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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九年

2022-10-20

青海湖 2022年7期
关键词:丈夫

辛 酉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一年,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念我的蒋玲。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我,更没想过会用不告而别这种方式。我恨她,恨她不能成为我的妻子,恨她带走了我人生中所有美好的记忆。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惩罚她,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另外一个女人做我的妻子。

和宝霞相亲那天,我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当我出现在那家咖啡厅时,宝霞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书。在这之前,我已经拒绝了33 个相亲对象,理由各不相同,归根到底是与蒋玲没有相似点,这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一开始宝霞也没有,她那张素面朝天的脸、身旁放着的劣质皮革包、脚上那双泛黄的帆布鞋以及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友谊牌雪花膏的味道,无不透漏出,她是一个生活品质较差的女人。

转折出现在她起身和我打招呼那一刻。

“你个儿挺高啊?”

可能是觉得女人个儿高是种缺陷吧,她脸红了,定在那里没吱声。

“你有多高?”我又问。

“1 米76。”她嗫嚅。

和蒋玲一样,我心中一颤。

我和宝霞谈了两个月恋爱就结婚了,领证之前,我明确立了两条规矩:我和蒋玲去过的地方,不会和她去;我为蒋玲做过的事情,不会为她做。我以为她会忍受不了,提出分手,结果她没有。

婚礼当天晚上,宝霞问我,我是她的影子吗?

我心里暗笑她白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话脱口却转换了格式:我喜欢和爱人拥抱时,心贴心的感觉,恰好你可以。

这句略显无耻的回答,让她心花怒放,当即与我相拥。我紧紧抱着她,心贴着心,脑子里幻想怀里的人是蒋玲。

蒋玲确实是走了,却又无处不在。和宝霞做爱时,她的头像赫然覆盖在宝霞的脸上;对宝霞发脾气时,她的声音又会自动浮现:如果我在,决不会惹你不高兴;只要一闲下来,她各种各样的面孔就会变着法儿在我脑海里自动切换。我知道这样对宝霞不公平,可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我也尝试着从心里真正接纳宝霞,但我做不到,反倒是冷静下来后,越发觉得和她的结合是一个错误。

我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从小就羡慕别人的家庭圆满。长大后谈对象,自然希望对方父母双全。可宝霞偏偏是孤儿,还不如我呢。这一点,我妈也不太满意,私下里常念叨,你俩将来有了孩子,我可要倒霉了。

唉!说到底,这事儿还得怪蒋玲。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二年,我出版了第一本书。

既然你和她的从前那么刻骨铭心,为什么不写本书呢?你也有这个能力。那天晚上临睡前,宝霞突然对我说。

对呀,那些言情小说和言情剧,在我和蒋玲的爱情面前,都太小儿科了。于是乎,我用了两个半月时间,将我们的故事转化成了一部28 万字的长篇小说。通过网络发布后,迅速吸粉无数,还引来了出版商的关注。我摇身一变,成了新锐作家,各地签售,各种采访,在主动和被动间,一次次重温和蒋玲的那些过往。

由此带来的副作用是,宝霞在我眼里,越来越不顺眼。她不假思索地捡食掉在桌子上的大米粒,我会勃然大怒;她乐不可支地向我炫耀从地摊淘来的便宜货,我会拂袖而去。我烦她睡觉时,磨牙声太响;嫌她总穿深色衣服,打扮太土;厌她翻书时,蘸口水捻页太脏。我承认,我后悔了,不该娶她。甚至想到了,离婚。我希望,她能和我大吵一架。可是,我的拳头,每次都打在棉花上。她低眉顺眼,从未与我争辩过一句。

那年4 月,宝霞流产了。她踉跄着从妇科诊室出来,面如死灰。

没有胎心。她颤声说,旋即放声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我把她拥入怀中,心贴着心,从她胸前传来了剧烈的起伏,我心乱如麻。

我不是铁石心肠。扪心自问,她怀孕前,有精心的备孕计划吗?没有。怀孕后又吃了多少营养品?没有。我太对不起宝霞了,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还她一个健康活泼的宝宝。

