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棋在尘埃里开花
—— 细读阿城《棋王》

2022-10-21陈培浩陈榕

四川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棋王阿城文段

□ 文/陈培浩 陈榕 等

统稿:陈培浩

参与:陈榕 郭晨 傅颖 帅沁彤 陈楚寒 陈丽珠 郑慧芳 张晓雪

导语: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发表于《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随后,《中篇小说选刊》1984年第4期又予以转载。《棋王》被视为“寻根文学”发轫之作,小说以知青“上山下乡”为背景,讲述“我”在火车上结识“棋呆子”王一生,并目睹他成为“棋王”的故事。小说对另类知青形象的塑造及另类知青经验的传达令人耳目一新,对“吃”浓墨重彩的描写,对“棋”极尽玄妙的呈现亦为人所称道。平凡人生故事中蕴含着中国传统文化庄禅哲学的深刻意蕴。《棋王》以描写之细腻、叙事之朴拙、文字之简雅、哲思之幽微,展现出特定历史语境的独立审美价值。

摘录一:吃与棋

1.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2.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少许蒜和盐搅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下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3.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

4.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哎。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5.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陈培浩:棋和吃是《棋王》的双重主题。棋雅而吃俗,但二者却没有何者为高何者为低、何者为表何者为里的区别,它们是高度同构的,它们统一于王一生这个人。第一段写王一生之吃相,实在称不上好看、优雅。这不是文质彬彬的吃,不是吃饱饭者的吃;它是贪婪的、饥渴的,它的第一层是狼吞虎咽,第二层是惜饭如金,第三层是陋食之满足。三层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普遍饥饿的年代、一个朴实的胃和一颗简单的心。有的人以为,吃代表形而下,棋代表形而上。《棋王》中应该“棋”高于“吃”,因为它由棋及道;也有人认为,《棋王》所谓的寻根和道家哲学,即所谓“棋”的层面,遮蔽了“吃”的层面,这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建构的结果。“吃”才是那个时代的知青记忆。事实上,“吃”和“棋”是互为表里的。有的人的“吃”不仅是“吃”本身,还会附加很多的社会性内容,由此吃出身份、吃出虚荣;对于这样的俗人而言,棋同样只是关乎输赢的游戏。无论是棋还是吃,在王一生这里,都有回到事物本身的意义。如何从被异化的现实中回到事物本身,这是《棋王》提出的一个隐在命题。当然,以上文段首先是写得极传神、极精彩,非常值得细读。

陈 榕:文学中的“吃”不胜枚举,有《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服下炒猪肝和黄酒的踏实,《白鹿原》关中汉子吞食油泼面的粗犷,以及《美食家》朱自治觅得南瓜盅的餍足,《棋王》中王一生的“吃”极富层次感,难以“一言以蔽之”。文段一是王一生吃相的特写镜头,跳动的喉结及绷满筋的脸暴露吃的紧张与用力,此处写吃,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饿”。正如文段二中,“不一刻”“纷纷”等字眼营造出紧张的“抢食”氛围,知青们一言不发地进行速度的角逐。这无不透露出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中吃食的珍贵。王一生吃出了一代人的饥饿记忆,不仅如此,他在精细中吃出了个性。捉米粒、舔油花等一系列吃的衍生动作无不彰显其对食物认真虔诚。极为熟稔的吃的“工序”则从侧面透露其家境的贫寒,缺食的记忆深入骨髓。经此描写,时代之“饿”、个人之“惜”、家境之“贫”皆在笔下。

吃与棋是王一生的两大人生信条。在思想受到严格监控的年代,下棋是为数不多不受外界规训的精神活动。通过下棋,王一生搭建起一个远离俗世的自由精神空间。文段五中“铁铸一个细树桩”便是其生命形态的绝佳概括,“细树桩”对应王一生外在形貌的瘦小孱弱、不起眼,内在却似铁一般沉稳刚毅,王一生散发出强大的生命能量照亮了大千世界、辐射着为功利折腰的众人。豁达淡泊、安时处顺的精神展现乱世中保存自身的东方智慧。

