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的飞翔
2022-10-20王华
王 华
这是三年中李琦换的第四份工作——当一个外卖骑手。
高中毕业后,李琦跟着表哥大猫到建筑工地上干了两年,整个人完全脱去了“学生娃”的皮,看上去和工地上那些干了多少年的民工没有什么两样,衣服上面每天都落满厚厚的灰,脸上也是灰,工地上嘛,到处都是土和灰,哪里干净清爽得了?
皮肤黝黑不说,还糙得不行,每天压在安全帽底下的头发像一堆手感发涩的枯草。有时候晚上回来偶尔照一下镜子,他就会不由得伤感,昔日那个一头黑亮头发、还有点小帅的尕小伙哪里去了?他和大猫不同,大猫是大工,工资高,活相对轻松些,他是小工,工资低,吃力下苦的、大工不干的活他都干,手不知褪了几层皮,风里来雨里去,吃极简不见多少荤腥的工地饭,才慢慢知道钱挣的不容易,于是深恨自己当学生时没有狠狠下功夫学习。过年回去和同样去外面打工的同学向春一比,感觉差距还是不小,向春在西宁一个手机城卖手机,据说每个月下来挣得不少,人还是和上学时候一样白白净净,穿着中长黑色羽绒服,显得很是洋气,手机拿的也是个最新款的,屏幕大,颜色鲜,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把自己那个过时、屏幕裂纹的小手机拿出来。
他俩还说到了在西宁买房子的事情。房价眼见着一年比一年高,心慌,再不济,也得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要不然,媳妇都找不上,现在的丫头们,有几个愿意住到农村的?一听你在城里连个房子都没有,扭头就走。向春说自己谈了个对象,就在手机城隔壁的“青海尕面片”里当服务员,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那个丫头没别的条件,就是想要一套城里的房,最少也得是县城的。比起西宁,县城的房价虽然低,可是也得赶紧下手啊,挣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涨的速度。向春愁眉苦脸地说。
李琦心里也便开始发愁,晚上躺在自己家才盖起的、刚满两年的新崭崭的房子里,只觉得惆怅满怀。父母辛辛苦苦,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敢偷懒,农忙时一天到晚在地里,农闲时,父亲就去打零工、站大脚。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早先跟着建筑队到处干,后来干活时候伤了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伤好后手也不怎么灵便了,就没有再去干建筑的活,便到处找挣钱的营生。有人装修,他就去背沙子、背瓷砖、背建筑垃圾,晚上到家就喊腰疼,腿疼。李琦的姐姐嫁到别的庄子上,现在和姐夫在西宁打工母亲也没闲着,就去放羊,给自己家放,也带着给别人家放。无论啥季节,早上天不亮,就背上馍馍和水壶出门了,一年四季都在爬村后面那看不到边的山。汗珠子摔成八瓣,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愣是积攒着把从李琦爷爷手里继承下来的几间土坯房盖成了如今明亮宽敞的砖房,外面贴了白净好看的瓷砖,屋子里敞敞亮亮,灶房是新的,水龙头接到了院子和屋子里,洗澡间也有,太阳能热水器也买了,电视冰箱什么的,母亲说等他娶媳妇时候买,要不人家来了一看是用过的,不好。
谁知道这风向就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快,庄子里好多人家都盖起新房了,却不得不借债贷款去城里买。不为别的,就是为着能给自己的尕娃顺利娶个媳妇。现在的丫头,一开口就是问你城里有房没有。这也难怪,丫头们基本都跑到城里去打工,眼界宽了,生活习惯慢慢也变了,别的不说,光是城里房子带的干净方便的卫生间就足够让人喜欢了。再回到庄子,有几个还用得习惯家里的旱厕?城里的哪怕是个二手房呢。
和庄子里新房一样被冷落的,还有庄子里的小学、中学,那些曾经留下他们美好记忆的校园,如今门可罗雀。城里教学条件好,兴趣班多,乡下有什么呢?就算是为了下一代,砸锅卖铁也得在城里有一套住房不是吗?父亲说:“早知道咱就在旧房里凑合,把这钱省下来到城里买一套,这可好,全砸这儿了,这房又不能背到城里去。”母亲说:“没有这新房也不行,人家看咱那旧房能愿意吗?咱那旧房,如果再不拆,就算是在庄子上也没面子,你看,谁家没有重新盖房子啊?这房子,是我们的根。谁知道世事就变了呢?”
