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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若非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清溪江河文联

□文/若非

1

我进门时,何健康正低头玩手机。那女孩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来,没等何健康开口介绍,自顾自地开口便说,您是江河老师吧?

她用的是“您”,又叫了一声“老师”,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尴尬。看起来,我们年龄相仿。“老师”这个称呼一般都是在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时的无奈之举,且文学圈长久以来形成这种习惯,倒也无妨。但“您”这个字眼不但不适合,反倒有种殷勤的突兀和生疏感。我说,对,江河。我脱下手套、外套,搭在椅子上,搓了搓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细嫩、冰凉,手指长而细。我说,你好,欢迎。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说欢迎,大抵也是因为一时无话可说。一旁的何健康乐了。江河,你欢迎什么?人家湘琴就是清溪本地人。我更加尴尬了,赶紧松开湘琴的手。

湘琴啊,我说,这名字好。湘琴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说江河老师,您名字也不差,是笔名吧?我坐下来,还真不是,我爹妈就给我起的这名字。湘琴说,这个名字好,大气,有意思。我笑了一下。何健康说,江河可是著名的作家呢,湘琴,以后多向他学习。一般饭局到这个环节,就会特别尴尬。以往我都会客气地说上几句诸如作家谈不上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啊还在努力学习请大家多指导啊之类的场面话。这些话,不说,人家觉得你傲气,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说,却又觉得不适,太假。这种别人一个浮夸的谎言引申出来的谎话应对,我早已习惯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却又心照不宣地恭维着。可这一次我没有,我看着何健康,有些不高兴,我们就三个人在,用得着说这么假的话吗?何健康看我不悦,便说,哎呀,开玩笑。又说,但你的东西确实写得不错。湘琴圆场说,对对对,江河老师,健康兄说得没错,我都看过你几本书呢,喜欢。湘琴的话,倒是比何健康的好听。

早一些的时候,我正在编辑部校对稿子,何健康给我打电话,江大主编,晚上可有时间一聚呀!我身子往后一躺,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扭了一下因长时间盯电脑校对而酸涩的颈部,什么主编,我就一小编辑,打杂的。何健康说,晚上合家欢小聚,你要来呀!我皱了一下眉。最新的《清溪》即将出刊,等着我做最后的校对,主编催得急,要求本周完成下厂印刷。我说,没什么重要事的话,我就不去了,事情太多,一本杂志等着校对呢。何健康急忙说,不行啊,你不在,场子我罩不住。别扯了,我说,有事说事,真的很忙。何健康说,有个文友过来,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出来陪一下,再说了,人家可还说了特别想认识你呢。美女哦,何健康末了又补了一句。

我确实想去了。主要是因为何健康说了晚上有美女。美女谁不喜欢看呀?可是我并没有着急赶过去。我在编辑部继续加班校对,原本也是可以推到第二天的,但我还是加班了。毕竟,我不能让何健康以为我是因为有美女才去的,我要他知道我确实是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来参加他们的饭局。直到何健康给我打了第二个电话,他催我,大爷,你到底到哪里了?我说还没下班呢,慢慢等着。何健康说你抓紧,我们吃了饭还有事。我说这就来了。挂了电话我就出了门,打车往合家欢而去。

我没想到何健康说的美女,是眼前的湘琴。眼前的湘琴长得瘦,头发像一束理顺的枯黄的草无力地耷拉在后背上,面色倒是嫩白,就是骨骼凸显面皮薄屑,手细长——这些是我能看到的湘琴,她坐在我的斜对面,下半身隐藏在餐桌后面。我、湘琴、何健康三人,在一张圆桌四周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但我还是分辨了一下,湘琴离他要近一些,离我则远了点。我对何健康说,你也真是奢侈,三个人一张圆桌,不浪费也觉得别扭。何健康说,说明这是一场高规格的晚宴,为了庆祝我们湘琴终于决定扎根市区,也为了庆祝你们俩第一次认识,才如此隆重。我瞥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眉飞色舞地,眼睛看着湘琴。

我把服务员叫来。服务员推开门,江总,有什么事?我说,换一个包房吧,小的,三个人太浪费了。服务员说,好。何健康说,不用换,就这个吧。服务员为难地说,何总。我说,换吧。何健康熬不过我,我们换到了一个小的包房,这样我们三人都近了一些。何健康对湘琴说,我可是想给你大场面的哈,为了这个晚宴,这饭店今天可是都不对外营业的,让你屈居这种小包房,全是江河老师的过错。我切了一声,这点店还有什么客人?

合家欢其实只是我和何健康合伙开的一家隐居在小区里的小饭馆,刚开业那天,文朋诗友都来庆贺,足足闹到了半夜,一分饭钱没收,反倒忙活得够呛。我们当时想,开业嘛,大伙热闹一番,造个声势,饭钱以后再收。刚开业那阵子,生意还真是好,顾客主要是两种人,小区里面临时不想做饭的住户,和一些认识的文友。但是并没有赚什么钱,文朋诗友倒是经常光顾,常常对收银说的话是,我和你们老板是好兄弟,打折,或者是,记个账,都是兄弟,哪日补上。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生意越来越差,小区里的店也开多了,文朋诗友倒是想来,但欠账多了不还,也不好意思再来了。我让何健康去挨个催过几次,这家伙面皮也薄,打了两三个电话没有结果就放弃了,要催你去催,多的不过一两千,少的几十百把,开不了这个口。我们也都没了兴致,任由它这样冷清着。眼看,离关门大吉也不远了。

何健康让我点菜。他有严重的选择恐惧症,几乎每一次有聚会都是我点菜,实在不行了,我们就吩咐厨师,随便来点啥。在合家欢这个地方,我和何健康接待过不少五湖四海的朋友。来自北京的诗人吃完辣椒便抹眼泪说你他妈太坑人了,来自西安的小说家喝得吐了一地,来自上海的文学编辑拘谨地一口酒也没沾,来自广东的散文家不喝酒不吃辣只是一个劲地问我哪里有漂亮妞……每一个远道而来的人都会说,你是东,你安排,即便我点的菜他们不喜欢。

湘琴倒是不同,她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走了过来,俯身在我身旁说,我来吧!她在我身边坐下,拿过菜单,看了一会儿,说,火锅吧。那就火锅,何健康赶紧附和,火锅好,暖和。湘琴问我,你说呢?江河老师。我说,可以。何健康说,喝什么?我说,喝什么?何健康说,什么酒?湘琴说,江河老师你和健康哥喝吧,我不喝。我说我也不喝。何健康有些不乐的样子。我说,晚上真得加班。何健康说,好好好,就你忙。

那顿饭吃得稍显尴尬,因为何健康有点反常地不怎么说话,只是不时地拿眼睛扫湘琴。湘琴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我问题,多是些写作上的问题,我也给她介绍《清溪》杂志,创办历史、栏目特色、用稿要求。就是稿费低了点,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湘琴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能出刊已经不错了,还发稿费,就更好了,高低并不重要。何健康默默说了一句,以后你给江河老师投稿!我只得笑笑,对,有稿子发给我。说话时,我当即给了她我的邮箱。

晚饭后,何健康约我们去他家玩。我站在合家欢门前,踢着路沿,算了吧,我还是回家去。我不愿意去的原因,一是因为确实有事,二是因为何健康。从进门到吃完饭出来,我都总觉得何健康对湘琴有意思,我这时候不撤退,还跟着去瞎搅和,那就太不懂事了。何健康果然也没留我,他对湘琴说,去坐会儿?湘琴说,算了吧。何健康说,去玩会儿嘛。话到这里,我看情势如此,赶紧说,那,我先走?湘琴赶紧说,江河老师,一起走。我快步走,没事,我先行一步,有事,你们玩吧。

我不知道湘琴有没有跟何健康去他家。冬日寒风呼呼,我的帽檐很低,几乎压住了耳朵。我只听见到处都有隐隐淡淡的声响。我不确定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2

深夜十二点多,我躺上小小的单人床,打开微信,看到一条添加好友的申请,备注简简单单地写着:湘琴。通过我的同意后,湘琴快速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我正思量该回复什么,她又补了一句信息,江河老师,还没睡啊?我说是呢,刚躺下。这么晚才睡,是熬夜写作吗?那倒不是,校对了一会儿,又看了些稿子。哇,老师真敬业。我回复了一个咧嘴表情,实在是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又说,什么时候你看看我稿子。我说,欢迎来稿。她回复了一朵玫瑰花。我没再回她信息。

我以为我们的聊天就这么结束了,毕竟这种没有话题支撑的干巴巴的聊天,很难以延续。我拿了一本书,翻上几页,感到索然无趣,遂把手和脖子都使劲缩进被子里,准备入睡。半睡半醒时,微信又响了,我好奇地打开。湘琴问我,江河老师,睡了吗?我退出对话框,放下手机,闭上眼睛,却突然了无睡意,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我决定放弃挣扎的睡眠,打开手机,回复湘琴,嗯。我又说,你还是别叫我老师吧,我们差不多大,叫名字就行。湘琴秒回,竟然没睡,直接叫名字不好吧?我说,没什么不好的。她就叫,江河兄。我回了个微笑表情。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很快就聊到我和何健康的关系上来。湘琴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停地追问我。