正所谓“为棋不为生”,吃与棋具有潜在的矛盾,一心为棋往往带来贫困的处境,无法获得精致的吃食。好在,王一生吃不求精,只求果腹,对吃最低限度的需求使吃与棋在王一生身上获得奇妙的平衡。借助吃与棋,阿城塑造了另类的知青形象,不是感伤彷徨的“陈信”们、不是从创伤中走出、坚定地迈向未来的“章永磷”们,王一生知足常乐、不为外物所扰,最终完成自我人生境界的提升。相比于书写理想幻灭、青春虚度的悲哀与痛苦,《棋王》开创了另类的知青书写模式,摆脱了幼稚的感伤与自恋情绪,不做苦难夸张的渲染、升华,唯有清新的自我实现。

郭 晨:王一生放在当代就是一个极致的“干饭人”形象。王一生的吃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文段一中王一生刚开始拿到饭后,“马上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脸上绷满了筋”,这是“狼吞虎咽”一词的扩写,但“狼吞虎咽”一词的张力不够。阿城放弃了用一种俗语、套语的概括,而是抓住细节,用“喉结一缩一缩”“脸上绷满了筋”来刻画王一生吃得快、吃得紧张、吃得用力。第二个层次是写王一生对粮食的爱惜,“小心地”将饭粒和油花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将落在衣服上的米粒“拈进嘴里”,作者将王一生吃饭的动作分解,可以看出王一生对每一粒粮食的珍视。写王一生的吞食和惜食,归根到底都是因为缺少粮食,折射出在物质匮乏的社会环境中人们饥饿的生存状态。在缺少粮食的环境下,大部分人面对食物都会狼吞虎咽,但王一生在狼吞虎咽之后却能够惜食,从中可以感受到王一生的个性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独特的存在。文段一虽然是在写吃,但又不仅只写吃的情景,也反映了时代背景和人物的个性。

张晓雪:从“抹”“拈”“舔”“呷”中,可以看出王一生对吃是虔诚而精细的,同时也是世俗粗鲁,甚至“惨无人道”的。王一生出生贫苦,饱受饥饿的摧残,对吃的执着不仅是人生来的本能,也是现实生活的所迫。但就是这样一个世俗而又被现实所累的人,作者偏偏让他痴迷于棋,取法于道。道家讲求无欲无求,精神自由,但在《道德经》中,老子就曾经对“民之饥”表现出深刻的同情和愤慨。《道德经》四十五章也写到“域中有四大,而人居一焉”,可见道家十分肯定人的本体,并不排斥人类为了生存去追求物质需要。王一生的吃是一种本能,是为了肉体的生存,而非是对口腹之欲的一种追求。王一生把“吃”看得很重要,不过是基于自身的本能,是一种无欲之欲,而当自身基本需求得到满足后,他能够立即跳出物欲的干扰,转向对象棋的痴迷,转向对精神自由的执着与追求。

帅沁彤:王一生是个认真的人。吃饭吃得实在,下棋下得投入。他吃得越快,吃得越“吝啬”,对于生的欲望就表现得越强烈,饥饿对他的压迫感就越重。不似汪曾祺写平日生活中烟火气的美食,或是以奢华的吃食反讽像金冬心这类人的虚伪。《棋王》写吃,侧重于王一生的神态和动作。

王一生吃饭极快。作者不写他的嘴嚼东西,而写吞咽的动作,“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绷”是一个张力十足的词,王一生吃得用力,也暗示着饭菜油水极少,干涩难咽。王一生还吃得“吝啬”,常常“急刹车”。“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一滴一粒都不放过。而后又写两“落”。落在衣服上,他“马上一按”,落在地上,则脚不动,只转着身体找饭粒,认真到有些滑稽。更不用说将饭盒、筷子一一搜刮干净,才算“安全抵岸”。

王一生对于“吃”的实在,与他爱棋是吻合的。他吃得快,但细、稳,这都是一个棋手的素质。“为棋不为生”,王一生“何以解忧,唯有象棋”与“没有什么忧”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他对于吃,求的是知足,对于棋,求的是极致。而这两者,在他的生命中内化为最本真的、除去一切虚荣与阶级的“真”。

陈丽珠:小说中有两次关于“吃”的精彩描写,一次是火车上吃饭,二是知青吃蛇,同样写吃却有着不一样的体验,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对于王一生而言,“吃”不需要讲究,满足基本生存需求即可。知青们追求的是物质上的享受,是更高的欲望,而他不囿于口腹之欲,“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对吃要求很实在”,这是王一生“吃”的信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体现出他对生命延续不易的感悟。

