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来国内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研究综述
2022-10-21乐劲
乐 劲
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和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联盟之间的一场战争。第二次伯罗奔尼撒战争于公元前431年,一直持续到公元前404年,期间双方曾几度停战,最终斯巴达获得胜利。这场战争结束了雅典的古典时代,也结束了希腊的民主时代,强烈地改变了希腊的国家,有人称这场战争为“古代世界大战”。我国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专门研究开始较晚,最初仅在高校教科书及一些相关读物中简略涉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陆续有一些学者对其进行专门研究。近三十年来,伯罗奔尼撒战争得到了我国社会科学界的广泛关注。2013年以来,国内对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相关研究更加广泛,相关研究成果更如雨后春笋般产出。
一、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
战争爆发的原因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研究中的热点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对于战争根本原因的阐述,“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这段表述在二十世纪便被美国国际关系学界用于冷战研究。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ION)将其抽象为“修昔底德陷阱”。他在2017年将这一概念用于中美关系分析,国内学界由此关注到了这一概念,相关的研究很快出现。国内对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经历了如下三个阶段:
(一)以历史研究为主的研究阶段
这一阶段,国内学者主要是从历史角度进行的研究,且基本达成了战争责任主要在雅典的共识。罗碧云、李惠良、宋慧娟等都把伯罗奔尼撒战争责任丢给了雅典。李凤华则关注了科林斯在战争中的作用,认为科林斯与雅典的矛盾是战争爆发的根源。这一阶段的研究,在之后成为国际关系学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相关问题研究的历史学基础,影响深远。这一阶段也有零星从国际关系角度进行的研究。陈玉聃指出国际关系学界对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的释读与其原意是有差别的,表现在国际关系学家希望找到普适性原理,而修昔底德的叙述更多的只是关注伯罗奔尼撒战争。
(二)以国际关系学为主的研究阶段
这一阶段是2012年“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传入国内到2016年,这一阶段的特征是国际关系学界广泛参与到对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中,两个学科的研究方法交叉频繁,但以国际关系学的方法为主。
此阶段中,2012年到2014年,学界主要关注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发展以及如何避免之;2015年到2016年,学界重点关注批判“修昔底德陷阱”,同时维护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熊文驰以“修昔底德陷阱”概念为基础,认为出现新的大国崛起的同时发生了一个特殊事件的刺激,导致了争霸战争的发生,对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进行了一次修正。
2014年,“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正式作为国际关系学者的研究课题大量出现,许多国际关系学者开始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根本原因进行研究,在相关研究中,国际关系学方法开始逐渐取代历史学方法。这一时期学界更多关注的是对其现实意义的反思,即中美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代表有檀有志、杨晨桢等。
2015—2016年,中国经济迅速发展,特别是冬奥会的成功申办、G20峰会的成功召开等,凸显了中国崛起的事实。而依据“修昔底德陷阱”,中美之间难以避免的要发生战争。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中国学者开始不再限于讨论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而是直接批评这一概念本身。
彭成义率先指出“修昔底德陷阱”被歪曲了,由此掀起了学界对于“陷阱”的批判浪潮。张广生认为战争爆发的根本原因来源于希腊城邦内部。李艳辉则分析了缺失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而见于《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的“安特摩克利托斯事件”与卡利诺斯“麦加拉禁令”,以此批判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祝宏俊直接批判“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认为“修昔底德陷阱”只关注了战争原因论中的“根本原因”,更应关注“中层原因”即希腊城邦政治对战争爆发的推动作用,指出“修昔底德陷阱”是当下强势国家为威胁发展中国家提出的霸权主义命题。