我是四年前来到清溪的。那时候我从湖南长沙求学毕业,意气风发地找了两个月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要么是工资低,要么是不喜欢,要么是人家看不上我,总之漂了两月,眼看攒下的那点稿费所剩无几,心便慌了起来。何健康知道我的情况,说,兄弟,来清溪吧。

和何健康是在博客上认识的。我们都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早几年的时候,我热衷于在博客发作品,也常常转一些刊登自己刊物的目录或者参赛获奖的消息,何健康就常在下面留言。后来我知道他和我同一个省,在清溪读大学,亲切感顿生,便去看他的作品。说实话,何健康的作品很一般,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后来我们加了QQ,聊天就更方便了。因为他,我得知了清溪市文联刊物《清溪》的邮箱,便发了一个小说过去,很快收到回复,编辑对我大加赞赏,很快就将一万余字的小说发表,并寄来六百元稿费。何健康对此耿耿于怀,说我本地人都还没上过,你倒是先上了。我们聊得火热,很快就兄弟相称,每每说话之前,定然先带一句兄弟。

我毕业后找不着工作正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何健康正处于大三和大四之间的无聊暑假。他说,你来,我先带你玩玩。我收拾打点行李,转了火车,到了清溪,第一次见到何健康。何健康和他的名字一点也不像,他面色蜡黄,瘦不拉几,看起来一点也不健康。见面的时候,我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大约有四五秒才松开。他说,欢迎你来,兄弟。我说,终于“面基”了。我们哈哈大笑之后,去喝了一顿大酒。那顿酒喝得很猛,我们都醉得厉害,在他租住的房间里睡到了第二天天快黑时,才勉强支起身子出门觅食。

何健康果然带我玩了几天,去看了山,去玩了水,去唱了歌,去逛了街,也和当地的文友聚了几次,喝了几顿不痛不痒的酒。他看起来很有钱,出手也很大方,花钱的习惯显示出他有一个殷实的家境。差不多半月后,何健康的口袋几乎要见底了,他对我说,江河兄,我不能陪你玩了,我得回家去,不然得饿死了,你要跟我走,还是留下来。我说跟你走就算了,我在这里等你。我在何健康的租房里住下来,前两天无所事事,无聊的时候就去旁边的大学里面溜达,学校里人很少,我自觉出一种尴尬和无趣,去了两次就不愿意去了。第三天时,我决定找工作,就在清溪,以前想在长沙混,现在不了。我把想法告诉何健康,何健康说,不错啊。晚上他又说,你搜一下,《清溪》招编辑呢。我搜了一下,果真是的,但那招聘启事都发了三四个月了,人怕是早就招到了。何健康说,去试试啊。第二天,我就循着杂志上的地址,在老城区被抛弃的市政府楼上,找到了《清溪》编辑部。接待我的老大爷眼看早就该退休了,人很热情,听了来意,又听我介绍在《清溪》发过小说,很惊喜地赶紧报告主编。主编正在外不知道做什么,电话里说,你等等,我马上回。我喝了三杯茶,有些驼背的主编来了,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拒绝了一个又一个人,终于等来最合适的人选。我就这么成了《清溪》编辑。主编给我找了一个住处,老旧宿舍楼闲置下来的一个房间,一张床,一个书柜,一个衣柜,陈设很是简单,唯一的好处是,有个卫生间。我从何健康那里带走了少得可怜的行李,住进了我的新家。

《清溪》编辑部其实就三人。主编,我,和我来时接待我的大爷——后来我知道他姓杨,我叫他老杨。主编姓郭,留着胡子,好穿对襟的衬衫,写毛笔字,喝浓茶;老杨话很少,很勤快,只要出现在编辑部就争着打扫卫生、泡茶,但更多时候他不出现。以前他的活就是打杂,寄杂志,编制稿费单等,不直接参与编辑。我来了后,他的活都到了我手上,他倒成了闲云野鹤。这倒没什么,反正编辑部工作也很少。

何健康常来编辑部,时间一长,也熟门熟路地。我编的第一期《清溪》,头条就发何健康的诗歌,二十多首诗歌一发,给他发了好几百稿费。发关系稿的感觉很是奇特,自心底有一种扶持了人的优越感,所以我赶紧把版面图拍给他,你看看,我推你了,是否该表示一下?他很快就约我去学校喝酒。电话里,他说,兄弟,这点稿费虽然很少,但是我喜欢,这是我自己挣的,是兄弟你给我的。我说少吗?他说少,太少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可比这多太多太多了。

那天他带了一个女孩,长得挺漂亮,扎着马尾辫,看起来很清秀乖巧,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他说,这,我女朋友。我冲那女孩笑了一下,你好,江河。那女孩也笑了一下,说师兄好。我说我可不是什么师兄。但我断定她是何健康的师妹。何健康说,江河是《清溪》的编辑。女孩说,清溪?编辑?我正要解释,何健康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女孩有些委屈,你不说我永远也不懂。何健康说,说了也没意义。我眼看两人要闹起来,赶紧说,就是一个糊口的活。那女孩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们喝了差不多一件啤酒,都有些醉了。何健康吩咐女孩说,你也喝一点。女孩便倒了小半杯,喝了一口。何健康说,你敬江河一口。女孩有些为难。我赶紧说,我敬你吧。女孩仓促地站起身来,对我说,我敬你。我们都只喝了一小口,我便把剩下的未开启的啤酒抢到了身边,把开了的喝完就散吧。

那女孩我只见过一面。后来我们见面,何健康又带了其他女孩来,都跟他举止亲昵,神情暧昧。我便问他,那个乖巧的小学妹呢?何健康告诉我,分手了。那后面这些呢?何健康微微一笑,好朋友。何健康的好朋友都是女性朋友,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经常变化,大多我都认不得。

一年后的夏天,何健康大学毕业了。他出去晃了三四个月,回来后就进了《清溪日报》,做新闻记者。日子忙忙碌碌,常常出没在各种政府会议上。他家里很快为他在市里买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完毕后他邀请我去家里庆祝乔迁之喜,参加的人除了我,还有几个姑娘。我们又喝了很多酒。何健康醉醺醺地搭着我的肩膀,兄弟,我他妈现在还是缺钱。我说你别逗了,你家里那么有钱,你看看自己,跟你一样的,现在助学贷款都还没还完呢,你已经是有房产证的人了。何健康手一甩,大声说,这不是我的,我要自己赚钱。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深夜我醉醺醺地出了何健康家,下了电梯,在迷宫般的小区里找不到出路时,一个女孩搀住了我,江河,我送你回去吧。那一刻,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突然拉住了一双温暖的手。

那女孩是谁?湘琴抓住关键点问我。我顿了一下,一个朋友。湘琴发来一个得意的笑,江河兄,这里有个故事呀。我说别插话,她发来一个“哦”。

我把和何健康交往的过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湘琴,独独省略掉了我见到的出没于他身边的女孩子们。湘琴说,很羡慕你们这种以文会友的关系。我看了一下时间,快三点了。我说,早点休息吧。湘琴发来一个害羞的表情,不好意思,耽搁你休息了。我没有回她。闭上眼睛后我一度想要再问问她,有没有去何健康家里玩,想了想算了,不合适。

3

有一条曲折的林间小道,不知道到底通往何方。我在小道上急匆匆地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着急和慌张。有人在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有些熟悉,江河,江河,江河……我四处探望,忍不住加快脚步往前走,既没有看清楚人,也没能辨别出到底谁在叫我的名字。

我感觉很累,气喘吁吁地醒来,只觉得电热毯烘得脊背很烫很烫。我侧起身子,一只脚撩起被子,冷空气一下子灌了进来,我的脊背感觉到一阵舒适。我又眯了一会儿,恍然想起什么,拿起手机一看,九点多了。我给郭主编发短信,主编,我有点事,晚点再来。我放下手机,爬起床穿衣服,毛衣正套在头上时,郭主编来了电话,他说,又不用打卡,你什么时候去都行,记得周五前完成校对。我挂了电话,脱掉穿了一半的毛衣,重新睡到床上去。

天太冷了,这种天气,能在床上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啊,哪怕只是躺着玩手机。微信朋友圈里,我刷到了湘琴的动态,她发了一张手写字的图片,上书一句:天冷时,哪里有火炉,哪里就有温柔!何健康在下面评论,我这里没有火炉,但有温柔。后面附了一个勾手指的表情。我心底笑了一下,嘿,这家伙。我顺手点了一个赞。

没过几分钟,就收到了湘琴的微信,早安,江河。她一开始叫我“江河老师”,还用“您”,后来叫我“江河兄”,这次索性叫我“江河”。这让我感到自然。我说,早安。她说,在工作吗?我说,还没起床。她说,羡慕。我说,这就起了。我说完就起床了。老是在床上也不是个事儿,况且我是有正经工作的人,虽然只是一名不用打考勤的杂志编辑。我哆嗦着穿上衣服,准备去洗漱。

