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青海

杨碧薇

从云南到青海

那是在2012 年。七月初，我回到云南老家，安静地待了一个月。熟悉的环境给人舒适，也磨损着人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敢，我又想出去透透气了。一张中国地图在眼前摊开，我的视线定格在一个地方。中国西北，还有一片神秘的土地：青海。青海青海，青色的海，我的想象似繁花盛开，青海的吸引力逐渐放大，它奔腾，上天入地，向无限进发……我马上打开电脑，开始订火车票，踏上了前往西宁的火车。

二十四小时的硬座，虽然漫长，遇到的旅人倒是让一路的氛围鲜活起来。这不，坐我旁边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大爷，来自四川绵阳，他曾长期在青海务工。说起青海的点滴，他俨然是个百事通，不免有些自得。

坐我对面的是一男一女，都是去青海的独行客。女孩叫阳光，来自广东，对旅行颇有经验，装备很是齐全，登山包上还扣着一枚小小的指南针。男孩叫吉祥，是重庆某高校的大学生，学美术，亦是心血来潮，无伴同行，便独自出发，预备从西宁去格尔木。而我的下一站则是宁夏。

还有一位大叔端着个塑料折凳，坐在我们旁边。八月的客流量极大，他连坐票都没买到。听他口音是老乡，我便和他聊了几句，原来他在格尔木那边有工程，到西宁后，马上就要转车去格尔木。车过绵阳，中途有人下车，大叔补到一张卧铺票，去之前，把凳子转手赠予身旁站着的人。

我坐过比这时间长得多的硬座。梅雨季节，江浙的工厂放年假，车上挤满了回老家的打工人。相比起来，这趟车还不算过分，挤一挤还能上个厕所。一路听绵阳大爷闲侃，倒也觉轻松有趣。阳光、吉祥和我，不时用手机上网查一查旅游攻略，在随身带的小本子上记录一些旅游事项，要不干脆就掏出地图，神往一番。

入夜后，我困得不行，早早地就入睡了。第二天清晨醒来，火车已入甘肃，太阳光从东边照进车厢，让我想到夏天的丝袜，既透明，又隔着一层朦胧。人们陆续醒来了，吃早餐、聊天，气氛一派祥和。

吉祥以前没到过甘肃。他第一次见到甘肃的景色，惊异于此地的美，向我们问这问那，手里的相机也没闲着，始终对着窗外。

我是第二次到甘肃。记得初到甘肃时，也满是新鲜劲儿。一路上，经过了成都平原、秦岭、关中平原……一进甘肃，便见一派茫茫黄土。村落沿铁轨两侧错落有致地分布着；黄土虽“黄”，却并不“荒”，亦种有玉米等农作物；低矮的民房，散布在平坦的黄土之中；庄稼地与高高的黄土堡垒相间而生。那些黄土堡垒，后来我听西北的朋友说，就是“塬”。塬是黄土高原地区因冲刷而形成的高地，四边陡，顶上平，上面有风刻过的沟壑，颇显苍凉。这样的地貌提醒我们：现在，是真正地进入西北了。

大爷继续自言自语，回顾他的人生往事；我继续看旅游攻略；吉祥继续拍风景；阳光则把她的拖鞋脱了，两脚蜷在座位上，要蹲就蹲，要坐就坐，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惬意。

火车好不容易过了兰州，心情越是雀跃，就越是觉得火车慢。下了火车，吉祥急着去逛东关清真大寺，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了。我和阳光背着大包、拖着行李，去售票厅换取网上预订的下一站车票。然后，我们费了一番周折，才到达她在网上预订好的青旅。巧的是，那天傍晚，逛完了清真大寺的吉祥没在东稍门一带找到合适的住处，绕了一圈，回到了我们住的青旅。

青年旅舍

在名为“在路上”的青旅，我和阳光住的房型是八人间，四张高低床，外加一个大炕，炕上还可睡五人。女生房都在三楼，男生房在二楼。此外，二楼还有一个厨房、一间书房、一个晾晒衣服的小阳台。每天，阳台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衣服。书房连着厨房，可互相通行。晚上，总有一些驴友聚在书房里，看书、上网、聊天，或是寻求同行者。

对于常年奔走在外的我来说，这个青旅的卫生条件还不错。沐浴室里共有八个独立的房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供应热水。进了房间，锁好门，里面有放衣服用的墙柜和摆放洗漱用品的玻璃台。

