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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第一回

2022-10-21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曹雪芹红楼梦

徐皓峰

前 述

《国术馆》是我二〇一〇年的长篇小说,幸得出版。二〇二〇年重写,分筋错骨之变,是在里面评了《红楼梦》。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周星驰电影,大众熟悉的韦小宝称呼是“韦爵爷”,见《鹿鼎记》前段,韦小宝受赐“云骑尉”,不是职位,是爵位。自此开始,入了贵族。

爵位在家里留不住,下一代次一等,降完了又是平民。清朝将汉代的“骑都尉、云骑尉”等武官职称,补进爵位,在公、侯、伯、子、男之外,多出了尉。多了可降的空间,算是优惠吧?

公、侯、伯、子、男、尉,各有分级,清朝贵族共二十七级。如第一代封国公,降级的空间大,会事先讲好,最多在你家传五代啊!

有的是一代也不传,本人受封,本人结束。计算复杂,天恩不定。

爵位之家,风险多。老辈的事不让小辈知道,为保护小辈。小辈问家史,老辈拿《红楼梦》挡驾,说大差不差,全在里面。

京津地区,拿《红楼梦》当家史看的人家不少。有的人家,上一代传话模糊,忘了是替代,宣称《红楼梦》写的是自己家,闹出笑话。

一九八七年春节,电视剧版《红楼梦》首播,家有电视的都在看,走在胡同里,是回响效果。小孩玩耍,爱模仿影视剧表演,比如一九八六年首播的《西游记》,学孙猴、八戒,大人们不管。学《红楼梦》剧集,爷爷奶奶要管,说那是本道书,开不得玩笑,乱学会折福。

以为老人们说怪话,为防小孩早恋。

我们这拨男孩很难早恋,幼儿园、小学的制度,都是女生管理男生,她们是半个校方、半个家长。

多年后才知,老人们说的道书之“道”,不是老庄、炼丹、儒家道统,指“真相”。老人们也是口口相传,听更老的人说的——人世是假象,《红楼梦》是真相。

不单北方,南方也这么说。曾追随一位浙江老者,他一九一四年生人,父母早逝,断学当童工。童工是半年结账,拿到钱,即买《红楼梦》。小孩性子,非要买精装版,一把花光了还不够,书店扣下一半,让他补钱再取。不吝惜血汗钱,是受此说法影响。

尝了孤苦,急需了解人生真相。

他识字不够,一时看不了,但心里踏实,起码握手里了。后来识够了字,八十余岁时,跟我聊了聊。重写版《国术馆》小说里评《红楼梦》,大致如下:

曹雪芹、贾雨村、贾宝玉、甄宝玉、空空道人是同一人。

贾雨村是此人中年,一身官场权谋,玩惨了自己。曹雪芹是此人晚年,讨厌中年的自己,喜欢少年的自己,觉得保持下来该多好,写成了贾宝玉。假我,是理想之我。

事实上,他保持得太短,活到青年即变质,为混进主流圈子,学糟了自己,即是甄宝玉。真实之我,如此不堪。

清朝初立,以修明史的名义,设馆招揽前朝中等的旧臣名士——对顶级人物,另有安抚手段。曹雪芹去了,清廷假意修史,实为养人,发工资,并不提供大内史料与编书资金,没条件修史,闲待着,写起《红楼梦》。

小说里写,空空道人是《红楼梦》初稿的首位读者,看后开悟,做了和尚——初稿的首位读者,只会是作者本人,空空道人即是曹雪芹。自己所写,最能刺激自己,作品让作者开了悟。

天下渐稳,明史馆完成历史任务,停发了工资。曹雪芹知趣,转去佛寺栖身。不真当僧人,那时佛寺同时是养老机构,交上一笔钱,大差不差,可以终老,丧葬寺里管。

曹雪芹心知,穿僧装火化,是自己终局,所以写空空道人由道转佛,改名情僧,《红楼梦》又名《情僧录》。

断情,为僧。

薛宝钗早达到,她开悟早,彻底无情,假装有情。林黛玉也是开悟者,道理明白,而情思未断。能否嫁给宝玉?此事折腾坏她,听到不成,急出病,听到成,病又好。总是心随事变,让她觉得自己好没意思,一怒而断情,忘了宝玉。

