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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美兰散文二题

2022-10-20曹美兰

广西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黄皮老杨鸡蛋

曹美兰

龙眼树下

晨曦中,鸟鸣声从屋后的龙眼树上落下来。

三棵龙眼树,像三足鼎立。圆心在中间,三棵树到圆心的距离就是三条半径。每棵树需要三四个大人手拉手才可以环抱住。每天清晨,树丫间会汇集多少只鸟儿?我不知道,也无法数清。这些鸟鸣声把一个村子的清晨搞得热闹非凡。热闹的一天从龙眼树下开始。

中午,老杨来我们村收鸡蛋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喂猪、洗衣、做饭……我坐在地上正喘气。被草帽压了半天的头发,马尾辫已经不成型,松松垮垮,乱成一团,其中还夹着一些稻草屑末。晒得红彤彤的脸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不细看还以为是几颗雀斑或者是痣。一群唧唧叫的鸡围着我,盼望着我快点喂它们。我用卷起裤筒没有穿鞋的小脚一边赶着,一边有气无力地呵斥它们。

母亲则在水井前抽出清凉的一桶水,先利索地清洗手脚,再用毛巾洗把脸,最后拿起放在窗边家里唯一的梳子梳理一下齐耳短发。她昔日俏丽过的脸逐渐出现了皱纹。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活缠着她,让她的手脚变得粗糙不堪。唯一让她骄傲的是,头发还像年轻时乌黑靓丽,只是长度变短了。这些事,在我眨眼间完成。之后,她的疲惫消失了大半,接着又起劲地忙家务活。

母亲在厨房里煮饭、炒菜,中间还穿插掰几颗蒜、洗个菜、切几个瓜。看见饿得团团转的鸡和不紧不慢的女儿,她在砧板上把瓜切得当当响,看见我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便用大嗓门朝着我喊了一句:“老杨来收鸡蛋了,还不赶紧喂鸡,然后拿鸡蛋去卖。”母亲总是如此,同时做几项家务,用最短的时间干最多的活。我曾问过她是否看过华罗庚写的《统筹方法》这篇文章,她说,什么方法?什么庚?我一听,神情落寞,回她一句,没事了。不管她是否看过,她的做法就是利用了统筹方法,我心里暗暗地想。难道是她长年干农活实践出来的?有时,很多活堆在一块,看着我慢吞吞的模样,她是焦急的。她把右手掌的五个手指向里弯曲,再用食指和中指就着我手臂一拧来表达她的焦急,我的手臂顿时像被初次学扎针的护士找不到穴位般扎得生疼。大多数情况,我都用逃开来拒绝她这种表达。然后,她把手扬起假装追上来,我才脚下生风跑去干活。这种招数一直用到我掌握了在煮饭的时候顺带喂鸡,在洗菜的时候顺带给灶膛添火。

其实,不用母亲催,我也会自觉地喂鸡。独特的叮铃声和那声“收鸡蛋啰”也催促着我。只不过急躁的母亲从来都不知晓这点。我在一群鸡的簇拥中忙不迭去搅拌好糠,放在地上。随后,我踮起脚,把手伸到鸡笼顶上的两个鸡窝里捡鸡蛋。两个烂箩筐,里面铺上稻草,就成了鸡窝。偶尔,有些调皮的母鸡会去柴房里下蛋。我看了鸡窝,又去看柴房。鸡蛋还热乎着,就是刚下的。我报出鸡蛋数目,忙碌的母亲抬一下头,用右手拨一下刘海,略一思考,说哪只哪只鸡今天还没有下蛋。这个时候,我总是惊讶地看着母亲。心里有些困惑,母亲为何知道哪只鸡没有下蛋?母亲在这方面像厉害的医生,诊断正确。我起初不相信母亲的诊断,后来我偷偷印证过,再后来我就坦然地接受,不再怀疑。

乡下人说话算数,不然老杨来我们村也不会先收鸡蛋,后付钱。

噢,老杨。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接着露出一口白牙。他在圩日到村里收鸡蛋。他把收到的鸡蛋统一送到厂里去孵化小鸡。他骑着一辆二十八寸的自行车,后座上绑根长扁担,扁担上一头装着一个大箩筐,颤悠颤悠地从村头吆喝到村尾,吆喝一声“收鸡蛋啰!”就猛按一阵车铃铛,叮当叮当,全村人就知道老杨来了。正午时间,阳光热烈灼人,老杨最后停在村里的中心点,三棵龙眼树下。

