴北庭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五月,封常清出师西征,是年冬破播仙,凯旋。安史乱起,岑参东归勤王,杜甫等推荐他为右补阙。由于“频上封章,指述权佞”,仕途反复,很是波折,乾元二年(759)改任起居舍人。不满一月,贬谪虢州长史,后又任太子中允,虞部、库部郎中,最后被贬为嘉州(今乐山)刺史,因此人称“岑嘉州”。
岑参被贬欲入蜀就任时,剑南节度使郭英乂骄奢淫逸,不得民心,西山兵马使崔旰“因蜀人之怨,自西山率麾下五千余众袭成都”。郭英乂众叛亲离,逃往简州,后被普州刺史韩澄斩杀。因政局纷乱,岑参因此未能到任而返京。
大历元年(766)二月,杜鸿渐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岑参入其幕府,与他一同从长安前往成都。次年六月,岑参赴嘉州刺史任,著有《招蜀客归》等。任职一年,又被罢官,当年七月,自嘉州欲从岷江、长江走水路东归,到达戎州(宜宾)时,亡命之徒阻断水路,无法继续前行,他只能自陆路北归成都。约大历五年(770),岑参客死成都旅舍,享年约五十六岁。
他写过一首《巴南舟中夜市》:
渡日欲黄昏,归人争渡喧。
近钟清野寺,渔火点江村。
见雁思乡信,闻猿积泪痕。
孤舟万里夜,秋月不堪论。
这首诗前四句的现场感很强,很有巴州黄昏夜市的感觉。按诗中流露的凄冷与落魄,我斗胆猜测,他第一次入蜀去嘉州赴任,走的应该是金牛道。蜀乱受阻后,他可能试图走米仓道脱困,从而滞留巴南,然后不得不再沿米仓道北返长安。
元 稹
唐朝诗人元稹才华出众、性格豪爽,不为朝廷所容,元和十年(815)三月底,被贬为通州(今四川达州市)司马,自长安出发,“一身骑马向通州”,出任通州司马。在任上,因患上疟疾,几乎死去,曾赴山南西道兴元府求医。
山南西道是唐朝设置的一级行政区,治所设于梁州兴元府(今陕西汉中),据《唐六典》卷三记载,山南西道辖有梁、洋、集、通、开、璧、巴、蓬、渠、涪、渝、合、凤、兴、利、阆、果共十七州,辖区贯通今陕西汉中、四川东部、重庆西部等地区。
元稹在通州任上——元和十三年(818)他还代理过通州刺史,往返长安,可走米仓道和荔枝道,不过,两道之中,米仓道最为便捷。他如果要去梁州兴元府——即州府,相当于省会,却必走米仓道。从通州到兴元府,经壁州(通江)可达,也可从通州经巴州、集州而至。
因为元稹在唐宪宗元和元年(806)四月同白居易同时及第,登第者十八人,元稹为第一名,授左拾遗。但一到职便接二连三地上疏献表,很快受到宪宗召见。他虽然奉职勤恳,但因锋芒太露,触犯权贵,当年九月即被贬为河南县尉。母亲去世,在家守孝三年,元和四年(809)春,奉命出使剑南东川,三十一岁时任监察御史,正式进入官场,意气风发,一心为民,遂大胆劾奏不法官吏,平反冤案,广受赞誉。白居易赞他:“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申。”这也触犯了朝中官僚阶层及藩镇集团的利益,遭受打压,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后又被贬通州,心情自然不会好,所以其在《酬乐天得微之诗,知通州事,因成四首》其四写道:
荒芜满院不能锄,甑有尘埃圃乏蔬。
定觉身将囚一种,未知生共死何如。
饥摇困尾丧家狗,热暴枯鳞失水鱼。
苦境万般君莫问,自怜方寸本来虚。
这可能确是他当时的困境,但在给挚友白居易的诗中,如此叫苦连天,怨气满腹,难免会徒增朋友牵挂。在这种心境下,他眼中的山河自然少有诗意:“哭鸟昼飞人少见,怅魂夜啸虎行多。满身沙虱无防处,独脚山魈不奈何。”他虽然悲观,不过这里所写,倒是符合米仓道上的情形。
于 鹄
