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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成双

2022-10-21十锦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西妈妈

□文/十锦

从我跳进海里已经过去了一分钟。

晚上的风不是很大,刮在人身上出奇的疼。也许是寒冷,像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割在脸上。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头发也被风吹起又重重地打在脸上。我终于来到了码头。西西提起过这个安县最大的码头,来往的渔民、鱼贩子和买家会在清晨五点左右占领这里,那时候整个码头都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热闹。

西西说,我们家经常来这里买海鲜,都是十来斤十来斤地买,这里什么海鲜都找得到,我爸爸说还有人会卖看上去像鼻涕一样的深海鱼呢。深海鱼长得可真丑,海底没有光,于是它们想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现在是凌晨三点,码头上漆黑一片,没有人,也没有船,只有咸腥的味道和发霉的木板。

码头边上的护栏是一个个粗壮的黑色柱子,那些一米多高的柱子之间,靠着比我手腕粗的铁链连接起来。柱子脱落掉斑驳的黑漆,铁链上也布满了棕色的铁锈,粗糙地染了我一手的棕黄色。我小心翼翼地把包和外套脱下来,靠着柱子放好,寒风见不得天地之间唯一的一抹大红色,狠狠地呼啸过来。我几乎被掀翻,却又站住了。我低着头拽了拽裙摆,又整了整腰带。这条裙子有好看的配着蕾丝的娃娃领,裙摆像是花瓣一样的波浪形,最适合在夏天的绿荫林里自在地散步,让稀疏的阳光洒在裙子上。

但从我买下它开始,它只能被藏在衣柜的最深处。不能穿它的理由很多,妈妈会认为这是陈好的衣服;学校只允许穿校服;我腿粗穿着不好看……最重要的理由是,我和西西约好了夏天才会穿它一起去沙滩玩。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能穿的理由了,夏天也并不值得期待了。

我长舒一口气,看着这团白雾淡去。双手抓着铁链迈过一条腿,铁链摇摇晃晃的,我很快又迈过另一条腿。站在铁链外面,我的前脚掌悬空着,必须靠双臂向后伸直抓着的铁链维持重心,像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鸟。我脚下不是沙滩,而是尖利的黑色礁石。那些礁石将每一朵袭来的浪花打个粉碎,他们将锋利光滑的表面露在海面上,上面沉睡着各种死去的贝壳。今夜的天空被云雾遮得严严实实,海面暗沉沉的,像一张嘴,而翻滚拍打的涛声,是他的嘲笑。我在心里默默地计数,78、79……寒风中,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脱离了我,尤其是鼻头和手指们,我失去了和它们之间的联系。我该松开手了,我的身体还是死死地攥着那条生锈的铁链。

在天上一片云慢慢悠悠地移开之后,我从乌云之间破开的口子里,看到了一轮非常非常圆的月亮,这月亮的光芒并不刺眼,因此还能看到周围几颗微小的星星。我认不出他们说出的什么星座,相比于耀眼的月亮,我的目光总是放在那些星星身上。它们黯淡地憋出一点点光亮,去证明自己的存在。我认真地一个一个数过去,只有四个。也许还有更多的星星,但是我的脑袋也只能仰到这个程度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上的夜空,海面远远地和夜空连在一起,月亮从海里升到天上,太阳也从海里升到天上。那么星星呢,星星也是从海里升到天上的吗?我俯视着大海,就像是站在太阳上面,站在月亮上面。98、99……我跳进夜空中,叫大海吃掉夜晚不会出现的太阳。

海水反而没那么冷。

我砸进水面的时候没感觉有多疼,甚至还保持着清醒,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我是幸运的,甚至没有磕到哪一块潜在水下的礁石。我离开了一切坚硬的物体,被这些温热而滚烫的液体所包裹着,它们像针一样试图钻进我的身体里去。我在四五岁的时候,曾经号哭着被教练扔到游泳池里,进水之后水花四溅、在水中沉浮的时候,人们恍惚着却又似在耳边的笑声、说话声,水中能透过刺眼的阳光。

最后呢?我在水中睁开眼睛。水流充斥眼眶的酸涩感无法阻止我,我从海里看到的只有带着光亮的波纹晕开的水面。与水面时时刻刻都在运动着的海浪不一样,海中是静止的,像是我被定格在这个瞬间。人在将死的时候,眼前将会出现自己完整的一生,他们说这叫走马灯。我通常吃了下顿忘了上顿,很多事情只能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如今,屏幕上播放着我的一生,观众席上只坐着我。大海觊觎着我的故事作为笑柄,我说,我们从头讲起吧。

