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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疾病与现代性:伊恩·麦克尤恩小说中的精神疾病书写

2022-10-21何锦秀卢建飞

关键词:尤恩工具理性精神疾病

何锦秀,卢建飞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疾病是西方文学观照人-神关系、人与自然、宗教、哲学等问题的重要视点。瘟疫、黑死病等病疫常是西方文学发生的重要本源,如古希腊俄狄浦斯王悲剧源于人对瘟疫的畏惧恐慌,《十日谈》则是对疫后世俗生活观念的具象化审美想象。西方启蒙运动以来,病疫甚至促成了西方艺术思潮转型的重要契机。19世纪浪漫主义在自由理念下主张“反自然”和“反道德”,将“疾病”与“颓废”概念并置,大举自由的旗帜以抨击陈旧的思想观念,因而“颓废派”颠覆了古典主义审美范式而走向颓废式的“震惊”美学。在麦克尤恩小说中,疾病意象与医学现象贯穿始终,在某些文本中甚至成为主要的描写对象,“他有时会以精神病患者为故事的主要人物,在他的小说中可以找到对疾病和手术信息的详细描写。”在疾病书写上,麦克尤恩的独创性在于,他在小说中将疾病与广阔的社会历史环境联结起来,将晦涩艰深的科学现象、医学原理平易化、文学化,用文学架构起了科学与日常生活的心灵空间,使其疾病书写富有深度和温度。由此,疾病成为麦克尤恩反思人、现代性与艺术问题的关键钥匙。

一、人之“癫狂”:现代理性世界的颠覆

19世纪以前,西方作家所描写的疾病多为身体性的疾病,如狄更斯在《董贝父子》叙述了文学传统中常见的肺结核病母题,因其症候为形体消瘦、面色红晕等特点而被过度浪漫化。20世纪以来,随着医学的进步、心理学的发展以及意识流小说的盛行,作家们的疾病描写逐步趋向对人的心灵、大脑的刻画。“在过去十几年里,英美小说中出现了一种新的趋势。所谓的意识流小说、心理小说逐渐向神经小说发展,小说将对心灵的刻画转向了以大脑的研究为主。”与同时代的作家马丁·艾米斯和朱利安·巴恩斯不同的是,麦克尤恩对脑科学非常感兴趣,如其小说《星期六》《爱无可忍》中所描写的精神疾病与外科手术就非常专业,两部小说中书写的疾病转向了大脑意识层面的探究,这与以大脑研究为中心的神经科学相吻合,故被称为神经小说。麦克尤恩的疾病书写正是在这股思潮的影响下,一改早期阴郁恐怖的特点,转向对人的精神与心灵世界的审视,从而塑造了一群精神异常的病态形象。

在早期作品中,麦克尤恩塑造了一群精神病态的青少年形象,主要包括非常态的人格障碍者,他们的行为举止明显偏离了社会文化的行为模式,对个体的社交、职业等造成了一定的困扰和伤害,如《与橱中人的对话》里描绘的患有回避型人格障碍的少年,他行为畏缩,惧怕社交,总是回避那些与人密切交往的工作。《水泥花园》中的杰克,他则是一个具有自恋型人格障碍倾向的青少年,他常长时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对家人总是一副疏离冷漠的态度,傲慢地认为自己掌握着真理。此外,还有性心理畸变者,如《水泥花园》中的汤姆就出现了明显的性心理畸变征兆,主要表现为他的易性癖倾向及其相伴随的异装癖。麦克尤恩试图通过这些非常态的人物形塑,揭露现代性异化对人的戕害,并以现实主义的刻刀冷峻叙述,强调了精神疾病的此在性与在地性。杰克·斯莱(Jack Slay)针对麦克尤恩早中期的六部小说进行了整体性评介,认为“麦克尤恩早期小说书写的各种精神病患者、行为放荡异常的个体并非遥不可及,他们就是我们的邻居、我们自己的化身。”

