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锦攒花
——《竹林大士出山图》中安南“攒花巾”的审美意趣与文化表达
2022-10-20东华大学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200052
赵 宇 刘 瑜(东华大学 服装与艺术设计学院,上海 200052)
《竹林大士出山图》(后文简称《出山图》,图1所示)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画体为纸本长卷,水墨白描。此图的主题描绘了竹林大士(安南陈仁宗陈昑)修成后,从武林洞出游邻国占城,陈英宗(1293-1314在位)携臣迎接的情景。图中绘制了各阶层人物共计八十二人,充分展现安南陈朝时期仪仗的恢宏场面。安南即指今越南,这一称呼在《清史稿》中被给予明确说明:“越南先称安南。”然其具体的地域范围,学界诸家至今仍说法不一,民国时期冯承钧先生曾依据彼时的地域称呼将其所在地解释为安南北圻及中圻北部,这一说法多被引用,并得到学界的普遍共识。观画中人物,服饰描画精细入微,尤以男子首服“攒花巾”的形式表现最是醒目,这种“以花为饰”的观念在我国宋代男子首服中同样多有体现,并盛极一时。历史交往过程中,这一现象的产生是否存在传播?着眼于国际学界的相关研究,越南青年学者陈光德著《千年衣冠》曾表达过对中国汉族服饰文化在安南传播的肯定态度,也曾有越南学者在《出山图》的研究中对英宗和权臣所著服饰作过简要描述,然上述成果均未对“攒花”这一装饰给予明确定论。另需强调,彼时的中国正值蒙元执政时期,从男子“以花为饰”的观念中,世人能够读取到陈朝统治阶层怎样的政治理念?思想认知里如何看待汉人统治与文化?又如何审视少数民族政权?针对相关话题,学界尚有涉及,却主要关注到我国明清时期。因此,本文依据图像中安南男子所戴“攒花巾”为切入点,围绕上述问题展开相关探讨。
图1 《竹林大士出山图》,辽宁省博物馆藏,元代,(传)陈鉴如
一、关于《竹林大士出山图》中“攒花巾”的探讨
所谓“攒花巾”,我国古代的服饰品类中并未存有这种称呼。然而,据文献记载,攒花巾在安南陈朝时期官员的服饰制度中却多有出现,使用范围颇具规模,其可能是学界尚未接触过的一种全新的首服,抑或同我国古代的某种首服音异而形同。围绕图像所绘,结合文献中的记述,由“意”望“形”,攒花巾的具体形制逐渐显现。
1.“出山图”中首服的视觉样貌
纵观全图,依据叙事情节,可将其描绘的内容分为两个部分:“大士出山”和“迎驾”。其中,后段“大士出山”除一人戴小冠、两人戴“斗笠”外,其他人物均髡发或无冠饰;前段“迎驾”中的世俗人物共六十一人,司职分工明确并呈错落式分布,根据这些人物在图像中的身位布局、行为举止、手持物品等细节特征,推测包括国王、权臣、武士、侍从、卤簿、轿夫、杂役等各阶层,人物面部表情甚为闲适,体现出较为浓厚的生活气息。
“迎驾”中所有世俗人物均佩戴首服,陈英宗戴小冠,其他人物戴巾帽。从正视视角,每位人物所持角度不同,视觉呈现上略有区别,因此巾帽的结构稍显差异。部分的顶部和前部均有明显的折痕,部分的前中部则后移,经多次折叠后呈立体状,然具体折叠的规制尚不明晰。帽的两侧均有“翅”,位于陈英宗左右作“叉手拜”礼的权臣及卤簿所戴巾帽的两翅向后卷曲,这种形态在其余阶层人物中均未见;从侧视和后视视角,共绘制十九位人物(侧视十二位、后视七位),巾帽的视觉样貌被绘制得更为多样,有在前中后呈折叠状环绕包裹的,亦有呈现“翅”向后或居中之形态的;而出现最多的是一种中间束紧,两边呈不规则褶皱的样式,犹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凸显别样的风姿,这种巾帽样式完全有别于传统包巾,应为刻意塑造。如表1所示,佩戴这一样式的人物位于画卷的不同位置,行为举止也略有差异,推测人物身份包括卤簿、轿夫、武士和杂役。其中,卤簿共计五人,巾的颜色以“黑色”为主,武士和杂役与之相同;轿夫三人,巾均为“白色”。