李琦说:“不到城里买,太贵了,啥时候才能买得起。我没有城里房,谁愿意就跟我,不愿意了就算。”
其实李琦有自己喜欢的人,那就是初中同学小朵。小朵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跟着自己堂姐学理发了,他们曾经是同桌,之后一直联系着,彼此都有点意思,高中毕业,他就给小朵说了,小朵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咱们年轻,过两年再说。这事只有大猫知道,大猫说他傻,说现在的女娃娃们心思活,怕不是心里有别人,让他去问准了,别到时候耽误了。李琦就又给小朵发微信说。当面不好说的,微信上就放松些。但小朵还是没说一句让他踏实的话,只发了个小玫瑰花和咖啡的表情,不置可否的样子。丫头们的心思真得深啊。
他有心想算了,可是谁叫自己喜欢人家呢,偏觉得放不下,一起长大、一起上过学的女生中,也就小朵让他这么牵挂。他便一门心思想着多攒点钱,赶紧把这事敲定下来。如今水涨船高,彩礼也见涨,套用向春的话,挣钱的速度也赶不上彩礼涨的速度。毕竟年龄一年年往大里长,眼看身边好些人都结婚了,说起来,这也算目下最当紧的事情了。毕竟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还牵扯着两家人呢。
母亲听他说不买房的话,便说:“你胡说啥呀?形势就是这么个,你一辈子还不娶媳妇了?你不娶媳妇,我和你阿爸一天这么忙是为啥?我们手脚还能动,还能挣几个,咱们不怕,城里房贵是贵,我们三个人,挣上几年买个小点的、二手的、地方偏点的也是可以的。人活在世上,只要手脚勤快,怕啥?”
李琦于是和大猫说自己要去找个别的工作。他没好意思说要找个收入高点的活。他不愿意父母这个年纪了还累死累活地忙,可是他也清楚,单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要在城里买座房真是比登天还要难。如果继续跟着大猫干,倒是可以,但是什么时候才能从一个小工变成大工,好像也遥遥无期,就算成大工了,也是一天灰头土脸的,别的不说,工地上的活他一天也不想干了,晴天雨天冬季夏季的,都是一身土,下力气的活,人就是显老,工资还不是按时发,每个月给点生活费,到年底了才能一起发。他就去找向春,问卖手机那儿还缺人不?向春说,目前不缺,什么时候缺了,再给他打电话。向春一向说话不靠谱,李琦不太能指望得上他。向春又说,你可以去火锅店、饭店啊看看,过完年好多店都缺人。
李琦就去找,果然,好多饭店在招人,就这样他去了位于城中比较繁华地段的一家火锅店,店面很大,老板人也不错,底薪是三千元,然后会有提成、奖金,还包吃住。每个月下来,收入不错,活也轻巧,就是端菜上菜啥的,穿得干净而体面。生意其实挺火爆,平常人也比较多,周末来还得叫号排队,如果不是后来的疫情,关一阵子,又关一阵子,老板肯定能撑下去。可是生意再火,也架不住不营业时候的支出啊,房租是大头,就是不开张也是要交的。从火锅店出来,李琦又找了一家很排场的饭店,仍是服务生,活比之前累,老板为了节约成本,雇的人少,工资还没有前面高,如果这样能坚持下去,也没有什么,都是包吃住,他又没有别的开销,算算一年下来也能攒不少。可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个饭店后来也关了。他又不愿意再去找大猫,也不愿意给向春开口,正好以前在火锅店认识的同龄人赵杰去送外卖,他一打听,收入竟然要比当服务生高出好多,他毫不犹豫就跟着赵杰当了外卖骑手。车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二手电动车,在平台上申请通过后参加了短期培训,然后他就上岗了。
这是个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的岗位,却是一个需要细心和特别注意安全的职业,接得单多,挣得就多,只要你足够勤快。真正干了,他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包含着许多不容易,每一单都有规定的时间,接单后多长时间内你要赶到店里去取餐,如果超时,这单佣金的百分之三十就没有了,送餐要按规定的时间送达,超时的话也会被扣除该单相应佣金的百分之五十……