“在路上”就是一个流动的家，每天都有人来来往往。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回来，在洗漱间里洗衣服。这时，我听到了歌声。原来是青旅的老板和工人在院子里休息，一张小木桌上摆了台笔记本电脑，音乐就是从电脑里传出的。

住在青旅的日子，从此变得更加充实：和老板一起弹吉他唱歌。老板的年纪可以当我们的父亲了，我们陪着他唱他那个时代的摇滚乐……这种唱歌就是要有氛围，人多，气氛就很好。通过音乐，不用更多的言语，大家能迅速地了解彼此的品位、气质，寻找思想上的同伴。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地唱过歌了，长时间枯燥的学术生活，都让我忘记了这种简单的快乐。大学时最缺不了的就是音乐，朋友们时常在一起唱歌、玩乐器。如今到了西宁，像是回到了大学生活中。

第二天晚上，我在房间里休息，院子里又叫起来了，“云南，云南！下来唱歌！”在这里，每人的代号就是自己的故乡。这倒颇像“韩昌黎”“柳柳州”的叫法。我下楼到院子，只见已围满了人，老板让我坐在一个高脚凳上，把吉他给了我，说：“你来弹吧。”接过吉他，我一阵小小的紧张——早就不碰这东西了，手都生疏了，更何况周围这么多人，也不知大家要唱什么。

还好，我很快就找回了感觉，当大家起唱时，我试了几个和弦，居然都准，就这样即兴伴奏下去。那晚唱歌的人，除了吉祥，还有四川成都妹妹，福建莆田妹妹。成都妹妹十八岁，刚从卫校毕业，就一个人出来旅行了，还独自去了西藏。她说，马上就要工作了，以后没有多余的时间尝试一个人的旅行，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青藏线；莆田妹妹在泉州上大学，已在西北待了近一个月，明天就要启程回家。青旅就是这样，大家匆匆见一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各走各的路，能路过彼此的故事，这已足够。

有几天，我闲着没事，就在房间里睡午觉。白天的青旅通常是很空的，人们都奔赴不同的景点去了，晚上才陆续赶回来休息。而我，因为预留在青海的时间挺长，倒是很闲的，并不急着赶路，美美地睡午觉，亦是一种享受，生活节奏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有几天阳光明媚，我去前台借了几本书，带回房间里，靠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阳光从大窗子中照射进来，整个房间亮堂堂的，可以看见光影中的灰尘不停地坠落。窗外，绿油油的爬墙植物爬满了整面墙，西宁真安静，真恬然。我真想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青海湖

青海湖，当然是青海行的重中之重。大巴沿着柴达木路一路出城，向西驶去。刚上车不久，就飘起了小雨。雨点把玻璃窗染满了，外面的世界一片微茫。

车到湟源，雨还下个不停，温度越来越低，八月的青海，下起雨来，非得围条围巾、戴个帽子不可。我冷得受不了，便下车去买了条青色披肩裹着。

这里有闻名的丹噶尔古城。丹噶尔，是藏语“东科尔”的蒙语音译，意思是“白海螺”。这里曾经贸易兴盛，保留有中国最西部的一座孔庙。此外，丹噶尔还有一座昌耀诗歌纪念馆，要是有时间，我一定会留在这里默想昌耀的诗篇。“我是时间，是古迹。是宇宙洪荒的一片腭骨化石”（昌耀：《河床》）。丹噶尔陌生，寂静，荒凉……我很想在这座小城里好好走一走，无奈导游催得急，我们听了一段原汁原味的青海花儿，便又匆匆上路了。

到达青海湖，已是中午一时许。我们去的是二郎剑景区，雨越下越小，最后竟停了。

阴天里的青海湖也别有风致。还在大巴上时，就远远地看见一泓清水，静静地睡在远处的平地上。导游说，那便是青海湖了。满车的游客都探起身，朝车窗外张望。只见那泓清水像一条晶莹的银带子，给人的惊艳之感，无异于沙漠中见到了绿洲。而我的感觉，就像是眼睛一直很渴，银带子正好给视线带来一场沐浴，她典雅而从容，不需要言语，便已将人完全征服。