如果说“吃”是人物质层面的基础需求,“棋”便是精神层面的一种寄托。王一生爱棋,以“棋”解人生不痛快,以“棋”结交朋友,最终也通过“棋”悟人生。他不断地增进棋艺,并不是为了名利,而是期望能从中寻找精神出路,他从不理会棋盘以外的世界,对“棋”的执着一点不亚于他对“吃”的虔诚,假如说“吃”带给他的是生理上的满足,那么“棋”带给他的无疑是精神上的愉悦,只有在棋的博弈中,生命的光亮才得以彰显。

郑慧芳:小说写了一个关于饥饿的故事——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饥饿。饥饿是人们在特定年代中共同的生存体验,作者以吃来写饿,以对食物的态度来写人对饥饿的精神恐惧。小说详细描写了王一生吃饭和众人吃蛇肉的场景,他们吃饭具有三大特点:吃得快、吃得净、吃得专心。王一生吃饭、众人吃蛇肉,都是风卷残云般的吃速。嘴边的饭粒抿进口中尚在情理之中,可王一生连嘴边的“汤水油花儿”都要“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饭后舔筷子、白水冲饭盒,更是将“吃干抹净”进行到了极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白鹿原》中描写的财东家黄老五每次吃过苞谷糁稀饭后都要舔碗的情景,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白水冲饭盒后满足地呷饮,更符合王一生“呆中有傲”的道家气质。

吃体现的是物资上的匮乏,但王一生“对吃要求的比较实在”,吃饭只为吃,不为馋;下棋只因兴之所好,不为生计。这是一个坚守本分、坚持本真的人。他有着极强的自我意识,“我当然不同了”“你们这些人啊”,把“你们”和“我”分得很开,对“我”所说的没有书读、没有电影看等烦恼持否定态度。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王一生自己也并不知足,否则他为什么常常请事假出去下棋呢?人活着,需要有精神生活,但正如他们吃饭没油水一样,他们的精神世界也时刻需要着某种必要但匮乏的“油水”——于“我”是书,与王一生是棋,于画家是画,甚至于王一生之父是酒。这正是他们的解忧之道。忧从何处来?这是小说未曾言明的,但“文革”和上山下乡的故事背景已然暗含了一切。相比于其他知青小说,他们又都是知足的。他们心态平和,欲求不强,对于理想与现实、内心与外部世界的矛盾也并没有过多挣扎,满足于能吃饱饭、能领二十元钱工资,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与自由。

摘录二:棋与道

1.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式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导开,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

2.老头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一“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

3.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

4.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陈培浩:老头儿的评棋,历来被视为《棋王》的文眼,它点出了王一生棋道的来路,同时也使20世纪80年代小说接续了中国传统文化。五四新文学中,传统是受批判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所确定的左翼文艺路线中,民间文化有地位,但儒道释等传统文化依然没有地位。《棋王》这里道家文化资源的现身,从文学史视角看是十分特别的。老头那句“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是典型的道家虚静无为的哲学。如果说生为阳,性则为阴;生会坏性是说阳太盛就会导致所谓满招损。回头看“王一生”这个名字就会发现,“一生”不是一辈子的意思,而包含着如何生、如何在生与性中达致平衡之意。还要注意到,《棋王》并不是简单地照搬和重复道家哲学,这从文段四就看得很清楚。这是“我”观棋而出神的一段心理蒙太奇。它是高度象征化的,目瞪口呆的帝王将相,提着斧歌唱的樵夫,这里其实是很有20世纪特点的民间立场。阿城信任民间的、普通人身上那种地火般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陈 榕:《棋王》具有浓厚的文化意味,文段一中捡烂纸老头传授的棋道颇有道家美学气息。老头以阴阳论棋,讲究以柔克刚、顺势而为,无为而无不为。棋道内化为人的处世之道,王一生身上凝聚着道家文化的人格特征:他远离俗世纷争,遁入棋盘的咫尺间品味内心的安宁与自由;他超脱世俗功利,安时处顺,“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王一生身上有着传统文化的积极因子,其豁达淡泊与阮籍、嵇康等魏晋名流发生精神对话,体现出与道家文化的亲缘关系。然而,王一生之“道”不必然是道家之“道”,将王一生视为道家文化的符号,无疑将遮蔽人物的复杂性。王一生不是高蹈尘世、超利害、泯物我的“真人”,在“吃”这一方面,他展露出动物性的欲望,与超然物外的老庄之道相去甚远。王一生的“道”实为极端年代的生存之“道”,王一生的“生”是物质与精神双重饥饿下另类的“生”。好似从地上爬起的“黑脸士兵”、提斧野唱的“樵夫”,王一生是平凡生活中“弱的英雄”,他在饥饿中锤炼生命的韧性、追问精神空间广度的极限。这来自底层的生命力量,在20世纪80年代信仰崩溃的背景下具有精神疗救的意味。