拿出漱口杯、牙膏、牙刷,小心地将牙膏挤在牙刷上,放回牙膏的时候,我注意到装牙膏的杯子里那支粉色的牙刷。它像是被人遗忘的孩子一样,孤独地杵在那里,让我心里隐隐地晃了一下,像污水倒灌井盖,一种干涩的莫名的悲伤就涌了上来。我拿起它打量,它的毛刷干燥,刷柄的中部沾着一些牙膏的残留物,已经硬掉了,像一层随时都可能起壳的茧。刷牙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给那只被遗忘许久的牙刷的主人打个电话,可是刷完牙,我又打消了那个念头——我贸然给人打电话,说些什么呢?我感到惆怅,犹豫不决,不知道如何表达心中那种莫名的情绪。想了许久,我发了一条微信出去,青青,你的牙刷还在我的杯子里。

牙刷的主人简青青,就是那个在我沉醉迷路不知去向的深夜冒出来搀住我的人。她是清溪大学的大三学生,学旅游管理。那晚之前我从未见过她。在何健康组织的那场闹哄哄的乔迁之喜上,她显得尤其安静和沉默,远远地坐在沙发边上,偶尔与大家搭上一两句话。她很漂亮,但我真的不认识她,我想她可能是何健康的某一个暧昧对象,或者何健康准备暧昧的对象,我当时心里邪恶地想会不会他们已经睡过了,总之她注定和何健康是一条线上的人,今晚之后我不会再见到这个人。没想到我们很快就有了第二次见面,在何健康家所在的小区。

我当时有些蒙,快要摔倒的身子突然被稳住了,我定了定神,很认真地打量她。你谁呀?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真的认不出来她是刚在聚会上见到的人了。她说,我是简青青,你喝多了吧?我说喝多了喝多了,可是简青青是谁?她扶着我,你别管我是谁,我送你回家。我没有说话,我确定自己已经醉了,还是先回家再说。回到房间我就躺下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女孩,1.2米的小床因此显得有点挤。我当即吓了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她压着的手,半坐起来,揉了半会儿眼睛,才仔细打量身边的女孩,是简青青。这应该算我们第三次见面了,真是神奇。我确信,我们是和衣而睡的,这意味着我们什么也没有干。我心里突然很复杂,一时欣慰地想幸好什么都没发生,一时又后悔自己为何什么都没干。

你醒了?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又把我吓了一跳。她伸了个懒腰,看着我,酒醒了?我尴尬地看着她,发现她一脸自然,并无任何惊奇,这意味着,她对于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这件事并不觉得诧异。我疑惑地看着她,这,这怎么,回事?她笑了一下,不得不说,她笑起来很好看。昨晚上我送你回来的,你死活不让我走,当时把我吓坏了,但发现你其实烂醉如泥,拉着我倒下去就沉睡不醒了,我原本想走的。怎么可能,我几乎要跳起来,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就是那样的人,她说,你很快就睡着了,我想走的,但是太晚了,寝室也回不去,就将就睡了。我脑子里使劲地回忆,却想不起什么来,只记得自己进了门就倒在了床上。我说我记不得了。她说你喝成那样还能记得?我说好吧,抱歉。我起床去上厕所,我突然感觉我的膀胱胀得难受。下了地我才发现自己脑子沉沉的,脚步轻飘飘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晃悠悠地往洗手间走,舒畅地撒了一泡尿,往回走时,一下没稳住,身子一偏,腰部磕在了书桌上。她一骨碌爬起来,要过来扶我。我赶紧伸手制止她,我没事。她僵在床上,你没事吧?我没事。我忍着痛,走到床沿上,坐下。

我们好像聊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聊,再醒来时,我和简青青又在一张床上睡了,依然是什么也没有干。我看了看时间,天快亮了。我有些心动,这样属于晨勃的时刻,这样年轻的身体,这样亲近的距离,不做点什么都暴殄天物了。我翻转身子侧身抱着她,一动,她就醒了。你瞌睡很轻啊?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声音有一些颤抖。她原本是平躺的,听我说话,突然侧过身来,和我面对面躺着,我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不知道该干吗。她睁着眼睛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老是醒来。那距离太近了,我脑子里轰然空白,只觉得她紧紧地抱住我。我一年多没有做爱了,那种感觉,如同皲裂的大地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非常恣意和爽快。我疯了似的,揉捏着怀里的简青青,她压抑的呻吟,在小小的房间里,尤为清晰。第二天,我们在楼下路边吃了一碗羊肉粉,留了电话,简青青就急匆匆地走了,她要赶去上十点钟的课。而我则去往编辑部,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

那之后,简青青就常来找我玩,来了就在我的住处过夜。开始的时候,每一次都留下些东西,洗面奶、润肤露、护手霜、唇膏、牙刷,等等。她留下的东西用完后,我们就一起去超市买,根据需要置备。她甚至带了两套内衣到我的住处,她说方便换。

知道我们之间的情况后,何健康和我打了一架。其实也算不上打架,就是他捶了我胸膛一拳,你他妈当我兄弟吗,我的妞你也泡?我很想告诉他我没有泡他的妞,但想想可能比较伤人就没说了。他说我最喜欢的妞,还没到手,就被你睡了。他很伤心,乃至蹲在地上,好像是哭了起来。我就在旁边坐着,良久,我说这下怎么办?我跟简青青已经这样了。何健康抬头看着我,像个委屈的孩子,还能怎么办?那一阵子他都不理我,大约有两个月,我以为我们之间就完了。说实话我也挺难过,毕竟我和他交情不浅,可是局势我已经没法改变,简青青已经和我在一起了。有一天他突然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这让我感到意外,很是兴奋,一种宝贵物品失而复得的幸运感。他在电话里说,兄弟,叫上你的妞,我们吃饭去。他找了一家很贵的餐厅,宴请我和简青青。原来,他又泡到新的妞了。他很骄傲地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向我们炫耀一件专属自己的宝物,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们宝物的名字。

没多久何健康就辞职了,他说要创业,我和简青青都劝他,好好的工作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他说要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干一番事业,拉我入伙。我说你又不缺钱,拉上我干吗。他说有钱兄弟一起赚。我那时候正准备买个小房子,手上依靠少得可怜的工资,和写作的稿费、奖金,已经存下了七八万。我算过,心仪的小区,9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首付十来万即可,我离自己的目标已经很近了。所以当何健康拉我一起创业的时候,我是拒绝的。但是后来经不住他的劝说,入了伙,于是我们每人出了6万元,开了小小的合家欢。我就这样放弃了自己买房子的计划。

现在我站在窗前,能远远地看到当时特别想买的那个小区的楼。他像个美丽的大姑娘,站在人流中和我对望,没法靠近,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大姑娘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区已经早就卖得精光了。我不由得叹气,早知道合家欢开成这样,当初就该坚决拒绝,一心买房,要是买了的话,早翻几番了。

开门声将我从记忆的纠缠和对往事的遗憾中拉了回来。郭主编从门外跺着脚走了进来,窝在编辑部小小的电炉前烤火,小伙子,临空惆怅啊,想什么呢?我说什么也没想。我走到火炉边,与郭主编相对坐着烤火。郭主编搓着手,他大爷的,申请一个空调,两个月了,都没有动静,等下我非得和这帮狗日的理论理论。我说主编还是算了吧。就在这时候,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我伸手拿过手机,打开微信,看到好几条新消息。简青青刚给我发了一条微信,江河,丢了吧,留着碍眼。我回她,留着就留着吧。我退出来,点开湘琴的微信,看到一连串的话,江河,在干吗?起床了吗?在忙吧?那你忙吧?我没有回她。

4

那几天,整个市文联的空气都有一些紧绷绷的感觉。自从郭主编去了作协主席和文联主席的办公室后,所有人的神情里都憋着一股奇怪的气息。那几天我忙着做校对,和印刷厂对接修改。简青青没和我联系,她忙着呢,工作,生活,哪一样事情都够她消耗时间,我不足为挂念。湘琴和何健康倒是常和我联系,零零碎碎聊一些天,都不怎么多。主编不怎么来办公室,每次来的第一句话都是问校对如何了。他心里挂念的,大约只有《清溪》杂志这件事。

在清溪,郭主编是一个较具有争议的存在。他是作协的副主席,有才华,小说写得棒,年轻时上过鲁迅文学院的高级研修班,小说还被《小说选刊》转载过两次,曾经在省内名噪一时,后来他不写了,潜心在办刊和做活动上,因为思路新、视野广、责任心强,《清溪》在他手里办出了名堂。但也正是这个原因,引起了本地一些老作家不满,散布他的谣言,说他照顾年轻人,发省外关系稿,不把本地老作家放在眼里。这些话反复传到文联领导耳朵里,一来二去,领导就找郭主编谈话,郭主编脾气直,疾恶如仇,和领导闹起来,搞坏了关系。文联主席和作协主席换了一届又一届,郭主编却岿然不动,不上不下,尴尬地处着。好在他也算心胸开阔,不在乎什么职位之类的,只一心想办好刊物。现任的文联主席,是从政府政策研究部门过来的,从没搞过文化,临到要退休了,来文联这种清水衙门休养生息的意思,作协主席也是新换的,就是新任文联主席在原单位的副手,转到文联当副主席,兼作协主席。两个主席都不搞文化,但理论多,能说会道,哄得宣传部领导开心。近一年来,郭主编和新任文联主席、作协主席的关系越来越差,冲突越来越大,差到恨不得打起来。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劝又劝不了,帮又帮不上,只能尽力干好自己的活。