三棵龙眼树,树干苍劲沧桑,树皮斑驳,硕大的树冠枝繁叶茂。浓密的叶子把阳光遮挡住,站在树下,令人忘记外面的骄阳似火。

为何是三棵?这三棵龙眼树是哪一年种的?我问做事利索又勤快的母亲,母亲一头雾水地说,我当年嫁给你爸,这三棵树就长这么大。我知道,如果我问关于家务活,母亲会滔滔不绝地说上大半天,因为她从小就能干。她从外婆家嫁过来,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就打理好自己的小家。但这个问题,母亲解答不了。

我不甘心,揣着这个问题又问了父亲。此时的父亲还不到四十。他扬起眉毛,额头纹就清晰可见。下巴参差不齐的胡须足以看出他缺乏打理它的时间和精力。长年累月在烈日下搬石头,使得他露出的两条臂膀发出黝黑的光。他坐在板凳上,左手端起水烟筒,右手往水烟筒里塞烟丝,塞完就挠了挠头,回答我:“自打懂事,这树就坚挺着高大的身段,树干粗大。五六岁的时候,你奶奶因生你的叔叔大出血,去世了。没几年,你叔叔因病跟着你奶奶走了。我都没有机会问你奶奶。等后来长大了,又没有想过问你爷爷,你出生才两年,连你爷爷也走了。”说起这些往事,父亲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悲伤,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我问这个问题,没想到会勾起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无意中是不是揭开了父亲的旧伤疤?当年他才几岁,奶奶已离开他,他何尝不渴望拥有更多关于他和奶奶的记忆?又何尝不想问奶奶更多事?可老天爷早早地剥夺了他这个权利。

最后,我还想着问村里年龄最大的大叔公,可我的追问会不会引起他更多不愿回忆的伤痛?这些回忆带来的伤害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我想,我必须放弃,不再问下去。“三”这个数字,是吉祥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知道谁种的,有什么不同?三棵龙眼树,像三兄弟般紧密团结着遮天蔽日,让村里的人在烈日当空下有个遮挡太阳的地方。三棵龙眼树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永远无法行走。它们在漫长的一生中经历多少次花开花落?多少次果熟蒂落?它们度过了无数个漫长又黑暗的夜晚,历经几代人的生命历程,看遍了几代人的困境与磨难?

高大的龙眼树开花了。花小小的,很容易被人忽略,远看似朵朵白云。白云渐渐淡去时,村里年纪最大的大叔公走了。父亲平静地对我说,去给大叔公上炷香。我穿过龙眼树下,愣怔片刻。来到祠堂,祠堂里没有窗户,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大叔公静静地躺在一口漆黑的棺材里。他闭着眼睛,像午后在龙眼树下摇着蒲扇打盹那样。我小心翼翼地虔诚地把香点上,恭敬地拜了拜,然后胆怯地从一旁的桌上拿了用红纸缠着一圈的两分钱,退出祠堂。我不知道大叔公最后到哪里去,这点让我觉得害怕。未知的东西会使人觉得恐惧。龙眼树应该知道吧?龙眼树知晓全村人的秘密,它们能洞察全村人的心思。

每年夏收时节,是龙眼树挂满果实的时候。在一日比一日炎热的日子里,果实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果子熟得较早,便掉下来。

每天母亲早起,打着手电筒去捡拾回来。等我和姐姐干活累了,就像变法宝似的从挂在房梁上的篮子里拿出来,递给我们说,你们认真干活,吃完了还有。我知道,这些果子是母亲用早起换来的。有时,白天遇上一场大雨,掉落得更多,母亲便同意我去捡。

一次,狂风骤雨,雨还没停。这场风雨让枝头上调皮的果实坚持不住,我同样也坚持不住。不等雨停,我就带上斗笠悄然出门。我飞奔着向大树跑去。树下,湿漉漉的一片。进入我视野的,全是龙眼。我的心乐翻了天。我站在树下,思绪飞驰,沉迷在自己喜欢的思想王国中。要是我也能像男孩子那般爬上这些高大的龙眼树,透过树缝隙看蓝天,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呢?可村里的老人说,女孩子不能爬树,不然来年就不长果子。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曾看见过母亲爬过一次邻居的柿子树,那怎么没见邻居埋怨半句?如果不是真的,那为何不让我们女孩子爬?不得爬树,我有点伤感。好在,拣龙眼的乐趣很快驱散了我的郁闷。

