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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面

2022-10-20

青海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秃子老太太奶奶

刘 玮

1

我的未婚妻唐诺是那种集全家宠爱于一身的娇娇女。但这一切,在她刚上大学那年都变了。那一年,她的父母毫无征兆地离婚了。大一的那个寒假,当她兴冲冲回家来过年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家了。曾经那个幸福的小家,已经一分为二。但无论哪一边,都没有了她的位置。

那个春节,唐诺是跟奶奶一起过的。此后的每个寒暑假,她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在学校,尽量减少回家的次数。也是在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她的前男友,并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年的恋情——这也是我至今耿耿于怀之处。除此之外,我觉得唐诺简直堪称完美。

毕业那年,唐诺原本打算留在大城市,和前男友一起打拼属于他们的未来。但就在毕业前夕,她发现男友劈了腿,对方家里给他安排了一桩充满诱惑的婚姻。男友抛弃了她,就像临走时抛弃宿舍里那些书本行李一样。唐诺哭着撕碎与他有关的一切东西,撕不开就拿剪刀剪,剪碎他们那段薄如蝉翼的感情,剪碎与他有关的一切记忆。用她的话说,就是把那个渣男彻彻底底地从自己脑子里清理干净——对于这一点,我始终深表怀疑。总之,她出局了,工作又没有着落。于是,唐诺像一只败下阵来的斗鸡一样,遍体鳞伤地从一个伤心的地方,回到另一个伤心的地方。

这些都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主动告诉我的。我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们只不过初次见面而已。她说,你看上去像个靠得住的人,而且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看你额上抬头纹都有了。

唐诺的这一评价让我受宠若惊。因为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我靠得住。说实话,我自己都严重怀疑自己是否靠得住。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我也犯不上辩驳说自己靠不住。

我跟唐诺的第一次见面,已经是我第N 次被家里人安排相亲了。我始终觉得相亲是天下第一等不靠谱的事儿。而且根据前几次的失败经历,我估计这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为了挡住我妈那滔滔江水般的唠叨,我还是决定去应付一趟,交差了事。所以,那天我也没有刻意打扮自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胡子拉碴地就去了。因为对这次见面不抱什么希望,所以我就近随便选了一个叫马来西亚西餐厅的地方。我不知道这家餐厅跟马来西亚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们家的意大利面跟我家小区门口那家清真炒面味道一模一样。当我把这个感觉说出来时,唐诺笑得前仰后合。

她说,你怎么这么搞笑?

但我并没有觉得有多好笑,我只是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而已。

后来,我盯着唐诺身后墙上一块开裂的墙皮发呆,目测一旦那块墙皮脱落下来,会不会掉进她连帽衫的帽子里。唐诺看我半天不说话,就主动说,咱俩随便一点嘛,不要那么拘谨。

我没有辩解说我其实根本不是拘谨,只是单纯发了会儿呆。

她问我有什么爱好。我说我喜欢京剧。她一下子怔住了,张大了嘴巴,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瞬间变身为一个外星人一样。我心里的不悦一下子升腾起来,强压怒火反问一句,喜欢京剧很奇葩吗?我正欲发作——我可从来不会顾及什么绅士风度,唐诺连忙摆手解释说,不是不是,你喜欢京剧,那太好了,我奶奶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心里又老大不爽,我是来跟你相亲的,为什么要你奶奶喜欢我?我问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奶奶也喜欢京剧?在我的印象里,本地的老年人大都是喜欢秦腔的。

她说,我奶奶就是唱京剧的,以前是省京剧团的演员。

2

唐诺刚回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住在她家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我陪她回去拿过一次东西,房子在城市东边的一个小区,远离市中心。她后来找到一份新的工作,单位在城市的西边。这一东一西,再赶上早晚高峰,上班路上就得花费两个多小时。再加上唐诺早上化妆的时间,和毫无目的地转悠、磨叽的时间,一周五天倒有三天迟到。没办法,她就搬过来跟她奶奶一起住。她奶奶住在文化局家属院,虽然地处市中心,但被林立的高楼大厦所遮蔽,是名副其实的老破旧小区。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我跟唐诺的关系进展神速,很快就到了登门拜访的环节。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就像我爸说的,我俩可能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儿了。他这话虽然有点粗,但道理却是那么个道理,所以我也就懒得去争辩了,省得他又骂我逆子。