据《华阳国志·巴志》载:“阆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锐气喜舞。帝(刘邦)善之,曰:‘此武王伐纣之歌(舞)也。’乃令乐人习学之,今所谓‘巴渝舞’也。”在该书同页注释中,又引证了郭璞在《集解》中的诠释:“巴西阆中有渝水,獠人居其上,皆刚勇好舞,汉高(祖)募取以平三秦。后使乐府习之,因名‘巴渝舞’也。”《晋书·乐志》曰:“《巴渝舞》,汉高帝所作也。高帝自蜀汉将定三秦,阆中范因率賓人从帝为前锋,号板楯蛮,勇而善斗。及定秦中,封因为阆中侯,复賓人七姓。其俗喜歌舞,高帝乐其猛锐,数观其舞,曰:‘武王伐纣歌也。’后使乐人习之。阆中有渝水,因其所居,故曰《巴渝舞》。”
竹枝,原是流传于川东鄂西巴渝地区一种与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古老民歌。巴渝地区是古代中国所谓夷巫之地,所以有竹枝“先本巴渝俚音,夷歌番舞”之说。魏晋时始收入乐府,盛行于中唐,历五百年。
四川文理学院音乐系讲师杨荔女士研究发现,巴渝舞与竹枝都产生于巴渝地区,但却出自不同的年代和民族。常璩说巴渝舞是簧人的歌舞。郭璞说是獠人的歌舞。而竹枝是汉代板楯蛮民族已退出川东北历史舞台后汉族人民所创造出的一种民间歌舞。它的歌词,在汉《乐府》中就有收录,因其采录自巴山渝水间,所以,将其命名为“渝歌”。唐代在编纂《新乐府》时,为了区分板楯民族与汉族两种截然不同却名字相同的歌舞,就根据汉族巴渝歌中的衬词,而改称为“竹枝”。
于鹄是唐大历、贞元间诗人,隐居汉阳,他是把竹枝词演化成一种诗体的先行者,随后有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商隐等诗人。于鹄的《巴女谣》最为有名:
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
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
对巴蜀竹枝词,后人以“诗之国风,辞之九歌”相称,至今传唱不衰。作家张中信先生认为,“生命力极盛的巴山民歌,实乃巴山竹枝词千百年相续的诗意传承。”我深以为然。
李商隐
晚唐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合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其诗构思新奇,风格秾丽,所写爱情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广为传诵。李商隐经多次科举考试失败后,在唐文宗开成二年(837)终于进士及第,曾任秘书省校书郎、弘农尉等职,都是小官。因卷入“牛(僧孺)李(德裕)党争”,遭双方排挤,仕途黯淡,一生困顿,郁郁不得志。
大中五年(851)春夏间,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逝。读李商隐的诗文可知,他与王氏感情很好。他岳父是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是王请他去泾源做幕僚时,欣赏他的才华,并将女儿嫁给他的。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也正是这个原因,使李商隐陷入了“牛李党争”。
王氏出身官宦之家,养尊处优,但自从嫁给李商隐后,尽心照料家庭。李商隐为了仕途,多年在外,四处颠沛,夫妻聚少离多,李商隐深感愧疚,而自己仕途上的无望,使这份歉疚之情更深。