郭 晨:文段一的下棋策略体现了道家“以柔克刚”“刚柔并济”的思想。在小说中,王一生的棋法会根据对手的棋势变化进行调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如果对手处于强势,则用柔势来回击。但王一生的柔势并不意味着软弱,“是容,是收,是含”,是一种柔而不弱。“容、收、含”象征中华文化中内敛、不外露锋芒的思想,在下棋中先柔后刚,不断蓄势,找准时机,最终击败对手。道家的思想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是万物之源,也是人生的起步,万物皆生于“一”,王一生的生命中贯穿着棋道,隐喻着王一生对棋技研究的专一,王一生的名字蕴含着道家思想中的衍生性和专注性。王一生虽然精通下棋但不会用自己的棋艺去追逐名利,也可以看出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棋王》是“寻根文学”的发轫之作,不同于其他作家“返回乡土”的主题,这部作品更侧重对道家传统思想的认同和独特人格力量的彰显。王一生这样的民间奇人在乱世中仍能够泰然处之,体现了中华民族性格中“能屈能伸”的韧性,也是追寻中华文化之根的表现。

陈楚寒:小说浸润着传统的民族哲学。王一生博弈群雄时双手支膝,孤身坐于大屋中央的面貌与老庄美学中“凝神遐想,离形去智”的精神状态相一致。而他无视“红卫兵”纪律和农村规矩,四处寻觅棋友的逍遥志趣又似道家“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王一生擅下盲棋也不免让人联想起道家名篇《庖丁解牛》中“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境界。母亲留给他一副无字棋又暗含“大象无形”的蕴意。多处细节都渲染了王一生身上的玄思道趣。

捡废纸的老头教会王一生削弱招式中的戾气“太盛则折”,王一生以生命的本能领悟了老头所授道家文化精髓要义,渐渐把棋道和人格融为一体,使他不限于外物的控制,显露出吸纳百川的能量。他不屑于给名手做徒弟,却对一个棋艺高超的捡废纸老头顶礼膜拜,表明王一生对象棋技艺的追求是纯粹而热烈的,不为世俗名利物欲玷污。这一心理也与老头祖上所倡导的“为棋不为生”理念不谋而合。所谓“利名心急者,其艺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王一生下棋仅是为了以棋解忧,追求一种超然忘我的解脱和个人人格的自由。他这种浸润着道家哲学的人生态度,其实正是中国历代身处乱世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心态。小说一再出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自然把动乱现实与历史上魏晋之乱联系起来,把王一生与另一个时代下同处知识分子阶层的魏晋名流联系起来,使王一生的形象具有更厚重的历史感,构建出有民族文化背景的知识青年形象。

文段三是王一生赢得车轮大战后,老冠军给予他的评价。正如老人所言,在九局连环战中,王一生于各处汲取的道义之光皆融入技艺和盘托出,实现了人格力量的充分展示,也完成了传统道家文化精神在个体身上的再造与复活。

摘录三:工笔丰神

1.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后背,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

2.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

3.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4.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

5.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6.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待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陈培浩:阿城笔力深厚,普普通通的场面,别人一笔带过,面目模糊,他却将场面分解成一个个层面、一个个动作,反复皴染,跃然纸上,达到了工笔丰神的效果。以上六个文段皆可圈可点,甚至令人拍案叫绝。