随着对现代社会异化与精神疾病现象的深入剖析,麦克尤恩在中后期作品呈现出更为复杂疾病的描写,折射出作家内心的深层焦虑。其中,“疯癫”叙述逐步形成了麦克尤恩深度观照社会现代性及其人性变异的核心视点。在《时间中的孩子》中,麦克尤恩塑造了查尔斯这样一位内心经受双重分裂的疯癫形象。他的内心分裂成了两个自我——“成人自我”与“孩童自我”:一方面,他想出人头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当上首相;另一方面,他又想做个孩子,没有烦恼,没有责任。现代精神病学将这种“个体与自身的关系出现分裂”的经验称为“疯癫”的经验,这一经验还包含“个体与周围世界关系出现的分裂”。查尔斯回避社交,拒绝一切事务性工作,孤僻麻木,甚至“情感淡漠、意志衰退,丧失对其他事情的兴趣,行为怪异、退缩,脱离现实”。如果说查尔斯的疯癫源于个体与周遭世界的分裂,那么《爱无可忍》中杰德·帕里的“疯狂”,则源自长期以来无法弥补的爱的空缺。缺爱使杰德·帕里变成一个被爱妄想症患者,他始终沉浸于对他人的妄想之爱中。除了跟踪、骚扰、用书信表达爱意等疯狂举动外,帕里最“神经质”的行为在于脱离现实生活的幻想,如他通过观察窗帘的晃动,触摸女贞树的树叶,阅读乔以前发表的文章来想象乔和他之间的互动,以此满足其爱恋的欲望心理。当“癫狂”不再内敛,从内聚于心理走向外在姿态时,“癫狂”外化表征为脾性暴虐与行为失控。小说《星期六》中巴克斯特是典型的失控型精神病患者,他精神变化无常,情绪易暴失控。小说写道,“他的焦躁和发泄方式很特别——理智全无,极其冲动与偏执、完全情绪化,以发泄心中的怒气来掩盖疾病所带来的绝望。”

这三部小说分别对癫狂者查尔斯、杰德·帕里和巴克斯特展开生动的描摹,淋漓尽致地展示了现代理性世界的非正常化。麦克尤恩曾谈到,自己的作品里有很多心理、性格存在缺陷的边缘人,他希望在这个与历史社会剥离的虚构世界里,通过这些人物表达他与社会联系的渴望,探索人性的多面性。因而,小说对“人”精神癫狂的深度描写,其首要目的是揭露西方现代人性的异化与心灵信仰崩塌后的怪相。不过,麦克尤恩显然不止步于对精神与人性异化现象的客观展露,而是深入思考其背后的发病根源——现代理性世界的压抑,即现代科学理性对人性的反噬与破坏。过去,麦克尤恩曾高度肯定科学理性促进人智开发与世界文明的发展,“科学对我认识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科学的兴趣让我想时不时地写一些小说来颂扬理性主义。”在《爱无可忍》附录中,作者拼贴的医学案例——“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的临床变体”和精神病患者的书信,充分显示了作者在疾病书写上力图追求科学化叙述,反过来说,在麦克尤恩小说疾病书写的行文中洋溢着他对科学的兴趣,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理性意识,同时也表达了崇尚科学的理性精神。然而,几百年来西方现代理性社会的高速推进,唯理主义走向了极端反而构成了破坏人生命价值的无情工具。正是出于对现代理性世界与唯理主义的深度反思,麦克尤恩浓墨重彩大笔描述多样“癫狂”形态的精神疾病者,如小说中大量叙述个体冷漠的情感、消退的意志,无自我性或群体层面的心理困顿,价值迷惑与存在焦虑,借喻将他们作为理性世界的异己者,展示以权力关系为媒介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矛盾斗争,以此重塑西方现代社会的人本主义传统,探索人类新理性生活与未来神话。