薛宝钗眼中,黛玉是同道,可讲真话,宝玉差得远,不必对牛谈琴。等宝玉终于开悟,她还是懒得理他,并不以真面目相对,依旧演戏,决定此生活法,是一路假到底——

《国术馆》写过的,这里不做复制粘贴。《国术馆》里,是打散《红楼梦》回目的串述,本文是一回一回的逐评。

索隐历史,比较文学——非我专业,评不下去时,就拿部电影来说事吧。见谅,见谅。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五日

第一回戚蓼生的高论

戚蓼生是《红楼梦》作序者,脂砚斋是评点者。两人观点一致,认为后四十回不必看,不是作者真笔。

脂砚斋是人证,自称是作者熟人。戚蓼生是从艺术角度,写道:“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即便是玉雕的叶子,再值钱再逼真,也不是真叶子。后四十回是假货,看它,不如睡觉。

《红楼梦》的最大悬念是看贾府怎么落败的,前八十回写的万般好,全为了后面“一下坏掉”。这一下,等于游乐园里的过山车,行到高处,是为跌下去刺激。前八十回只有盛,没有写到衰。不跌,不过瘾啊。

戚蓼生写道:“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做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

看不全,没遗憾!

盛里就有衰,想看衰,不用看后四十回,重看前八十回就行,人间的事有反复,《红楼梦》也有回环读法。

人间的事,像热气里的幻像、雨地里的水泡,哪儿会是固定一个样呢?作者真写出一个完整故事,就狭隘了。让你自己去尽情想象,想多了也烦,最后断了想象,从故事层面跳出,看到人生真相。

戚蓼生形容作者“慧眼婆心”,这是形容大禅师的词。“不必再做转语,便具无数慈航矣”——好似艺术教学的诱导法,老师不说透,让学生自悟,分析得详细,弟子反而学不会了。

《红楼梦》烂尾,烂得好!

但它是部小说,小说的创新还是要在小说的范围里,篮球技术进步,不能是用脚踢,那就是足球了。禅法毕竟不是文法,说烂尾是创新——戚蓼生不太讲理。

序中也有正经理论,如“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

左手写楷书,右手写草书,难是难,经过训练,还是可以做到的。一个字写出两种字体,是绝不可能的,《红楼梦》却做到了——戚蓼生没说对,书法经典多如此。

《麻姑仙坛记》既是楷书也是篆书,楷书字形,篆书审美;《石门颂》称为“草隶”,隶书字形,草书意境;清朝书法第一的邓石如,成名之举,是拿隶书技巧写篆书。

岂止一手二牍?宋元明清的书法,自成一家者,均号称融合多人。米芾融了王献之、李北海、颜真卿,黄庭坚融了《瘗鹤铭》、张旭、周越,苏东坡宣称黄庭坚还融了自己的字,黄庭坚否认。

苏东坡说自己的字,完全自创,所谓“自出心意,不践古人”。后代书论,认为苏东坡融了杨凝式、徐浩、王僧虔、唐人写经。

民国张大千题画之字,来自不同的法帖名碑,汇集之多,号称“百纳”——僧人的袈裟,碎布缀成。本该高度不和谐,因他是大画家,东一笔西一笔,梅兰竹菊般,搭配得尚且美观。

这是明清以来,文人阶层普遍艺术品味,张大千玩得过分,仍被接受,不承认他是书法家,夸他内行。

曹雪芹也是不止二牍。

此书名《石头记》,石头自述经历,自传写法;又名《金陵十二钗》,写一众女子,群像写法;又名《红楼梦》,昆曲的歌名——写小说的人才少,昆曲时有杰作,曹雪芹偷师,采用昆曲写法;还名《风月宝鉴》——迷幻之镜,里面尽是没见过的东西,唐朝典故,指大都市,《伟大的盖茨比》一类大都市猎奇小说的写法;还名《情僧录》,拿禅门学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四个层次设计故事,是《西游记》《绿野仙踪》一类修真小说的写法。

一手二牍的艺术理论,书法、文章里早有,只是文人不看小说,高招不往小说里使。书法是贵族文士玩的,有钱有闲,品味刁,不易满足,必须创新。明清两朝,小说是市民阶层看的,活得累,不得闲,给点刺激就够了。

小说粗糙,曹雪芹难得。他之前还有施耐庵——金圣叹认为,数不出人来,《三国演义》和《西游记》都不太行。

序文:“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作者奇特,不玩俗套。他心里这么想,手上不这么写,犹如送别,眼神不舍得你走,手势是跟你告辞。眼和手都送,就没人情味了。