陈 榕:阿城对人物神态、动作的捕捉能力极为高超。气定神闲的叙述中浸润着细部的魅力,尽展人物的神韵。文段一“坐、弯、挠、敲、叼、荡”等单音节动词的连用简洁传神,尤其“荡”字,由形入神,王一生历经奔波,安顿之后惬意、餍足之态跃然纸上。文段二,作家采用工笔细描,将“喝水”这一动作细化、拆解,碗到嘴边的距离被无限延长,最后以咕的一声生动地写出喝水之急。经此描写,比赛的紧张,王一生的专注皆在笔下。动作的铺排可谓“尽其精微”,即便不做铺排,仅借助简单的点染也能使人物的形神俱现。文段三,“紧一紧手脸”这一动作在文中三次出现,是王一生的标志性动作,“紧”形容词用作动词,外在形貌上的“紧”透露出人物心理上的重视。文段四,“王一生的视线忽然短了”,同样是形容词用作动词,“短”形象地写出了视线聚焦,回归现实的神态变化。中国古典诗词讲究“炼字”,一字之工而境界全出。阿城深得其妙,调动极为平常的词汇,通过词类的活用、简单的组合引发神奇效果。偏离规范性的语言表达,还原了语言的原生质感;简洁的语言带来“飞白”效果,拓宽了语词的想象空间。《棋王》的语言彰显了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再生性与创造性。

文段五采用平实的白描对王一生进行相貌速写。叙述语言简洁凝练,人物语言更是质朴。语法上,句法结构简单,主谓宾明晰,不加修饰语或主观性的描述。相较而言,文段六的描写相对繁密铺张,“帝王、将士、酒宴、管弦、捷报”等词构筑起古代战争的语义场,作家通过这样的语言为王一生造势,九人连环对弈有了鏖战的意味,获得了历史的厚重感、传奇性。“尚有一‘士’伴着”,“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俗白浅易的口语与典雅凝练、散发古意的书面语杂糅调和。当作家们争相通过繁密的修饰语、长句与欧化语接轨时,阿城以渗透着古味、平淡简洁的语言风格向含蓄蕴藉的中国美学传统致敬,完成了语言的“寻根”。这古朴苍劲的语言又与王一生自然朴素的生命形态互为照应。

傅 颖:通常描写人很瘦会说他瘦骨嶙峋,但文段一中,阿城以“肋骨一根根动着”来写王一生的瘦,观察角度奇特且精细,别出心裁。阿城在车轮大战中对王一生眼睛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刻画,文段二中“刀子似的眼睛”给人一种凌厉、害怕的感觉,这是王一生在下棋时疯狂的表现。他的棋道之所以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就是因为他把生命放在棋局里搏,怀而物归,心净而入神。文段四沉浸在棋局中的王一生对周围环境毫无察觉,冠区老者来到棋场找他时,他浑然不知,“忽然目光短了”,猛然间从象棋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短”字本来是形容词,在这当成动词来用,深刻描绘出王一生下棋时精神高度集中,肉身几近消融的状态。前面摘录文段中“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光影下深陷的双眼,显现出这场比赛的紧张、沉重、意义重大,以及他这瘦小黑魂孤军奋战的坚毅。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他的眼中仿佛已将一切置之度外。如同王一生所执着的,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追求中营造出自身的意义,或许孤独,却可照亮生命。

帅沁彤:“棋”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象征性因素,但小说不仅仅写棋道本身的玄妙,还写有人气儿的棋。文段二中,“我”的一杯凉水,吓得王一生“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一会儿才认出是“我”,简直“六亲不认”。而这杯凉水的命运也被切割,“一波三折”。王一生先是高高端着,后又定在嘴边,手中的水也“聚精会神”“纹丝儿不动”。等到水终于落入王一生的喉咙,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喝下去的水却从眼睛里跑了出来,化为泪花。

王一生因长时间的紧张而僵硬,这恰是一种内里的坚定。与作者的用笔契合,简洁、干脆、有力。文段多短分句,没有太多比喻、夸张的修辞手法。作者巧妙地避开棋局难懂的术语,而写棋旁的人。单字动词“弯”“敲”“舔”“咽”等,如棋局落子一般,掷地有声。王一生的精神世界被“我”的一杯水有效地外化,简单本能的动作又因质朴有力的描写而层次分明、回味悠长。