当年秋天,被任命为西川节度使的柳仲郢邀请李商隐任参军之职,安排家事后,他于十一月赴职。李商隐的目的地是梓州(三台),走米仓道前往,最为便捷。即到南江后,经巴州、阆中、盐亭,即可到达,走的是直角三角形的“股”边;如走金牛道,则要经宁强、广元、剑阁、江油,到绵阳后,拐向东南,才能抵达,要走直角三角形的“弦”和“勾”两边,按四川话的说法,走那条路就是走的“倒拐弯路”。
妻刚去世,就要远行,算是生离死别。李商隐已年届不惑,而此去西川,仍为宦游,前途依旧渺茫。据说这首诗写于光雾山间的牟阳城,其实是一首悼念诗,有一种深切的悲伤萦绕在诗中,应该是他在大巴山的秋夜里,写给阴阳两隔的妻子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两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喻守真先生是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曾参与《辞海》的编辑工作,后任上海沪江大学教授,毕生习文,擅长注释,以《唐诗三百首详析》闻名。其考证审慎,表达扼要,文字流畅。喻注直接指明,该诗是在“四川南江县北”所写。
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题作《夜雨寄内》,“内”就是内人、妻子。康清莲教授认为,“从全诗缠绵悱恻的韵致来看,按‘寄内’理解,似乎更为吻合。”只是内人已逝,但在李商隐的心里,亡妻似乎还活着,所以在全诗中,看不出一丝死亡的气息。“最高明的构思就是看不出构思,这首诗不像刻意创作的诗,更像是夫妻对话,因而语言朴实,明白如话,在遣词、造句上看不出半点斧凿的痕迹。与李商隐的大部分诗词表现出来的辞藻华美,用典精巧,长于象征、暗示的风格迥异,但同样具有‘寄托深而措辞婉’的艺术特色。”
说李商隐走的是米仓道,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他还写过《巴江柳》《北禽》《初起》《柳》《柳下暗记》。这五首诗均收在《全唐诗》里,《巴州志校注》有载。其中《巴江柳》《北禽》《初起》提到了“巴江”,《柳》提到了“巴雷”;唐时,巴州一带的柳树多为金丝柳,枝条长,姿态柔婉,别处少见,李商隐写了三首与巴江柳有关的诗。
王仁裕
王仁裕(880-956),字德辇,秦州上邽(甘肃天水)人,五代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他出生时,已是唐僖宗广明元年,正处于唐末那个大分裂的时代。公元905年,李茂贞攻杀凤翔节度使李昌符后,自己做了节度使,并且自封为“陇西郡王”“歧王”。当时王仁裕二十六岁,是李茂贞属下秦州节度使李继祟幕僚,任秦州节度判官。自此,他先后在前蜀、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为官,前后计四十四年,官及翰林学士、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太子少保,同时,他也勤勉治学、赋诗作文,“有诗万余首,勒成百卷”(《旧五代史·王仁裕传》),被称“诗窖”。
晚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乱世,诸侯称霸,新旧藩镇割据四方,从中原腹地到四川盆地,凡华夏大地,战伐之声昼息夜发,民众遭兵燹涂炭,流离失所。西南兵连祸结,入蜀要道褒斜、陈仓、骆谷屡遭兵火,常常塞绝,米仓道逐成入川要道,一度兴盛。
王仁裕漫长的宦海生涯中,历数代朝兴朝衰,经多次皇权更迭,但逢源各王朝,身居要职,并能于周世宗显德三年(956),以七十七岁高龄终老汴梁,的确是一个奇迹。
在两川(唐肃宗至德二年,剑南道置东川、西川两节度使,因有“两川”之称)叛反时,王仁裕随后唐大将王思同走米仓道,前往征讨,走到孤云岭上,写了《题孤云绝顶淮阴祠》:
兴元之南,有大竹路,通巴州,深溪峭岩。扪萝一上,三日达山顶,复登顶,其绝顶谓之孤云两角。彼中谚云:孤云两角,去天一握。淮阴侯祠在焉。昔汉祖不用,韩信遁归西楚,萧相国追之,及于兹山,故立庙貌。仁裕尝佐褒梁帅王思同南伐巴人,往返登陟,留题于祠。
一握寒天古木深,路人犹说汉淮阴。
孤云不掩兴亡策,两角曾悬去住心。
不是冕旒轻布素,岂劳丞相远追寻。
当时若放还西楚,尺寸中华未可侵。
此外,晚唐五代诗人韦庄、孙光宪等亦都曾自米仓道入蜀并有诗作,惜后佚失。
冯汉镛先生在《蒙文通先生在沿革地理上的贡献》一文中说:“考大竹路之名,首见于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全唐诗》738卷也引了《玉堂闲话》的说法,并说:
按孤云两角,其地位在小巴岭。《永乐大典》卷11980引《寰宇记》说:小巴岭在集州难江县东北一百三十里。《周地图》曰:此山之南,即古之巴国。其岭多云雾,盛夏犹有积雪。由于“岭多云雾”,所以才称为“孤云两角”……
《太平广记》引《玉堂闲话》说:“兴元之南,有大竹路,通于巴州。其路则深豁峭岩,扪萝摸石,一上三日而达于山顶。行人止宿,则以縆蔓系腰,萦树而寝。不然,则坠于深涧,若沉黄泉也。”在这里,路的险要在想象中,通过文学的加工更加形象了,说行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要用粗绳藤蔓系住自己的腰,然后把自己绑在树上睡觉,不然就会坠落深涧,奔赴黄泉。
“大竹路”也见宋代笔记小说总集《类说》卷五十四。在今人刘广生、赵梅庄所著《中国古代邮驿史》第九章《宋代的邮驿》之《西路》一节中,也写道:“北宋时自陕入川,尚有多条南北谷道,其中以大竹路利用较多。这条谷道,起自南郑县,西南越大巴岭,过米仓关至巴州,经归仁县(今四川平昌县)、梁州、合川至渝州。”今人蓝勇、王子今等学者认为,“大竹路”是因沿途多竹而得名。
文 同
文同,北宋著名画家、诗人。《宋史》载:“文同,字与可,梓州盐亭县人,汉文翁之后,蜀人犹以‘石室’名其家。同方口秀眉,以学名世,操韵高洁,自号笑笑先生。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文彦博守成都,奇之,致书同曰:‘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司马光、苏轼尤敬重之。轼,同之从表弟也。”由此可知,《宋史》对文同的评价很高。还有就是,苏轼与文同是表兄弟,是亲戚。
从盐亭出发,走米仓道,经阆中、巴中、南江,即到汉中,出褒斜道即到长安,文同当年求取功名,肯定会走米仓道。他后来先后任邛州(邛崃)通判、汉州(广汉)通判、普州(安岳)知州、陵州(仁寿)知州,这些地方都在四川,他从这些任所去汴京时,也可能会走米仓道,除了路途相对熟悉,主要是途中会经过老家。他于北宋熙宁五年(1072)调任兴元府(陕西汉中)知府,三年后任满,调任洋州(今陕西洋县)知州。在这两地为官,如回盐亭省亲,是必走米仓道的。只是遗憾的是,他没有留下与此相关的诗作和文字,只能按常理推测。
王泰年
明代留给南江的,似乎只有不知生平的王泰年所著《南江山行》:
深山何寂寂,四面尽嵯峨。
孤鸟冲烟去,残云隔岭过。
年荒游客少,寺古老僧多。
回望归时路,斜阳挂碧萝。