怪不得马路上那些外卖骑手一个个犹如驾了小火箭,在车流人流中穿梭行驶,居民区、医院,飞奔着上楼,飞奔着下楼,有电梯还好,可是像医院电梯人满为患的时候,上楼等一等是可以的,下楼只能靠腿了,再高的楼梯也要一路飞奔。刚开始李琦没有经验,接得单少,路线不熟悉,扣得也多,一个月下来没挣多少,慢慢地他就摸到了门道,就力所能及地尽量多抢单。果然收入比之前当服务生好多了。当然很辛苦,吃饭也没有准点,尤其是刮风下雨下雪天气越不好的时候,就特别忙。这种天气下,谁愿意在外面呢?可这正是他们外卖骑手挣钱最好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下雪路滑,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连车带人摔了出去,送的餐也洒了,手也擦破了,鲜血直流,那一刻,他委屈得真想哭一场,可是,一想到那遥遥无期的房子,他又咬牙站了起来。这世上,干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啊。到月底,一算收入,他便喜滋滋的。虽然辛苦,可是辛苦总算是有好的回报。
他跑得更有信心了。他相信母亲的话,只要手脚勤快,就没有挣不到的钱。他和赵杰合租了房子,在城东一个城中村,很便宜,每个月每人五百块,房子很小,只够摆两张床一个桌子,冬天冷的时候,两个人就合买了一个小太阳,睡觉前吹一吹,睡觉时候关了,床上撂个热水袋,取暖问题就解决了。出来打工嘛,就不讲究那么多了,不都是为挣一套房子吗?又不是来花钱的。赵杰的情况基本和他一样,家也是农村的,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比他还愁呢,他好歹还有父母帮着一起挣点,赵杰的哥哥才在县城买了房,房钱还没有还完呢。赵杰说:他不打算在西宁城买,和他哥哥一样,就在他们那个小县城买一套就行,对象他已经找好了,人家也愿意以后跟着他在县上住。
赵杰说:“为啥非得到西宁买呢?县城也可以啊,现在高速路四通八达,他们县城到西宁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不要小看这半个小时,房价上可是差好大一截呢。”
可是小朵愿意吗?他还没有问过小朵。他俩的关系好像还没有到谈房子的这一步。小朵还在干理发,姐儿俩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新拆迁小区跟着一个女老板干。去找小朵,他就特别羡慕住在那里的人,那些人原是附近庄子上的人,后来修高速路、扩建城区,整个庄子上的人都成了拆迁户,一家补偿了好几套楼房。李琦不止一次地想,看看人家的祖先多会占地方啊,占的都是风水宝地,自己的祖先占的那个地方,两面都是山,离西宁这么远。要是自己在这,手里有拆迁房,那日子到底会过成什么呢,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其实他就找过小朵两次,其他都是发信息,打电话。不是他不想去,现在干这个工作,时间毕竟自由点,只要不接单,他就可以休息。每次去,那个小理发店里人都很多,小朵要给人洗头、上色、上卷,他给带去的饭也顾不上吃,话也说不上几句,就是趁着干活的间隙小朵才出来站在门口和他说两句,反正总也说不到点子上。晚上小朵下班晚,动不动就十点多,他更不可能过去,哪里还有什么一起逛街、看电影的时候,虽然这种两个人一起的情景他在心里无数次憧憬过,却从来没有实现过,细想起来,两个人根本没开始过,好像还处在上学时候那个朦朦胧胧有好感的阶段。这么一想,他就又有点着急。