二、疾病隐喻:现代性困境的时代表征

西方启蒙运动以来,人的自由是西方思想解放的重要标志,而后现代社会的无序宣示了传统自由观念走向了消亡。查尔斯·泰勒将“自由的丧失”视为现代性的病症之一,他认为,围绕工具理性建造的社会损害了个人和群体的自由。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麦克尤恩将“具有多重病因的疾病当作隐喻来使用”,以此反映西方社会的现代性困境,从而达成对现代工具理性的批判。这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资本主义政治理性对人性自由的压制。在小说《时间中的孩子》中,查尔斯“渴望童年的那种安全感、自由感,那是一种不受金钱、决策、计划和需求限制的自由。他常说想要逃离时间,不被计划和期限所束缚”,然而总是事与愿违,查尔斯个人意志与周遭世界产生严重的分裂。在一定意义上来说,查尔斯的精神崩溃正是个体心理压抑与资本主义机器压制的结果。查尔斯的自由受制于官僚体系的束缚,政治生活隐秘地侵犯私人领域的自由。查尔斯的“自我分裂”折射出了资本主义制度与权力话语对自由欲望的非法压制。而这不仅是针对查尔斯个人,小说中政府官僚体系对民众自由的侵犯无处不在,小说中提及的《育儿手册》便是重要的表征。《育儿手册》是资本主义官僚生活秩序化的产物,它的编订正是理性在政治生活中的呈现,它用“标准化”来要求人们如何养育孩子,并辅之以隐蔽的手段操纵以及严密的社会制度共同对人实施无形却不可抗拒的统治。在这一层面而言,围绕理性所建造的社会,虽然增强了人们驾驭自然和操纵社会工具的能力,却损害了公众的自由。所以,西方理性文明所打造的都市世界,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生活空间。但人的生命内涵和存在本质发生了质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个体产生了各种或轻或重的精神障碍。这正如学者黄瑞成指出,由启蒙运动提出而实则无根的“个体自由”越来越受到压抑,其结果便是“神经症”、“歇斯底里”、“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病态”现象在西方社会的盛行,这进而发展成了世界性的“现代性疯狂”。这部小说背景虽然设置在1997年的英国,但在文中可以窥见麦克尤恩对撒切尔统治时期奉行新保守主义的严厉批判。

第二,科学技术理性反身性诱发人的暴力性。小说《星期六》书写了医生贝罗安和亨廷顿舞蹈症患者巴克斯特的“医患”冲突,隐喻了风险社会中存在的恐怖主义,从中可以发现其所蕴含的文明的悖论,即科学话语与技术理性在造福社会的同时,也推动了野蛮的生成。巴克斯特的入侵源于贝罗安滥用医学知识欺骗了他,被爱妄想症患者帕里枪杀行为来自乔对他的研究与漠视,因而在某种程度上,精神疾病患者的“恐怖主义”行径是理性自我戕害的结果。这些“恐怖主义”袭击既是出乎意料的,但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可以预见或理解的。恰如德里达指出,恐怖主义的兴起是知识和科学技术的缘故。面对理性的不公正对待,两位精神疾病患者都出现了暴力行为。这表明,非理性行为的产生并非是理性的匮乏,而恰恰由于理性的滥用,暴力的产生植根于理性对疯癫的驱逐之中。乔和贝罗安无视精神疾病患者的情感需求,坚持以自我为中心,运用知识研究病人、愚弄病人,他们拼命地想要“保全自我”,但自我保全反而给社会带来了更严重的危险。因为人们一旦将这一原则树立为自身至高无上的行动准则,那么“内蕴于理性原则中的道德冷漠就会不可遏制地单向发展”,无形中导致了社会道德的滑坡。小说反映了现代人对科技理性进行颂扬的同时,也要警惕科学理性的片面发展,警惕与权力结盟的理性对人的控制。这种完全以个人利益为追求的工具理性,将会湮没个体为他者负责的伦理激情,人们只能被动地接受秩序的支配。

第三,工具理性的滋长解构人性温度。在20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工具理性和资本的结合既对人的心理形成新的压抑,也瓦解着传统理性。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各种文化运动的兴起极大地冲击了西方社会传统的伦理价值体系,后现代社会的人和事物都显示出了“无序”的状态,鲍曼认为这是一种脱离规范的例外状态,这种状态充满了危机、弊端。《时间中的孩子》里,同一化、理性化的育儿手册的发行,《星期六》和《爱无可忍》中医生、科学家对患者的压制与迫害,这些都表明理性日益片面化和狭隘化,暴露出了其冷漠的、压制人性的一面。特别是在当代社会,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理性之核被推到了极端,以至发展成了工具理性。这种工具化的思想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当这种思想侵入到人的情感领域,就会将富有温度的情感规划为清晰而僵化的逻辑理性,使人之为人的根基遭到破坏,人性中的价值就会被逻辑给取代,冷漠残暴便成为生活的常态。