陈丽珠:阿城的笔调平实而凝练有力,文字精细而富有画面感。文段一中“弯、挠、敲、舔、叼、吸、吐”等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真实不矫饰。日常生活中的王一生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沉浸在象棋世界里的王一生却是驰骋自由的棋王,棋盘里的世界令他入神到几近癫狂。“我”给他送水,他的反应先是一“抖”,接着投以“刀子似的眼睛”,这正是他下棋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表现,“刀子似的眼睛”与他“先声夺势”的棋道相成。喝水时几经打断,生理需求几度让位,体现了一种忘我的宁静,阿城对于细节的刻画可谓细致精到,平淡的叙述下隐藏着风起云涌的拼搏厮杀,喝水时的动作、眼神以及王一生在棋场上的专注,营造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氛围,王一生表面的镇定又显示了他内心的宁静,唯其热爱才能做到物我两忘的超脱,此时棋王无疑给人一种神人之感,而那咕的一声巨响使其从“神”的境界回归到“人”的境界。

摘录四:众生

1.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在城里转悠一年多,终于决定还是走吧。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便争了要去,居然就批了。

2.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里头,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3.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4.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5.“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犯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哎。”

陈培浩:好小说不仅要有主角,还要有配角;不仅要有主线,还必须有副线;不仅要见一生,还要见众生乃至苍生。《棋王》当然也如此。从以上文段中,我们可以看到诸多不同知青的命运交汇。“我”父母颇有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极其激烈的事体,却以极其平淡的口吻道出。非是无情,这一方面是文学表达的张力:悲情反用乐景,浓情偏用淡笔,留白供读者遐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彼时并不算特出,甚至是颇常见的。我们设想这一个年轻人的境况:没了父母,孤身一人;可是却因不是独子,并不符合留城政策。这里有一种淡淡的反讽。“野狼似的在城里转悠一年多,终于决定还是走吧。”野狼写的是人在命运中风里来雨里去而逐渐粗粝的那种状态,未做哀语,况味万千。这些全是隐在显性层面的信息,需要用心去体味才见的。

此外涉及的命运还有脚卵等的。脚卵当然不是主角,但他的来路却清晰可辨。他显然是来自知识分子或风雅文士的家庭,每逢中秋节,大家便一起“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诗作得很好,还要相互写到扇子上。何其风雅!脚卵说这些,有炫耀,有怀旧,可能还有淡淡的感伤。并不讨厌,但也没有人理他。与眼前的吃食相比,所有这些竟都不重要。“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真是神来之笔。现实打败了世家子弟的矫情,他回忆往事的神情当是骄傲而怅惘的吧,文人雅士吃螃蟹当是作诗一般优裕从容,沉吟再三吧,在生活的淘洗下,也汇入这股“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的洪流,固然令人唏嘘,但我想阿城了得的地方并不仅在于引人唏嘘感慨一番。联系作品整体,脚卵家人也是下棋的,下得还那么高雅。那么,难道只有在生活的云端才有棋吗?在泥土里,在尘埃里,在粗粝的盐碱地里有没有棋存身之处?我想这是《棋王》很内在的一个追问:棋如何在苦难中开花?

还有倪斌等其他诸多的命运线索,都值得细品。不妨说,一部作品,只有一生是不够的,它必须有众生。如何由一生见众生和苍生,这考验的是作家的情怀、笔力和理解力。

陈 榕:《棋王》塑造了纷繁的众生相,不同的人生选择、价值追求与王一生互为镜像、形成对照。

文段一中,“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参与者。小说以“我”的视角和经验拼凑起王一生的故事,对王一生的所思所想,我们一无所知,王一生缺席的日子里,故事中断,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增加了人物的神秘感。作为故事参与者的“我”在一定程度上与王一生精神互通,彼此形成镜像关系。“我”是阶级成分很差的知青,父母双亡,将获得插队机会视为荣幸。王一生因家境窘迫,插队对他而言是去“有饭吃的地方”。相仿的现实处境将二人与周围哭哭啼啼的众人相分隔,为后续的相识相知埋下伏笔。“我”有着看书、看电影的精神需求,王一生虽以“顿顿吃饱就是福”的说辞否认超出物质之上的精神需求,但他在吃喝不愁后,四处寻人博弈,棋下得更凶。王一生的行为已然逸出基本的生存需要,他和“我”一样处于精神饥饿的煎熬之中。最后“我”从王一生身上领悟,人不仅要活着,而且要活出意思来。“我”与王一生主客观参照,共同代表了超越衣食等基本生存需要,寻找终极价值的人生追求。