世界上已知的最大体积的动物叫作蓝鲸,它们长可达33米,重达181吨。只有广阔的海水才能让如此庞然的生物自由地生活。当蓝鲸死去,从死亡的那一刻到它彻底成为海底无用的骨头,死亡的时间被拉成了百年,科学家们赋予这个过程一个名字,叫作鲸落。

西西说,只有蓝鲸的死亡才是一个过程,我们的死亡只是一个瞬间。

我从出生就带着不可避免的原罪。我的妈妈在结婚之后的两年内,接连流产了两次,她去医院看病,喝各种各样苦得发涩的中药,去哪怕任何一个小庙里求神拜佛,只为了能够正常地怀上一个孩子。在一年后,她终于再度怀孕了。做孕检的时候,医生告诉她怀的是双胎。于是一家人,尤其是信佛的奶奶,坚定不移地认为是前面两个死去的孩子又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他们买了双份的婴儿用品,却仍然不清楚孩子的性别。奶奶说,等够月份了去医院找个大夫塞些钱叫他偷着给看看。妈妈说,妈,这是双胎,就算是两个姑娘也不能打了。奶奶一瞪眼,往她手里塞了个亲手纳的荷包说,你这说的什么废话,咱们家好不容易能要个双胞胎,就算是俩姑娘也好得很,大不了你下一次再怀个小子。于是妈妈放心了,而爱翻腾词典的爸爸,也已经为我们找好了名字。爸爸说,都说好事成双,那么一个叫陈好,一个就叫陈双吧。

我就是陈双。孕检单上翻出来还白纸黑字地写着双胞,但出生的时候,呱呱坠地的只有一个陈双。子宫失去孩子之后小小的缩成红艳艳的一团血肉,看得叫人恶心,那里面绝不可能藏着一个同样八斤重的陈好。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的爸爸、奶奶和爷爷,只接过了一个声如洪钟的陈双和推出来脸色惨白的妈妈。奶奶抖着声音,薅住其中一个大夫的衣领问道,还有一个呢?我们是两个啊……我们两个孩子呢!大夫一时之间无法将奶奶干枯有劲儿的手扒开,只能挣扎着说,好好说话,别揪着衣服……老太太,您儿媳妇肚子里确实只有一个孩子,不可能有第二个孩子啊。

陈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小胳膊小腿,也没有任何存活在世上的痕迹。妈妈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听旁边小护士翻来覆去地解释。这种现象也是有的,之前孕检会出现双胞,但在后期胎儿的成长中,可能其中一个就被母体排斥了,或者说被另一个胎儿吸收了。小护士想了想又说,您家姑娘生出来八斤呢,这要不是剖宫产,顺产生可老费劲儿啦。爸爸沉着脸抱着襁褓里的我在病房里来回踱步,而奶奶已经收拾东西回家去了。妈妈眨了下眼,嘶哑着嗓子喃喃自语,我以为他们是我之前没掉的孩子回来了……我吃很多东西,想让他们吸收好营养好好长大……我们买了好多好多给孩子的东西……还有名字也取好了,一个叫陈好,一个叫陈双……本应该是成双的!妈妈说到最后歇斯底里地来回翻滚着号哭起来,小护士一个人摁不住她,她惊慌失措地喊人进来,妈妈挣破的刀口染红了白色的被子和床单。

陈双,你怎么敢杀死你的姐姐!我出生后第一次睁开眼睛,眼前是白炽的阳光。这个世界好像并不欢迎我,我又闭上了眼睛。爸爸和奶奶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叫陈好而叫陈双,但是家里没有人敢在此刻触怒母亲。他们说,这叫产后抑郁症。又说,之前流掉的那两个孩子的情绪都被她压下来了,现在是一起爆发出来了。我每天闭着眼睛睡觉、闭着眼睛吃奶。奶奶从没见过我这么好哄的小孩,担忧地拍了拍我的背问,这孩子一天天也不闹腾,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妈妈对此不置可否,她怀揣着恨意给我喂奶,并且时常神情恍惚。我只能尽量把脖子伸长去摸索着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东西,然后吸住不放,直到嘴里吸到了腥甜的液体。我把妈妈的乳头嘬破了,可她没有任何疼痛的样子,也没有把我丢在床上。我为这从未品尝过的液体而松开了妈妈,放声大哭。妈妈这时候才轻轻地拍了拍我:“为什么要哭呢,你本来就在喝我的血啊。”