总之,麦克尤恩通过描写这些精神疾病患者的生存危机,通过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权力斗争,反映了现代性的困境,即工具理性对人性的全面取代。现代性本身蕴藏着一股残暴的潜能,它试图清除精神疾病患者这一社会异类,以使社会理性化、标准化、规制化,失去了道德意识的个体就会堕落为其帮凶,文中正说明了这一点,查尔斯、巴克斯特、帕里分别被置入官僚体系、知识话语共建的现代性“牢笼”中,作为科学家、医生的主体从自身利益出发,以“权力”和“知识”作为手段,对精神疾病患者实施压制和迫害的生命权力,这种把疾病作为健康的对立阵营、将疾病污名化的行为,在本体意义上不过是出于技术中心主义的工具理性的逻辑。“理性被过度地强加于人的心灵和社会,结果便是现代性的严重病变”,价值理性的缺席使人之为人的生命本位受到威胁。作者书写的精神疾病患者以隐退或暴力的方式进行自我反抗,在审美层面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反思。

三、审美救赎:现代性疾病的人文疗愈

麦克尤恩作品中的精神疾病书写精准地把握了现代性疾病的症候,反映了当代社会人们的生存困境。这一生存困境的症结之一便是人们对工具理性、科技理性的过度崇拜,忽视了人的情感与价值,从而导致个人精神的异化、社会道德的滑坡,由此造成社会的失序。面对这一切棘手的问题,麦克尤恩试图通过科学的叙述语言,以理性思维塑造非理性世界,形成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断裂和张力,激发人们对疾病本身及其隐喻的思考。在小说《时间中的孩子》《星期六》中,精神疾病患者都是以第三人称视角被叙述的,在这种精确冷峻的叙述方式中,却呈现了患者在受到生命权力治理后的不满,他们用令人震惊的方式宣扬本能、暴力的迷狂力量,以此来反对功利性、规范性和客观性的命令,这是异质性主体的自我揭露,科学化的疾病的书写形成了一种抵抗的诗学。这体现在,在小说《爱无可忍》中,作者在文本中不时解构医生所代表的权威,用“暴力”“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作为武器,对启蒙以来以理性之名产生的对主体的压迫与规训,即现代性的工具理性进行了批判。同时,当贝罗安再也无法用科学知识去解释巴克斯特的转变时,他开始从审美文学而非科学医学的角度去理解巴克斯特。这暗含着作者开始重新思考现代性疾病的救赎之道,即重视所谓“非理性”的感性和文学的作用,以此消解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回归人本身的感性与人文内涵,取得人的生命价值与工具理性、西方现代性的和谐发展。

第一,麦克尤恩在小说中表达了与异化的现实保持“距离”的理念,具体可归结为:一是回归自然,远离都市的尘嚣;二是通过艺术的救赎,丰富情感的滋养。前者即指物理上的距离,后者则更多指向的是心理的距离。这是源于麦克尤恩对“人与事物之间亲疏远近的距离会导致不同的生存体验”的思考。在齐美尔看来,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侵蚀着现代人的心灵,现代文化面临严重的时代困境,“距离”成为了现代人抵抗现实的一种生存策略。如《时间中的孩子》中查尔斯从伦敦逃离回到乡村,隐退身体,寻求自我保全。然而,齐美尔指出,这种救赎策略虽然可以让人暂时逃离异化的现实,但个体却不可能永远逃离生活,“人们所谓的精神救赎,是要在逃离中回望与寻找生活深层次的意义”。即是说,与异化的现实保持距离远非只是对生活消极地逃离,或是对物质世界刻意地排斥,而是要逃离中反思、审视自我,寻找生命的价值。查尔斯和斯蒂芬两者逃离都市却走向不同的命运正说明了这点。查尔斯与物化现实保持距离,虽然是对内心“孩童自我”的找寻,但他无法平衡成人责任与孩童情感之间的关系,他的死亡说明了对物化现实消极地逃避是失败的。而斯蒂芬却能在逃离中回望生活,重新审视了自己人生旅程的各个阶段,接受生命无常的真相和自我的有限性,坚守对妻子的爱,最终在新生儿带来的希望下重返现实。斯蒂芬能够以一种疏离的态度来审视枯燥乏味的现实生活,构建日常生活的审美意义,这才是麦克尤恩所传达的真正意义“距离”之美。