这首诗写了南江山势的高峻,山林的深幽,写出了一种地老天荒。一只孤鸟冲着烟岚飞去,几朵残云飘过青色的山岭,有淡淡的愁绪,但充满诗情画意。深山阒无人声,四面高山嵯峨,犬牙交错。因是荒年,游客很少,深山古刹里,看不到年轻的出家人,年长的僧人倒是不少,但他们的存在,并没有让这里变得热闹,反而显得更为清寂。诗人在黄昏回望回来的路,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见一轮斜阳挂在碧萝之上。诗作动静相宜,有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的荒寂,又有“鸟鸣山更幽”的妙致。有人说,九寨看水,南江看山。看来这个说法不是凭空的,就明人在那个年代所写即可知道,这山很有看头。
岳 贞
岳贞是南江先贤,字子介,号石斋,南江县上两(今桥亭)洋潭河人。顺治十一年(1654)中举,顺治十五年入翰林。康熙元年,授山东博昌县令,后历任礼部祠祭司主事、仪制司员外、顺天府乡试副主考、台州府知府,封朝议大夫。因上“安海策”不用,极为失望,辞归故里,著有《几江诗集》。
岳贞为官素以廉爱、才能著称,晚年回归故里。他家就在米仓道上,他到北京做官,然后自京城回故里,自然要走这条路。他的《几江诗集》现在不知在何处,有说存于北京博物院,不知究竟。但《(道光)南江县志》和《(民国)南江县志》都收录过他的诗作,其中就有《归蜀至连云栈》,诗中有这样的神来之笔:“飞嶂云中动,鸣泉天上流。谷通飞鸟出,峡响啸猿幽。”还有一首《访族兄丹亭过沙坝九岭子遇雨》:
行尽山深处,又经九岭东。
古藤缠鸟道,怪石压云松。
攀附无时已,升沉不可穷。
徘徊望谷口,烟雨数家中。
沙坝现已更名神门镇,位于南江县境东北边缘,与汉中南郑区碑坝镇相邻,境内老林甚多,铁船山海拔2468米,据《(民国)南江县志》载,其“在县北二百一十里,脉连大巴山,县治东南诸山主脉也。石岭嵌空,环拥若舟,空隙幽邃,天雨则飞泉四射,顶多积雪,人迹罕到”。它还是明江的发源地。九岭子也是现在神门很有吸引力的风景。当年,岳贞行此,人迹当更少,因此,途中遇雨所见——古藤、鸟道、怪石、云松、细雨、人家,如泼墨山水,无不诗意浓郁。
与此对应的,是另一首《省墓》:
归来展墓几江滨,惟见山川是故人。
几个遗民栖洞岭,数家茅屋入烟薪。
春秋有限蒸尝缺,天地皆兵祸乱频。
子侄纷纷何所似,南投荆楚北依秦。
岳贞生于明末天启癸亥(1623)年,时值明末乱世,四川历经蜀难,河山破碎,人烟稀少。明亡于1644年,他时年21岁。他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在阆中考取甲午科举人,1659年赴京会试,未能题名金榜。但清初天下初定,急需人才,“举人于会试外,尚有入宦之途”“清初旧例,举人会试三科,准其拣选知县”,所以,1662年,即康熙元年,吏部授岳贞青州府博兴县(山东博兴县)知县。按照诗中所写,诗人应是在此期间回家省墓的。因为诗人所见,诗中所写,是明末清初四川经过战争浩劫后,国破山河在,满目尽疮痍,几个遗民栖息在故乡的山洞里,茅屋飘出几缕孤烟,先人无人祭祀,子侄为了逃生,不是北走,就是南投,人烟寥落,家乡已了无生机。
岳贞另一首诗就叫《家乡劫后》,在题序中说:“甲申乙酉岁,吾邑遭献忠、姚黄杀掠,室庐既焚,里少人烟,伤而发问”:
问此下民何事来,频将害气横相摧。
众生有难鬼神避,劫火无情天地灰。
茂草荒烟千里色,离魂惊雁万年哀。
谁将否泰占天意,定有歼凶拨乱才。
甲申即1644年,乙酉即1645年,张献忠入川屠蜀。明崇祯五年(1632),姚天动、黄龙在川东北起义,称为“姚黄”,曾有众十余万,为首的十三人,号为“姚黄十三家”。连续的战火给人民造成的苦难,从诗中可见一斑。从他的《归里作》可以看出,战争的创伤在他老年回归故里时,依然没有痊愈:
少逢乱离去,老恋故乡还。
树改山川旧,城空井灶堙。
亲朋来梦寐,仆马傍坟田。
门未黄昏闭,豺狼胜昔年。
少逢乱世,离开故乡,年老的时候,怀着对故乡的依恋归来,林立的树木改变了山川旧貌,城里家园尽毁,亲朋只能在梦里相见,走出门去,四周是累累荒冢,天还未黑,就得赶紧关门闭户,因为人烟稀少,豺狼比以前还要多。这首诗,诗人冷静、客观,简笔白描,却给我们勾画了一幅让人寒彻心扉的乡村破败图。