初次登门的时候,我郑重其事地收拾了一番。我妈一直站在旁边看我,扭头对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我爸说:“儿子这回是真的上心了。”回过头来,她又不忘唠叨我:“记得到人家家里,要规规矩矩的,要彬彬有礼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千万别像在自己家里,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

我一边整理头发一边不耐烦地打断她:“有完没完?不行我不去了,你去?”

一句话差点把我妈噎死,气得她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管我这个王八崽子的事了。

我爸抬起头,瞪了我妈一眼。

我赶到那边的时候,唐诺正在小区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去买了茶叶、枸杞和两瓶红酒,还专门给她奶奶买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唐诺给我打预防针说:“我奶奶这个人有点不大好相处,对人冷言冷语惯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笑嘻嘻地对她说:“你就放心吧,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就算老太太是块冰,我今天也非把她焐化不可。”

唐诺佯装嗔怒道:“你就知道跟我臭贫,等会儿进去就吃瘪了。”

没想到我们这座城市里竟然还有如此有年代感的红砖楼房。现在赶上老旧小区改造,这些老楼正在加装外挂电梯。院子里坑坑洼洼的,纸盒还有泡沫塑料扔到处都是,靠墙放着的几个绿色大垃圾箱显得格外扎眼。楼道里昏暗不可视物,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看清脚下的楼梯。唐诺说,你别看这楼破破烂烂的,可占着三个学区呢!幼儿园是五一幼儿园,小学是红旗小学,初中是师大实验中学。你信不信,这房子的出租广告一挂到网上去,马上就能把你电话打爆。

我认真地点点头表示相信。我知道这都是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好学校,因此这附近的房价也水涨船高,令很多人不敢问津。

虽然嘴上说不怕,但实际上对唐诺的这位演员奶奶,我还是心存一丝怯意的。越到门口,这种感觉就愈强烈。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我看到了这位腰板笔直的老太太,八十岁的人了,身上一点儿也不显臃肿,甚至没有一点赘肉。一头烫得很精致的头发,加上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标准样貌。要不是早知道她是京剧团退休的主演,我一准儿会以为她是哪个大学退休的教授呢。

3

进屋落座,我迅速打量了一圈客厅的布置。老房子空间都不大,而且老年人似乎都喜欢在狭小空间里被簇拥的感觉。硬木的沙发、茶几和电视柜是成套的,只不过样式早已过时。墙上挂着十几幅当年的剧照,我一眼扫过去就认出了这些戏曲人物角色。这些角色的扮演者都是同一个人——唐诺的奶奶。剧照上的奶奶俊俏秀丽,仪态万方,从她如今的相貌上依稀还能找出一些昔日的影子。这些富有年代感的剧照被岁月赋予了一种特殊的味道,看上去有一种油画的质感。

这时,唐诺和奶奶端着水果和茶水走进客厅。老太太看到我盯着那些剧照,淡淡地问道:“你认识这些人物吗?”

“不知道认得对不对呢,奶奶,要不我说说,您听听?”然后就手指着剧照逐一说,这是《龙凤呈祥》的孙尚香、这是《四郎探母》的公主、这是《宇宙锋》的赵艳容、这是《锁麟囊》的薛湘灵、这是《鸿鸾禧》的金玉奴,还有《乾坤福寿镜》的胡氏、《游园惊梦》的杜丽娘……

“好小子,认得全对,难得啊,年纪轻轻看过这么多戏,真是难得啊!”不等我说完,奶奶就赞不绝口。

我当然不能傻愣着,赶紧接茬道:“奶奶,您老真是文武昆乱不挡啊,四大名旦的戏您都演过吗?”