用谈奇说怪的方式,跟你讲正经事。听他的正经话,却听出了叛逆。到底几个意思啊?一下看不出来,要读者猜测——这才是小说该有的艺术,如《春秋》的微词、《左传》的曲笔。

序文中的“史家”,指以司马迁、班固为代表,受《左传》影响的一批史官。

《春秋》是孔子写的,《左传》是孔子讲的。一个是微词,一个是曲笔。微词,不是不敢说,而是太敢说了,一字定性,将王侯公卿钉在荣辱榜上,所谓“微言大义”。

微,不是微小、微弱,是不必多说。干净利索,铁口直断——就这样!没别的解释,没讨论余地。

皇帝的庙号,也是微言大义,同一系统。比如光绪的庙号是德宗,日常用语里“德”是好词啊,微言大义里是“好事未成”,说的是遗憾。再如,“顺”在生活里是好词,顺帝指亡国之君。

因为是专业术语,跟生活用词距离远,外行人看不懂,需要查字典。戚蓼生借此说明,《红楼梦》也是需要查的,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经验不够用了,得有读过史书的底子,否则难看懂。

《春秋》和《左传》对同一段历史,一个是记下事件的起因结果,就够了;一个是讲课,因果之外,还要交待发展过程,于是多出了人物性格、悬念、情节逆转——孔子在《春秋》里不会这么写,在课堂上这么讲,学生们爱听。

曲笔——容易望文生义,理解成“不敢写”,要婉转、旁敲侧击的表达。曲,不是委屈,是情节曲折。曲笔,就是讲故事。

对课堂上讲的故事,孔子嘱咐学生,哪儿说哪儿止,不要出去讲,外人听了不好。战国、汉初的所谓“家学”,家里光有孔子的书是不够的,秘传孔子讲的故事,称为家学。

战国或汉初的一位盲人,觉得这些故事太好听,憋在自己家可惜了,违背祖训,成书《左传》,广播于世,拿家学做了公益。

另有考证,《左传》作者是孔子的老哥们左丘明,是位正经史官,年轻时两人一起旅行考察别国史学。孔子不是史官子弟,他读史、写史是犯法,心里较劲,更要写得专业,所以作《春秋》。

这位老哥们生来是史官,不爱专业,爱上讲故事,为跟孔子相映成趣,写了《左传》。

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都讲起了故事。到司马光著《资治通鉴》,觉得他俩讲故事讲得都显得假了。于是削减性格、悬念、情节,可读性降低,也还是故事。

微词,是判词。曲笔,是通过讲故事,让读者自己定义。

序文:“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逾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

戚蓼生感慨,在讲故事的技巧上,写小说的人比不过写史书的人啊,唯有曹雪芹能跟左丘明、司马迁比一比。

但,又不一样。左、迁是连用微、曲。

讲完故事后,左丘明会讲解微词,司马迁则以 “太史公曰”,来下定义。读者通过故事感受到的立意,和作者最后下的结论一致。曲笔为说明微词,微词为总结曲笔。

《红楼梦》奇迹,曹雪芹混乱微、曲。

《红楼梦》第一回,先下定义,本书“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之后讲故事,写闺阁写出了朝廷。没按定义来。

甄士隐的故事为——助人为乐、诚恳待人的结果,却丢了女儿、毁了家业、被亲戚骗钱、灰心得要死——为何好人没好报,因果不兑现?读者感受到的立意是现实主义走向,要批判社会制度。

不料,曹雪芹写出来的立意走向哲学,说“了就是好”,彻底失败,正可解脱。

犹如画石头,得画出三面,视觉上才立体。但不需要把三个面都画详细,那样费劲,把三面交际的这根线画好,就出效果了。

表现一条路“越来越远”,画路两边的线条渐缩渐小、渐淡渐弱——这就太累了,画棵树立在路尽头,树是小的,路就远了。

艺术,要取巧。微词和曲笔对不上,各说各话,这份矛盾是曹雪芹的巧,产生弦外之音。

戚蓼生头头是道,似是曹雪芹知己,只是劝人不读后四十回,毁了人设。前文分析,《红楼梦》有五个书名,立体多面,同时是五部小说。单以《情僧录》名下的修真小说而论,前八十回是谜面,后四十回是谜底。

谜底揭的足斤足两。

民国出家人不看好莱坞电影,因为女星乱心,却可看《红楼梦》,全因后四十回。

戚蓼生认定曹雪芹“慧眼婆心”,以文为禅,却又否定后四十回的详解。南宋典故,大慧宗杲把他老师圆悟克勤的著作毁版,认为写多了,前人不详说,后人才有活路。

愿戚蓼生也如此想。

或许,世道不对,《红楼梦》真是写多了。

脂砚斋的妙法

脂砚斋批《红楼梦》,批不出时,会着急:“假使圣叹见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处。”(甲辰本三十回批语)

金圣叹批《水浒传》,告知天下学子,是为传授司马迁的文法,《史记》有的,《水浒传》都有,看我批《水浒传》,你们就拿下《史记》啦。

岂止《史记》?天下文章自此都能读通!