随后,我们度过了迄今为止最和谐的一段时光,尽管我心里仍然装着蒋玲。对于我的种种关心,宝霞受宠若惊。再次怀孕后第十个月的头一天,她开玩笑说,我怀的要是哪吒该多好!我不置可否。

在我的“驯化”下,宝霞也在不断改变,舍得用雅诗兰黛了,香奈儿的包也挎上肩了,吃牛排也知道菲力、西冷、肉眼的分类了。我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有气质的女人,不断强化她要培养这样一种意识:我是著名作家费铭的妻子,做任何事都不能随随便便。

我自以为对她的洗脑很成功,可是有一次,她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却让我彻底警醒。

她说,你是想让我成为另一个她。

见我良久不语,她自觉失言,怯生生地说,哈哈,无所谓了,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杨宝霞的丈夫。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三年,女儿甜甜出生了。

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宝霞甚至比以前更邋遢了。这也难怪,甜甜的降生,无限放大了我和宝霞缺爹少妈的窘境。我妈伺候完月子就跑回自己家了。她心里不平衡,我也没办法。宝霞无奈,只好辞了职,专门在家带孩子。

我妈人不露面,电话却经常打来,末了总忘不了叨叨一句,你自己找的,活该。我心里也来气,迁怒于宝霞,看她更不顺眼了。动辄发火,除了没动手之外,其他与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安嘉和无异,却依然是拳打棉花没回音。

我心安理得地做着甩手掌柜,油瓶子倒了也不去扶一把。宝霞家里家外忙得脚不沾地,不修边幅。

我出版了第二本书,社会反响依然强烈,还得到了省作协的重视,他们推荐我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脱产学习四个月。我不顾襁褓中的甜甜和劳碌的宝霞,一心想去北京求学,却在向报社请假时,遭到迎头一击。我那位爱写诗的顶头上司板着脸对我说,你非要去学也可以,那就辞职吧。

我定定地望着诗人,回想起当年他为了能去鲁迅文学院深造,贿赂省作协领导被拒的丑闻;回想起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诗人就是像诗一样活着的人。

他为什么活成了一坨屎呢?我不敢当面质问他,如果没有报社的工作,写作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

那段时间,我特别郁闷,连听到甜甜的哭声都会暴跳如雷,宝霞自然成了出气筒。

一次,趁我心情平和,宝霞说,要不咱就辞职去学吧,大不了以后我养你呗。

面对她善意的调侃,我嗤之以鼻。

你自己都没工作,拿什么养我?甜甜需要一个有工作的爸爸,你难道不清楚吗?

她不气馁,工作没了可以再找,学习机会没了以后能不能再有,就难说了。

你还有脸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受这个气……

宝霞那双明亮的眼睛,终于在我的连珠炮下慢慢黯淡了。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四年,宝霞开始反击了。

她不再逆来顺受了,不顺心的时候,也会梗着脖子与我对骂,严重时还会摔锅砸盆。我们终于走到了所有夫妻的常规轨道上,隐忍到最后必然是暴发,谁都免不了俗,谁都不是圣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我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争吵的升级和次数渐多,我竟逐渐落了下风。原以为她回击了,我正好可以提离婚,实际情况却是这两个字我连想都不敢想了,难道要让甜甜像我一样生活在单亲家庭吗?

我讨厌自己活成了最俗套的样子,又无可奈何。宝霞一直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她用甜甜把我彻底套牢了。

吵架有时也像弹簧,你弱她就强。我的哑火换来的是宝霞的越战越勇,她常常是老账新账一块算,反复算。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的足迹遍布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我和你的空间又有多少?

别以为我不知道,每年你们的各种纪念日,你都会在QQ 空间里发感慨。

做爱时嘴上喊她的名字,亏你做得出来!