面对不同时期个体的精神困顿,麦克尤恩小说还表达了个体要回撤到艺术领域,回归感性以完善自我的希冀。艺术不同于现实,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人们可以在艺术的层面实现对现实的审美超越,对物质社会进行反思,从而更深刻地理解生命的存在意义。这是因为艺术具有世俗的救赎功能,马克斯·韦伯指出:“在理性主义的发展下,艺术成了一种独立的价值存在,它承担着世俗的救赎功能……它将人从日常生活的重担、理性主义的压力下解放出来。”即在理性主义暴力的统治下,现代个体变得刻板冷漠,沉沦于日常生活,而艺术可以通过对感性的召唤,使人摆脱理性意识的桎梏,平衡人性的发展。小说《星期六》中,描述到这样一个情节,黛西朗读的诗歌《多佛海滩》唤起了贝罗安的想象,他在具象化的意象和富有韵味的节奏中感受到了人类的希望,“是诗歌勾起了巴克斯特自己都无法描绘的渴望,他渴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这充分显示了艺术的心灵治愈功能。正如弗莱所认为,在当代这个疯狂的社会里,我们应重视文学及其他艺术强大的治愈能力。

第二,麦克尤恩还在小说中表达了重建失落的伦理的愿景。在“9·11”事件发生后,麦克尤恩曾发表言论:“如果劫机者能站在乘客的角度思考,他们就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想象成‘非我’的他者是人性的核心,这是移情的本质,也是道德的开始。”他认为对待异己者要产生移情,这意味主体要承担起一定的道德责任。小说《星期六》探索了陌生人之间伦理建立的可能性,体现出从自我走向他者的伦理愿景。首先,贴近他者并移情他者是践行他者伦理的前提。当巴克斯特入侵家宅,将贝罗安妻子当作人质时,解决问题的思路仍旧是以“我”为中心,试图以暴制暴。直到黛西的诗歌朗诵唤醒了他内心的人文意识,贝罗安才开始对巴克斯特产生了移情想象。他似乎感觉到,海浪潮起潮落涌动的暗流里潜藏着的悲戚,似与巴克斯特生命所剩无几的悲哀有着某种共鸣。他在诗歌的意境中贴近了他者,感知他者的孤独,对他者产生了同情,这是贝罗安从自我走向他者的开始。其次,他者之“面容”召唤着自我承担起为他者的责任。列维纳斯指出“他者在面容中显露自己”。“面容”这一概念并非简单地指“鼻、眼、口”等面部器官,而是自我与他者“面对面”相遇时伦理产生的场所与时刻。巴克斯特被推下楼梯时,他看到“巴克斯特整个身体就像悬置在时空里一样,双眼直视着贝罗安,表情中没有什么恐惧,更多的是失望。贝罗安觉得自己在那双悲伤的褐色眼睛里,看到了巴克斯特对他欺骗的谴责”。即在这一刻,他者抛却了一切伪装,以裸露而真诚的面容呈现在自我面前,这一脆弱的面容变成了一种伦理的抵抗,还对“我”发出了召唤和命令——“你不可杀”。贝罗安在此真正地抛弃了唯我视角,同情巴克斯特的不幸,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并负起责任,他说道:“我必须把事情了结,我也有责任。”在这一层面上,贝罗安的伦理选择逐渐趋向于列维纳斯的他者伦理观。