“下着雨,还打雷,你跑出来做什么?”不知何时十五伯父出现在树下。十五伯父有着消瘦的脸庞,眉头紧锁,他的声音透出严厉。十五伯父的话把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我涨红着脸,默不作声。他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就打手势让我赶紧回家。“下雨天不能在树下避雨、逗留,危险。”他又不容置疑急促地补充道。他简单直接的话,让我听了抖了一下身子,然后转身就跑。他也急匆匆地离开了。

回到家,听见母亲碎碎念。母亲的这种碎碎念我早已习惯,这次出乎意料地听明白了:十五伯母正临产。羊水已经破了,接生婆还没有来。

难道十五伯父刚才是准备去叫接生婆?一定是的。我看着捡回来的龙眼,却没有吃的欲望。望着还在滴水的屋檐,听着雨滴声,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这种天气接生婆会来吗?要是不来,怎么办呢?我的焦虑随着雨滴声一起敲打着屋顶上的瓦片。

等待中,接生婆在我的堂弟快出来的那一刻终于赶到。来年的正月十五,祠堂里挂的灯有一盏是属于这位堂弟的。两年的秋后,堂弟还没来得及在他父亲的怀里学会撒娇,就发生了车祸,从此留在我心中那张脸越来越模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在接近果贩来采摘果子的前一周,空气中流淌着若有若无的甜味,还微带着一点点酒味,这是龙眼果熟透之后特有的味道。我知道,这年的果贩是把龙眼果制作为龙眼干。我熟悉龙眼果这种毫不戒备地散发出的味道,这种让人无比亲切和怀念的味道在我今后工作的大院里年年都能闻到,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熟悉的味道唤醒我记忆中的温情。我想,这是龙眼树对我的恩赐。

鸡蛋是一个家庭的营养品,也是能换钱的宝贝疙瘩。

我把存了三天的鸡蛋,有时二十多个,有时三十多个。拿到龙眼树下时,大伙早就把老杨包围得喘不上气来。树上有鸟,树下有人,这是一天中龙眼树最热闹的光景。大伙注意着老杨的动作、表情、话语,眼睛始终不离开他。老杨受到大家的欢迎觉得十分兴奋,相互询问很多感兴趣的琐事。有些根本就来不及回答。老杨对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笑上一会儿,并不是我们说的话多有意思,我觉得他是用笑声来表达他的快乐。

在鸡蛋壳上写上自家的名字,有的姓名也不写,就写平常的称呼,比如:老李、老潘。写完了,拿到应得的钱和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也不急着走,接着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我在每一个鸡蛋壳上,用铅笔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上母亲的名字。然后,老杨拿出那本记数本,把手放在嘴边沾点口水,寻找上一次记录我家鸡蛋数那页,然后让我做一道算术题,题目永远是:现在能孵出小鸡的每个鸡蛋的价格是这么多,你家有这么多个鸡蛋能孵出小鸡,我共要付给你多少钱?其实,不用我算,老杨心中早已有答案,但他每次都认真地等我回答 ,好像我的答案才是正确的。每个拿鸡蛋来卖的小孩都考一次。我觉得,在他眼里这是一种享受。他每天摸这么多鸡蛋,鸡蛋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亲密到他一手把鸡蛋举过头顶,一手放在眉眼处,再用他透着得意的神色做出判断:这只鸡蛋能否孵出小鸡?村里人说,八九不离十。我搞不明白,他这是怎么做到的。

有时,即使老杨收到的鸡蛋不多,他也并不沮丧,他和大伙絮叨着,有时我也认真听上几句。他们聊的,无非就是谁家的孩子结婚了,谁家又建新房了,谁家的老人走了,这时的老杨好像是我们村里的一样。有时,我很纳闷,老杨隔三天来一次,就是和我们坐在这树底下,听着风吹树叶,说这样烦琐的事情吗?我的不解,并不妨碍他们的兴致。

最后,他骑上自行车,赶往下一个村庄。他依然欢快地吆喝起来,依然把车铃铛有多响按多响。

这些都是在龙眼树挂满果实的时候上演最多的情景。

在龙眼树落尽果实的时候,念中学的孩子就要去补课了。树下,少了很多孩子。老杨出的算术题,也渐渐少了。不久,迎来了超姑姑出嫁。

鞭炮声响起,超姑姑的迎亲队伍十多辆自行车从龙眼树下热热闹闹地过来。十三婆正在用温柔的眼光看着女儿,她没有和即将离家的超姑姑拥抱,只是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眼里起了雾,转身就擦了,转眼透着欢喜,笑着去招呼亲朋好友。好在超姑姑的婆家就在我们隔壁队,离家不足两千米。