我和印刷厂把杂志校对完毕,给郭主编打了电话,不到一个小时,郭主编就到了办公室。我把《清溪》杂志清样递给他,非得你亲自出马,老东西那里,我过不了招。郭主编接过杂志清样,伏案看了会儿,说你等着,我去找。半个小时后,我听到楼道里传来郭主编的声音,站着茅坑不拉屎,他妈的也不嫌臭。随后郭主编开门进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立马站起来,没签?郭主编把清样给我,吵了一架,签了,让印刷厂抓紧印刷。我说,好。我拿起电话给印刷厂打电话,确认了印刷的事情,挂了电话,听到郭主编说,找个时间得好好和这帮人理论理论了,为官不为就算了,生生阻碍了文学事业的发展。我说老郭你就让一让吧,跟这种不懂文学的人争论,意义不大。郭主编没接话茬,剩下的事情你抓紧。我说好。

杂志下了厂,定了印刷,我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给何健康打电话,好一会儿他才接,那边传来吵闹声、风声、摩托车的突突声,时远时近的说话声。我说你在哪?这么吵。何健康大声说,乡下呢。我说哪里乡下。何健康说,一个朋友家。正说着,那边传来一个声音,谁呀?我听出来,是湘琴。湘琴冒出来,原来是江河兄,你在忙什么呢?我说没忙什么,你们俩怎么到乡下去了?湘琴说,来朋友家玩呢。我们很快挂了电话。即将下班了,手上的事情已经忙完,文件夹里倒是存着一大堆稿子等着审阅,不过懒得看了,我站在书架前,思索带一本什么书回去消遣。思量了许久,我带了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书就是郭主编送我的,那时候我刚到编辑部上班,老郭语重心长,小伙子,杂志要编,但也不能耽搁了写作和阅读啊。我接过书,郭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那时候我叫他郭老师,那时候我叫谁都叫老师,感觉每个人都牛逼哄哄轻慢不得,后来工作熟悉了,也叫他郭主编。现在大多时候,我叫他老郭,亲热,亲近,我们都喜欢。对老郭称呼的变化,是我在《清溪》编辑部成长的变化,不知不觉间,时间改变了我们的身份和称谓。

我拍了一张书的封面,发了一个微信朋友圈动态。我说:“寒冬里,感受文学的温暖。今晚就它了。”下了班,我感到无比轻松,去了一趟超市,采购了些零食,回到住处,天已经完全黑了,便早早洗漱了,上了床,半躺着看书。从中间随便翻开《追忆似水年华》,随性往下读,情节都是模糊记得,但文字生涩,读起来跟第一次读一样,有些累。读了十几页,微信响了。湘琴说,江河兄,你有《追忆似水年华》?我说正在读呢。她说,给我读。我说,你要是要,就抽空拿去。她说我会找你的。我说你们还没回来?她说还没有,快了。我说你们玩吧,我读书。她没有回我。

晚上十点多,我合上书,准备玩会手机睡觉。楼下传来巨大的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是那种使劲加油门导致排气管拉肚子般往死里叫的感觉,让人听着很是难受。我住的地方虽然老旧,但是远离街道,很是安静,突然的刺耳声让我很不习惯。刺耳的摩托轰鸣了大约半分钟,楼下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江河,江河,江河……是何健康的声音。我爬起床,拉开窗帘一看,何健康和湘琴紧贴着弯着腰一前一后坐在一台摩托车上;摩托车很新,正好在一盏路灯下,灯光直愣愣地打在他们身上。

我披上外套,穿着拖鞋,下了楼。看见何健康和湘琴已经从摩托车上下来了。我说,这大半夜的,要闹哪样?何健康说,看看,摩托车,新买的。我笑,你这是冲我这里显摆啊!湘琴说,其实是我说要来找你借书看。我围着摩托车看了一圈,说,着实不错,多少钱啊?何健康乐了,不贵,三万多。我竖起大拇指,土豪。何健康很得意。我们聊了会儿,湘琴说,江河,别聊了,先给我找书啊。我说你们不早说,我还得再跑一趟。湘琴说我跟你一起。何健康跳上摩托车,说,那你快点啊。

冬日里的楼梯间,光线灰暗,很是冷清。我和湘琴一前一后,一句话也没说,转上了二楼。我的门没关,直接一推,开了。我拿起打开放在床头的书,合上,递给湘琴,慢慢看,我不急,以前看过。湘琴笑了一下,我尽快还回来。我说都行。湘琴说,我朋友喊去她家玩,正好没车,我就喊了何健康。她似乎要解释什么。我轻微弯腰,在书架里找了两本书,递给她,他人是挺好,对了,这些也都值得一读。她没再继续,好,我都好好读读,那,我走了。我送她出去,她却拒绝送下楼,小跑着下楼了。我回到屋里,打开窗户,看到她小跑到摩托车边,坐上了摩托车。何健康冲我说,走了啊。我说,你那声音,得改改,很吵人。何健康说,你懂个毛啊。我说赶紧走吧走吧。他们走的时候,湘琴冲我挥了挥手,江河,谢谢你的书。我想要回答什么,他们已经在摩托车的轰鸣中走远了。

再次躺上床时,我心里就有一丝丝惆怅和难过。我理解为看到湘琴和何健康在一起,心里就想起了自简青青走后一个人孤苦的生活。我确实是想简青青了,确实。

简青青走之前我们吵了一架。

那之前我们不是没有吵过。但那次吵架都很冷静,原因其实也非常简单,她要去参加一个聚会,叫我一起,而我正好没时间,她闷闷不乐地去了,回来后也有些不高兴。说不知道你一天忙什么,陪我去趟的时间都没有。我说我也有自己忙的事情,再说了,我不是一直没有陪你,以前很多次也都是我陪你去的,但我确实不太喜欢你们那种聚会。她说我们那种聚会怎么了?我说感觉就是一帮人在一起炫耀,也不知道你的这些都是些什么朋友,看起来一个个都像模像样的,但表现都很肤浅。我没注意到她神情已经变化了。她什么也没说,我也一时找不到话说,她洗澡上床,我也跟着上了床,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住了她。我们都了无睡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半夜三点多醒来,发现她也是醒的。我说你怎么不睡?她沉默了些时候,江河,我觉得,我们快完了。我没有说话,我几乎就要哭出来,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委屈,但我没有说话,我忍住了眼泪,我说,你想干什么?简青青转过身子,吻了我一下,她的嘴唇很凉。她停下来,在黑暗中看我,说,我不知道。我们重又吻在一起,死死地纠缠,拼命地吮吸着对方。做完后我感觉异常疲惫,躺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简青青说,对不起,江河。第二天醒来,简青青已经走了。面对空荡的小房间,我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我没有去特意找简青青,她已经毕业了,如果她想躲避,随便去往哪里,我都找不到。但其实我知道她还在清溪,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我没有特意去找的原因是,我知道找了也没用。

相爱一场,我已深刻地认识到,我们面临着不同的生活和选择,我知道她要的生活并非我要的,且也是我给不起的。但我常想起她,她就像心里的一块透明胶,你一眼望去以为没了,却冷不丁地扯你一下,不是很疼,但隐隐地梗着你的心,很是难过。

5

《清溪》杂志的印刷周期差不多是一周,等待杂志印行的日子非常清闲。《清溪》虽然是个小地方的市级文联刊物,但来稿量非常大,邮箱里存着上百封邮件还未打开,以前存下的稿子已足够用至少三期。我们唯一头痛的是让人深刻喜欢,让人眼前一亮,或者说具有经典性质的作品,几乎没有。所以我们常常需要约稿,通过各种资源,主要是靠人缘向国内一个名声大的作家约稿,以保证每期刊物都有一两个特别漂亮的作品。这个活我们经常都在做。等待杂志印行的时候,我就给几个有过交道的作家发去了约稿信息,许诺头条发表,和不错的稿费,诚诚恳恳地约稿。名家们的回复含含糊糊,只说手上没有,有稿子的时候一定支持,在思虑着继续向谁约稿的空隙,我点开了邮箱。

邮箱里面密密麻麻,逐一打开,有的读上一两段就放弃了,有的艰难读完。跟往常一样,没有那种特别亮眼的作品,作者简介倒是五花八门,简介比作品写得厉害,整个看起来,就是一节枯木上戴了一顶皇冠,非常不匹配。我陆陆续续挑出三四个存下来,准备细读。这时我看到了湘琴的邮件。她说:江河,稿件在附件,写得不好,请你指正!