他们现在这个出租屋所在的地方,都是当地居民还没有来得及拆迁的房子,每家都有个小院,每家的楼房都是三四层,小巷道仅够一辆小轿车单向行驶,进来个三轮车就没法会让。巷道两边的人家三楼以上,推开窗户感觉都能握手。在李琦和赵杰租住的这个小院里,一共住着六户租户,有四户都是两口子,还有一户是两个单身的丫头,一个身材微胖、个子不高、脸圆细眼的叫小李的在一个面馆打工。另一个丫头是小刘,个子中等,身材苗条,相貌秀气,留着披肩发,左边眉头有颗痣,性格比小李开朗,见人先笑,然后才打招呼,说是学护理的,现在在一个社区的卫生室上班。
一大早,李琦就开始接单,点早餐的人还真不少,不过都在上午九点十点。这吃的算早饭还是午饭?现在的人,真是奇怪。忙忙碌碌一直到了中午。他找了个空,就近到一个牛肉面馆吃了碗面,然后又继续接单。
这一单就在小刘上班的地方。上回他到了一个小区门口,正往里走,没想到遇到了正要到小区超市买东西的小刘,虽然都戴着口罩,李琦戴了头盔,小刘穿了白大褂,他们却一眼认出了对方,小刘说:“这么巧?”李琦说:“是啊,真巧。”送了外卖出来,小刘也从超市刚出来,又遇着了。小刘就说:“一个院子住着,那加一下微信呗,万一下次你到这个小区,说不定可以给我带点啥。”李琦就笑,说:“你点外卖,在网上点就行了,我就算是给你顺路带,也不知道你喜欢吃啥呀。”李琦也才知道,小刘上班时的午饭晚饭都是到附近饭馆解决的。小刘说:“一个月这点钱,还不够饭钱和坐车的呢,还点外卖?我和你开玩笑,哪能让你带啥。”但微信还是加了。李琦说:“我以为你们工资很高。”小刘说:“高啥?三千都不到。”这么一说,李琦想了一下自己每月收入,禁不住还有点小小的成就感。
都是打工的,都不容易,谁不是这样呢,一日三餐,李琦基本上也是在路上解决的,什么方便吃什么,牛肉面,烩面,省事、省钱,也方便。就是为了节省时间,不仅如此,在自己能够接单的区域里,他还把哪里有卫生间都摸了个清楚,他相信每个送外卖的都会这样做,大街小巷,什么路线最省时,什么路线人少车少最便宜,他都一清二楚。
卖家还在备餐,等待中,李琦忽又想起小刘上次说的玩笑话。他打开小刘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的胖熊猫,本来想问要不要给她带点吃的,却又觉得不合适,在这家店显然是不可能,时间上他等不起,还有两个外卖骑手在等,正好旁边是一家卖炸鸡排的,一份十元还送杯饮料,只有一个人在等,他就排队买了一份。到了小区,他停好车,给小刘发信息说:“你出来一下。”然后拎着别人点的餐和他顺便买给小刘的鸡排饮料往里走。卫生室在小区里面,他给人送了餐路边给小刘发了个微信。返身回来,远远发现小刘站在卫生室门口。
他说:“顺便带的。”
小刘眼里亮亮的,说:“我真的就是开玩笑。”
他说:“我得走了。”
小刘说:“我给你发红包。”
他说:“下次吧。”
出小区,他心中忽然觉得自己转身走的样子很豪迈,取车子的时候,他一扭头,发现小刘还站在那里。
下午他接了好多单,取餐,送餐,如果他是根针的话,下午跑过的路足可以织起一张看不见的网了。也是在这个下午,他心里不断想起小刘站在那里的样子,第一次,他脑子里没有想起小朵。他不禁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花心啊?小刘是什么样的姑娘,他什么都不知道啊。晚上回去,他得给小朵打电话,他要她一句话。
下午,他路过一家酿皮店,就要了个饼子吃了碗黑酿皮,才吃完,手机响了,他赶紧找地方靠边,却是母亲打来的。他心里不由一慌,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打电话的,母亲说她玩不来这东西,母亲的手机是个老年机,她会接听,也会给他父亲他姐姐和他打电话。
电话里母亲哽咽着,说,小琦,你阿爸今早去干活摔了腰,已经送到医院了,在县医院,我给你姐姐也说了。
他一惊,赶紧付钱出来骑车,谁知才骑出不到二里地,车竟然没电了,离住的地方还有一大截,他只好推着跑,又想起谁说的,说刚吃完饭不能剧烈运动,否则会得阑尾炎。那怎么行呢,他不能再有啥了。父亲没日没夜为了挣钱下苦力,现在躺在医院不知道怎么样了,唉,都是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他没有跑,但尽量快步走,一边走,一边任眼泪在口罩里面流。还好,赶上了最后一趟回家的班车。