不看小说的文人阶层,奋而看《水浒传》。客人进店了,金圣叹大碗给。他吆喝得响,交货老实,就是讲文法,不跑题。

开篇,脂砚斋下批语,将《红楼梦》文法提前告知读者: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都是金圣叹《水浒传》批语里搬来的。

他给出一份讲文法的声明,声明过后,就不管了,能躲便躲。

第一回第一句:“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脂砚斋侧批:“自占地步,自首荒唐,妙!”

怎么就妙了?

金圣叹也爱称妙,但他会把文法讲清楚,遇上情节符合文法处,再称妙,读者能懂,口服心服。脂砚斋直接称妙,莫名其妙。

是让读者先起疑情,之后再解释?

没解释。虚晃一枪,接着往下批了。

正文第二段“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批的是“荒唐也”,对之后正文写的“无稽崖”,批为“无稽也”,重复了下发音。

往下正文,写女娲补天,炼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上了,剩下一块。批为:“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话。”

批不出,开始打岔,小说讲补天,他扯出个“补地”,以开玩笑的方式混过去。

往下正文“便弃在了此山青梗峰下——”青梗,谐音情根。

批为“妙!”

谐音,他会。起劲多批出一句“自谓落坠情根,故无补天之用。”——批错了,违反小说本义。不是堕落了,才失去补天资格,而是补天不成,方才堕落。

竟没看懂。

往下正文,写一僧一道来到后,石头说话。其中说道“大师,弟子蠢物”、“弟子质虽粗蠢”,脂砚斋两次批为“岂敢,岂敢。”

明清文人见面爱自贬,逢上他人自贬,听者要说“岂敢,岂敢”,表示我也差劲,咱俩平等。石头是作者化身,见他自贬,隔着书页,脂砚斋习惯性还礼,显示跟作者是熟人。

废话呀。

往下正文,写一僧一道安排石头下凡,要“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批:伏长安大都)、诗礼簪缨之族(批: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批:伏大观园)、温柔富贵乡(批:伏紫云轩),去安身乐业。”

——不如不批,不是唯一的对应关系。这么批,让读者不服。“诗礼簪缨之族”也可以是四大家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可以都指荣国府。

把小说后面的种种,拿到前面说一说,就叫评点了?

他觉得拿后面说前面,万无一失,于是起劲多批出一句——何不多添一句“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又批错了,没法添。第二回,曹雨村和冷子兴长篇大论分析贾宝玉,评为绝世情痴,提前露了这词,第二回就没法写了。

最初批语,已证明,脂砚斋不通文法。

他也清楚自己短板,批不出,就表演情绪。如“余亦恨不能随此石去也。”“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

又恨又哭,还爆料作者死讯。读者完全跳戏,注意力不在小说上了,他又混了过去。

注释次要细节、显得很有共鸣的感叹、酒席逗趣档次的玩笑话、假装作者熟人而提供内幕消息,是他的四大批法。

妙!

明清人批小说都有主旨,对应一门学问,以招揽文人学子屈尊一看。金圣叹批《水浒传》批出文法,刘一明批《西游记》批出丹法,毛宗岗父子批《三国演义》动静大,号称司马迁的法统观念不对,要批出个对的。

脂砚斋批《红楼梦》主旨不明,随机零碎,非要说他也有主旨,便是“《红楼梦》有内幕,我是知情人”。

到底什么内幕?

脂砚斋善用“草蛇灰线”之法,批得满页,废话居多,读者却不敢轻视,以为藏有重大线索。

草蛇灰线:草丛里一束枯死的草,在周边绿草映衬下,像条蛇。被吹到墙根的灰,形成蜿蜒线条,也像蛇。两者都能不经意间吓人一跳,比喻死物起了活用。

这词来自金圣叹批《水浒传》,武松上山,写他带着哨棒,喝酒时随手放、出酒馆随手拎,读者重复看到,当一般性交代,不在意,等下文遇上老虎,读者大惊,第一反应是“哨棒呢?还在不在手里?”