倪斌与画家则展现出世俗人的生存纠葛。倪斌出身富贵世家,他在窘迫的生活处境中刻意维持精致的做派,举手投足间散发出高于众人的优越感。文段五“急忙捏起筷子”的细节反讽意味十足,高雅如此的脚卵也逃不过为食欲所绑架的命运。文段四,倪斌将祖传的乌木棋作为改善自我前程的敲门砖。对此,周围人并不感到惊奇。“何以解忧,唯有——哎”一声叹息透露出“画画解忧”实为自欺欺人,画家根本无法摆脱为现实所困的境遇。倪斌与画家展现出棋道之衰、理想倾颓之后,跌落一地鸡毛“活得太具体”。而“我”与王一生则抽象地活着,“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烦扰。两组人物透露出“活着、舒服地活着、超越地活着”三种人生境界。

郑慧芳:“文革”和上山下乡的时代浪潮过去,人们在反思和寻根中回望过去、探索未来。这是一个很宏大的政治命题,作者却将视点落于世俗生活中的小人小事上。一个痴迷于下棋的呆子,一群吃饭没油水的知青,平平淡淡的生活当中彰显的是各自的精神困境。

王一生出身贫寒,偶然接触的下棋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食粮。母亲期待他学有用的真本事养活自己,但“文化大革命”把他进一步受教育的权利也剥夺了。精神的愁闷无处排解,也只能下棋解忧。可以说,王一生爱棋,是被动中的主动。王一生下棋,也是若愚中的大智。正如捡废纸的老头所说,棋与生不同,现实中的天下大事,“不知道的太多”“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下”。既然没法下,那就彻底不下。王一生对世事不管不问,“文革”期间也痴迷于下棋,小偷给的钱他不问便接,小偷被抓,他反而因为呆傻糊涂而免罪。痴迷下棋既是他对现实的逃避,也是对自己的清晰认知,更是在动荡之中明哲保身的之举。

倪斌出身象棋世家,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和良好的出身。但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懂得利用人际关系解决现实问题,他用祖传的棋和珍藏的字画去换取一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倪斌的复杂与王一生的纯粹体现的是人们面对动荡现实的两种方式:以理想应对现实和以现实应对现实。王一生重内,选择“钻进去”,钻进棋道之中逃避现实、自我保护,对物质的需求降到最低,“顿顿饱就是福”,顺从于各种安排。而倪斌重外,选择“逃出来”,利用一切条件改变自己在外部世界中的处境,利用现实手段改变现实。两人的选择都带有某种被环境所迫的意味,体现出小说对过去几十年的反思。

“我”经历了父亲在“文革”期间被打死、被抄家,并没有表现出委屈、愤恨、迷茫等等情绪,反而用一句“倒也名正言顺”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倪斌吃惯了螃蟹、燕窝,来上山下乡期间吃蛇肉、喝蛇骨汤也津津有味。但这种平静的生活态度背后,还是隐藏着对生存之外的生活的渴求。生存只需食宿,而生活需要有精神上的满足。对于倪斌来说,这种满足来自更好的生活条件;对于“我”来说,则是来自看电影、看书等精神消遣。两人对王一生都百般照顾,或许正是因为他找到了众人缺失的“真人生”。

摘录五:群像

1.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2.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3.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回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过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之间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倚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4.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陈培浩:有的作家会写个像,却不会写群像。写个像是对一个人的理解力,写群像却不是对一个又一个人的理解力,它需要一种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整体理解力。所以,群像不是个像做加法,群像需要先有一种整体观。如文段一,选取了知青离城的最典型车站告别情境,我们很容易想起食指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食指从一个人的内在体验视角出发,写出那种针尖般锐利的刺痛。阿城却取了一个宏观的广角镜头——车站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人都在说话。这乱是由成千上万人造成的,启程与告别,豪情与忐忑,改天换地与不知所踪……都是一体两面。于是拼命说话,再不说就来不及,很多的叮咛,很多的不舍,很多的回忆,很多的展望。话赶话,话淹没了话。阿城的广角镜头一下子把一个融合百态与万象的场面呈现出来。这个镜头也不是静止的,它提示你去看“谁也不去注意”的大红标语。豪情满怀的标语和语录歌是公共的声音,而此刻告别的心慌则是每个人内心切己的声音。这个群像描写的胜处在于写出了典型性和群与己的张力。下面写吃和观棋的群像也都很妙。