妈妈的产后抑郁症随着时间渐渐好转起来,当然,偶尔她还是要冲着我喊“好好”,如果我不过去,她就会叉着腰开始生气。于是我有时候是陈好,有时候是陈双。

不知道你会不会做梦,我常常会。我梦到陈好,她和我长得一样,穿着一样,动作也一样。她或许是我自己,也或许就是陈好。西西说双胎生下来是一个的情况大有人在,陈双你为什么要担负起不属于你的罪孽?我说,因为死去的是陈好。梦里只有陈好,梦外只有陈双。梦里的陈好从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孪生妹妹,爸爸妈妈非常爱她,她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梦外的陈双每次做梦都会被惊醒,睁开眼睛之后知道周围的一切都充斥着血腥气。

于是,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睡吧睡吧,继续睡吧。天会亮的,天很快就亮了。可是耳朵是闭不上的,妈妈先叫了陈好,又叫了陈双。姐姐妹妹不要抢,要记得平分。先给姐姐,好事成双,没有陈好,哪里来的陈双。

我是有罪的陈双。

后来,我成了恨意滋生的土壤。如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我一定是有罪的。我在六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小学,奶奶腿脚不便,爸爸妈妈每日忙于工作。我的生日照常不会庆祝,但是爸爸仍然会点根烟痛骂一句“什么狗屎生日。”不光是因为陈好,更因为我的生日在秋招的后三天。按照规定,我必须要在第二年才能入学了。于是他们要额外托关系将我硬塞进东街第一小学,托关系是要花钱的。我看到爸爸手速飞快地数钱,那些钱虚化成了一个标准的圆。他将钱竖直放在桌上磕了磕,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塑料袋鼓起一个小包,爸爸的手卡在那个鼓包上方,像捏着一只死鸭子的脖子。他看见了我,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还是一个好,家里哪儿养得起两个赔钱货。”这话说得又快又轻,我知道他怕被妈妈听到。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爱,冲着他笑了笑。

小学跟幼儿园的区别很大,有很大的教室,有黑板,有很多同学,要穿校服……小学是有规矩的。但我面临着最大的一个问题,我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于是我只好静悄悄地发呆,从我坐着的座位上侧过头去,可以看到外面种着的一株丁香。我知道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不同的符号,那是拼音,那是汉字。老师写道,百花都来迎接春天,春天是百花的。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说:“陈双,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我站起来,耳朵里一阵嗡鸣。那么丁香也在春天盛开,春天也是丁香的吗?老师等了许久,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缝,然后又张合了几下。她伸直手臂勉强冲我往下挥了挥,我看懂了,安静地坐了下去。她也发过火,怒斥我浪费了班上其他同学的时间,又说要请家长。后来她就放弃了,干脆当我是隐形人。

“陈双怎么像个白痴一样!”班长举着一叠作业纸跑回了教室,他压过了教室里所有嘈杂的声音,班上同学们于是都把目光汇集在那里。“我去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说的!她和高老师在说话呢,就在说陈双!”班主任在七八岁的孩子们心里的地位要比家长还高,于是老师说的话就成了权威。下节课是数学课,我翻开课本。觉得加减乘除要比理解语文课本容易得多。“啪!”我的课本被抽走,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几个男孩子嬉皮笑脸地围着问我:“陈双!你是白痴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们,毕竟给我下定义的是班主任。我说,我不知道。他们便轰的一声散去了:“陈双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白痴!”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书上也并没有对白痴这个词的定义。准确地说,班上的同学们也都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只知道这是骂人的话,所有骂人的话都应该画上等号。从我被说白痴开始,一切侮辱性的词汇都与我画上了等号。

在这个好学的年纪,从哪里学到骂人的话都不稀奇。大人们的嘴里,小卖铺里卖着粗糙滥制的盗版小说,学校厕所墙上各色的涂鸦,更别提校门口时常站着隔壁初高中的小混混们。我书桌和课本不幸成了他们学习后的试卷,从那天起,同学们会用各色的笔,用最下流的、恶毒的、骂人的话歪歪斜斜写在我的桌子上和课本里。有时候我能看懂他们在写什么,有时候我要很努力地去辨别那些糊成一团的笔画。每一天我都能发现新的词汇,这使我大感惊讶。从此我自己带了抹布,每一天早上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抹布沾水,一点一点地把桌子擦干净。它们有些被人写得太用力了,深深地嵌在木头的课桌里,有时候溅起的木屑会刮破我的手指。铅笔写下的话我可以耐心地用橡皮一点一点蹭掉,但这样我大概一周就要买一块新的橡皮。我粗略地抹了抹就算了,擦得再干净第二天也会有新的笔迹。

