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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梦:另一种返乡
——刘亮程《本巴》读札

2022-10-21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拉玛刘亮史诗

季 进

在新作《本巴》中,刘亮程一如既往地延续着清奇而又诡谲的创作风格,讲述了一个关于梦与时间的故事。整个故事藤蔓交错,深植于作者由记忆与想象、经验与超验编织而成的文字世界中,和《虚土》《凿空》《捎话》一样为读者呈现了那个粗粝而广袤的西域时空一角,字里行间都烙刻着作者独一无二的叙事印记。当我们把《本巴》置于刘亮程文学世界的整体框架中来考量时,似乎可以轻易找寻到破译这段神秘寓言的入口,但事实上,这个入口却有如小径分岔的花园,有太多阐释的可能,让人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间。《本巴》的每一句话都在提示线索的同时也敞开歧义,每一种阐释在看似明确的同时又回归溯源之路——它以看似轻巧实则绵密的叙事经纬,吸纳了从传奇史诗到先锋小说的诸多元素,用近似梦呓的语言打破了这些传统文类间的界限,把对时间与历史、生命与死亡、自然与人性等问题的深沉思考揉进孩童的游戏之中,重塑文学的边界,这对读者惯常的阅读经验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战。

小说别开生面且充满张力的意蕴结构要求一种撕裂而非黏合的阅读方式,梦境与现实、传统与先锋、轻盈与沉重、回溯与展望等共同构筑了文本中无处不在的镜像关系,这样一种看似矛盾的映照与唱和为原本简单的史诗故事开拓了说不尽的阐释空间。而所有的阐释都离不开对梦的解析,梦境意象的挪用与历史、人文关怀的呈现以及文学观的表达交织在一起,赋予文本一种深沉而又明丽的气象。

梦境的虚幻既意指故事的虚构性,也指向叙述维度的虚构特征。第三章“做梦”的描写蔚为大观。作者为我们揭示了拉玛国从不停歇的转场原来只是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来回轮转,这是哈日王的孩童之梦,将整个部落的爱恨生死都做进一场游戏之中,拉玛草原的人也鱼贯进入游戏场中,用梦境取代现实;而当他们用梦境去掠夺他人的生活时,自身也被他者的梦境所侵占,人与牲口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无数的梦像一个个巨大气泡,悬浮在半空”。现实的时空不再具有实质的重量,大地上唯有梦是唯一的真实。在哈日王布置的一个单调无聊的白昼和一个沉闷乏味的夜晚无止息的轮回中,整个拉玛国的人都玩起了做梦梦游戏。如果拉玛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的梦境,本巴人如临大敌的恐惧又源自何处?倘若战争之痛、英雄之殇溯回时间之初,原不过是一场梦中梦而已,那么人类世代追问的意义究竟从何时起偏离了它正确的轨道?这或许是作者无意间提出的一个颇堪玩味的大哉问。

同样在这一章中,作者还重述了开篇江格尔梦中退敌的神话,通过江格尔与谋士策吉的对话颠覆了此前第三人称看似客观真实的叙述。草原上人尽皆知的关于少年江格尔梦中消灭莽古斯的传奇,原来是出自策吉的讲述,多年前拉玛人不战而退,疑惑不解的本巴人都说是自己在梦中追杀莽古斯,而当策吉将功劳归于江格尔时,他们便沉默了,从此只有一个声音一个主角,因为“一个汗国,只需要一个人做梦,其他人去信他的梦”足矣。真相越来越远,事实越来越模糊不清,讲述取代了事件本身,这正是语言赋予叙述者的特权,真相就隐藏在语言的迷宫中。语言遮蔽而非揭示了梦与醒的界限。小说中江格尔带领本巴人在梦中开启返乡之路,无数的牧民与牛羊在梦中凛冽的寒风中死去,尽管他们会在醒来后活过来,但梦中艰难的长途跋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极度的疲乏,“梦不会白操劳”,梦的重量有时并不比现实更轻。但究竟梦和醒哪一个才是真实?在一次次的捉迷藏游戏中,草原人被割裂的睡与醒,在周而复始的相互找寻中最终失去了彼此,而人在无尽的昏睡中,躲进别人的梦中续命,把别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梦。一旦我们试图强行用不断更新的现代语言对两者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便面临被它捉弄的危险,只有未曾受语言禁锢的母腹中的孩子,才能以其去伪存真的古老言语描绘真相的版图。在这里,刘亮程就像一个说梦人,一个预言者,用梦的语言重塑文学的形色,指引当代文学打破复刻的沉闷状态,恢复作家“修梦”和说梦的无上权力。作者“说梦人”的身份又同小说中史诗说唱者的形象相互交叠,映照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同构关系,为小说人物、故事推进提供了平行的双重叙事线索,在复现传统英雄故事的同时,也传达了作者对史诗以及小说创作的理解和洞见。