陈 榕:群像描写考验着作家对场面的调度能力、对生活的细微捕捉以及对典型细节的提炼能力。《棋王》的群像描写容纳了广阔的生活画面,细节丰富且意趣横生。

文段一交代了“文化大革命”期间,知青上山下乡的故事背景。“大红布标语、语录歌”“喇叭”等典型意象是官方意识形态的符号,作家用“谁也不去注意”“折得有些坏”“唱得心慌”具有否定色彩的描述对其进行嘲弄与解构。“乱得不能再乱”一句既是写车站,亦是写时代、写人心。开篇奠定了后革命时代喧哗浮躁的氛围,为另类知青王一生的出场蓄势。

文段二中主语“大家”一以贯之,十一个短句一气呵成,知青进城后的兴奋、喜悦之情跃然纸上。“一盘一盘地吞”写出知青们初来乍到,“久旱逢甘露”般大快朵颐;与之相对的,“细细”吃些面食则是“润物细无声”,即平静之后的仔细品尝,人物的动作包含着微妙的心理转换。常闻“酒醉”,不知吃肉也醉人,“肉醉”一词极富创造性地写出知青们饱餐过后的餍足之态。俭省的表达规避了短句连缀可能带来的冗长之感,“水浒味”的语言与话本小说的节奏深得中国古典小说的神韵。

文段三与文段四描述千人观棋的盛况,群像描写既有全景式的鸟瞰又有细节的特写。路上的行人、商店的店员顾客、车上的乘客,滚雪球一般汇聚成九人连环站的看客。尘土四起、乱纸轰鸣,傻子吟唱,野狗狂叫,一系列散点连缀成面,带来身临其境之感。阿城以戏谑的口吻完成了俗世的速写,字里行间突出一个“乱”字。文段四“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嘲弄了典型的看客心态。不懂棋的妇女、半大的孩童对棋赛趋之若鹜,给严肃紧张的对弈带来闹剧色彩。这也从侧面写出特定时代娱乐生活的贫乏,王一生的精神辐射着无聊的时代。此处的群像描写不在揭示每一个体的性格心理,而是作为“类”的聚合,在故事中起到调节节奏、渲染氛围、烘托主要人物的作用。一面是王一生紧张的博弈,一面是围观者不明所以的热闹与狂欢,单对多、静与动、宁静与喧嚣在同一时空中双线并行。乱的车站、乱的棋场、乱的尘世皆为衬托王一生固若磐石之静。

傅 颖:文段一中车站、人群、标语、语录歌儿,阿城通过几个代表性词语元素,概述出环境轮廓,而未进行过多的细致描述,同时又让读者瞬间感知故事的时代背景,以“乱得不能再乱”一句形成多层次语义内涵。第一层意为时代之乱:自上山下乡运动始,无数知识青年被安插至全国各地,人数之多、规模之大、涉及之广、力度之强空前绝后,人们原本的生活模式被彻底改变,形成时代的错乱。第二层意为车站环境之乱:离去的知青、送别的亲友,哭声、喊声、叮嘱声,成千上万人的千言万语混杂着喇叭里的语录歌儿,可以想象那种人声鼎沸的情境,形成车站环境的杂乱。第三层意为人心之乱:知青们怀揣着未知的不安、改变的不适、无奈的不甘,送别的人纠葛着留恋和担忧,在那个信息还不发达的年代,一切都显得无能为力,无论是即将离去的知青,还是前来送别的亲友,各自心神忐忑,形成人心的纷乱。而那“大红布标语”,这是“文革”中官方话语传播的典型方式,理应受到知青们的高度重视,但此刻却埋没在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之中。典型性的场景,构成场景的所选元素都是典型的,由外至内,抵达人物内心深处。文段三中,阿城以多重人物的表现,混杂着整体环境,堆积了诸多画面,通过短而快的细节的切换,烘托出一种紧张而隆重的气氛,节奏急促而强烈。从众人走,到行人问,到有人跟着跑,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长途车上的乘客、傻子、狗,在有限的篇幅内,多重侧面共同表现出场面的宏大。

猜你喜欢

棋王阿城文段
超级棋王
戏子多秋
单一·连贯·完整
五年级阅读主题:壮观景象
剩饭
王琳娜先负赵冠芳
一厘米的秘密
一厘米的秘密
棋王
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