在南江坪河有座兴隆寨,岳贞为它写过一首诗,前四句是:“停车过问兴隆丘,云树深深不可求。部将营中栖暮狖,都军府里唤寒鸠。”“部将营中”“都军府里”本该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地,可现在却荒芜颓败,猿猴栖息,寒鸠哀鸣,所写依然是无比的荒凉。接下来两句:“空余半壁麒麟画,无复千群豺虎游。”发的是诗人之慨叹:麒麟阁上空余良臣的画像,英雄要有用武之地,才不会豺虎流窜,生灵涂炭。最后两句:“回首怆然成往事,临风独上北山头。”但诗人最终还是绝望的,回首往事,内心怆然,万忧千虑郁结于胸,却无人可以诉说。
王经芳
岳贞诗中所写,在王经芳笔下也得到了印证。
王经芳,字铎音,是直隶(河北)清丰人,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由大名府监生选任南江知县。当时,清朝已建立四十年,但南江依旧人烟稀少,处处凄凉,这在王经芳《公山》这首诗里,隐隐可见:“公山山上遍秋风,荒署凄其落照红。”公山又名白鹿山,如“公”字,又称“游仙台”,世传张道陵之七世孙张康侯居官唐集州刺史,任满后在此山结庐修道,后乘白鹿仙去。公山因是“张真人飞升处”,而成“名山”。但王经芳见到时,却是满山秋风,夕阳照在清冷的县署,更显萧瑟、荒芜。
王经芳留有《集州怀古》,一共八首,都是吟唱南江人文、风景的,《公山》是第一首。其中还有《米仓山》:
可是量沙夜唱来,忽然猛将阵云开。
若教煮石供储饷,笑煞曹家渴望梅。
还有《光雾山》:
三昧缘何火未除,至今春雨草全虚。
万寻不碍清空处,定是当年访道书。
米仓山为巴山支脉,全诗并未写山,而是紧扣与之相关的史事,写了蜀汉名将张飞任巴西太守镇守川北,在米仓古道大败魏将张郃,守住了蜀汉北大门,并随即经米仓隘口攻打汉中。诗中用“唱筹量沙”赞扬了张恒侯的智谋,将有形石山写成无形的粮仓。但诗人在他的《大巴山行》中写出了与李白《蜀道难》一样的古道之险:
三巴之地此其一,中有山兮夸崒葎。
行人乍道日影斜,东山不见西山日。
凿山刳木半山腰,下有汛流乱石漂。
猿狐睹此胆且落,何况牧童窥采樵?
……
光雾山为米仓山主峰,相传其“绝顶有老君炼丹处,至今草木不生,产药材,凡人上此山者亦有定数。”顶称莲花峰,有晒经石。登顶可一览群山万壑,天晴时可看到汉中城。山里有古刹遗址,遗有碑文,字迹漫漶,一僧人圆寂塔上尚存“十二圆觉成光雾,三千世界度慈悲”的联语。据考证,光雾山山顶也有寺庙,名光相寺,建于东汉末年,兴盛于唐。后几经火灾,几度重建,在清末经最后一次火灾后,彻底荒废,只留有庙基痕迹和残壁断碣,王经芳《光雾山》诗写了他所见山寺被“天火”焚毁后的面貌,以及他寻仙访道欲求精神突围的心境。
王经芳还写过一首《从汉中至南江》的诗:
攀林渡涧只啼乌,绝迹村烟山径迂。
每拟相如窥世业,胡为阮籍泣穷途。
人藏深谷烦招抚,虎啸巉岩问有无。
欲绘流离难着笔,不胜感慨共长吁!
从汉中到南江,必走米仓道。清朝时的古道已很寥落,这首诗写的正是其凄清景象——林密涧深,村烟啼鸟,山径迂回,人藏深谷,虎啸巉岩,蜀道之险峻,人生之艰辛,宦途之颠沛流离,难以着笔,报国理想,更是只能付与穷途。这又何尝不是历代文人学士共同的感慨呢?正如他在《大巴山行》结尾所叹息的:
此山直接汉中道,此人徒自英雄老。
君不见宇宙实无涯,多少胸襟负怀抱。
孙清士
孙清士,字菊人,云南呈贡人,滇南进士,清末诗人、书法家,同治十年(1871)辛未科进士,始任绥定府达县知县,清光绪十年(1884)任保宁府南江县知县。南江雄峻优美的山水激发了诗人的才情,在南江任上,留有不少诗作。按康清莲教授的评价:“其诗风格超逸,形象生动,以比拟见长;或咏南江山水,或写为官情状,或叙友朋唱和,或题书画之作,题材广阔,内容丰富,风格清新旷远。尤工五言,词简而意丰。”著有《滇南书画录》。