哨棒便是草蛇灰线,被忽略的东西,突然起大用,造成阅读惊诧。

脂砚斋的“草蛇灰线”,没能活起来,死在那儿。

直到一九四〇年,突然有了盘活的可能。

郭则沄自八十回开始,续写《红楼梦》,自序第一句话为:“《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岐论。”——《红楼梦》是杰作,流传中混进了假货,脂砚斋提供的内幕消息里,也有乱讲的。

拣出批语中的真言,换掉正文中的假货,不就可以得到原本《红楼梦》了吗?想法不错,难做到。需要学识、阅历、悟性、文笔功夫都高到顶,当今世上,这样的人哪里有?

他发现他就是。

他在清朝,二十二岁中进士,在民国,三十五岁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五十五岁开写。高才、高官、高龄,是续写《红楼梦》的最佳人选。

他的自序,典故密集,文采华丽,科举考试的炫耀写法,白热化竞争,所有才华都抖出来,吓唬住考官,才有希望。戚蓼生是乾隆年间的进士,拿两人的序相比,戚蓼生的进士像是假的。

郭则沄将自己的续写,命名为《红楼真梦》。红学家俞平伯评价:“不失作者之旨,且大快人之心目也夫。”——符合曹雪芹本意,还可读性超强。

郭则沄过世时,大收藏家张伯驹作挽联,上联为“真梦续红楼,雪芹眼泪梅村恨”, 评价此续书,等于原著。曹雪芹是笔名,吴梅村是猜出来的作者本名,当然还有许多猜测,张伯驹朋友圈认可这个。

郭则沄序文结尾,自信写道:“林黛玉会笑我,说写这些干吗,关你何事?我回答,贾宝玉愿意活在我的书里。”(大意)

脂砚斋的草蛇灰线,终于要起作用吓人了。

有俞平伯、张伯驹两位大师站台,不会错。

盘活的故事为:

黛玉死后入仙界,贾宝玉开悟后,追到仙界求婚。黛玉不愿重复人间旧事,拒绝。宝玉找到黛玉父亲林如海的亡灵来劝她,黛玉无奈,遵父命嫁了。宝钗得知宝玉重婚,反应平静,全心养育她跟宝玉生的孩子。

宝玉于心不忍,下凡探望,一见之后,觉得要负起责任,从此在仙界人间两地往返。

贾家复兴的重任,落在贾珍身上,出征海疆,立下战功。贾琏成了正人君子,会讲贾珍以前劣迹,以警告晚辈。宝玉和宝钗的儿子贾蕙考中进士,当了官。

宝玉无忧啦!

喜上加喜,黛玉告诉他,仙界也有考试,咱俩去考吧。考场上,通灵宝玉当了压试卷的镇尺,果然是吉祥物,他俩双双通过,当了仙官——

明朝的王宠也如此,功力很大,审美很差。

王宠是与文征明、祝枝山齐名的书法家,因过世早,物以稀为贵,一度书法价格超过文、祝。他一生勤修苦练,清朝人冯班评他:“楷书学虞永兴,全无永兴法;行草学孙过庭,全失过庭意。”

进士文章,不等于小说。才华横溢,挡不住俗不可耐。

一九八九年,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在一档电视节目中宣告:“林黛玉受封建制度压迫、只哭不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满屏满眼地给出个笑容,之后演唱邓丽君原唱的《我一见你就笑》,港台范儿十足,结束于“我永远没烦恼”的反复咏唱中。

看到林黛玉活泼成这样,确有改天换日的震撼。

忽然理解了郭则沄,他超越了他的时代五十年。翻到《红楼真梦》末页,结尾诗是“强持真做梦,莫谓梦为痴。”

原来“真梦”二字不是指曹雪芹原意,是“真做梦”。不管曹雪芹了,他要在一个悲催的年月(一九三七年北平沦陷,他困于此),强造个好梦,让自己开心。

别怨写得俗。人的基本快乐,都是俗的。

只是,连他都玩闹了。谁来盘活脂砚斋?

特吕弗的活儿

在我这一代人上大学的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普遍认为好莱坞是“没有”剧作的。所谓没有,是指水平低,没有讨论价值。

好莱坞一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是视觉刺激的大场面,哪有时间好好讲故事?

其事件的层次、人物心理都是盖浇饭一般,是管饱的“吃”,不是“用餐”。餐的标准,要色香味俱足,满足眼鼻舌,不单满足胃。

那么《克莱默夫妇》《猎鹿人》呢?