最令我难过的是我的课本,我不喜欢的课本就算被他们撕扯干净也没关系,但我喜欢的课本被他们涂抹着盖住了书上原本的字迹,我很难过地努力用橡皮擦着。可在纸上的笔迹是无论如何都擦不干净的,我只好把它们合起,按照每本书的大小顺序摆放在桌子的右上角,书脊和桌边平行。这没什么值得难过的,我想。但是我心里对此抱有愧疚,他们也察觉到我的无趣,就像是一场游戏,大家要为此笑得出来才行。他们死死地盯着我,希望我能有所反应。我也想配合着痛哭流涕,但我就是哭不出来。

小孩子们的情绪就像是一阵风,这场攀比追风的活动得到了班上所有人的支持,也在我这个毫无反应的结局下草草收场。他们好像已经认定我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白痴,再怎么欺负也像一个木头做的不倒翁。我数学、英语很好,好到跟我的语文、政治成绩相比差得一塌糊涂。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白痴,是不可能次次考试数学都考满分的,班主任认为我考试作弊。我不明白数学要怎么作弊,只好被她拉去办公室单独考试。我喜欢数学,做多少数学题对我来说都是奖励。语文课我真的一句都不能理解,春天的花到底代表什么含义?

“为什么呢?一定是你不好好学习,怎么数学就能考满分,语文就不及格呢?你是傻子吗?傻子都会做这道题吧?”爸爸由于工作的原因几乎不管我,唯一一次兴致勃勃地跑去参加家长会就被班主任连嘲带讽。回家裹挟着寒风就开始吼我,我乖乖地回答道,看不懂语文。爸爸吭哧吭哧地喘气,像是家里的面包车冬天发动时的声响。我有点想笑,突然闻到了爸爸身上浓重的烟味,脸上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后来我就懂了,在他生气发泄的时候不要说话,只要等他骂完就好了。冬天没有花,冬天只有铁青色的冬青丛。

爸爸出了气,甩门而去。妈妈沉默地在客厅织毛衣,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反应。妈妈最近再次流产了,这次不仅仅只是带走了她的孩子,还带走了她的子宫。奶奶就此闭了嘴,她以一种从未见过我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带着迟疑的语气问道:“这孩子怕不是什么煞星吧?”

妈妈失去了她第四个孩子,好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从身体里抽走了。她开始常常带着欢快的语气叫道:“好好,阿双,出来吃饭吧。”爸爸和奶奶忍了她很多年,这很多年大概已经磨掉了他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奶奶在得知妈妈再不能怀孕之后,就带着一身的中药味和檀香味离开了我们家,同时也带走了客厅里每日供奉的送子观音。爸爸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他终于有一天吃饭前,痛骂妈妈是疯子,摔了碗和筷子走掉了。家里铁门震天动地砸住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她站在空荡的客厅,冲着我招招手:“阿双,好好呢?快叫她来吃饭了。”我充满了恐慌,张了张嘴甚至没能发出声音,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妈妈,她在洗手。”这时候的我,看到了妈妈脸上绽出的笑容,她蹲下身子一点点将碎掉的瓷片捡起来:“好好,帮妈妈拿扫帚和垃圾桶来。你别踩着,小心别割破了手。”我拿来了扫帚和垃圾桶,妈妈一边低着头收拾,一边亲昵地说道:“我们好好一定饿了,来,妈妈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玉米排骨汤。”这个家只剩下我和妈妈之后显得真大啊,我听见挂在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大声地走着,抬眼望去,秒针却还在原地。

我们在一个小城市,街道只有横平竖直的几条,学校也只有零星的几所。在一个小地方生活,没有秘密。我升上初中之后,班里有一半的同学互相都认识彼此。班主任照例要每个人做自我介绍,我听着前面的人只说了名字和毕业的小学,于是我也站起来决定小声说完就坐下。“我叫陈双,毕业于东街第一小学。”“啊,这不是一小三班有名的白痴吗?”班里不知道是哪个男生的声音盖住了我的,像是投下了一枚导弹。班里立刻开始互相八卦起来,班主任敲了敲桌子大喊:“安静!”