父亲跟着人去给人家盖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医院说:“病情不乐观,以后能不能下床还是个问题。”然后就让他们往省医院转。父亲死活不同意,他知道父亲怕花钱。但他们谁都没有听父亲的,父亲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家说话不算数了。因为防疫,住院只能要一个陪护的,母亲就二十四小时陪在医院,李琦继续接单送餐。一天不接,一天就没有收入,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虽说父亲参加了医保,可还是要有自费的,包工头送来两千元后电话就再打不通了。这在医院,那钱每天哗哗的,和流水一样,怪不得人都说,钱到了医院,就不是钱了。一日三餐就在医院食堂,母亲自己吃了再给父亲打回来。他给母亲说不要舍不得钱,要吃好,营养才能跟得上,才会恢复得快,钱没有了可以挣,人是最主要的。说这话时,母亲看着他,为了他的懂事和成人,眼里泪汪汪的。
他努力尽可能地多接单,现在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父亲倒下了,他这个儿子就必须站出来。姐姐拿了一万块过来,全部交给了医院,母亲让他从折子里取了两万,也都交给了医院。母亲电话里给他悄悄说:“每天打点滴,那里面流的哪里是药水,分明是钱啊。一滴一滴的,滴得人心里淌血,滴得人心里发慌,滴答滴答,分明是一个钱一个钱掉下去的声音啊,这都十来天了,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怕他担心,母亲又说:“小琦,你也甭操心,你就好好干你的。这人生在世,谁不经个七灾八难的?钱没有了咱再挣,只要人在,啥都好说。没事,有阿妈在,你就好好地把你的人活着。”
李琦听了心里就很难过,可是再难过也不能再掉眼泪,现实生活中,掉眼泪有啥用?掉眼泪能让父亲一下子恢复健康吗?掉眼泪能让日子回到从前吗?
日子一天天在急匆匆中过去,看着李琦不要命地使劲接单,有一天,赵杰忍住不了,对他说:“接单是接单,但是也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走神,路上安全是第一位,可不敢有啥事。咱这可是高危行业,马路上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危险,所以一定要小心,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
他说:“我心里烦,我接单多了,就不想那么多了,要不我脑子乱得要命。”
赵杰说:“再乱,心都不要乱,心一乱,你神就散了,神一散,肯定要出事,你看你家里还敢再出事吗?你啥都不要想,就好好干好你的工作,看好路,好好挣钱。”
晚上回到住处,他就给小朵发信息,他给小朵说自己的父亲,说自己的心烦。他觉得小朵一定能理解他。他比任何时候都想看见小朵。他想给小朵说说有的不讲理的客户,讲讲有的小区牛哄哄的保安,讲讲路上不小心差点撞上人的事情,他什么都想给她说说。他想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喜欢她笑起来时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喜欢她咬着下嘴唇听他说话的样子。虽然他从来还没有拉过她的手。
小朵没有回信息,可能太晚了,小朵干了一天活,也很累。他决定去看她,迷迷糊糊将睡未睡时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她,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梦着小朵,可是这一觉他睡得好踏实,什么都没有梦见,或许梦见了什么,但他给忘干净了,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到屋子里面了。一看表,竟然已经十点了,赵杰早走了,他手机上的闹钟什么时候响的,也不知道。