县城东北五里“古琉璃关”四字为其所题留。
他的《南江行》写了他赴任途中的情景:
冰雪裂我肤,荆棘塞我途。
我马瘦不行,我仆病且呼。
头上雨如注,脚下疑无路。
车夫前却行,路在泥途处。
路窄低复高,泥中石如刀。
石割血流踵,叫苦声嗷嘈。
前者未插脚,后者屐复脱。
一人几两屐,一日几摸索。
艰难荷行李,泥中行复止。
屈指三日程,苦於千万里。
……
按“三日程”计,加之诗人是从达县知县迁任南江知县,行程应当是自达县经巴中后往南江,写的应该是他从巴州到南江的这段行程,未通公路之前,从巴州步行到南江,一般需要走三天。
因要翻越米仓山,山险水恶,写米仓古道的诗,以汉中到巴中这段行程的多,南江至巴州,路途相对好走,极少有诗人写它,所以孙清士的这首诗就尤其珍贵。
瘦马病仆、冰雪载途,雨浇如注,泥泞难行……画面是白描的,风格是纪实的。其实,南江道路之难行,自古而然。诗人诗中所描述的,我在少年时期还见过,那样的路也走过,那样的情景也经历过。
但行程的艰难与否,很多时候也看心境,他的《雨中山行》同样是写雨中行,但情景就不一样了:
山脚雨漾潆,山头云满空。
须臾云散乱,不辨岭西东。
咫尺人相失,迂回路又通。
下方应指点,客在画图中。
有注者云,孙清士是在游了光雾山后写了这首诗。可能是诗中前四句状写的都是云雾笼罩、景物多变、咫尺之间、同游之人彼此不见的奇景。同时又写了山路的迂回崎岖,跟光雾山的特点很相合。
孙清士在南江这样一个多山且有奇山异水的地方做知县,擅写山水,正如他在《别借石山房途中复得诗》所说,“我非山中人,解识山中趣。”也是在这首诗中,他有“朝见溪云出,暮见溪云入”“云木含清晖,泉石骋幽意”这样独特的诗句。他还有一首《途中看山》:
去年我入山,天寒山犹睡。
今年我出山,睡足山益媚。
分髻戴新花,双蛾扫晴翠。
山不改旧青,我颜何憔悴。
登头陟山腰,转折缘山臂。
云趁马蹄高,日推人影坠。
崩崖势欲压,已过心犹惴。
山雀避人飞,乱触林花碎。
诗人是把这座山作为一个人来写的,山会入睡,有分髻、双蛾,有腰,有臂。诗人看山,如同在看一个旧友。孙清士一写南江的山,就可谓妙笔天纵。在《借石山房即景》四首中,每首都写到了山,但各有其绝妙:“花气香成悟,山光淡养元”;“露凉秋意迥,山静道心生”;“暂抛心上事,来看雨中山”“客床支木树,樵路带山腰”。
诗人将山拟人化的,还有《山行即景》:
春山笑吐云,自遮山半壁。
我从云际来,拨云出松枥。
空谷虚无人,惟闻残雨滴。
能看到春山之笑,说明诗人已与山一体,也只有这种山与人魂灵相通,与山相知相融,才会在《山家》中写出“几家茅舍影,高出断云边”,在《南江道中》写出“空山惊响答,樵唱隔林归”,在《题画南江城山水》中写出“一水绿环市,万山青抱城”。
其实,在诗人的眼里,没有平凡的大地;而大地一旦被赋予诗意,它也自然会带有非同凡响的光芒。诗人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
我在梳理这些米仓古道上的诗踪时发现,凡歌颂过一个地方的人,必然会被这个地方铭记,他们在这里是不朽的。德国诗人艾希有一句诗:“谁愿没有树木的慰藉而活着!”从孙清士的诗行里,我也可以说,谁愿没有山岳的慰藉而活着?我也发现,我和孙清士一样,都是“山岳之子”。我喜欢这个称谓,正如荷尔德林在《橡树》一诗中所咏唱的:
我自园囿来到你们处,山岳之子!
那里的大自然与勤奋的人们共处,
它耐心、节俭,着意修饰,却又被照料。
而你们,多么壮丽!犹如巨神面前的军队,
立足于驯服的世上,它只属于你们和天空,
属于抚养和教育你们者和生育你们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