是受新现实主义影响的美国独立电影,所谓独立,就是跟好莱坞大制片厂无关。《教父2》是大制片厂特例,《教父1》赚了大钱,老板激动,放任导演,不单是新现实主义,还是左翼电影,跟我们的《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一样,以一个远离革命的人群,讲述革命的必要。

《教父3》时,导演被管得动弹不得。纪录片里,导演开会时接到老板电话,避免在剧组人员前尴尬,躲入厨房。关门前,摄像师拍到,导演在说请放心,剧本改得符合要求。

结果剧作残缺,为串联几个暴力场面,草草搭了个事件。

《教父1》已用新现实主义手法,细节多,给观众留出观察、反应时间,跟好莱坞常规商业片比,显得节奏拖沓、情绪低迷。老板要剪短片子,导演那时年轻,斗志、口才都是巅峰,说得老板不太自信,将长版和短版分别试映,不料短版让观众不耐烦,看长版反而津津有味。

实验证明,观众不关心,节奏再快,也没用——老板开悟,觉得电影真好玩,还有这道理?顺了导演意。

老板们在大部分时间里,并不认为电影好玩,是门生意。生意要批量生产,像制作沙丁鱼罐头般。好莱坞固执理念是,剧作不能赚钱,赚钱的是动作和时髦场面。

《教父1》靠剧作赚到钱,但老板们事后又总结成——险胜,幸好有暴力大场面。《洛奇1》《异形1》《碟中碟1》靠剧作赚到钱,续集都糙化剧作,升级场面。例子太多,老板铁腕,所以《教父2》真是奇迹。

在英国,能拍狄更斯名作的导演大卫·里恩,到好莱坞发展,剧作水准直线下降。《桂河大桥》是半部杰作,日本俘虏营戏份深刻精采,另一条情节线,将美军军营描述得如迪斯尼游乐园一般,观众会笑场。

他在《阿拉伯的劳伦斯》全力一搏,总算剧作完整,成此生代表作。之后筋疲力尽,《日瓦戈医生》只注意原著里显眼的场面,大孔鱼网筛书,筛出个剧情线。

他都扛不住,观众也就原谅了《教父3》的残次。

在一个蔑视剧作的地方,哪来的剧作法?

谈好莱坞剧作,犹如讨论五十米短跑算不算“阶段性马拉松”一样。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学电影时,好莱坞很少出专业书,美其名曰“职业保守”,不让外人学走。其实自知是匠人技术,入行就都知道了。写出来,给知识分子看到,会丢人,不如藏拙。

三十年过去,活久见,今日好莱坞流行办剧作班,出了很多书。有的作者在前言坦白,办剧作班,是拍不上电影的电影人的谋生方式之一。

十九世纪美国淘金热,淘到黄金的毕竟少数,那些在矿区开小卖部的都发财了。放弃淘金,在淘金者身上赚钱,是聪明人。放弃电影,借一波波向往电影的热血青年而生存,一样聪明。

书,需要页数的量,办班,需要课程的量。对外行,要给足够量。因为他们不懂,只会用厚度长度衡量。

一个知识点,兑水成三四个点,书页和课时才能拉长。这么做,还是善良的,只是将学生搞得眼花缭乱,学起来费劲,少数总结能力强的学生,还能学会。

不善良,则全是貌似有理的废话。作者做贼不心虚,会在书的前言,宣告“创作是教不会的”,然后教出很多。

教了这么多,为什么不会?

因为没教创作。

教的是评论方法。评论家讲得多,可以照搬过来,伪装成创作原则,扩充书页和课时。比如,划分出“发生、发展、高潮”“关系谱”“命运线”,确定了“事件背景”“心灵前史”,想出“主题”“性格”“阶段性目标”,还是无法开始创作。

就算千辛万苦写出字数,结果发现是“事件”,不是故事。激烈到海啸、战争、谋杀,复杂到一个大家族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也还是事件。

二〇〇七年,香港办公场所禁烟。一位导演在走廊碰上老板,想躲没躲开,被询问在筹备什么项目。导演还没有剧本,说了个方向:一栋商务楼里有许多公司,不同公司的员工不交往。禁烟后,只能在楼外指定地点吸烟,这样,一对男女认识了。

老板问:“后来呢?”