表1 《竹林大士出山图》中佩戴“攒花巾”的人物列表
2.安南陈朝时期服饰制度中的攒花巾
陈朝时期,“攒花巾”多有使用。陈英宗庚子八年(元大德四年,1300),颁布文武官员服饰制度,据《大越史记全书》中的记载:“冬十月,制武官戴巾衣新样,文官戴皂丁字巾,从官戴青攒花巾,如旧制。文武官衣袖,自九寸至一尺二寸,八寸以下不许用。文武官不得着襜,从官不得着裳。青攒花巾,有两金环贴在两边。”由此可知,攒花巾多为从官所用,呈青色,两侧有金环贴,早于英宗时期便已开始使用。到了陈睿宗甲寅二年(明洪武七年,1374)称:“定从官,置近侍、祗候六局,以王侯宗室为正掌祗候;内八百作侍卫人,属判首掌者并戴盆花巾。”陈顺宗丙子九年(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再次强调:“七品以下用太古巾,从七品攒花巾。”从英宗至顺宗的近百年时间,攒花巾在安南陈朝的服饰制度中被几经提及,始终得以延用,究此不难看出,这一时期安南文武官员的巾制变化不大。
3.古代文献中“攒花”的“意”与“形”
想要了解“攒花巾”的具体形制,还要看古人对“攒花”的解释。“攒花”一词,自唐代以降的诗词歌赋中多有描写,含义却大为不同。唐代卢纶曾写道:“屯田布锦周千里,牧马攒花溢万群。”(《送饯从叔辞丰州幕归嵩阳旧居》)这里的“攒花”用来形容马群的颜色纷杂;乔彝“蹑红云而喷玉,沾赤汗以攒花”(《渥洼马赋》)表达的也正是此意。“攒花”还可用来指代簇拥的花朵,王勃“布叶攒花,妙同天绘”(《九成宫东台山池赋并序》)这一用意在宋代被广泛使用,北宋陈彭年、丘雍作《广韵》就曾对“攒”进行过解释,其言:“攒,聚也。”如文天祥在《文山先生全集·回黎知録李司理》中作“小需鞠草,即看攒花”、赵师侠“笳鼓旌旗改色,弓刀铠甲增明。攒花簇队马蹄轻。禀听元戎号令”(《西江月》)、刘过“绛蜡攒花夜气横,樽前更著许风情”(《听阮》)、释原妙“攒花簇锦绝纤尘,一度拈来一度新”(《颂古三十一首》)。到了明代,攒花的使用同样遍及甚广,陈子升《中洲草堂遗集》序言:“有时天然颓放,有时簇锦攒花。”文学作品中也有关于“攒花”的描述,《红楼梦》中,薛宝钗曾作《画菊》:“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这里的“攒花霜”指代菊花瓣,表示众多花瓣聚合在一起,是画菊常用的话;书中还记有:“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然而到了清代,“攒花”再出新意,清代词人李声振曾有云:“青泉万选雉朝飞,闲蹴鸾靴趁短衣。忘却玉弓相笑倦,攒花日夕未曾归”(《百戏竹枝词·踢毽子》),并在“踢毽儿序”言:“缚雉毛钱眼上,数人更踢翻之,名曰‘攒花’,幼女之戏也。”(《百戏竹枝词》)这里的“攒花”指毽子。
诚如图像所绘,并结合相关文献记载、文学解释,可以推断画中人物所佩戴的外在形态类似花朵状的巾帽为攒花巾,其佩戴人群多为中下阶层从官,图像所绘应符合史实。然“以花为饰”的装饰观在我国宋代男子的首服中同样甚为流行,且始用亦要早于图像中所描绘的历史阶段,这种审美认知是否经历了向外传播?