“嗨,我专宗梅派,当年在西安戏校代培的时候,看过尚小云大师的《福寿镜》。程砚秋和荀慧生二位大师的戏没看过,但我喜欢啊!你看这《锁麟囊》和《鸿鸾禧》的剧照,照得还行吧?这两出戏我可没演过,学都没学过。小刘,来,吃个苹果。”奶奶说着,递给我一个苹果。

我赶忙双手接过苹果,紧紧握在手里,正好解脱了我那两只无处安放的手。

那天我们的谈话,基本上是奶奶在说,我在听。唐诺则在一旁抱着手机自顾自地逛淘宝、刷抖音。

“小刘啊,你看我们这几栋楼是不是很旧?可你知道谁在这楼里住过吗?”奶奶有点神秘地问。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们团的文武老生徐鸣策以前就住在我楼上,花脸费世威住在二单元。前楼住着一位六岁红,唱秦腔的,过去是秦剧团的主演。还有后楼上,过去住着那位豫剧团的头牌,艺名叫小陈素真。还有……”

奶奶满脸得意地说着,尽情回顾着那个属于她们的辉煌时代。她每说一个名字,我就惊讶地发出一声“欧呦”,这倒不是我故意附和或大惊小怪。这些艺术家的令名我确实都听过。

“这些位可全是好角儿啊!徐鸣策是李万春的鸣春社科班出来的,费世威更不得了,那是富连成科班‘世’字科的学员,跟李世芳、毛世来、袁世海他们同科学艺的。教过我花旦的武正霜,是上海戏校‘正’字科的学生,是顾正秋、张正芳她们的小师妹。还有我的老恩师,‘四小名旦’陈永玲先生。虽然他在咱们这儿就待了几年,但我这点玩意儿基本上全是跟他学的。陈先生那时候五十多岁,演的全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一出场台底下就炸了……过去花旦戏不让演,陈先生就在《火烧望海楼》里演一个洋神父。开戏的时候,台底下坐得满坑满谷,就为看一眼陈先生。陈先生的洋神父一下场,你猜怎么着?观众全走了……”

我第一次登门拜访,非常成功。老太太送我到门口的时候,慈祥地说:“小刘啊,你的情况小诺都给我说过了。今天见到你,觉得你这孩子真心不错,你俩一定要好好处啊,我也就放心了。”那一刻,我觉得唐诺的奶奶就像我自己的奶奶一样慈祥。

送我出来的时候,唐诺开心地说:“呦,可以啊!你到底给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汤,瞧她对你那个热乎劲儿,我都开始怀疑究竟她是你奶奶还是我奶奶了。”

“那不用怀疑。从今天起,她就是咱俩的奶奶了。其实我这个人吧,别的也没啥,主要就是这浑身自然散发出来的无限魅力。别说是老太太了,就连你这样的大美女,不也照样被我收入囊中了吗?”我说着就想顺势亲她一下。

唐诺一把推开我,嬉笑着说:“一边儿去吧,别恶心人了。”

我故作正色道:“哎,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这么讲的话,那我可就真得好好恶心恶心你了……”

4

毋庸置疑,我的第一次登门给唐诺奶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自那以后,老太太隔三差五就会直接给我打电话,让我跟唐诺一起回家吃饭。

一个周五晚上,下班后我跟唐诺一起去超市买了菜,准备回家做饭。到家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一只脚跨出房门,说:“姨,那您先歇着,改天我再来看您。那件事儿,您还是再考虑一下。那么好的东西,您别总压箱底啊……”

唐诺奶奶极不耐烦地说:“没啥好考虑的,压箱底我愿意,你不要再磨烦了。”看来,唐诺说奶奶不好说话,一点儿不假。

秃子突然回头看见我俩,马上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呦,小诺回来了,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这是你男朋友?不错不错,小伙子也帅,真是郎才女貌啊,天造地配的一对儿。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一定要通知冯叔啊,我来喝你们的喜酒……”秃子汤汤水水地说了一堆,唐诺权当没听见一样。我站在一旁尴尬地冲他笑了笑。

“好了好了,这俩孩子上班累了一天了,我还要给他们做饭呢。”奶奶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对奶奶的这种态度,秃子似乎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对我和唐诺说:“角儿嘛,脾气都大。你们赶紧进去做饭吧,好好陪陪老太太。”

进屋放下东西,唐诺问道:“奶奶,这个人怎么又来了?”