……

这是对我的报应吗?我时常这样想。和宝霞位置的互换,让我又开始想念蒋玲了。是的,如果她做我老婆,一定不会让我受这么大的委屈。

我和宝霞本就存货不多的夫妻情分,在一点点消耗殆尽。我们没有性生活,很少交流,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要死,只要对方不在家,另一方就会感到轻松自在。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真走到了尽头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写作上,效果却不太理想,发表了几个中短篇小说都反响平平,新写的长篇小说也连连被出版社拒稿。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六年,我成了孤家寡人。

宝霞不再管这个家了,连甜甜也不管了。小家伙被送到奶奶家,她奶奶心里有怨气也没办法,我一个人照顾这个小家伙三天就崩溃了。我第一次洗衣服,不知道洗衣粉在何处。第一次做饭,找不到味精在哪里。第一次交水电物业费,连收费处的门朝哪开都不清楚。过去,都是宝霞来操心这些事。于是,我开始感怀宝霞以前对我的种种好。有时候也会恨她,她怎么就那么狠心呢?也恨我自己,要是以前好好和她相处,何至于弄成这样。

家里越来越多的时间,是我一个人独处,宝霞只在晚上才会现身。每到夜深人静时,我都会看到宝霞像座雕像一样,侧躺在床上,一动一动地把后背留给我。

宝霞,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宝霞,甜甜已经长了18 颗牙了,你不想她吗?

宝霞,你好好看看,咱们这个家哪还有个家的样子?

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无动于衷,我知道她心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温热她的心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开始热衷于喝酒,白的,啤的,红的,都可以,只要能麻醉自己;开始喜欢上看书,大部头的,短篇幅的,没关系,只要能忘记自己;开始频繁出轨,花钱的,免费的,无所谓,只要能释放自己。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要面对那份孤独。

我向同事方大姐求助,她是我和宝霞的媒人。她给了我一摞旧报纸,上面尽是我刚进报社那会儿写的新闻稿。从中,我又看到了初入社会时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也重新回顾了当年我撰写的一组系列报道:

1991 年3 月14 日下午两点十五分,双海重型机器厂五楼大会议室正在召开新厂落成典礼,屋盖突然塌落,造成23 人死亡,37 人重伤,94 人轻伤。事故发生后,该厂基建处处长杨宗胜被认定为事故主要责任人,被判处有期徒刑7 年,并于次年在狱中去世。杨宗胜的爱人韩爱莲也是该厂职工,在事故中当场身亡。

事故发生17 年后,几位当事人实名反映当年的事故认定存在问题,并将联名信寄到报社。事情调查清楚之后,我在社长的大力支持下,顶着重重压力,写了八万字的系列报道将事故的真相公布于众,终于还了杨宗胜一个公道。

如果不是方大姐拿旧报纸给我看,我早把这码子事给忘了。杨宗胜、韩爱莲,这不就是宝霞父母的名字吗?

我猛然醒悟,其实我并不了解宝霞,或者说根本没想去了解。这个世界上果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七年,蒋玲回来了。

就在我和宝霞当年相亲的那家咖啡厅,蒋玲如歌如泣地述说这些年她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剧情”挺感人,也着实狗血,简单概括就是,她得了重病,为了不拖累我才消失,现在病好了,可以面对我了。我不否认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却无法心生共鸣或感慨。

费铭,让我来做甜甜的妈妈吧!

面对她热切的目光,我心如止水,久久凝视着这个消失了7 年和宝霞同样身高的女人。她还是那么精致,即使梨花带雨,仍旧迷人。用的还是GUERLAIN 香水,沁人的清香,淡淡的,不露痕迹,曾深埋在我的嗅觉系统。渐渐地,我闻到了一股友谊牌雪花膏的味道,蒋玲的脸上也覆盖上了宝霞的头像。

蒋玲坐的位置正是当年宝霞坐过的,当我发觉这一点时,终于开了口,你能换个位置吗?

我又出版了两本书,有一本还卖出了影视版权,挣到一大笔钱。当鲁迅文学院再次召唤我时,也攒够了资本向诗人叫板。

你非要去学也可以,那就辞职吧。

他还是老一套说辞。

我淡淡一笑,没问题。

费铭,你可别怪我呀,我是领导……

我摆手打断了诗人,听惯了他整人或是借口托辞时以“我是领导”开场,我不愿让“领导”这个至高无上的词汇变成贬义词。

甜甜上幼儿园了,我一次也没接送过她,我不想面对小时候的自己。甜甜总问我,妈妈去哪儿了?我无言以对,宝霞彻底离我们而去,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人们常说,七年之痒。狠心的宝霞连痒的机会都不给我。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八年,新冠疫情来了。