二、宋代“以花为饰”的审美意趣
宋人爱花,可谓至极,繁缛的花事活动被广泛地应用于日常生活。宋代历任皇帝均喜爱赏花,尤以真宗独爱海棠为范,宋真宗将其栽种于宫苑,沈立《海棠记》序言中曾道:“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独步于西州矣。”赏花也作为宋代文人间的风雅活动,他们吟诗咏花,抒发情感,将其作为交际过程中的重要物质载体,并以此托物喻志,感悟人生哲理,赋予花木精神内涵。北宋哲学家邵雍对其理解道:“人不善赏花,只爱花之貌;人或善赏花,只爱花之妙。花貌有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善赏花吟》)
宋代花鸟画成为绘画主题之一,画家们善于捕捉花卉的外在形态并加以描绘,李嵩的《花篮图》(图2所示)就是一套完整表现不同季节花朵盛放的系列,现存于世的有三幅,分别展现春、夏、冬三个不同季节的花卉样貌。百姓赏花更是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中便描绘了北宋都市街道布满花卉的场景,其言:“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这种活动还被纳入节日,吴自牧《梦粱录·二月望》云:“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杨柳、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嘉会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园,玩赏奇花异木。”
图2 冬季《花篮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宋,李嵩
赏花还可以与插花并行展开,人们能够在插花的过程中感受“欣赏”所带来的心理上的愉悦体验。南宋佚名所绘《盥手观花图》(图3所示)便呈现了闺阁女子插花后,盥手赏花的情景,这种被设定为雅事的活动也只能为上层女子所尝。在宋代,“插花”还是一门专门的职业,甚至宫廷就有负责插花的部门。伴随“程朱理学”在宋得以深化与发展,插花开始与理学相结合,在花材的选择上需讲求品德,呈现出的作品也应契合伦理,这种观念随之伴有“理念花”的产生,理学思想逐渐改变着宋人对审美的理解。
图3 《盥手观花图》,天津市博物馆藏,南宋,佚名
“花朵”还可被簪插在发髻、发鬓或冠帽上,成为一种服饰装扮,这在宋代男子中尤为盛行。簪花的习俗在唐代便已出现,然在宋代达至鼎盛。皇帝簪花,并赐花、簪花于群臣一定程度上推动男子簪花的兴起,其既是赏赐,也是礼制中的一部分。据《宋史·舆服志》中的记载,在涉及祭祀、贺寿、节日、宴饮等诸多重大场合中均要簪花,其道:“簪戴。幞头簪花,谓之簪戴。中兴,郊祀、明堂礼毕回銮,臣僚及扈从并簪花,恭谢日亦如之。大罗花以红、黄、银红三色,栾枝以杂色罗,大绢花以红、银红二色。罗花以赐百官,栾枝,卿监以上有之;绢花以赐将校以下。太上两宫上寿毕,及圣节、及赐宴、及赐新进士闻喜宴,并如之。”该记载提及了所簪花朵的品类、颜色、材质等要依据官员品级而定;另需强调的是,这里所描述的各色花卉全部为丝绸所制,也就是假花,“像生花”在宋代极为常见,后逐渐发展成产业,市面上有专门从事像生花制作的工坊。对于皇帝赐花、簪花的行为,其代表着一种荣誉,也隐含着政治功能,成为君臣间拉近彼此的重要手段;对此,当群臣们将这种装扮引入民间社会之时,必然会引起百姓们的争相效仿。从文人墨客到市井商贩,成年男子将簪花作为彼时的审美趋势,这种形象在宋代的人物画中也多有体现,从表2(序号1-6)中不难发现,上至耄耋,下至壮年,均将样态各异的花朵簪戴在巾帽上,南宋张鎡曾言:“爱花心未已,摘放冠儿里”(《菩萨蛮》),簪花已完全融入宋代男子的日常。
表2 男子簪花图例