(三)历史学在相关研究的回归和两个学科分野的形成阶段
2017到2018年,历史学界重新关注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对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进行直接的批判。2019年至今,历史学界与国际关系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开始分野和观点分化。2017年,随着党的十九大的召开,中国坚持和平发展的原则被纳入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为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提出了中国方案。同时,这一时期历史学家们注意到了国际政治学界对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一些历史学家开始关注“修昔底德陷阱”,使用最新的历史学研究成果对其进行批判,而国际关系学界则逐渐转向了对“修昔底德陷阱”当下适用性的批判上。晏绍祥直接批判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进而彻底将其解构,认为战争爆发的主要原因在斯巴达对雅典的长期敌视。他的文章有力批判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本身,并对其普适性表示了怀疑。何元国反对把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与所谓“修昔底德陷阱”的概念捆绑在一起的分析方法,为修昔底德战争原因论的研究开辟了空间。吴晓群则反对不关照历史语境而以现代的理论方法过度诠释经典的研究方法,批驳了“修昔底德陷阱”。国际关系学家,例如周文星则重点关注“陷阱”当下的适用性。此外,经济学家也开始关注“修昔底德陷阱”,孟亮等就基于“修昔底德陷阱”,立足当下情况从经济学角度开展研究。
近年来,随着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成熟,国际关系学界与历史学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的关注点出现了分野:国际关系学界着重关注现实层面对“修昔底德陷阱”在中美关系中是否适用的争议,减少了对“修昔底德陷阱”本身的研究和批判;历史学界则坚持利用历史学研究成果对“修昔底德陷阱”本身进行怀疑。前者的代表如张晓通、郝念东,他们认为“修昔底德陷阱”并不适用于中美关系;后者代表如何元国及祝宏俊。何元国以古典学原始派的成果重点批判了“修昔底德陷阱”概念背后的吉尔平“争霸战”理论,动摇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的根基。祝宏俊则深化了对战争爆发中的原因——同盟政治的关注,变相批判了“修昔底德陷阱”。杨晨桢则指出了这种学术分野的历史由来,分析了两个学科的主要观点,肯定了历史学家的研究。
可以看到,自从“修昔底德陷阱”被应用于中美关系后,对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就开始脱离历史学方法而偏向指向现实的政治学方法,历史学界也颇受此影响。这丰富了相关的研究成果,但国际关系学界研究战争时使用的历史学结论存在陈旧过时的问题,这值得警醒。是否应当让战争原因的研究回到历史学研究的轨道上,重新利用古典学资料和历史学方法对战争的爆发进行研究,现在看来十分必要。
二、伯罗奔尼撒战争影响的研究
伯罗奔尼撒战争作为一场席卷希腊世界的战争,其影响一向受到历史学家的重视。2010年前,我国众多学者分别从奴隶制经济、社会发展、城邦制度、统一进程、城市建设等不同角度分析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对希腊世界带来的破坏。徐松岩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奴隶数量大幅下降,对雅典奴隶制经济有严重破坏。郭小凌指出伯罗奔尼撒战争促使雇佣兵登上希腊历史舞台,而这标志着希腊城邦制度的行将衰落。这场战争使希腊城邦政治趋于衰落,在此时就是学界的共识。詹兆平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让整个古希腊社会陷入衰退。毕会成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阻止了希腊世界自主的统一进程,使得希腊的统一只得通过外部来实现。解光云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破坏了雅典城市。
2007年后,学界就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影响开始出现专题研究。赵玉英进行了专题研究后,认为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主要影响是分解了雅典帝国,使得民主政治衰退,整个希腊世界在此之后陷入了衰落。他的论述中有过度强调两个同盟意识形态的差异对战争的促进作用的倾向。
2014年后,随着“修昔底德陷阱”被国际关系学界所关注,不少国际关系学者开始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影响进行研究,关注点主要是战争对希腊社会风气的影响。
李隽旸深化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对城邦政治影响的相关研究,重点分析了战争后斯巴达放弃城邦品格与外交声誉带来的严重后果,认为战争是一场希腊世界的大悲剧。苗中泉和时殷弘认为战争将雅典帝国野蛮化、暴力化,同时也使得整个希腊社会退化为野蛮粗暴的状态。