安静不下来的,我想。很久没有梦到陈好了,陈好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想跟陈好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没必要。梦里的爸爸妈妈没有告诉陈好她有个妹妹,如果我跟她对话,说不定会吓到她,也许她会把我当作怪物。但我是如此的想念她,哪怕只是看着她的生活,也会让我感受到无比的安心。仅仅过去一天,班里的流言就变成了我小时候生病把脑子烧坏了,话也不会说,经常痴痴呆呆的,我的爸爸抛弃了妈妈,因为我是个煞星。

我大为震惊,甚至认为这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陈双的经历了。他们传的消息如此详细,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一个痴呆的、家庭还有问题的人坐同桌。我觉得很合理,因为我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一起做同桌。最终,我选择了主动搬去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一个人坐。班主任也很为难,因为班上的同学目前是奇数。“陈双,你要不把桌子搬到讲桌旁边吧。”“不要,我要坐这里。我喜欢靠着窗户。”班主任看着我,我看着外面的窗户。夏天也没有花,只有翠绿翠绿的叶子。

我的生活跟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班上大家避之不及的人。尽管有女孩子跑来跟我做朋友,但我可能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她们相处。她们总是讪讪地离开,然后跟别人说:“完了,陈双是真的有问题。你问我哪里有问题?哪里都有问题。她情商太低,真的。”我不招人喜欢,我记不住每个人的脸。即使她们在走廊里热情地同我打招呼,对我来说也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后来这种招呼就消失了,我盯着地面慢慢地走路,专心致志地想我的数学题。

我从小就不爱室外运动,所以我不是讨厌体育课,我是讨厌一切在体育课上的活动。跑步,我甚至没法跑成一条直线。即使我很努力地去跑那近在咫尺的一百米,旁边围观的同学们也会笑得东倒西歪。有什么可笑的呢?体育老师也会单独把我叫到一边纠正我的姿势,可我就是做不出来。真奇怪,手不就是弯起来左右摆的吗,腿不就是大步往前迈的吗?我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可是无法用嘴把它们讲出来。按照同学们的描述,当时的我发出了几乎是非人的尖叫,我狠狠地双脚跺地,然后死命地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力道之大体育老师甚至差点被我甩开。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愤怒无法宣泄,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不能完全控制我的身体。我一度怀疑这是陈好的身体,她在用这种方式怨恨我。我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土操场上,地上都是泥土和硌人的石子。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人敢上前扶我。谣言不攻自破,原来陈双不是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是真的有精神疾病。体育老师在办公室委婉地劝说我班主任不必让我再上体育课了。

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坐在教室里学数理化了。班主任忧心忡忡地打了我家长的电话。爸爸说他忙,叫妈妈来。妈妈化了妆急匆匆地来了,问老师怎么了。“陈双,您家孩子是不是有点……呃,她今天在体育课上情绪很不稳定……”班主任尽量组织语言跟妈妈解释,见妈妈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她咬咬牙把话摆出来:“要不您带着她去看看医生吧,咱们不能耽误了孩子的病。”

医生对我的结论是阿斯伯格综合征,得出什么结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医院的证明可以让我安静地待在教室里学习数学。当然,还有喝药。利培酮一天一片、奥氮平一天两片,还有剩下的药都被我装进白色的小盒子里。每天早上吃完饭之后兑水吞服,妈妈说不吃饭喝药会伤胃。喝药是为了能快点好起来,像陈好那样。

现在,我们要谈到我最大的罪,是西西宣判了我的死刑。

西西出现在一个普通但是炎热的午后,她背着双肩包,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泡泡袖裙子,头上别着非常令人难以忽视的蝴蝶结发夹。她是从隔壁市转来的,很显然,她只能和我坐在一起。她转来一定非常难过,我看到她坐在我旁边之后,深深地把脸埋在双臂之间哭了起来。人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哭,我想了想,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用这张纸巾擦一擦眼泪吧。”西西抽了抽鼻子跟我说,谢谢。班里所有同学都对转校生非常好奇,有几个大胆的女孩子凑过来问她一些问题。我也对西西非常好奇,而且我是她的同桌,所以我可以偷听她们的话。

西西是因为家庭情况才转来这里的,她非常舍不得之前学校的同学,同时,也对这里的环境充满了恐慌和好奇。几个女孩子互相对视一下,将西西拽了出去。我明白她们是要背着我跟西西说清楚我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西西将会听到一个全新的陈双,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接触的陈双。只是她不会再有别的座位换了,除非搬到讲台的旁边。我觉得没意思极了,继续低头研究我的函数。