我点开附件,先读到一个散文,写年轻女子在冬夜里的思绪,回忆童年,又思念起曾经的爱人,随后又怀想了未来美好幸福的生活。天亮了,女子睡了,文章结束了,最后一句说:晨曦铺满大地,也透过窗户洒落在她的脸上,万物静谧,她沉入晨梦之中,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如此美好。我读下来,是有一些细微的触动,但整体感觉又不行,写的散且乱,线拉得长,体量看起来大,文本却小,文字很美,但是含量上轻,缺乏质感和厚重感。我退了文档,点开另一个,读到一些诗歌,写的是生活中的细微感触,文字和语感都不错,我便拷了出来。《清溪》立足清溪市,办刊的主要职责,还是扶持本地作者,帮助他们成长,湘琴的作品,是可以发的。我回了她邮件:湘琴,作品看了,诗歌不错,拟送审,定了回你。另,散文文字很美,但深度和厚重上欠缺,你可以拿去日报看看,他们那里副刊倒是常发些这样的。问好。

我很快收到湘琴的微信。她说看到了我的邮件,谢谢留用。我说几乎是定了,但是还需要主编定稿的。她说能过你这里就很好了。又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把书还给你。我惊奇,看完了?她说,嗯。

郭主编正好进来,身上披了一身雪。我放下电话,下雪了?没等他说,便自顾走到窗边,外面果然下雪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非常美丽。郭主编在身后说,下了得有半个小时了,很大,你这跟谁聊呢,这么着迷,外面下大雪都不知道。我说作者呢。我心情无比轻松,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天地实在是太美,我想跟人分享,却一时不知道发给谁。

这些年我在清溪,大学时的好友已经几乎失去联系,当地的朋友也都是些写东西的,平时看起来称兄道弟好得不行,其实并没深交,最好的朋友就是何健康。但我不至于矫情地给他发一张雪景。我首先想到的还是简青青,不得不说,我是挂念着这个曾经的爱人的。但我不能发给简青青,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地方,她也看到了同样飘舞的大雪,我们此刻共享同样的美好,但她的身边兴许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

我把照片发给了湘琴。因为她正好发信息过来。她说,你倒是说有没有空嘛。我没回答她,直接发了照片过去,说,在编辑部看到的大雪,美极了。我回到电脑前,放下手机,对郭主编说,老郭,有个新作者,本地人。老郭很兴奋,扑到电脑前,哪里呢,我看看。我找出下载下来的湘琴的诗歌文档,打开,把座位让出来,说,你细看会儿。老郭戴上眼镜,微微前倾身子,很认真地读。我便来到炉子边,随手翻阅一些其他文联寄来的刊物。好一会儿,老郭站起来,说,发,这个作者,看起来还生涩,但有思考,也有文笔,这样的作者,我们得培养。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老郭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们这一代人,当初就是缺乏提携,全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虽然最终也能走出来,但弯路走多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丢了、放弃了,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情,还是通过这些平台,把这些有潜力的作者推出去,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我是心里由衷喜欢老郭这个老头子,他性格上很直,绕不得弯,所以容易得罪人,但他对文学是真心的,对新人是用心的。我说,我希望自己能成为你这样的人。

老郭笑了,话是这么说,但我感觉,最近有人对我意见越来越大,估计很多事情也不太好办了。我说,老郭,有些话还得重复说,我觉得,你还是稍微收一收你的性格,不是说你性格不行,只是收一下,对你开展工作,确实有帮助。老郭声音突然高了,激动地说,收干吗,我几十年就这个性格,随他们。我一时无语。老郭说,内部传来的消息,文联要对《清溪》改版了,这杂志我干了快十年,是在我手里干出名堂的,这帮人说改就改。我说,改改也无妨,最终不都是你说了算?他们不懂文学,也不懂办刊,能改成什么样?老郭声音又高了,不懂?有些神经病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懂的。我赶紧制止他,老郭,你小点声吧,隔墙有耳。文联总共就那么几个办公室,都在一层楼挨着,门外时时有人走动,且老旧办公楼隔音效果几乎等于无,我们的谈话,难免会被人细细听了去。老郭缓和了一下,随他们吧。

老郭和我聊了会儿,又走了。他常这样,我也习惯。他走时叮嘱我,你好好干,这些纷争,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无论如何,你不要扯进来,对你不好。我没说话,把老郭送出去,说你多穿点。他笑,我身子还很好的。我回到办公室,拿起手机,湘琴已经发了几条信息,先说好美呀我也在看雪,又说你在编辑部,再说我去找你吧。我说,这么大的雪,不适合出门。湘琴说,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我去楼下接湘琴,看到她站在飞舞的大雪中,穿着一件长款的火红色羽绒服,和白雪衬得极为巧妙,有一种惊艳的感觉。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何健康为何会喜欢上她,大抵就是类似某一刻无意间的美。我竟然有些嫉妒何健康。我说你应该叫上何健康。她说他怕是早跑哪里玩去了。我走在前面带路,湘琴跟在后面,好奇地说,我还没来过文联,特别好奇这里面长什么样。我打开门,请她进去,说,乱糟糟的样。我们在电炉旁坐下,给她泡了一杯茶。我告诉她主编刚看她作品,能发,你等着吧。她表现得很开心,真的吗?能在《清溪》发,我很幸运。我说得了吧你,至于吗?她笑起来,把书递给我。我接过书,转身放在身后的桌面上,没想到你看得这么快。转过来时,发现她还是笑着看我。不得不说,她笑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看,非常亲切。我不解,笑什么?她说,用古代的话说,你就是我伯乐了。

我没法接话,便问她,何健康呢,这几日怎样?湘琴说,他呀,最近老说不太舒服,让去医院也说懒得去,有些低血糖。我说那是懒的,他经常不吃早餐什么的,时间长了着了低血糖吧。湘琴说我也不清楚,反正常常有些不舒服。我说,找时间我劝劝,让他去医院好好看看吧。湘琴说,嗯。她突然反应过来,脸红了,我,我和他,也就。我笑了,别解释啊。我是笑的,可是心里又有些酸涩的感觉。天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们坐了得有两个小时,湘琴提议说一起吃个饭,我说就免了,这种天你该早点回。她又笑,说这话总觉得是说给小孩子听的,清溪才多大,多晚都不怕。我说确实是有点事,今天就算了,找时间叫上何健康一起。她说好吧,有些不高兴。我说我送你下去。一出门,寒风袭来,我们都哆嗦了一下,我拉紧衣服,对湘琴说,走吧。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钻进停下来的出租车里,隔着车窗说,那我走啦。

送走湘琴,我返回办公室,眼看要下班了,我准备回去再处理些事情就下班。快到编辑部,突然遇到文联主席从卫生间甩着手出来,冷不丁地撞见了,我轻轻地叫了声“主席”。主席继续甩着手上的水,小江啊,出去?我说,送个朋友下楼。主席说,那个,你跟我去趟我办公室。我心里打鼓,嘴上说,有什么事吗主席?主席说,没事,聊会儿。在主席那间干净温暖摆满绿植的办公室里,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茶,心里有些慌。

主席坐在电脑后面,身子靠在椅子上,胖胖的样子,竟像一尊弥勒佛。弥勒佛嘴唇上下蠕动,小江啊,你是我们全省代表性的青年作家。我更慌了,主席,哪能代表什么?我就是个学习中的文学爱好者。主席摆摆手,你就别谦虚了,我还没来文联就听过你的大名的,你的工作我也很了解,非常棒。我不知说什么,只好不说话。主席说,希望你继续努力,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把作品写好,我当主席的,全心全意为你们搞创作的服务好。我起身,主席,我还有点事,得先去处理。主席也站起来,嗯,心里挂着工作,都是好同志,那你先去忙,记到,常来我这里谈心,我非常喜欢你。

回到办公室,我心里七上八下。主席这是要拉拢我,孤立老郭吗?还是以话点我,干好自己的事不要蹚浑水吗?我想不通,想给老郭打电话,说说这个事,想了想觉得不妥,就打消了念头。

6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持续了好几天。雪后的世界很美丽,但融雪后的世界却很肮脏。清溪在美丽和肮脏之间切换来切换去,变脸似的。这几日,老郭的脸也跟随着城市的面容变来变去。文联内部不断传来内部消息,《清溪》改版的传闻已然成真。一年终尾,据说从下一期就要出新版。我和老郭心里都有不爽,原因是,杂志改版,作为主编的老郭,和作为编辑的我,竟然还没接到明确通知。

后来出了太阳,晒干了雪融后的污水,天气暖了一些。我和何健康见了一面,在合家欢,我们决定停掉这个不景气的餐馆,不然只能是继续亏损。后续处理交给了何健康,毕竟他没有上班,我也放心得下,何况处理下来,也没剩几个钱。确定了这个事,我们俩在合家欢喝了最后一顿酒,那是我们在自己开的餐馆里的最后一顿酒,不多,每人喝了两罐啤酒,算是对这个餐馆的告别。喝酒时我也劝他,有空得去医院看看,他说没事,我随时带着糖呢。说完还掏出两颗,向我晃了晃,头晕就吃上一颗,立马见效。后来,我想起那天中午那顿酒,失声痛哭,没想到那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顿酒。