又是一个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的忙碌的日子。他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才查房,大夫说下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好好养,恢复得好的话,两三个月就可以下床了,但以后重活是做不了了。中午他照例吃了碗牛肉面,就去找小朵。他给小朵买了份麻辣香锅,他发现他送的麻辣香锅的客户里,女的多。听说女的大多都喜欢麻辣口味,小朵也一定爱吃的。虽然花了快一百块,可是想想这是第一次给小朵送吃的,他心里忽然充满了甜蜜,他觉得得把自己捂严实一点,然后假装是别的外卖员。他要给小朵一个惊喜。
到了地方,小朵早就一眼认出了他,小朵正给一个女人头发上抹什么白白的东西。也难怪,都那么熟悉了,捂得再严实,身量步伐上也是能看出来的。他便觉得自己有点幼稚。他把打包好的塑料大饭盒递给小朵说,赶紧吃,还热着呢。
“她才吃过了,我给她今天做的红烧肉。”有人在旁边说。
李琦这才发现,小朵旁边坐着一个看上去很精神的小伙子,脑袋顶一团烫过的头发显得非常洋气,他知道那是现在年轻人最流行的发型。小伙面皮白净,清清秀秀的,虽是坐着,可是能看出来个子不太高,似乎比小朵也要低一点。
小朵指着李琦说:“这是我老同学。又对李琦说,这是我朋友,他家就在后面这个小区。”然后气氛就很奇怪。小朵的表姐招呼李琦坐。李琦摇摇头,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小朵啥也没有说,手里也没有停。
那小伙问李琦说:“外卖挣挺多吧?”
李琦说:“就是糊口。”说完,放下手里的麻辣香锅就往外走。
小朵有点不好意思,停了手里的活儿,追出来问李琦,你吃了吗?
李琦说:“我走了。”
小朵追到电动车跟前说:“李琦,谢谢你。”那样子不用解释也不用说明,都很明白了。
李琦坐上去,说:“没事,咱们还是同学嘛,再见。”骑上车,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往常,他最喜欢这种感觉了,有点像飞翔的感觉,身边建筑物、车、人都匆匆闪过,他相信头顶飞鸟飞翔的时候,听见的风就是这样呼呼呼的。
这是比平常还要大的风声,李琦从来没有注意过,风声好像人在说话,说什么呢,此刻,听起来,似乎说的全是他心里的话。
李琦,你傻不傻?你啥都没有,你就想和人家谈恋爱?
李琦,你傻不傻?你情人节、圣诞节、5 月20 号,都不知道发什么“1314”“5200”的红包,现在的姑娘,谁跟你这种一点也不浪漫的人啊?
李琦,你傻不傻?你给小朵送过玫瑰花吗?你带她去吃过火锅还是喝过咖啡?
李琦,你傻不傻?你在这个城市就是一个过客,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傻瓜,你看看你眼前任何的一座楼,哪一座和你有关系?
他的眼里全是泪,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一个爱流泪的人,他单单纯纯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原来爱情不是你想象,爱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生平第一次全心全意喜欢一个人,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盲目地骑着车,他不知道自己要骑到哪里去,反正就是胡乱骑着,前面的车走,他跟着走,前面的车停,他就跟着停,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自己应该去干什么,只是一边骑,一边听耳边的风在不停地说。
风说:“李琦,你傻不傻?”
风还说:“李琦,你傻不傻?”
风一直在说:“李琦,你傻不傻?”