过了好一会儿,西西回来了。她已经不哭了,但还有些鼻音。她张嘴问道:“你真的有精神病吗?”我回答她:“有,医生说我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天才病!他们说你数理化的成绩就没有下过九十分。”“什么是天才病?”西西非常骄傲地说:“只有天才才会得的病,就叫天才病。他们说爱因斯坦就有这种病。”我终于肯将视线从笔下的习题转移到她的脸上,这个消息使我大为震惊。“爱因斯坦?你别骗我!”西西抬了下下巴,说:“你不信?你去查!”我没什么好刨根问底的,西西说了我就信。“陈双,我想和你做朋友。”西西的手又软又白,她温热地搭在我的手上。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主动过来和我交朋友,我有些受宠若惊。

西西成了我的朋友。她和陈好的区别就是我们可以交流,西西从不觉得我说话奇怪。她常常说,每个人都有差别,如果大家都是一个样子的,那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可大家应该还是更喜欢相同的人。西西喜欢海,我们这个城市是没有海的,离我们最近的海还需要坐长途大巴整整五个小时。我还没有见过海,西西说她的老家就在海边,她非常愿意带我去海边玩。我说,我会游泳,那是我唯一学会的运动项目。西西说,游泳馆里的水和海水是不一样的,海水更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她话锋一转,阿双,你有考虑过自己的死后吗?

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死亡,所以对这个话题我保持了静默。西西说,她想过。她的奶奶走得猝不及防,谁也说不清是前一天晚上死去的,是凌晨死去的,还是早上死去的;是清醒着一口气没上来,还是直接睡过去了;是充满痛苦还是毫无知觉。西西说,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好人会上天堂,坏人会下地狱。西西信上帝,她经常做的事就是在胸口画十字,然后双手交替闭眼祈祷。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愿意火葬。让我的骨灰飘进大海,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我被这话所震惊,第一次想用浪漫两个字去形容西西的愿望。我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想过我死后要怎么办,不过既然你说人死了之后要去天堂或者地狱,那为什么还要在乎死后呢?”西西拉过我的手,在我的胸前也画了一个十字。“为了给活人看。”

西西和我成为朋友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说错了,对班上的同学而言,西西和我成为朋友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们看待西西的眼光出现了变化,对待西西的方式出现了变化。在我的桌子上曾经出现的笔迹,出现在了西西的桌子上。我认认真真地帮她擦拭着,可是西西桌子上的词汇,要比我桌子上的词汇复杂得多。我看不懂,也擦不掉。我看到西西抖着双手坐在座位上,她用潮湿的冰冷的手将我的手摁住说:“阿双,不用擦了。”我想说点什么话来劝她,起码说点什么我也经历过只要装作看不见就好了之类的话。春天是一个,充满了鲜花和生机的季节。

开学的时候,要根据上学期的考试成绩来换座位,我只知道西西的成绩几乎滑落到班里的倒数。我常常看到她在课堂上双手交叉闭着眼睛祷告,有时候只是沉默地转动手里的笔。我似乎忽略了西西,因为我一旦上课就只能把思维集中在黑板上。西西和我分开了,她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坐在打扫用具的旁边。我坐在第一排,眼前飘浮着粉笔末的灰尘和老师的视线。我们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更别提说话了。

一到了下课时间,西西就不见踪影。坐在前几排的女孩子们总是叫我一起打水,也肯跟我一起对作业。他们的眼里只盛得下学习,所以理所应当地把我纳入这个群体。我合群了,于是我放弃了考虑在西西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有一起交谈的朋友,有老师满意的肯定。我忘记了老师会放弃成绩不好的学生,我忘记了同学们会漠视在班里毫无存在感的同学,我忘记了我曾经遭受过的苦难。我问道,你们知道咱们班的崔西西吗?她们平淡得就像是在喝一杯温开水一样:“哦,咱们班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来着。”叶畅拍了拍我说道:“当初二虾她们跟她讲过你的事情,你知道吗?那个崔西西超级做作的,她还说你可怕来着。她装得很,人前一套背地里一套,台湾腔嗲得,要命。”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沉默着。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不会让人留下任何记忆。我以为我所经历过的就是黑暗的全部,但好像只能算得上是深沉的灰色。

我在打扫卫生的时候,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西西的声音,可我只在走廊里看到两个初三的女生,她们斜斜地靠在墙上,看上去像是在说笑什么。她们敞着校服外套,熟练地往窗台上弹了弹烟灰。走廊最尽头是保洁阿姨放用具的工具间,有时候班上打扫用具坏掉也要去工具间领。我能听见西西发出很大一声号哭,这使我浑身哆嗦了一下。我低着头看着地,慢慢地贴着另一面墙挪过去,想去拉开门看看。结果门被一只脚狠狠地踢住,她们攥住我手腕的力气很大,骨头都像是要被捏碎了。“干吗?”“我……我们班扫帚坏了,我想去拿一个新的。”然后是半张脸传来的剧烈的火辣的疼痛感,我眼前一花,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其中一个女生啧了一下,上前拽住我的头发,她几乎是凑近了我的耳朵说:“明天再来拿吧,今天工具间门坏了。听懂了吧?”