为他者负责,这一后现代伦理提倡的是一种自律的道德选择。现代伦理把道德现象从个体的自我选择转移到权力支持下的法律要求和责任,但道德本质上是自律的、先验性的,这种先验性要求自我在面对他者时自觉承担起责任。但在西方哲学史上,自我具有不可撼动的霸权地位,自我与理性思维是同一的。自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我”和“我思”置于宇宙的本源或中心开始,作为主体的“我”拥有了绝对的权力,可以将他者同化,归顺于理性的秩序之下。在这种绝对的理性同一化思维主导下,精神病者被驱逐,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恐怖主义等社会现象在世界范围内不断出现。所以,列维纳斯呼吁由自我负责转向为他者负责的生活,尽管无限地为他者负责的伦理具有乌托邦色彩,但麦克尤恩小说还是寄予了道德复兴的希望。小说的结尾贝罗安对异质性他者态度的转变,说明尊重他者、聆听他者,并对他者负责不失为一剂治疗现代性病症的良药,这对当今世界恐怖主义或战争的处理都具有启发意义。

四、结语

麦克尤恩小说中的疾病书写指向了对现代性弊病的表征与反思,这一弊病的思想根源与工具理性的盛行紧密相关。理性日益片面化和狭隘化,暴露出了其冷漠的、压制人性的一面,个体精神日趋淡漠,感性缺失,精神危机频发。一方面,面对理性对人类生活的主宰,麦克尤恩在小说中通过疾病的书写审视和反思了理性运用的合理度,以非理性为主要特征的精神病症元素成为了批判乃至质疑工具理性和科学权威的符号,作者由此表达了对理性滥用的态度。另一方面,麦克尤恩对工具理性批判的根本出发点,原生于对人本身问题的反思,即“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本主义历史问题。如果说麦克尤恩的精神病态书写指向的是“非人性”,那么如何才能实现人内涵与外延的高度统合,成了麦克尤恩小说留下给读者的空白与反思。实际上,麦克尤恩对人的写作,又将“人”拉回了西方人本主义的历史现场。古希腊时期,以普罗泰戈拉为代表的学者以人为万物尺度,强调人的主体性与独立性,高度肯定和赞颂人的自由生命和存在价值,构成了“人为准则”的哲学观念。上千年的中世纪神性对人性的压制直接促发了席卷西方的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人从神的统治中获得了自由,个性解放,独立自由,人神平等构成此时的人的定义,人文主义的兴盛表现的即是人的高度自由。十八世纪以来,人道主义思潮兴起,又在古典理性的呼吁之下,自由、平等、博爱成了人本主义弄潮。与此同时,英国人道主义写作逐步形成与兴盛,狄更斯等人道主义作家成了西方文学正典。十九世纪以来,工具理性的绝对权力完全压制了人的自由,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柏格森、萨特等呼吁“非理性”人本主义,目标就是打破工具理性的绝对统治。20世纪至现代,多远文化思想兴起,人本主义又将在多重话语和语境中释放生气。因此,麦克尤恩小说看似在单一维度上批评工具理性,实则是以精神病态的书写方式,回归英国人道主义写作以及人本主义精神的文学传统,试图回应“人本”于现代究竟为何以及“人本”在当下“何为”的元问题,思虑人、工具理性与现代性和谐发展的未来之路,也只有在这一层面上,我们才能看到麦克尤恩小说精神疾病书写的重大美学价值。

①被爱妄想症(Erotomania)又译钟情妄想症,是一种罕见的精神疾病,该病征又被称为德·克莱拉鲍特综合征,患者可能认为自己爱恋的对象会通过肢体动作、家具摆放等行为暗中向他传递爱的信号(如果爱恋的对象是公众人物,则会想象其会在媒体上向他示爱)。患者极少与爱恋的对象接触,甚至无视其妄想的对象已结婚的事实,一厢情愿地认为对方在与他相恋。参见:[美]本杰明·詹姆斯·萨多克,[美]萨穆昂·艾哈迈德著.王晓慧,杨征译.临床精神病学分册第6版[M].郑州: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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