“还不是因为那副头面!说是来看我,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您既然不待见他,下次干脆别给他开门了。”

“哎,还不是因为他妈跟我过去是干姐妹吗?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要不是念着这点情分,我能给他开门?”

我第一次知道,唐诺奶奶手里还有一副头面。不用说,肯定是好东西,要不然那秃子决不会这么上心。

吃完晚饭,电视里放着陈永玲先生《活捉三郎》的录像,奶奶的谈兴又上来了。她给我讲:“程砚秋、张云溪、张春华这些名角儿,都来我们这里演出过,可惜我没赶上。但马连良、裘盛戎、高盛麟、李鸣盛、李丽芳这些前辈的演出,我都看了。人家那个造诣和水平啊,我再学两辈子估计也赶不上。李丽芳,你知道吗?”

“就是《海港》里的方海珍吧?我最喜欢她那段‘忠于人民忠于党’,百听不厌。”

“嗬,可以啊,你小子听戏在行。她那段‘忠于人民忠于党’无人能超越。我们团过去也排演过《海港》,让我演方海珍,我苦练那几段唱腔,可是跟人家差得太远了,演出效果也不是很好。演戏讲究‘一棵菜’精神,主角配角全都卯上,才能出彩……”我发现只要提起戏来,老太太就精神头十足,又给我讲了戏班里以及后台的那些规矩,什么“早扮三光,晚扮三慌”啦,什么“宁穿破,不穿错”啦,什么“救场如救火”啦,还讲那些名角们的轶事趣闻。

眼看已经晚上十点了,我打算告辞,让她早点休息,不料老太太却说:“小刘啊,你嗓子怎么样,来一段我听听。”

我一看这形势,不唱也不行了,就大着胆子放开我的破锣嗓子唱了一段《捉放曹》。一段唱完,戏瘾上来,也不管别人耳朵受得了受不了,又鬼哭狼嚎地吼了一大段《探阴山》。越唱到后面,我发现奶奶的眉头也皱得越紧了,但脸上还是挂着笑。等我唱完,她叹了口气说:“祖师爷不赏饭啊,幸好你不是干这个的。你这嗓子跟小诺她爸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

我唯唯点头。虽然我到现在连唐诺她爸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对自己的嗓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估计很难找到比我还差的。

唐诺这坏蛋早就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夸张地捂起了耳朵。

5

初春的一个早上,唐诺给我打来电话,说奶奶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我赶紧请假赶过去,和她一起把奶奶送到医院急诊。做了检查,拍了片子,初步诊断是急性胆结石,正好肝胆科有空床,让奶奶立马住了进去。

做完手术后,奶奶精神状态还不错。我跑到菜市场宰了一只乌鸡拿回家煲汤。我妈一边从旁指导,一边不住唠叨:“我把你小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连你一根炒青菜都没吃过,好家伙,倒给人家煲上乌鸡汤了。哎……”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你想不想让我早点结婚?想不想抱孙子?”

我妈不言语了。等汤煲好了,我抱起保温桶就跑。

唐诺坐在床边喂奶奶喝汤的时候,那个冯秃子又满脸讪笑地进来了。

“姨,我的亲姨咧,您咋说病就病了?我去您家里敲了半天门,对门说您住院了。”

“啥叫说病就病了,那还得跟你打个报告先请示一下,等你批准了才能生病哇?”唐诺明显地流露出厌烦。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看,这丫头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冯秃子冲我说道。我把脸扭向窗外,没搭理他。

冯秃子闹了个老大没趣,又对奶奶说:“我是说,姨您身体一直都很好,就是病得很突然啊。不过这也正常,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特别是人一上了岁数就更说不好……”

“说不好哪天就吹灯拔蜡了是吗?”不等冯秃子说完,奶奶就打断了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手术都做完了,后天就要出院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呢,你就别打如意算盘了吧!”