总之,国内学者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影响方面的研究基本上能达成共识,但在战争对希腊世界的转型、战争对希腊世界总体武装力量的削弱等方面研究较少。
三、伯罗奔尼撒战争过程的研究
对伯罗奔尼撒战争过程的研究是历史学家关注的一个方向,研究重点是雅典在战争中的行为及其失败原因,国内史学界对此在大体上能达成一致,但在雅典民主是否导致了雅典的失败上有一些分歧。传统观点一般认为,雅典缺乏核心的直接民主,导致其在战争中的一系列错误决策,加之内部严重的党争,进而导致了雅典民主的失败。
但惠黎文和时殷弘的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他们认为长期战争使得雅典深层文化中的极端个人主义和傲慢心理被深度激发,使得雅典社会趋于分裂,并因此输掉了战争。他们分析得出雅典的城邦荣耀感与保守战略的矛盾促使了其战略的失败,将战争的失败归结为雅典政治文化。惠黎文认为领导者政治性格以及战争进程中民主的变质与领导人的堕落招致了雅典的失败,强调了领导人在民主政治中的重要作用,肯定了民主政治对战争失败的不良影响。
晏绍祥分析了阿吉纽西审判中雅典的行为逻辑,进而阐释了雅典失败的原因。他认为民主政治不是导致伯罗奔尼撒战争中雅典失败的主要原因,城邦政治和民主制度的共同作用才是根本原因。
此外,还有学者关注到了雅典大瘟疫和远征西西里对雅典失败的影响。刘榕榕认为雅典大瘟疫影响了雅典的方方面面,是其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周洪祥指出雅典远征西西里并不是一时冲动的投机行为,而是在战略环境下做出的符合长期战略的理性战略判断。
关于战争中斯巴达的研究相对较少,蒋保分析了波斯和斯巴达结盟,波斯介入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目的、时机、方式以及影响。他提出了伯罗奔尼撒战争具有反侵略战争性质的观点,丰富了国内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研究。在此基础上,李隽旸细致考察了斯巴达与波斯战争前后的外交过程,研究角度新颖,弥补了相关方面的不足。晏绍祥分析了斯巴达对雅典的长期敌视。李争关注底比斯与斯巴达的外交关系,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这场战争。
由此可见,国内对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斯巴达的行动缺乏高质量的研究成果,这是一个亟待填补空白的领域。
四、结语
伯罗奔尼撒战争是一个历史课题,在不同学科方法下呈现出了不同的研究视角。从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研究中,可以看出历史学作为社会学科基础学科的重要性和多样性。在国内近三十年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研究中,能看到历史学方法的更新和其他学科对历史学科的“再重视”。
首先是历史学自身方法的更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历史研究多是“就事论事”,往往是针对一个宽泛的问题进行宽泛的研究,最后得出宽泛的结论。而到了二十一世纪,研究者关注的角度逐渐变小,关注的重点从一个大方面转向了一个小方面,比如从笼统的雅典失败原因的研究到对阿吉纽西审判专门的研究,从研究整个希腊世界战争对社会的影响到专门研究伯罗奔尼撒战争对雅典的影响。研究角度由“泛”入“精”、研究方法由“述”到“研”,体现了我国近年来古典学研究的进步。
随着交叉学科的发展,历史学者开始研究历史问题的现实意义。对于国际关系学者来说,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硝烟虽已远去,它所遗留的国际交往规律却始终影响着国际格局和世界和平局势,从荷兰与西班牙、英国与荷兰、美国与德国、苏联与美国、日本与美国,再到今天的中美关系。这些大国关系之中,雅典与斯巴达总是被用作参照系,以反思现今国际格局的现实情况。这时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讨论,便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对现实的关切了。在这一问题中,历史学家重点关注的是对修昔底德提出的战争根本原因本身的批判,而国际关系学家则更加重视如何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悲剧重演,质疑其普适性。两者的关注点不同,但又互相交叉、互相影响,促进了两个学科的共同进步。
其次是历史学研究成果的更新促进了其他社会科学的进步。随着国内古典学的进步,陆续出现了一些优秀的古典学者,不仅国际先进的古典学最新成果被广泛传播,自身也产出了大量成果。这无疑有助于国际关系学对战争的研究,也促使了国际关系学的自身反省,有助于学科的进步。但是,国内古典学研究离国际先进水平还有差距,在很多问题上仍有空白,比如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其他城邦的作用、西西里远征、战争中斯巴达的行动等方面都还存在空白或是可以完善的地方。
同时,由于国际关系学界对“修昔底德陷阱”的研究,对战争爆发原因的研究愈发“去历史化”和政治化,这虽然促进了两个学科的进步,但也使得学术研究的专门性下降。历史学回归对战争原因的分析,利用古典学资料和历史学方法的独立研究,在当下是十分必要的。
总之,对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研究成为近年学术研究的热点,其成果反映着我国综合国力和学术水平的提高,也对历史学者提出了新的挑战。对它的研究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资料的丰富也一定会不断变化,不会有确定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