两罐啤酒就让我有些晕乎乎的感觉,非常意外。我在上班之前回到编辑部,正好接到办公室通知,说下午三点开会。会议室不大,人来得多,就有些拥挤,我进去时,老郭已经坐下了。参会的有宣传部领导、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文联办公室主任,等等,还有三五个市内的作者,我瞄了一眼,得有十五六人之多。坐下来,办公室的同事便送来资料三份,其中一份方案,名曰《〈清溪〉杂志改版方案》,我下意识地看老郭,发现老郭正怀抱双手,呆呆地看着桌面。

《方案》开头引言说,长久以来,文学期刊《清溪》培养了大批本土作者,为本土文学事业的发展作出了特殊的贡献。随后话锋一转,说由于近年来,编辑部管理混乱,编辑思路狭窄,杂志出刊质量堪忧,严重地制约了本土文学人才的成长。于是得出结论,改版迫在眉睫。《方案》还重新拟定了编辑部人员设定,文联主席任主编,作协主席任副主编,老郭任编辑部主任,我和一干参会的市内作者任栏目编辑。《方案》甚至含有编辑流程,作为编辑部主任的老郭,唯一的权限是评论栏目的二审。我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合上《方案》。

眼看要到三点,参会人员已然全部坐定,文联主席正要张嘴开场。千钧一发之际,老郭身子一正,开口说话,今天这会非常奇怪,我来了才发现我不应该来参加的,但既然来了,就先和大家说道说道这个事。大家面面相觑,作协主席想制止,老郭提高声音,杂志改版,我们实际办刊的人员,此刻才得知消息,这对我们是何等的欺骗和侮辱。再看看这个方案,这什么狗屁改版,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杂志的发展好不好,你们方案里几句话就足以否定掉?文联主席没忍住,郭主任,这是开会,有什么情绪,会后再说。他们都叫老郭为郭主任。老郭并没有结束的意思,文联和作协,确实问题很多,但你们得想想,出问题原因在哪?是在你们身上,不干实事,还站着茅坑不拉屎,是你们搞坏的,不是我,也不是《清溪》杂志。宣传部的领导这下不高兴了,郭主任,注意纪律。老郭说,什么纪律,什么纪律,早的时候不讲纪律,现在讲什么纪律,要讲纪律,先把那些为官不为的拿了。宣传部领导一脸尴尬。

老郭站起来,要改版可以,应该是我和江河出方案,只有我们俩知道怎么改最合适,杂志好不好,你们应该去外界打听打听,去清溪之外,去省外,到全国业界去问一问。再说,也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往编辑部拉,编辑部不是动物园和菜市场。这话打在在场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极为不好看。

老郭说罢,起身便走。我一愣,也站起来,老郭看了我一眼,我又坐下了。作协主席见势也赶紧站起来,想拦住老郭,他嘴里喊着,郭主任郭主任,等一下。可老郭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气氛一度很尴尬。

会议开得也很激烈,似乎老郭那一通火发的,并没有什么作用。大家热烈讨论了《清溪》存在的问题和改进的方向,纷纷表示将竭尽全力,把《清溪》越办越好。会议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我回到办公室,没见老郭踪影,打了电话去,老郭问,开完了?我说,嗯。老郭说,他妈的,太欺负人了。我们寥寥聊了几句,他说忙去赴约,便挂了。

几天后又开了会议,这次没有通知老郭开会,改版编辑部设置中,也没了老郭的名字。我把这事告诉他,他只说,随他们吧,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阵子我心情也极为压抑。跟老郭一样,对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都有自己的无能为力,却又心有不甘。我心知老郭不希望我卷入,他是真关心我,我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但究竟心里还是堵着的。

正在苦闷的时候,接到简青青的短信。她说将要离开清溪,约我见个面。我正下了班,顶着寒风往宿舍走,问她,要去哪里?她说,见面说,你在哪?我说,住处。

简青青敲了门,面对打开门的我,问我,方便吧。我侧开身子,没什么不方便的。房间里和她走之前,并无二致。我让她坐在床上,我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一时无话。屋里很冷,我们都有感觉,但谁都没说。良久,我问,要回家?她说,不是,去北方。北方?嗯。我好奇地看她。跟我未婚夫走。未婚夫?我一愣,心里紧紧地疼了一下。对,好笑吧?我笑了一下,苦笑。北方气候和我们这里不同,多保重。我会的,她说,你呢?我不知道,我说,最近事多。你不好奇?我这么快就有了未婚夫。我说,知道了又能怎样?她顿了一下,也许是吧。

她起身,在房间里收拾,一些小东西,是她留下的。我是真要走了,这些东西,留着碍眼,让你丢掉你不,我亲自来丢掉了。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在书柜、衣柜、窗台、卫生间收拾。她的背影那么熟悉,她离得那么近,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厚重的墙。她收拾了一大袋,放在墙脚,应该没了,她说,如果有遗漏,你一定要丢掉。

我们又回到最开始的阵势,坐了一会儿。她说,家里应该有个取暖的,太冷了。又说,我们干点什么吧?嗯?我从书桌旁拿了两罐啤酒,递给她一罐,我说,那就喝酒。天实在太冷了,啤酒非常冰,满满一大口下去,从嘴唇到舌头、口腔、喉咙、胃部都瞬间一个激灵。我们都冷冷地吸了口气。

家里剩的啤酒,是简青青还在的时候买的。那时候我们常用我的电脑看各种电影,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腿上,同喝一罐啤酒。为了方便,我们去一次超市会买好几件罐装啤酒。后来她走了,还剩下两件多没喝完的啤酒,我一罐都没有动。我们再次喝那些啤酒,并不知道它们是否已经过期。我们连续喝了好几罐,我感觉自己是有些醉了,突然有种冲动,想和她做爱。我不太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就是特别想要,身体的欲望,和心里的欲望,都特别强烈。我的心里,有一些怨愤,也有一些不舍。

这时简青青说,要不,看个电影吧。她一插话,我心里那些欲念,忽又消隐了去。我摸索着开了电脑,在视频软件里随便点开一个新的电影,房间里热闹起来。

后来,我们都醉了。简青青拉着我的手,江河,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你要知道,我此时不走,迟早也会走。简青青说,一方面,我确认是爱你的,但另一方面,我又急切需要物质,我离不开富足的物质生活,我要去旅行,买奢侈品,花天酒地,而你给不了我这个。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是既然迟早要这样,不如趁年轻……

电影快要结束时,酒喝干了,我们相拥接吻,唇齿间的啤酒味相互弥漫,四瓣冰凉的嘴唇相互纠缠。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简青青歇斯底里的呻吟,和电影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嘴唇冰凉,身体滚热,紧紧粘合在一起。

半夜,我醒来,看见电脑屏幕开着,照得房间里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剧烈的头痛,起身上洗手间,回来躺下,简青青翻过身来,一只手死死地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感到沉重的压抑,几乎没法呼吸。

再醒来,床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赤条条地躺着。简青青真的走了。

7

整个上午,我的头都像被上了无形的箍,死死地勒着,非常疼。

十一点的样子,简青青发来信息,说登机了,马上走,往后不知是否还会见面,希望你好好的。我回,保重。

编辑部门突然被打开,文联的一名副主席带着办公室的两名工作人员冒了进来。我吓了一跳,这种情况,我参加工作以来,似乎还是第一次。郭主任呢?那名副主席问我,哪里去了?阵势非常凶猛。

我一时无言。一早老郭就没来。他一向如此,神出鬼没,且也不大来编辑部,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心想这是来找碴啊,便撒谎说,早上来了,刚有事出去了。副主席说,把他叫回来,上班时间怎么能不在岗。我说,领导,不行您给郭主编打电话吧。副主席说,我会打,对了,你应该叫他郭主任,主编这个称呼已经不合适了。对了,副主席说,你刚才是在玩手机吗?以后注意,上班时间不要玩手机。

我知道,文联这是要针对老郭下手了。他们清楚老郭爱自由惯了,便从考勤上下功夫。我给老郭打电话,老郭说,别理这帮傻逼。我哪能做到不理,越想越气愤,这些年,老郭对我照顾有加,而今他遭受非难,我一没能力助他一臂之力,二没勇气振臂声援,这让我感到非常挫败。

昨夜和简青青的宿醉还没褪去,我就又想喝酒了。我给何健康打电话,他那边很吵。我说你在哪呢,晚上喝一个。何健康说,在医院,做检查。我说,做检查?何健康说,不是低血糖嘛,你不还劝我早点来吗?我想起来了,哦,哦,对,怎么样了?何健康说,正在排队,早上做了好几项,搞不懂这医院,太坑人了,一个低血糖,查这么多干吗。我说,要不我过去陪你吧。他说,算了,湘琴陪着我的,等我检查完联系你,晚上必须喝一顿的。

等到下班何健康都没联系我。我只好打了电话过去。何健康好一会儿才接。我说你干吗呢,不来电话找我,打过来你又这么久才接。他情绪有些低,忙忘记了。又说,不好意思,兄弟,我不能陪你喝酒了,有点事。我问,什么事啊?你能有啥忙的?他说,你是说我是游手好闲的吗?他笑了,笑声很大,干巴巴的。湘琴接过电话,江河,确实不能陪你喝酒了,是我有事,他陪我一起忙呢。我说好吧。我也没有多想,挂了电话,一头扎进大堆来稿里。