我有了更多独立思考的时间,从鲁迅文学院学成归来后,我似乎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作家。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写完了一个新长篇,里面的主角是我和宝霞,也可以说是单独写给她的书。我很满意,只是一直纠结于小说的名字该叫什么好。

甜甜不再追问我关于宝霞的一切,仿佛宝霞根本不曾存在一样。她一如小时候的我,成了一个沉默的孩子。我有些难过,为她,也为我自己。

人们都戴上了口罩,隔绝病毒的同时,一并将自己隐藏。偶尔,我突发奇想,有没有一张口罩后面是宝霞那张朴实无华的脸,她突然从天而降,对我说,我回来了。我一定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心贴着心。

我妈也苍老了,身上的零件时不时闹点小情绪,嘴也更碎了,有对宝霞的埋怨,有对甜甜的心疼,也有对我的担忧。我爸当年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抛下我妈和不到一岁的我,去了海南岛。十年后,以骨灰的形式出现在我们娘儿俩面前。她总叹息,你怎么也是这个命啊!我沉默不语,心中暗说,我命比你好。

蒋玲结婚了,婚礼没有邀请我参加。我们终究成了彼此的过去时,这也是命,我认。

年底社区组织向灾区捐衣服,我从箱底翻出了结婚时穿的西装,在肩头的位置发现了一根长头发。那是宝霞的头发,没错,我闻到了友谊牌雪花膏的味道。我把它和甜甜的胎发放在一起,想着,等甜甜长大后一并交给她。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五年,我永远失去了我的宝霞。

端倪出现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宝霞晕倒了,我进而发现:结肠癌晚期。诊断书是七个月之前的,和她第一次冲我发火的时间吻合。我们在一瞬间,和解了。

宝霞拒绝一切治疗,还一再让我忘记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我做不到,我自责,同一屋檐下,她消瘦了三十斤我竟浑然不觉,我还是人吗?她越来越暴躁,易怒,每次发完火之后又以泪洗面。我小心翼翼,尝试着各种方法来延长她的生命,却无济于事。

我确信,人对死亡是有预感的。最后一天夜里,宝霞第一次要求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她把脑袋靠在我胸口上,静静地,久久地听着我的心跳。

过了不知道多久,黑暗中,响起她虚弱的声音,要是我比她先认识你就好了。

可是,最后是你成为了我的妻子。我心中泛起酸楚,红了眼圈。

不,是你成为了我的丈夫。她声音笃定。

对不起。我在心里对她说。

对不起。她在现实中对我说。

我刚要说是我对不起你,却感觉到她的脑袋突然失重,倏地一下陷进我的心窝里。刹那的恍惚后,我知道,她走了。

出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忆起和宝霞相亲那天,也是一个大雪天。从咖啡厅出来后,我没送她回家,只是目送她在雪地里留下两行孤独的脚印,消失在街头转角的地方。

在宝霞墓前,我伫立良久。她真聪明,先走一步,不给我离婚的机会,把我的身份永远定格为杨宝霞的丈夫。我真愚笨,简直笨得要死。一阵冷风吹过,唤醒我冻僵的躯体,却无法吹走内心的孤寂。

从墓地离开,身后的雪地里留下长长的两行孤独的脚印,回望,似曾相识,又恍如隔世。宝霞走后,我一直没哭,却在这一刻,泪目。

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九年,我出版了第六本书。

疫情还没走,愈演愈烈,成为一场全球性的危机。我经常化身成大白,辗转于各个核酸检测点。在没有宝霞的日子里,除了做好父亲和儿子的角色外,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更有意义。

9 月1 日,甜甜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我带她参加开学典礼,并且和她约定好,以后由我来接送她上下学。我不再避讳宝霞的离开,我要让甜甜知道,她的妈妈一直都在,和我们一直心贴着心。

爸爸,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爸爸,妈妈最爱吃什么?

大蒜。

呀,多难闻啊!

有益健康呀。

爸爸,妈妈在天上能看到我们吗?

当然能了。

爸爸,我想妈妈了怎么办?

孩子,妈妈也想你,早点睡吧,她在梦里等着你呢。

这些对话是我第六本书的结尾,是的,就是那本写给宝霞的书。我终于想到了书名:《在我成为宝霞丈夫的第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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