冯秃子也不生气,依然嬉皮笑脸地说:“那是,那是,我姨肯定能长命百岁。再说小诺还没结婚,您还没抱重孙子呢。”

“小冯啊,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那东西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我永远不卖。你把磨我的这股子执着劲儿使在别处,说不定早就成了一番大事了。”

“姨啊,我的亲姨啊。您把那东西让给我,我保证不让您吃亏。您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我是您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就跟您亲儿子一样,我还能骗您?再说您这辈子经过多少大场面,见过多少大人物,我能蒙得了您?那东西压在箱底,您恕我不敬,万一哪天您要是……”冯秃子说到这儿,我和唐诺都狠狠盯住他。可他并不在意我俩,继续说道:“一旦丢了或者毁了或者到了不懂行的人手里,那宝贝玩意儿就彻底完了……”

看奶奶不出声,冯秃子继续说道:“我知道那东西是陈永玲大师留给您的念想,我保证不卖,行不行?我们现在搞了个私人博物馆,我保证把那头面恭恭敬敬地摆在高台上,让千人参观,万人瞻仰。让您和陈大师的这段师徒情谊,这段梨园佳话,像春天的故事一样传遍华夏,誉满九州。”

我觉得这秃子越说越离谱了,幸亏奶奶头脑清明,这要换了一般的老头老太太,早被他这一阵云山雾罩的漫天大话给侃晕了。

冯秃子看奶奶还是不作声,觉得可能有门儿,继续神侃道:“您别看眼下京剧不景气,可国粹就是国粹,永远都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魂儿。您那副头面,那不是一般的头面。那是陈永玲大师为了让京剧艺术在西北这片热土上扎根,专门传给您的,将来必定是京剧史上一件意义非凡的珍贵文物啊。像小诺她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懂得您那头面的价值所在,别到时候再当垃圾给扔喽……”

奶奶终于忍不住再次打断他:“小冯,你看,小诺跟小刘快结婚了。小诺是不懂京剧,也不知道我那头面的价值,可我这准孙女婿是个懂行的。这孩子比你懂戏,比你爱京剧。我都想好了,我那副头面,将来就留给他们,准没错!你啊,就别惦记着了。”

冯秃子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知道老太太不是说着玩的,但还是强作欢笑地说:“那行,姨您先好好养病,我就不打扰了,等出院了再来看您。”

奶奶这一番话,让我心里暖暖的。听唐诺说,奶奶当年从京剧团退休的时候,把自己多年置办的戏服全都送给了一个最喜欢的徒弟。但谁能想到,没过几年,这个徒弟就从团里辞职出来开火锅店,奶奶的那些戏服听说也都被卖了。所以,这些年来老太太心里放不下的,就两样东西,一是孙女唐诺,二是她的头面。奶奶给唐诺说过,我是个值得托付的老实孩子,而且又能保管好她的头面。所以我的出现,让她的两桩心事一下子都了结了。

6

冯秃子走后,我问奶奶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奶奶说:“这小子,从小不上进,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了。他妈没办法,让他到京剧团来学戏吧,可他哪儿吃得了那份儿苦。还说什么唱戏没前途,正好那阵子他舅舅辞职下海做买卖,这小子就跟着去闯江湖了。听说是做皮毛生意。”

“什么皮毛生意,我看八成是盗猎分子,贩皮子的。”唐诺不屑地说。

“也有这个可能,毕竟这小子不是什么本分人。”奶奶说。“他大概也挣了点钱,到哪里都是西服革履的,捯饬得人五人六的。后来听他妈说,他又开始倒腾古董,还说是什么民间收藏家协会的副会长。但我一直怀疑他就是个文物贩子,肯定没干什么正经营生。这不,听他妈说我手里有这么一副头面,就像个臭虫一样闻着味儿找来了。”

“没错,就像一只秃脑门儿臭虫。”唐诺插了这么一句,把我们都逗笑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单位食堂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微信名叫“纵浪大化”的陌生人请求添加我为好友。我刚点同意,对方立刻发过来一个坏笑的表情。还没等我问他是谁,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冯国财,这是我的电话,以后常联系。然后又是三个拱手的表情。