《本巴》的叙事探索“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它绝非只是一部“炫技”之作,而是表达了作者独树一帜的创作观,使得极富先锋姿态的史诗叙事背后,又灌注了丰沛而细腻的情感体验,复活和充满了传统史诗的抒情传统。《本巴》浓郁的抒情色彩不仅仅源自故事的叙述方式,更来自作者本人对文字的热爱以及作家职责的自觉意识。史诗中的英雄需要走出历史的疼痛方能在故事中重新复活流传千古,但历史的疼痛却不应被遗忘也不能被遗忘,需要说故事的人心口相传,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滋养、铭刻、传承历史之殇,这是作家从游吟诗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古老而神圣的禀赋与职责。他们将栖身于英雄传奇阴影之下尚未被讲述的历史伤痛承受下来,“疼痛是我们跟死去先人最后的血肉联系”,是连接现实与历史、梦幻与真实的桥梁。它深植于说梦者的记忆之中,说梦者不死,本巴的故事便会一直讲下去。疼痛一定意义上就是对现实敏锐的感知与捕捉,对真相的洞悉,对梦的虚妄的清醒认知。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留做梦的能力,“当我们更认真地做梦时,真实的生活也会被我们颠倒过来”,将现实拉入梦境,又将梦境揉进现实,梦是我们同先人联系的唯一方式,也是人们寄存在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经由它,我们将找到通往未来的金光大道。而它同时又是所有生命最终必经的返乡之路,梦里的江格尔,从现实的醉生梦死中挣脱出来,怀着巨大的热情和决心,带领全族人踏上东归的征程,“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心里只有那个要回去的故乡,眼睛看不见身后的死亡”。当现实被死亡的威胁以及欲望所遮蔽,唯有在梦中我们才能找回那条荒草丛生的回乡之路,重拾返乡的勇气。

从这个意义来说,“本巴”似乎隐喻了所有故事、所有文学的起点,它不仅仅是一个被说唱出的明丽动人的梦,更是我们久已失去的精神家园。寻找失落的故乡,是文学最古老的主题之一,也构成了刘亮程文字世界中最动人心弦的一抹底蕴。他在小说中说道:“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我们都是梦丢失的孩子,在被她找寻;梦是遗忘的故乡,在召唤我们回去。重返回乡之路,首先需要开启梦之门,找到现实通往梦境的道路,唯有说梦者的语言可以点亮它的幽暗。通过对“梦”淋漓尽致的演绎,《本巴》寄托了刘亮程对中国当代文学突破当下写作困境与叙事局限的探索与期望,作品本身也远远超出了史诗原型的地域与民族局限,将“说唱”这一古老的讲述形式改造为一种具有世界意义的叙事方式,从而将一个本土故事讲述为一则关于追寻人类本源的寓言。

刘亮程长期僻居一隅,扎根新疆,这让他似乎远离当代文坛主流,但他在小说叙事方面的探索与创新,又不断地挑战当代文学日益复刻化的倾向,成为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存在。从《虚土》《凿空》《捎话》再到《本巴》,再加上《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等,刘亮程已然构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说世界与精神世界。在这个时空折叠的世界中,传统性与先锋性、史诗性与抒情性、社会性与生态性、全球性与本土性,辩证反复,形成了刘亮程作品独特的声音,始终以一种世界性的叙事方式,讲述或遥远或切近,或真实或虚幻的中国故事、新疆故事和村庄故事。“说梦者”刘亮程,无疑是一位被低估的世界性作家,也是一位“全球在地化”(glocal)写作的优秀作家,他充满梦幻哲思的文字,向世界展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丰富维度,这正是刘亮程之于当代文学的重要意义与独特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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