很长一阵子,我都没有何健康和湘琴的消息,这两人,朋友圈停更,电话没来。我的生活一如往常,便觉得每个人都和我一样的,偶尔有所疑虑,但更多时候忙于看稿,待到想起来,已经到了新旧年之夜了。我给何健康发微信,你最近哪里去了?没人回。我便给湘琴发信息,你们俩最近很奇怪呀,忙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湘琴夜半回复我,最近太忙了,不好意思哈,我们过阵子约上,好好聚一聚吧。我说好呀,就等你俩信息呢。湘琴却再没回复我。

改版的杂志很快就提上日程,我交上的稿子,退了近一半。新主编,也就是文联主席把我叫去办公室,小江,你工作很认真,眼光也没什么问题,但我们市内确实还有很多好作家你们没有关注到。我说,主编,我这里过的稿子,有什么问题吗?主编说,不是有问题,而是可以更全面。我表示不解。主编说,比如,作者可以更集中,我们杂志主要是要发市内作者嘛,又比如,关注年轻人也要适当地照顾一下年迈的这些作家嘛。又说,你看改版后这一期,有很多本土的老作家,这样就更合理多了。我没说话,主编又说,小江,我知道你有情绪,但你要知道,你是为文联工作,不是为某个人工作,是文联给你工资,不是某个人给你的,在你这个年纪,找准自己的位置,很重要呀。我说,谢谢主编教诲。我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我感觉多待一会儿我就要发火了,更多时候,我还是希望自己是一个克制理性、讲究素质的人。

我再次走进主编的办公室,是在一个星期后。杂志中校时,我又认真地读了湘琴的诗歌,内心莫名有一种难言的感动。我拿着清样,敲开了主编的门。见到我主动到来,主编颇为惊讶,起身按了一下饮水机。我赶紧说,主编,不用麻烦,我在办公室喝着的呢。主编坐下来,问我,小江,你坐,你坐。我站着说,主编,我是有个事给您汇报,就这个作品,湘琴的这组诗歌,我想撤掉。我把清样递给他,打开那一页,就是湘琴的作品。主编问我,为什么呢?我说,这些作品,我认真读了,觉得还是不适合我们刊物。主编说,撤就撤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作者,这种无名作者,退稿好处理,问题是,退稿了就空了版面,这可怎么办?我说,其他兼职编辑和您手上应该都有不少稿子嘛,你们补上就行。主编恍然大悟,这样也行,那你就对作者做好解释。我说没问题,就离开了主编办公室。

撤掉湘琴的稿子,我心里松了口气。回到办公室,我打开湘琴的作品,又读了一遍,在末尾写了一两百字的读后感,通过微信传给了一个在北京的编辑朋友。微信里,我说,兄好,手上有一朋友诗歌,读后感触极多,特推荐你看看。很快我就接到回复,读了两首,非常漂亮,我会认真对待,待我细读后回复你。

我把和编辑的聊天截图,发给湘琴。我说湘琴,你的作品已经推荐给北京的诗歌刊物编辑。我心里有些奇怪的想法,我想让湘琴知道这个事,这是我帮她的,我帮过的人不少,也从未觉得帮了一个人一定要让对方知道。可是这次我想让湘琴知道,真是奇了怪了。湘琴是何健康的女朋友,虽然从未正式宣布过,但我不傻。而何健康最近都没和我联系,湘琴也是。我发出去一直都没有回复。这让我感到气馁。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湘琴的时候,她有些拘谨的样子。我心里酸酸的。

几天后,我接到来自北京编辑朋友的回复,说稿件认真读了,着实不错,准备择其八首,送审。又说,问题不大,能发。让我发去联系方式等等。我又截图给湘琴,大约一个小时后,湘琴回了我微信,谢谢你,江河。我说,你作品本身就不错,对了,我把它从《清溪》撤了,《清溪》这个杂志,已经不像当初了。湘琴说,我有事先忙,再次谢谢你,明天我们约,聚一聚。我说好。

我很期待再次相见。我和湘琴、和何健康,都有好一阵子没有见了,这一阵子我的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我也特别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最近没有消息。何健康是我在清溪唯一的好友,湘琴是何健康的女友,也是我的朋友——或许打心底里,不只是朋友。这让我很矛盾。已经离去的简青青是因为何健康才认识的,何健康来不及下手,她就跟我在一起了。湘琴这人也是因为何健康认识的,但她与何健康以前的女朋友们一点共同点都没有,不是特别漂亮,长得低眉顺眼,偏偏他们在一起了,而且这么久了。

而我呢,为何又会对这个人产生兴趣,是因为简青青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给我貌似平静的心又注入了一剂惆怅孤独心酸的药剂,还是因为以前的热情与最近的冷落形成的对比造成心理落差?

我苦思无果,睡意全无。后来迷迷糊糊睡去,突然被电话吵醒,是湘琴的电话。夜半时分,几乎从来都是以微信联系的她为何会给我打电话?我赶紧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湘琴泣不成声,江河,帮帮我。我从床上立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8

虽是深夜,医院急诊科里面依然人头攒动。这个世界随时都有意外发生。我气喘吁吁地站在入口处,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急救室外的湘琴。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身边人来人往,急救室房门紧闭。

见到我,湘琴站了起来,叫我,江河。随后瘫软地往后倒去。我迅速扶住她,让她坐下。我说,什么情况?

湘琴指了指急救室,进去好久了。我站起来,走到急救室门外,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只看到几名医护人员围在一起忙碌着,看不出所以然。

我回到湘琴身边,在哪里出的事?湘琴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原本在病房休息,接到电话才赶来的,医生说他出事那里晚上没什么车的,也不知道出了多久,是过路的师傅打的120。我站起身,来回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身后,湘琴突然情绪失控,我就说别让他出去,医生也不让他出去的,他偏要,说想他的摩托车了,非要出去兜风……早知道我就不休息,陪着他的,如果我陪着,他就不会开那么快了……都怪我……怪我……怪我……

我只好安慰她,湘琴,你别自责,不要想太多。湘琴只是哭,话语断断续续。医生推开门,大声问,家属在吗?家属来了吗?湘琴慌忙站起来,擦着眼泪,我在,我在的,医生。医生问,你是病人什么人?湘琴说,我是他女朋友。医生说,赶紧联系他家人啊。我问医生,他怎么样?医生说,情况不乐观,赶紧联系家人,赶紧呀。说完又进了急救室。

我把湘琴扶回椅子上,给了她一张纸巾,何健康手机呢,赶紧给他家里打电话。湘琴哪里还打得了电话,我只得让她解锁何健康的手机,拨通他家人的电话。

再见到何健康,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了。在白布之下,他的脸血肉模糊,无从辨认。医生对我和湘琴鞠躬,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湘琴再次失声痛哭,而我眼泪汹涌,终于忍住了,我蹲下身子,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一句话也没说。有一瞬间,我内心无比悲怆,我在清溪唯一的朋友何健康死了,那一刻,急诊科走廊无比空旷,我感觉,蹲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湘琴,成了我在清溪唯一的挂念和依靠。但我清楚不能让她成为我的依靠,我强撑自己站起来,扶起湘琴,坐到椅子上,我很认真地说,湘琴,何健康已经没了,这不是你的错,我是他最好的兄弟,我跟你一样悲伤,但是我们都要挺住,是不是。湘琴止住了哭声,很艰难地止住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们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在寒冬的医院走廊里,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天快亮时,何健康的父母和妹妹从县城赶到了医院,一家三口哭作一团。这时候,湘琴反倒尤其冷静,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我安顿了三人,带他们去见抢救医生了解情况,随后他们被医护人员带走了,去看何健康的遗体,处理后续事宜。

我回到走廊,没看见湘琴,心里慌了,忙给她打电话,正打着,她从走廊另一边的洗手间走了出来。她刚洗过脸,刘海些微潮湿,脸色苍白,我慌忙抽一张纸给她,擦擦吧。湘琴擦着脸,说,我们去帮他收拾点东西。

收拾东西?我问。

湘琴没回答,我也就没追问,只管跟着走。我们进入住院部,等电梯,都没有说话。在电梯晃悠悠的过程中,我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和何健康喝的最后一顿酒,在合家欢的最后一顿酒,突然失声痛哭,无比悲伤,把湘琴吓了一跳。我们在他人奇怪的眼神中出了电梯,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法控制,只好站在电梯间窗前,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湘琴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在我觉得自己足够克制悲伤转身看她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觉得很暖。我们依旧没说话,几秒之后,湘琴松开我,走吧。

进楼层的地方,写着几个大字“肝胆外科一病区”。我们拐进一个病房,病房里面其他人还在沉睡。湘琴走到一间空荡荡的病床前,坐在了上面。我好奇地看了一眼号牌,上面写着病患名字:何健康。我疑惑地看着湘琴。湘琴顿了一下,拉开床边的柜子,抽出两张纸给我。在微弱的光线中,我依次使劲辨认纸上的字。