冯国财?我在脑海里把我有限的交际圈快速过了一遍,好像没有跟一个叫冯国财的人产生过交集。正当我准备进一步询问的时候,对方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发过来一条信息:我就是你昨天在小诺奶奶病房里见过的冯叔。

原来是他,冯秃子!我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冯秃子回复说,屁大点地方,有啥找不到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然后又是三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我也不想多问,就淡淡地回复了一句:好的,冯叔。

7

我跟唐诺的感情越来越深,跟她一起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次回去,奶奶都要拉着我,给我讲她的故事:1958 年省戏校成立,她作为第一批学员被招进来,后来戏校办不下去了,就把她们交给省京剧团代培……她们团里过去有不少好角儿,只可惜一辈子窝在小地方,没啥大名气……我们这里,老百姓都喜欢秦腔,京剧这么好的艺术愣是没有市场,再好的演员也照样卖不出几张票去……

每每讲到兴起,老太太还总要拉着我唱一段。我们经常对唱《坐宫》《武家坡》《赤桑镇》《桑园会》这些戏。我们每次唱《坐宫》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在不经意间加快节奏,咬得很紧,我自然也被带快了速度。但像我这种既没有天赋佳喉,又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唱太快了就像一只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的鹅一样,不停地摇头晃脑。我这副样子逗得唐诺眼泪都乐出来了。她好多次想把我那副尊容拍下来发条朋友圈,幸亏我每次都眼疾手快,才没有让她得逞。

奶奶笑话我说,你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没我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气长。然后又告诉我,这都是因为我唱戏的时候不懂换气和偷气。开始的时候吸气吸得太满,开唱的时候反而导致泄气过快。如果吸气只吸八、九分满,就可以避免这个问题。她教我在唱慢板、流水板还有快板的时候,如何偷气,而偷气又该怎样选择恰当的气口……

我的出现就像一束亮光射进奶奶黯淡的晚年生活。唐诺告诉我,自从我出现以后,奶奶似乎又增加了一点对生活的热情。而这样的改变也给唐诺带来了方便,以前她从不敢在奶奶面前长时间玩手机,因为老太太总会给她讲道理或拉着她说话,以后好了,奶奶跟我对路子了,她就被解放出来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陪老太太看了一遍陈永玲的《贵妃醉酒》录像,我们都对那个“飞转卧鱼”的绝妙身段赞叹不已。看完录像,奶奶似乎意犹未尽,说你等一下,我给你们瞧个好玩意儿,让你们开开眼。只见她从卧室衣柜下面取出一个包了浆的精致红木小箱子。唐诺见过,知道这里面就是冯秃子朝思暮想的那副头面。我没见过,也知道这就是陈永玲大师留给奶奶的那副头面。

奶奶坐到床边上,把小木箱搁在腿上,两只手轻轻摩挲着,悠悠地说:“陈先生当初临走的时候对我说,咱们师徒相处时间虽然不久,但是挺有缘分的,我今儿把这副头面送给你,留个念想吧。”奶奶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箱子,一副精美绝伦的点翠头面顿时让我眼前一亮。

奶奶看向我,问道:“小刘啊,知道这头面有什么讲究吗?”

自从知道她手里有一副珍贵头面以后,我还真专门查过这方面的资料。头面说白了就是戏曲旦角演员头上戴的各种头饰,有软、硬头面之分。软头面就是线帘、网子、发垫、发簪、大发、水纱,硬头面有点翠、水钻和银锭三种。最珍贵的就是点翠头面。至于具体有什么讲究,我就说不上来了。

“我们旦角演员化妆的时候,先定好妆,画好眉眼、口红,然后再贴片子、勒头、梳头、戴头面。”奶奶指着箱子里的头面一件一件给我们说:“你看这叫正凤,这叫偏凤,这叫顶花,还有耳挖子、耳坠、凤挑、后兜、泡子……”这些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说,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隔行如隔山。