没的可说,导演:“他俩——在一起了。”

老板:“很感动,拍吧。”

批钱,成一代名片。

导演讲的,完全没有人物、主题、情节,老板则听到了很棒的故事。

学习讲故事,先要忘掉“事件”。依靠事件本身的重大——是看新闻的思维,世上大事多了,好电影却很少。

故事,是吸引人的说法,不是事件分析。

晚清民国的评书界,事件叫做“料”,说法叫做“活儿”。料大料足,艺人也会饿死,留不住观众。活儿,能开观众缘,养活自己。

上世纪八十年代,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冠绝天下,他俩管在排练场编戏叫“攒活儿”,不是京城土话,是评书术语。没有活儿,只讲料,剧作书多如此,大多电影也如此。

希区柯克是个评书艺人,不知谁教的他——来源该是自二十世纪初,犹太艺人发明的夜总会脱口秀,跟评书技巧相通,卓别林、比利·怀特、加里·格兰特都出身于此。特吕弗没这份童子功,他们混夜场的年龄,他在泡图书馆。

电影,很难自学。

特吕弗这一代法国人看美国电影长大,希区柯克是他们的偶像。欧美公论,希区柯克是商人、匠人,作品无文学价值。这一代孩子长大,要完美偶像,花十八年在杂志讨论,终于逆转舆论,让欧美文化阶层承认希区柯克是艺术家。

《希区柯克论电影》一书,是特吕弗跟希区柯克对谈,分析他的作品。特吕弗在谈料,希区柯克在谈活儿,很多时候,两人对不上。

有时,希区柯克会不耐烦,打断他,说大事和危险,能引起观众“缺乏激情的好奇”。这种低质量的好奇,不值得让人看电影,我的本领是,小事上也能玩出激情。(大意)

希区柯克的影片,特吕弗从小看,为采访,又重看数遍,为何对活儿视而不见?

特吕弗是文艺片大导演,之前是评论家,思维惯性要寻找意义和构成。常人被电影吸引,都会以为是事件本身,特吕弗已经比常人强百倍了,认为吸引人的是希区柯克独特的视觉设计。

被吸引,却意识不到是什么吸引了他,不知不觉中被下套,欲罢不能,才是活儿。评书界的规矩,同行来听,不能收钱,因为同行总来。

谁火了,同行就都来了,要看你怎么“使活儿”。活儿,当面难察觉,过耳不留痕,职业评书艺人也得多听几次才能听出来。

人对当面谈的,反而没印象。对亲手整理出的文字,反而不敏感。对谈成书后,特吕弗觉得掌握了,拍了希区柯克风格的《黑衣新娘》《骗婚记》。他本身是顶级影评人,面对小辈影评人的赞美,他自评不对劲,还不知差在哪儿——面对小辈,不好意思说“不知”,胡乱总结为,差在服装、光线上。

一九七三年,纽约林肯中心给希区柯克办表彰晚会,席间按“爱情、追逐、凶杀、悬念”等标题,播放集锦。特吕弗在现场,感到那些精彩镜头拣出来后,大大贬值。

他写到:“我觉得所有的爱情拍得像凶杀,凶杀拍得像爱情。银幕上尽是冲动、性交、喘息、尖叫、流血、眼泪、搏斗——”言外之意,没什么劲。

难道希区柯克的秘诀不是视觉?

不知特吕弗怎么想通的,一九八〇年拍出《最后一班地铁》,突然就会了“使活儿”。各种小活儿,成为法国年度卖座片第一。

文艺片大导讲起了评书——老辈国人还听戏听书,当然能看出来。大学上课,郑洞天老师嘱咐我们一帮学生:“艺术与商业相结合,你们以此片为底线。”

最差的中国电影,也是《最后一班地铁》——此种景观,多么美好。

太难了。特吕弗一生也仅此一部。

我们被吓住了,郑老师说你们没有幽默感。他预计,我们这代人和电影市场都会很差。

一九九五年之前,老师们是不谈好莱坞的。教了一流的,对三流货色,学生自己看,能看穿,不必在课上教。那年,各电影制片厂转型,自主盈利,走向市场。学院开始办商业片讲座,郑老师也开始幽默。