当然傻。他从小就不是一个机灵的人,小伙伴们捉迷藏,他躲在庄子神庙后的柴草垛里,大家没找到,都回家吃饭去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后来还是母亲来找,他才出来,腿都蹲得不会走路了,母亲骂他老实疙瘩,说要是找不到,他那晚上非冻死不可,青海二三月的天气,正是冷的时候。上小学跟着同学到地里去,也不知是谁家的大豆,就偷了来,几个人在空地上点一堆火,然后把大豆扔进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灭了火,拿出大豆来,真是好吃死了,后来人家找到学校,在老师的说辞下,最后只有他主动站了出来,承认偷了大豆,害得他母亲替所有“做坏事”的同学都赔了损失,母亲说他就是个心里装了秤砣的尕娃。傻是傻,他没有觉得有啥不好,反正傻人傻福。现在好,连风都嘲笑他傻。
手机响了,他也感觉自己累了,盲目地骑了将近两个多小时,他真的觉得自己累了。从最东头到最西头,又到最北边,然后又跑到了东头。他摘了头盔,摘下早已经被泪水浸湿又被风吹干了的口罩,坐在了人行道上的马路牙子上。
这里车辆不多,半天才一辆。他抬头看天。天半阴着脸,正是紫丁香、白丁香盛开的时候,绿化带种的全是这种植物,微风一吹,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面而来。一两只白蝴蝶逐花而飞,一群麻雀一会呼啦飞到连翘枝上,一会又飞到地上,像一群调皮而喜欢从众的孩子,叽叽喳喳的,乐此不疲。
他打开手机,见是小朵的,小朵打了三次电话。
他默然笑了一下,打开微信,小朵说:“李琦,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的。”
小朵还说:“李琦,真不好意思,谢谢你一直以来关心我。”
小朵最后说:“李琦,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他没有回复,他不需要在这个时候装什么君子,没必要。他所有的面子和自尊都被这个叫小朵的人给踩到脚底下了,小朵,再不是他的小朵,小朵,将是别人的小朵,搬迁房里的小朵,小朵要的那些,他想给,但给不了。
恰在这个时候,大猫打来电话,说自己过生日,说活了三十了没过过生日,问他晚上愿不愿意过来陪着他过个生日,也像个城里人那样,过个生日,唱个生日快乐啥的。一个城市住着,各自奔忙着,却很少见面。他答应了,说他买蛋糕。
他给自己放了假,回去放了车,然后坐公交到大猫说的地方下了车,又到蛋糕店里去买蛋糕,这是他第一次给人送蛋糕,也是他第一次去蛋糕店。他以为那像一块大饼一样的蛋糕最多也就是五六十块钱,没有想到最小的六寸的都要一百二,他就有些心疼和不舍得,可是又一想,还是咬咬牙买了。一是许诺好的,二是偶尔放纵一下也没有什么啥。
兄弟俩找了个街边的小炒,大猫还带了瓶几十块钱的酒,他们庄子上的人大多数都喝那个酒。
几杯酒下肚,他还没等着给大猫说小朵的事情,大猫却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说:“石头他妈要和我离婚。”说着,抬起头来,一仰脖子灌了口酒。李琦知道,大猫媳妇把石头撂给婆婆看,自己去给人当保姆,一月不比大猫少挣。
大猫伤心地说:“我图啥,我这么些年累死累活,抠抠唆唆,你说,我为啥?家里房也盖了,她要在城里买房,她说她再也不习惯那臭得熏人的旱厕,不习惯没有暖气的房。你看,这到城里来都学成啥了?她嫌弃农村,她还不是农村长大的啊?我说过几年再说,她就和我翻脸,和我吵。我也是个人啊,我受不了啊。”
晚上回去,李琦知道自己多少也醉了,虽然意识很清醒,可是走路像在水上漂。他平生第一次很“奢侈”地叫了出租车,坐在里面,瞬间好像成了“有钱人”,他靠在后座舒服洁白的靠背上,手指着前面,舌头打着卷告诉司机住的地方。
回去时,赵杰也刚回来,赵杰问他去哪喝成这样了?他扑到床上,想想白天看见小朵的情景,心里像刀扎一样,他鞋也不脱,倒在床上莫名便觉得十分难过,便呜呜呜哭。赵杰吓坏了,就到隔壁去叫小李和小刘。只有小刘在,小刘过来看了看说,没事,哭一哭,心里事就过去了,不哭才吓人呢,然后把李琦的毛巾湿了水,给他贴到脑门上,又坐了一会,扶着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就走了。
李琦只觉得自己好像坐在船里,船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直飘啊飘,越飘浪花越高,再低头一看,那浪花已经变成了一座摩天大楼,他的船竟然在楼顶上,脚下,是小得如米粒一样的芸芸众生,忽然间,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竟然双臂一伸,飞了起来,那感觉,竟然比骑着电动车穿越大街小巷还要轻盈。天哪,他惊呼。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只七彩的飞鸟,正展翅在蓝天之下,大海之上,飞啊,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