真正接近青海湖时，我确然地倾倒了。面对青海湖，那种精神上的五体投地之感，相信不少旅客都有过。时值八月，躺在茫茫大草原上的青海湖既生动，又宁静，它似乎看透了一切。此时，它只注视天空。湖边油菜花郁郁葱葱，近看，是一点一点的金色星星，远看，则是大块大块的金黄色，色泽流畅得叫人拍手称快。在湖畔的草地上，还点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五颜六色的，风一吹过，便随之摇曳，像一个个跳舞的精灵，持着轻快的步态，却仿佛内心深处有些忧郁，便显得那舞姿也多了几分惆怅，更加动容了。

走在湖边，风轻轻地推着湖水，从湖心朝湖畔涌来，一波一波，像温柔的絮语。有时候风大些，水潮也就欢快一些。更多的时候，水潮是缓慢的、低沉的，像在沉思，又像在独自倾诉。而那倾诉并不浓烈，只是淡淡的，不求结果，只求那样一个状态。也许它是在讲述千年以来的故事与传奇，讲述青海的美和失落，人不得而知。

去过青海的人，没有一个不说青海美的；去过青海湖的人，对它除了赞叹也只有赞叹。青海湖，栖息在青海深处的一块璞玉，用“高原明珠”来形容她，未免说不尽她的美，还显得庸俗。青海湖，不只是明珠，而是无价之宝，举世无双。她有灵性，更有神性，这种品质的最好证明，就是她让无数人获得了心灵的净化。

走过很多的山，很多的水，而青海湖，是真正会让人怀念的水。青海湖，青色的海，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瞥，也会对它充满感情，并深深铭刻在记忆里。

西宁城

西宁，一个美好的名词，似乎真能给人一种安宁之感。这座安安静静的城，颇为内秀。

西宁又称青唐城、西平郡、夏都，夏季中国普遍高温，而西宁的气候和云贵高原差不多，温度偏低，凉风习习，哪怕是阳光灿烂，也无出汗之感。晚上往往还得加件外套，若是下雨，气温更低。

西汉时，霍去病在湟水流域修建军事据点“西平亭”，西宁由此建制。北宋期间改名为“西宁州”，于是“西宁”这一名称从此走进了历史。民国十八年（1929年），青海正式建省；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正式成立西宁市。西宁的历史，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而如今，它是一座移民城市，居住着不同的民族。

青旅的大叔，一日无意谈起，我们才知道他也并非青海本地人。他的父母都是当年支援边疆建设的干部，来到青海后，就再也没有离开。大叔说，他能听懂家乡话，却不会说；他生在西宁，长在西宁，只会讲西宁话，他自认为是彻头彻尾的西宁人。

夏天的西宁宁静致远，天晴的日子，这里阳光灿烂，天空湛蓝，朵朵白云随意飘浮，散淡自如。这里的阳光是清净的，爽洁的，风也毫不吝啬，时时拂起，微微的，滑滑的，总能给人好心情。

如果是阴天，西宁就有些冷，风也带上点凉意。若还下点小雨的话，这座城便又有了别样的韵致。雨把城市打湿，带着点淡淡的忧愁。这种天气，最适合吃一顿麻辣烫，顺便来一碗青海老酸奶。在西宁，餐饮店里都有自家酿的老酸奶。这里的酸奶味道醇厚，表面凝固着薄薄的一层油，金黄金黄的，让人垂涎。

据说，青海老酸奶在八百多年前便诞生了。一对农奴夫妇为主人放牧，遇到暴风雪，在慌忙躲避中，将一罐煮熟的牛奶放在了帐篷外面。第二天，牛奶发酵凝固，成了固体状，类似于豆腐花，便成了老酸奶。老酸奶是青海人缺不了的传统食品。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酸奶，青海老酸奶不是靠吸管吮吸，而是用小勺挖开，咀嚼进食，青海老酸奶不仅美味，还很助消化呢。

西宁给我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这和想象中的西北城市很有些不同。在一般的想象里，西北城应该有着风沙的印记，空旷而粗糙，还带着点荒凉。实际上，西宁秀丽多姿，虽然没有水乡的面貌，却有如水的神韵。西宁城并不算大，但是很整洁。刚到西宁那天，我就和阳光、吉祥、娜娜一起去了浦宁之珠观光塔，这个观光塔又被称作“高原明珠”，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观光塔，它以2395 米的海拔高度吸引着我。我们一边拍照，一边等待夜幕降临，山脚下的灯次第亮了起来。