一张是《清溪市第一人民医院CT检查报告单》,隐约显示:

病人姓名:何健康 性别:男

年龄:29

科室:肝胆外科一病区 床号:31

住院号:……

……

检查部位:全腹CT增强扫描

检查所见:

肝脏形态、大小各叶比例未见明确异常;肝实质内见多发大小不等结节状异常强化灶……

检查结论:

1.肝脏多发肿瘤病变,考虑肝右叶肝癌并肝内多发转移瘤形成可能性大……

另一张是《清溪市第一人民医院诊断证明书》,诊断结果显示:

患者诊断肝脏占位,目前考虑肝转移瘤的可能性大,需要住院治疗,必要时行肝叶切除术。

肝脏占位?转移瘤?我盯着湘琴。对,湘琴说,也就是肝癌。我突然明白了为何最近何健康和湘琴突然没了讯息的原因。我说,你们都住在医院?为什么不告诉我?湘琴说,何健康不让说,这事,他家里也不知道。我们原本都联系好省里的医院了,过几天就转院,想着离开之前,约你见个面的,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感到心里无比委屈,你们应该告诉我的。湘琴说,我没想到,没想到啊,他情绪一直不好,不允许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敢说,我猜想,要不是我们一起来做检查,他可能也会瞒着我。

我叹了口气,在病床上坐了下来。两个与何健康有关的人,就那么安静地坐在何健康的病床上,而此时此刻,他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人生的戏剧,就是这么转换突兀,我们都毫无防备。

天亮了,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人员陆续醒来,整个冷清的病区开始热闹起来。我们收拾了简单的几样东西,出了病房,等电梯,出大楼,像正常出院一样。我们找到何健康的父母,把东西交给他们。何母眼睛肿了,拉着湘琴的手,孩子,健康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这段时间,苦了你了。湘琴说,伯母,您节哀。

告别了何健康父母,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的大路边上,在清晨的冷风中不知去往哪里。出租车停在前面,问我们,走哪里?湘琴看着我,你回家?我点点头。湘琴说,我跟你走。我们上了出租车,往我的住处去。我心里知道,湘琴是不想回到何健康的家里,那里点点滴滴都能引起她关于何健康的回忆。我们进了屋,我开了电热毯,说,你在这里补觉吧。湘琴嗯了一声,脱了外套躺了上去。我关上门,对湘琴说,有事打电话。湘琴又嗯了一声。

在编辑部,我困顿无比,索性趴在桌面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开门声惊醒,又是文联查考勤的那几人,进门又问我,郭主任呢?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来人说,你在睡觉?我没说话,心想知道还问?来人说,你们这个办公室,真的是不成样子。查考勤的人走后,我又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

下午四五点的样子,湘琴给我打电话,说何健康父母办完了手续,准备回去,何健康也要带回去办理后事。她说,江河,我还是想去一趟。我说,那你等我一下。我想也没想,起身出了办公室。在电梯口,遇到了新任主编,问我,小江,还没下班,你去哪?我说,有事出去。正说着,电梯门就关了。

9

春节转眼就要来了。我站在窗前,突然无比想要离开,回家过年。

从何健康家所在的那个盛产煤矿的县城回来后,我常常感到疲倦,做什么都没精力。在简青青早已远去的清溪,在何健康猝然死去的清溪,在湘琴联系渐少的清溪,在老郭已然死心放弃置之度外的清溪,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

湘琴回来后就没见过,只是偶尔微信上聊上几句,都是些相互安慰的话。有时候我特别想去看她,我想兴许这时候的她需要我,至少,我还是朋友,至少,我还是何健康生前最好的朋友。但我又一次次打消念头,我问自己,我们见面时,说些什么呢?我是真的不知道在何健康故去的生活中我们之间见面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该谈论些什么。

老郭倒是见过几次,在办公室,他依旧我行我素,文联最新鼓捣的所谓考勤制度,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他带来最近的消息是,新作问世,一本三十多万字的长篇散文已经出版,定好日子在省城开首发式和研讨会,嘱我一定要去。他已经十来年没有出书,这次悄无声息拿出大部头,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我一定会去。

在无聊且煎熬的日子里,我常常陷入沉思。这几年在清溪的生活,好像所有的重点部分,都浓墨重彩地书写在这个寒冬里。我想起何健康,想起遥远的文学爱好者岁月,想起那些我不认识的姑娘,想起我们不景气的小餐馆合家欢,没有他我就不会来清溪。我想起简青青,想起那个沉醉不知归路的夜晚,想起一次次的心痛和温暖,没有她,这清溪的生活可能会平凡索然无味。我想起湘琴,就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想起深夜里他发来信息,想起内心里七七八八奇怪的感觉,没有她,这浓墨重彩中,可能会少重要的一笔。我想起老郭,就想起他慈祥的笑,想起他对文学的豪言壮语,没有他,我不会留在清溪,至少极有可能不会从事文学工作。

湘琴来微信,说来找我。她特地来看我,我们在附近的餐馆里吃火锅,彼此话都不多。分别的时候,她说,我常常想起他来,我会想,要是我们之间,一直保持最初的关系,得有多好。往事不可追,这话我接不上。湘琴说,我真是怕够了那种感觉。我说,会好起来的。她说,对了,我明天走,离开市区,回县里去,另谋职业。我不知道该挽留还是怎样,我说,这样也好。湘琴随出租车消失在清溪大街上,车流如同往日,寒风如同往日,一切都似乎没有变化。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也决定,离开清溪。我本不是清溪人,这个城市与我有关的人,都渐渐远去了。只剩下老郭,但他所遭受的一切,我无力援手和承担,而他兴许也希望我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剩下的日子,我盘算着老郭新书首发式的时间,慢慢地收拾着行李,也特意处理掉手上的来稿。我告诉作者们,我将离开《清溪》编辑部,手上的稿件,如果愿意给改版后的杂志,我会转给其他编辑,但人员变动,还得重审。如果不愿意了,可拿回去重新处理。

处理完一切事情,天忽又晴了,特别难得的晴天,阳光照在人身上很温暖。时间正好是老郭新书首发式的前一天,我买下去往省城的机票。去辞职,文联主席一脸诧异,在表达了适当的惋惜和恰到好处的挽留后,无不遗憾地说,可惜了,我们清溪失去了一位优秀的青年作家,我们《清溪》也失去了一位优秀的青年编辑。我只是笑,转身出门,在楼道里看到保安用行李拖车拖着改版后的第一期《清溪》杂志,从我的身边走过。我不知道印刷成品的《清溪》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没有想知道的欲望了。

我把这个选择告诉了老郭。老郭发来一段语音,在乱糟糟的噪音中说,江河,你的选择并无不对,只要你勇敢,还会有更好的结果等着你。又说,我在忙着,我们明天见。我说,明天见。

在偌大的候机厅,我盘算起接下来的行程,到省城参加活动,见一些编辑朋友,随后回老家过春节,待上一阵子,再考虑工作的事情。登机之后我突然又想,幸好当时何健康要开店时我被劝住了没买房,不然有个房子在清溪,可能我也没有勇气作出这种选择,那我可能将在永恒的困顿和现实的围堵中终老于这个城市。我无比地想念何健康,想念与他和我有关的这些人。我给湘琴发信息,我说,飞机即将起飞,我也离开清溪了。我没有等到湘琴的回复,机舱里就响起了关闭手机的提示音。

起飞了,机身缓缓滑行,在短暂的停留后,驶入跑道,冲刺,起飞。整个过程和以往的每一次飞行,没有任何区别。但我心里清楚,这是一次意义特殊的起飞。像命运中的一次前行,一次告别,非常重要。下一个站点是哪里?我不知道。但我还会遇到新的人,他们会和我在清溪的这些人一样,给我温暖,给我痛苦,给我漫长岁月中的艰难成长。我会爱他们,恨他们,怀念他们,遗忘他们。这一路,都是我一个人永恒而无止境的旅程。

从机舱小小的窗户往外看,清溪正逐渐消失,它变小,变矮,变模糊,最后被烟雾遮盖,被云层替代。我在心里默默向清溪告别,向往日告别,向生命中的那些人告别,他们是我在清溪这两年生活中最重要的人。向命运中的人告别,也即是向曾经的自己告别。

在无比纯净干净的万里高空,我心有所动,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新的小说。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波澜壮阔的个人史诗,各自欢喜,各自悲痛,外人看不着,但剧情随时上演着。而人与人之间的远近,如同这电脑上正在处理文档的行间距。有时大,有时小;可以大,也可以小;想大就大,想小就小。但再怎么小,也不可能低于0.7磅。最好的行距是系统默认单倍行距,既相互守望,又彼此独立。”

“在清溪这块土地上,在彼此生命的册页中,在过去几年的篇幅中,我们是相互联系又独立的句子,长短不一,诉说着各自的悲喜,时近时远,有永恒阻隔的0.7磅距离,让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完全重合。”

然后,在飞机穿越云层时剧烈晃动中,将写下的话调整为:字号——小四号;字体——默认宋体;行间距——默认单倍行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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