《最后一班地铁》的主题是:战争时期,每一个人都曾经不道德,战争结束,为生活延续,最好放弃清算,选择宽容。

事件是:剧院导演是犹太人,为躲避纳粹迫害而外逃。为维持剧院,其夫人排练新剧,喜欢上一位男演员。其实导演没有外逃,躲在剧院地窖,见证了夫人的变心。

战争结束后,男演员还在剧院演戏,导演和夫人维持婚姻。

——这些是料,宽容的主题、偷情的事件、历史的厚度,都不足以让人看这部电影。特吕弗使的第一个“活儿”,不谈纳粹迫害,说“法国亡国了,话剧空前繁荣”。

犹如“香港禁烟,造就了爱情”。

不靠谱,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但你因此,想听下去。

脂砚斋总结出的《红楼梦》第二个写作技巧——空谷传音。一声空响,造成连续不断的效果。一个莫名其妙的说法,刺激出观众看下去的欲望。

太现实,观众可看可不看。“我知道纳粹什么样”“又是偷情啊”“剧院的事,我不关心”——人的种种生活经验,都可以造成“不看”。

讲故事,先要破了观众的生活经验,听故事,是非现实的冒险。《红楼梦》第一回,讲的是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赶考——这太现实了。曹雪芹使活儿,将这事后置,谈起女娲补天遗落的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跟你的生活全无关系,所以你有想了解的兴致。顺着这块石头,你读到了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赶考的现实事件,会觉得不像现实,大有深意。

至于什么深意?

深意是种感觉,看不明白才是深意。

玫瑰花蕾

晚清民国的茶馆里说书,忌讳说《红楼梦》,因为曹雪芹已把活儿攒完了,不留余地。再攒,只能往低俗里攒,那就不像《红楼梦》了,座儿(客人)会反感。

在茶馆说《红楼梦》,座儿听得过瘾,就买书自己看了。说书的周期为两个月,听书一次二角钱,六十天,要破费十二元,八角可以买全册《红楼梦》,当然不来了。艺人越说得精彩,越掉座儿,难以为续。

《东汉演义》这类事件大、叙述不佳的书,才好攒活儿,能成独一份,非得来茶馆、寻这位艺人,才能过瘾。

《红楼梦》开篇的一僧一道,相当于两位评书艺人。对于被弃的补天石,那僧评说:“形体倒也是个宝物,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将石头变成佩玉,又在上刻了行字,以便“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

此处脂砚斋批为:世上原宜假,不宜真也。谚云:“一日卖了三千假,三日卖不出一个真。”——指假货好卖,真品无人识。

顺着书上话,写些生活经验,这么批是容易的。引申得不够,总算没批错。

评书、电影一样,真事卖不动,主题深刻、题材重大都没用,吸引不了世人。得将事件,配上叙事——荒唐离奇的说法,才有人缘。

贾宝玉降生,院子里砸下一块陨石,贾府肯定不能接受这孩子,会视为灾星溺死。石头缩小,变成带字的一块玉,口含着出生,便会成了传奇,人人珍爱他。

许多剧本欠佳,因为只是素材,还不是剧本。

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便是剧作原理,拿假话说真事,真事就像假话般动听了,空话可以引出事实,事实就被画龙点睛,有了感染力。

此处的脂砚斋批语,可以不用管它。批为:“叠用真假有无字,妙!”——废话。重复用字就是妙了?许多时候,想将此君从书页里揪出,问他妙在哪儿,如果答不出,请不要再用这个字。

空话——希区柯克发明了一个电影术语叫“麦格芬”,他举例说明:一列火车上,有个爱刨根问底的乘客,他见对面乘客带着个形状奇特的包袱,问是什么。对面乘客回答:“麦格芬。”

“什么是麦格芬?”

“是去苏格兰高地捉狮子用的。”

“可是苏格兰高地没有狮子啊!”

对面乘客:“啊!这么说,也就没有麦格芬了。”

一九四一年,现代电影之祖《公民凯恩》面世,讲某报业大亨的一生。人一生事太多,诡吊的继承权、天才的发迹史、友谊的破裂、无聊的婚姻、进军歌剧业——从何讲起呢?

从哪个事讲起,都妨碍其他事,势必崩盘。实事撬不动,便要空谷传音,说空话。导演用了麦格芬,写大亨临死前,说了句“玫瑰花蕾”。

没有人知道什么意思。一位记者为探究玫瑰花蕾,寻访大亨亲友,得知了他人生的不同切面。影片结束,也没交代“玫瑰花蕾”是什么,但故事讲下来了。这便是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对玫瑰花蕾,欧洲影评人会往心理学上分析,导演不置可否,乐观其成。导演不当导演许多年后,去欧洲玩,仍被采访《公民凯恩》,终于失口,说是麦格芬,值两毛钱——表示不值钱,是个花招。

其实花招才值钱,看电影便是中花招。希区柯克的电影是花招大全,没有人物性格、哲学含量、历史反思、社会分析——如此空洞,却吸引大多数人。

这种空洞,就值得思考了。是不在知识分子视野里的底层艺人的老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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