站在塔前，可以俯瞰到西宁市的一部分面貌，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只见高楼林立，间杂在高楼中的街道，就像一条条蜿蜒的缎带，华灯初上，这些缎带开始闪动光泽。带子上的汽车，像贴着地面飞行的萤火虫，一只接着一只，光点不断流动。

北禅寺位于北山，北山下便是湟水河。北山地貌奇特，山崖层叠，寺庙依山而建，远远望去，就像是土台楼阁，所以北禅寺又被称为“土楼观”。它原为佛教寺庙，建于北魏明帝时期（公元106 年），是青海境内最早的宗教建筑。后来因道教兴盛，这里又成为道观。如今的北禅寺，具有儒释道所结合的特色，山上还挂有一些藏文经幡。“北山观雨”是西宁古八景之一。

北禅寺以石窟及石刻艺术著称，整个建筑都背靠北山，从西到东，呈一字形散开。山下和山顶，还有一些零星的亭台楼阁。北禅寺楼阁悬立，有的下临深谷，便以木柱钉于岩石中支撑，看上去十分惊险，而近两千年来，这里竟一直有僧尼道士等居住，寺庙依然坚固牢实，悬空栈道看得我们惊心动魄，不得不佩服古代匠人们的智慧与技巧。

下山时，细心的吉祥发现，在山体的红砂岩天然断层中，有不同的岩石层。这些岩石层呈现出不同的质地和颜色，有红色，有褐色，有紫色，也有白色。这种丹霞地貌景观，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日，我与青旅里的河南女孩查查参观完青海省博物馆，又在西宁街上溜达了一下午。那天天气晴朗，微风习习，一派祥和景象。一路经过几个街心花园，休闲建筑都各有特色，还有一处，置了一个水体休闲台，很多孩子在那里玩水。站在立交桥上往下看，水体休闲台就像打开的花瓣，水池造型优雅，孩子们喧闹着，欢呼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查查说，没想到西宁是这样一个让人赏心悦目的城市，事实也的确如此，在离开西宁后，我不时地怀念这个独特的城市。

路，总在脚下

离开青海的那天下午，我和镇江女孩一起去了火车站，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兰州。做游泳教练的台州女孩即将启程去拉萨，外号“小清新”的武汉女孩则打算回她的工作地北京。像朴树的歌里唱的那样，“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从此后在茫茫人海中，又多了几分牵挂。

我的青海之行，本以为是一个人的路，但走到后面，就成了很多人的路。其实，这仍是一个人的路——我走过的，是一段一个人的心路。只是因为遇到了很多人，便掺杂了关于他们的回忆，一个人的路也更加绚丽多彩。还记得初到青旅时帮我提行李的警察；还记得楠楠回北京前，在吉祥的牛仔裤上用签字笔大大地写了三个字，“记住姐”；还记得阳光从行李包里变戏法地掏出电插板和电吹风；还记得“小清新”因不会爬床，险些从床上掉下来的精彩瞬间……不少人都说，行走，需要的就是一颗说走就走的心。的确，人生苦短，梦想稍纵即逝。但是说这句话的人，又有几个能真正去实践自己的梦想呢？

西宁火车站。我和镇江女孩在候车室里告别。傍晚时分，火车终于开动了。我一直向窗外张望，火车又经过柴达木路，只是密封的车厢里，再也感觉不到西宁的风。渐渐地，西宁离我越来越远。天空很快就黑了下来，一片深沉的黛色，我开始无比想念青海的一切。

几年前，曾有一位乐队的朋友，回忆起他的青海之行。几年后，当我真正走在这片土地上时，很多东西已物是人非；也有很多东西终生不变，永远长存。青海，是一个尚未到达便已结束的回忆之地，也是一个已经结束却还在继续的精神天堂。

一个人的青海，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无限精彩。在这趟寻找的路途上，我所经历的，以及我内心的巨大震动，远不是一篇文章可以讲完的。青海啊，沉静、浩荡、博大、宽容、美丽无边。而我的下一站——宁夏银川，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在火车的隆隆声中，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后来我在宁夏所经历的一切，又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路，不是看一两张地图便能征服的；路，总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