我茫然地点点头,湿漉漉的手覆上那半边脸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它肿起来了,烫烫的,甚至肌肉还在微微地跳动。我忘记了去教室拿我的书包,只知道转身就跑。直到跑出校门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我的胸膛不断地起伏着,因为哽咽甚至喘不上气。我像是被扔到地上胡乱蹦跶的鱼,周围汲取不到任何稀薄的空气。当我彻底缓过劲儿来的时候,我已经整个人都蜷缩到了被子里。我把自己缩成一个婴儿的样子,将被子每一个角都掖进来,不露出一丝空隙。被子里喘不过气,我浑身哆嗦着,紧紧闭着眼睛。

亲爱的陈好,我是你的妹妹陈双。许久不见了,你依然生活得非常开心。我还没有跟你提到过我现在已经拥有了很多说得上话的同学、老师……有些科目的老师非常喜欢我,因为我的成绩很好。我现在过得非常愉快且平静。在见不到你的时间里,我交了人生中唯一一个朋友。她叫西西,是个转校生。她看过很多的书,非常厉害。但是我抛下了我的朋友,我很想像她一样有勇气,但结果我是一个胆小鬼。可我现在一切都好!陈好,我也祝你一切都好。

西西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我知道它们必定不是出自理发师之手,但我不敢去仔细打量她的头发。我将右手的手肘搭在桌子上挡住我的脸,笔下的习题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我眨了眨眼,一滴老大的水洇湿了我的题。我于是知道我的眼眶里充斥了眼泪,这眼泪不能成为什么,甚至不能减轻西西的痛苦。我哑着嗓子小声地说:“对不起。”但我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努努力又放重了一些声音,可还是听不到。

我清了清嗓子艰难地说道:“对不起。”那是一个很轻的气音,盖在全班晨读:“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为了好玩,长在树的高枝上,笑嘻嘻地在空中摇摆,又在新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吗?”的声音之下,我努力地扭过头去在无数低着头的脑袋中寻找西西,我看到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祷告。大概是祷告结束了,她睁开眼睛和我对视。我张了嘴做了对不起的口型,西西看见了,她艰难地抬起瘦成锥子一样的下巴冲我对口型:“为什么要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我只是看着她不断摇头,西西似乎还说了什么,可我只听到了晨读的尾声。“‘你到哪里去了,你这坏孩子?’‘我不告诉你,妈妈。’这就是你同我那时所要说的话了。”西西冲我露出一个能看得见两个酒窝的微笑。

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早上,班上念着泰戈尔的金色花。西西在下课之前就离开了教室,她必须要躲避来自下课后的追寻。我沉沉地将脑袋低下去,低下去,低下去。轮到我打扫卫生的时候,我负责倒垃圾。蓝色的大垃圾桶里隐约躺着西西头上戴着的那只硕大的绿色蝴蝶结,像一只死去的蝴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西西头上戴着那些花里胡哨的头饰了,她的美丽被扒了下来随意丢弃。我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用灰尘和垃圾掩埋了它。刚出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立刻睁开眼睛。他们不知所措,在世界的引诱下,渐渐地睁开自己的眼睛。那个时候看到的,一定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后来他们再次闭上眼睛,于是看到的这个世界就是他们想看到的模样。

西西的祈祷也许变相地说明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神明的存在,也或许,是她没有经受住神明的考验,背弃了自己的信仰。在深冬,她从七楼的教学楼顶一跃而下。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上到天台的,也没有人看到她在天台徘徊。他们说,西西是径直走上了楼,径直撬开了门,径直走向了天台的边缘,然后纵身一跃。他们说,西西很早之前就去撬天台的门了,天台的铁链经年没有人管,早就生锈了。他们说,西西是在被那几个女流氓欺负的过程中跑了,慌不择路跑去了天台然后掉下去了。官方的死亡证明是自杀,他们说西西是自杀。可西西没有留下遗书,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没有留下对人世间的留恋,也没有留下希望。西西是他杀的,可我说不出话。