男子簪花同样展现了宋代独特的审美观念。从视觉上看,簪花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然宋人却赋予其丰富的精神内涵,他们对花的理解已然形成一种艺术化的观念,特别是在文人群体中,这种观念展现得尤为明显。上文提到宋代理学的发展带动了儒学的复兴,文人对儒家理想化人格极为推崇,并开始将这种人格期待寄托在花卉上,形成一种审美化的理学表述;因此,花卉开始在审美上被赋予独立的人格意义,随之形成特色鲜明的审美意识,使其成为追求特定审美的创作源泉。在他们看来,花卉是高洁的象征,完全能够展现自己领异标新的脱俗之志,以及有别于他人的傲骨情怀。因此,人们开始采用这种非传统的方式抒发情感与抱负,体现在具体行为上便是男子簪花的产生。
回到图像本身,作为人造物的攒花巾,虽未采用将“花朵”直接簪插在巾帽上,但其样貌也是为了刻意寻求形似花朵状的外在形态,以求能够展现相似的意蕴。首服是古人服饰品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通常具备使用功能或装饰功能,其在穿着时所承载的意义甚至大于服装;从视觉上看,攒花巾不仅具备使用功能,而且这种人为塑造的巾帽与宋代男子簪花的形式表征基本一致,男子“以花为饰”的装饰功能更是显露无遗,材料的质地选择接近于“像生花”,只是在表现手法上略有差别。
然而,与宋代男子戴花、簪花的习俗不同,图像中描绘地佩戴攒花巾的受众人群均为中下阶层从官,而两侧权臣的首服上并未出现“花朵”。由此可见,这种“以花为饰”的观念在陈朝时期并未适配所有人群,似乎排除了宋代文人追求清高气节的佩戴初衷,更倾向于一种借鉴宗主国流行装饰手法的解释,使首服增添别具一格的审美趣味。然而,追溯安南的思想史与文化史,并结合陈朝与南宋的交往经历,攒花巾的使用隐喻着更为丰富的含义。
三、“攒花巾”中的政治隐喻与文化表达
1.“投宋弃元”的政治倾向
陈朝建立以降始终与南宋展开政治上的往来。陈太宗己丑五年(宋绍定二年,1229)遣使聘于宋,南宋封其为安南国王。此后数年,陈朝依照贡例曾多次向宋请封、朝贡,双方间的这种宗藩关系直至南宋灭亡还在一直延续,此举实则是在继承并深化自前黎、李朝时期便已确定的交往策略。据《宋史·礼志》中的记载:“凡蕃使见辞,同日者,先夏国,次高丽,次交趾,次海外蕃客,次诸蛮。”由此可见,李朝时期不仅对宋朝贡不断,而且其使臣的地位同样备受重视。在此过程中,宋代的制度与文化得以被广泛应用于安南的政治朝纲之中。早在前黎时期的丙午十三年(宋景德三年,1006)便已要求文武僧道的官职制定、朝服均需仿造宋制:“改定文武官制及朝服,一遵于宋。”直至陈朝时这一规制仍在沿用。
因此,当宋代宫廷盛行皇帝赐花、簪花,并引起群臣效仿之时,已借鉴宋代冠服制度多年,并数次遣使朝贡的安南,完全可以将彼时风靡于宋代的流行带回本国,宫阙上下,市井街巷,这一现象应被安南使臣窥探许久。其实在距离安南不远的大理国也同样流行男子簪花,《滇略》中有言:“每春月,必挟妓幸载酒,自玉案三泉遡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以花盘髻上为饰。今花中有素馨者,以素兴最爱。故后人名之也。”
宋元政权更迭之际,安南与宋通好便显得更为明显。据《大越史记全书》中记载,陈太宗壬寅十一年(宋淳祐二年,1242)夏,由于元军占领宋地,以致道路阻塞,太宗命令:“至是命将守御攻略,始得与宋通好。”戊午八年(宋宝祐六年,1258)春仍遣使通好于宋。元代建国初,元世祖曾遣使敕谕入观,被陈圣宗以疾婉拒。陈圣宗丙子四年(元至元十三年,1276)夏:“元世祖平江南,遣合散儿、海牙来,谕以调民、助兵等六事。帝皆不咱(听)。”由于迟迟接收不到陈朝积极地回应,彼时的元代统治者甚至选择将作为使臣的仁宗从叔陈遗爱定为安南国王,此举引来陈朝的不满。在此局面下,蒙元在仁宗执政时还曾发动二次征伐战争,这更加深了陈朝视蒙元为蛮夷政权的心理界定,“杀鞑”字样充斥军营,这种称呼隐含着极度的讽刺。虽然自此以后陈朝与蒙元的关系有所缓和,并实施“同侍二主”的政策,但朝贡于蒙元的行为始终是被动的,曾作为国史编撰者的黎文休也表达过对蒙元通好政策感到羞耻。直至元英宗登基,陈明宗曾写诗:“四明相接界,只隔马牛风,言语无多别,衣冠不可同,月生蛟室冷,日落鳄潭空,肯限华夷外,齐登寿域中。”(《越界》,收录于《全越诗录》)这种所谓的庆贺,言语中仍充斥对蒙元的鄙夷心理。甚至到陈朝末年,明太祖朱元璋对此曾有诗云:“安南际有陈,风俗不元人,衣冠周制度,礼乐宋君臣。”(阮薦《抑斋遗集》)
2.儒学思想备受推崇