“银锭头面是家境贫寒的妇女们戴的,那些年轻活泼的小姑娘或者富裕人家的妇女就戴水钻头面,点翠头面最贵重,是戏里那些皇亲贵胄们才能戴的,就像《二进宫》的李艳妃啊,《杨门女将》的柴郡主这些人物。”奶奶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旦角戴头面还有这么多讲究。

“你看这副头面,是正宗的点翠。用翠鸟的羽毛,一点一点粘上去的。所以常年不褪色,戴着这头面上台鲜亮极了,一出场就是碰头好,舞台效果特棒。过去挑班的旦角,都有点翠头面。现在人们都讲动物保护,这工艺就没有了。”奶奶说。

“奶奶,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节目,说现在有人用蓝色的丝绸或漂染的鸽子羽毛,代替翠鸟羽毛制作点翠工艺品。”我插话道。

“那太好了,老辈人留下来的手艺,能传下去最好。”奶奶又看着我俩,郑重地说:“这副头面是当年筱翠花于连泉先生送给陈永玲先生的,今天我就把这宝贝传给你俩。”

唐诺笑着说:“奶奶,这以后就是咱家的传家宝吗?”

奶奶没接她的话,反而对我说:“小诺这丫头不懂戏,我原来生怕她不知道这东西珍贵,守不住给我卖了。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偷偷卖过家里的东西。现在有你守着,我就放心了。”

唐诺佯嗔道:“奶奶,不许揭我老底。”

8

奶奶给我俩交代头面的那个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莫名地涌起一阵悲伤。后来我问唐诺,她居然也有这种感觉。奶奶去世以后,我俩经常聊起,那天晚上她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吗?但我俩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奶奶是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上午,自己在家搬动花盆的时候,突发脑出血去世的。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至爱的亲人在离开我们的时候,甚至都不会有任何征兆。

奶奶去世后,唐诺的父亲和继母搬进了老房子。唐诺不愿意跟他们相处,只好搬出来租房子住。好在这时,我用爸妈毕生的血汗,再加上我那点麻雀眼泪一样的积蓄,终于交了首付,在一个新楼盘买了房子。

奶奶的去世一度让唐诺的情绪很低落,于是我就费尽心机逗她开心,哄她高兴。慢慢地,她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发现唐诺好像有点不开心,又好像有点忧愁,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宝贝,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她没好气地怼我一句:“开心个屁,你个混蛋。”

“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混蛋了?”

“混蛋就是混蛋,你少跟我臭贫。”说完,她就转过身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而且感觉今晚的事情有点棘手。

不等我想出对策,唐诺又转过身来说:“混蛋,告诉你,我怀孕了。”还没等我作出反应,她又说:“我们结婚吧。”

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比较能掌控局面,但今晚的突发情况却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按理说,我们抓紧时间筹备婚礼完全来得及。但关键就在于,买完新房以后,爸妈和我的口袋里都已经是和尚的脑袋——净光净了。更要命的是,虽然新房的钥匙已经拿到手,但因为没钱装修空置了好几个月。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这差得可是一大笔钱。

唐诺当然也知道我们现在的窘境,对我说:“干脆,我们把那副头面卖了吧,先解一下燃眉之急。”

“那副头面是奶奶留给咱俩的念想,她就是确信我们不会卖才给咱们的,你难道忘了吗?”

“我没忘。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了。”

唐诺就是这样,言语间总会顾及我的感受,因此她才没有反问我一句,那你还有什么办法。我确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但还是硬着头皮犟嘴道:“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无论如何也不能卖头面。”

看我态度这么坚决,唐诺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困意。唐诺的两条胳膊紧紧攀住我的脖子。她攀得那样紧,让我想到悬崖绝壁上那些紧紧攀住岩石的植物藤蔓。看着这个睡在我身旁的女孩发出均匀的呼吸,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她。她现在怀上了我的孩子,而我却没钱装修房子,没钱为她准备一场体面的婚礼。那个晚上,我彻夜未眠,混乱如麻的思绪像烧开的汤锅一样在脑子里翻滚。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瞪瞪好像看见了奶奶。

早晨被唐诺叫醒,她亲了一下我的脸颊,说,胖子,起来吃早饭啦。

吃完早饭,我拨通了冯秃子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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