西西说错了一句话,如果我能再见到她,我一定要纠正她。人的死亡并不是一瞬间,它就像鲸落一样,是一种过程。我们的教室在二楼,在听到那一声沉闷的重响之后,班上的同学纷纷离开自己的座位往窗边跑。我的座位就在窗户边,站起身子往外探就可以看得到她。她的死亡击碎了平静的水面,我能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欢呼声。大家终于可以就着西西的尸体得到十天半个月的谈资,我甚至在对面教学楼看热闹的人群里看到了拍摄的闪光灯。保安报了警,五六十岁的保安小跑着冲两边的教学楼无用地挥挥手吼了两嗓子,他几乎是滑跪着扑到西西的跟前,我看到他表情扭曲着,颤抖着手去探西西的气息。很快他叹口气,另外一个胖胖的保安双手拖来了一块巨大的黑色垃圾袋,两个人合力勉强盖住了她。我看到西西闭着眼睛,表情很平和,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垃圾袋盖着,也并不在乎到底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她,真正地看到了她。我的眼睛有些干涩,可我眼眶里挤不出一点泪水。

救护车的到来算得上是给这场悲剧画上了一个白色的句号,班主任勒令我们关上窗户不许瞎看。但哪怕是最严厉的英语老师也镇不住教室里嘈杂的窃窃私语,叶畅、二虾她们几个女生把头埋在臂膀里嘤嘤地哭泣,我不明白她们在哭什么。

亲爱的陈好,我是你的妹妹陈双。上次我跟你说我一切都好,但我一切都不好。要怎么跟你提起西西的死呢,她死于他杀。她死于很多很多人的手,包括我的。奶奶曾经说过我是煞星,也许我真的是。陈好,冬天真冷。我想去,见见海。我祝你一切都好,是真的一切都好。

从本市乘坐长途大巴到安县需要八个半小时,我在手机上查好了攻略。包里带了身份证、钱和手机。我背着包,像往常早起上学那样准备出门。只是今天没有穿校服,妈妈言笑晏晏地看着我:“好好,路上小心。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认真地打量妈妈。她头发少了很多,扎成丸子头的时候还能看到露出的头皮和无数雪白的头发。妈妈失去了很多很多东西,我看到她双手交握微微颤抖着。我说道:“妈妈,我是陈双。这个世界上没有陈好,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陈好一切都好。今天就不要给我做玉米排骨汤了,陈双其实闻到玉米的味道就想吐。”我推门出去,妈妈依然僵着微笑站在原地,她的笑容像是工匠手滑刻歪的雕像。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进入了片尾字幕的环节了,它实在是令人乏味。我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是一个简单的十三岁女孩的一生。西西曾经跟我说过,自杀是不被神所允许的。自杀的人不会进入轮回,他只会每天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自杀的过程,像是赎罪的西西弗斯。如果西西需要因为自杀而承受这份罪孽,那么作为加害者的我也应该陪她一起赎罪。西西说,大海是一切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太阳和月亮都会从海里升起来,然后落下去。然后出生,然后死亡。我的意识模糊起来,我闭上了眼睛,从眼皮感受到了光。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黑板上的老师在慢慢地写着板书,我抬头看了一眼,并不是考试的重点。外面刺眼的阳光和蝉鸣掩护我们的小话。我好奇地歪着头打量双手交叉的西西:“你每天都在祷告,祷告什么呢?”西西睁开眼睛,把头趴在桌子上说道:“我在跟神说话。”“神能听到吗?”“能。”“那你跟他说了什么?”“我希望有罪的人受到惩罚,我希望无罪的人得到救赎。”“来自神的救赎吗?”“来自有罪的人的赎罪。”

“哎哎哎,快来看!这儿有个小孩!”“快把她拉上来!”“她还活着吗?”所以我,还要继续活下去,西西希望我去赎罪。“还活着还活着!”不要再有西西被困在原地了。我被猛地拉出水面的一瞬间,就像是刚刚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抽离,水面外的温度简直低得要命,我睁不开眼睛,但深深地吸到了一大口冰凉充足的氧气。此时的我冻得几欲晕厥,不由自主地打摆子,但我本能地放声大哭。船上的人大概给我披了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我被结实地裹了起来。我能听到岸边警车的汽笛声和妈妈声嘶力竭地哭喊:“陈双!”

我能感觉到有光,被海水和薄冰遮挡住眼帘的我努力地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旋即被一轮血红的太阳所刺痛,天刚刚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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