陈朝在对外政策上表现出上述倾向其动因是多方面的,从思想文化层面分析,主要受“三教合一”的影响,其中儒学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李朝时期,佛教在安南的政治和社会中仍占据主导地位,陈朝建立伊始亦是如此,然李朝和陈朝的统治者也意识到儒、道对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开始推广“三教合一”的执政理念。
儒学在李朝时开始兴起,并逐渐成为维护中央集权,巩固等级制度的工具。李仁宗乙卯四年(宋熙宁八年,1075)首尝科举,次年立国子监。安南有奉祀孔子及诸先贤的文庙始于李圣宗时,李英宗大定十七年(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也有立孔子庙的记载。陈朝继承了李朝的遗产,陈太宗曾在《禅学指南》序言中道:“开启愚昧之法,晓谕生死之理论之捷径,盖佛之教。为后世之秤杆,后世之法则,盖先圣之重则……今朕何不以先圣之任为己任,佛之教诲为己之教诲!”陈朝尊崇儒学思想最为显著的特征在于完善科举制度,据《大越史记全书》记载,陈太宗丙申五年(宋端平三年,1236)定科举制,其言:“秋八月,选儒生,中科者入侍,后为定例。”此后,陈仁宗创立“竹林禅派”将“三教合一”思想推至新高度,竹林禅派大力推崇儒学,将儒教和道教思想合为一体。黎文修还以儒家思想为基石编撰了正史典籍《大越史记》。因此,儒家思想所倡导的“忠义观”和“夷狄观”在宋元易代之际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种“华夷秩序观”导致陈朝统治者将政治倾向趋于宋。由此不难看出,虽然儒家思想在陈朝建立之初并未占据主导,但随着陈朝统治阶层对其极为重视,特别是在此思想引导下“宣科纳士”的实施与完善,让儒学在彼时的安南得以进一步发展。黄心川先生曾指出:“儒家思想在越南虽不像其在中国那样处于统治地位,但它的影响仍然深厚。”
“出山图”中男子所戴攒花巾是在这一背景下形成的一种具有典型安南陈朝时期特色的巾帽。对于它的使用,一方面,图像中的呈现并未完全趋向宋代男子簪花、戴花那样更为直接的装饰行为,且使用人群也相对局限。攒花巾在文化的呈现上相对“含蓄”,正如《论语·雍也》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可能体现了彼时安南社会中男子所追求的审美意趣,竹林禅派将儒学中的修身转化为一种已然融入生活的审美方式,攒花巾只是一种不完全的表达,这种装扮背后所折射出的是儒学思想正逐渐开始影响陈朝的政治制度与社会秩序,以致在陈朝末期逐渐取代佛教成为安南的主导思想。另一方面,同样受制于儒学思想的影响,在宋元政权更迭之际,陈朝主动选择通好于宋,“以花为饰”的装饰观便是最好的心理暗示与文化表达。
历史上,安南的统治阶层在面对中国少数民族政权统治时,内心几乎始终视汉族文化为正统,对其秉持消极的外交政策,即便本国经历了政权的更迭也未曾改变。对此,蒙元也曾给予过积极回应,元世祖忽必烈于中统元年(1260)招谕道:“凡衣冠典礼风俗,一依本国旧制。已戒边将不得擅兴兵甲,侵略疆场,乱尔人民。卿国官僚士庶,各宜安治如故。”在满清执政时期的中国,安南使臣仍坚持穿着明制常服前往朝贡,足见其视自身同汉族一脉相承,亦视满清为蛮夷政权的心理界定。
四、结语
综上,根据《竹林大士出山图》中的描绘,并结合相关文献记载、文学解释,可确定图中呈现类似“花朵”样态的巾帽为攒花巾,其是盛行于13-14世纪安南日常生活中的一种世俗男子巾帽,使用范围几乎贯穿整个陈朝时期,主要的佩戴人群为中下阶层从官。这种刻意形塑的装饰极大程度上借鉴了宋代汉族男子“以花为饰”的形式表征。然而,攒花巾的始用并不能完全说明其使用初衷与宋代理学文人的孤风傲骨相一致,主要原因在于:首先,为了追求宗主国流行的社会风俗;其次,尊卑观、科举制等儒学思想、制度开始受到统治阶层的重视,使其成为完善封建统治的工具。与此同时,百姓的精神生活同样受到影响,看似被“简单化”的攒花巾,展现出的是彼时安南社会在思想深知里对宋制汉族文化的认同,并暗示儒学终将成为主导思想的趋势;再次,外交策略上,陈朝的统治阶层内心深处始终抱有“投宋弃元”的心理,攒花巾的使用便是最好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