超姑姑出门的时辰很快就到了。看日子的先生曾嘱托十三婆,今天属于“踏母日”,不得送女儿出门。刚才还在隔壁房忙乎的十三婆,马上走出家门,往屋后的竹林处走去。

等迎亲队伍离开后,十三婆才回来。泪水盈在眼睛,眼睛越过所有宾客,从敞开的大门向慢慢远去的队伍中望去。

超姑姑坐在迎亲的自行车上,脸上泛起红晕,羞涩地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此刻在想什么呢?她在按照自己的方式隐藏着和欢喜着自己的欢喜?她的梦断然不在这里。她即将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像龙眼树上的鸟儿,翅膀长硬了飞离一样。

提笔写下这些记忆里零碎事情的时候,已是三十多年之后。老杨出行的自行车早已换成了霸气的摩托车,他已不再收鸡蛋。现在还有人收鸡蛋吗?估计没有了。当年树下捡拾果子的孩子已长大成人,大多外出工作生活。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渐渐地离开,追随着故人去了,进入泥土,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或者结束是另一种开始吧。我在故乡之外,看到三棵龙眼树将会接纳新的一代生命,新的一轮太阳将冉冉升起,照耀着龙眼树下新的故事。

黄皮树下

春天,很多植物在几场雨的催促下,花儿一夜之间纷纷地在枝头上绽放。

我知道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栽有不同品种的植物,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在春风里摆出了各种妖娆的身姿,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怒放。

细雨霏霏的一个早上,我走进办公室,空气中有阵熟悉的芳香传入鼻孔。办公室里没有任何植物和花草,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呢?

我确定这是一种会结果的花香。时而淡渺得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遥远到需要在记忆中打捞。它几乎用尽力气飘到我的前面,已虚弱得若有若无。时而浓郁得又仿佛触手可及,我却找不到它。

等到我忙得头昏脑涨,站在窗前时,猛地发现窗外的龙眼树、芒果树、杨桃树……像商量好了似的,在这个春天里不约而同地没有开花。唯独只有在最边角落的瘦小的黄皮树开了。

我被什么牵引着走出办公室。我没有打伞,也不需要雨伞,来到了树下。

我低头去捡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花。一阵风过来,力气小的那些又被挤下了树,我伸出手去接,却与我擦手而过,或者他们并不喜欢落在我的手上。这些花精灵,也有选择的权利。

我努力地仰起头,想看清楚黄皮树的花,想看个真真切切。难道我真的是想看清楚这花,而不是记忆中的某些往事?

在幽香中,我沉湎在悠悠的往事中。

隔壁霞姐姐带着我爬上我家厨房楼顶,是在一个春天的傍晚。我们坐在厨房楼顶上,把脚放下来,晃啊晃。

没过多久,就看见大叔婆踮着小脚,提着一只装着潲水的桶从她家厨房向猪圈走来。

她家的猪圈和我家厨房背对背,只隔着三米左右,中间栽着一棵黄皮树。黄皮树是大叔婆亲手栽种的。大叔婆身材矮小,瘦削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她的头发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穿着那种布纽扣在侧面的上衣,上衣的肩膀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补丁,但干净、整洁。小脚、碎步,颠簸着,永远走不快的模样。

母亲说,她是村里唯一一个有着三寸金莲的女人。我不知道三寸有多大,我见到的是母亲的大脚板。

一阵春风吹过来,黄皮树的花簌簌地被吹落下来,被吹落下来的还有霞姐姐的眼泪。她带着游离的目光看着远处,所谓的远处顶多也是看到我们村的学校。她悠悠地说,过了这个春天我就不能上学了,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傍晚的夕阳笼罩着我们。可我明显地感觉到她突然打了个冷战。胆小的我,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我一会和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你很想去上学。那口气像极了一个德高望重说话顶用的大人。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接着又擦了擦从眼睛里冒出来、顺着两腮往下流的泪珠。突然,她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虚弱地说,以后你就懂了。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她轻叹一口气,带着无法解决的难题独自回她家了。

我仍然没有爬下去。静静地看着黄皮树花。黄皮树的躯干有碗口般粗,长得和我家厨房楼顶一样高。我站在平地上看不真切黄皮树的花朵,我必须要站在厨房楼顶上才可以清楚看到。没开的花蕾像个小小的南瓜,已经开的会露出白色的花瓣,里面的花蕊是黄色的,这种黄与刚孵出来的黄绒绒的小鸡身上的黄一模一样。偶尔有蜜蜂嗡嗡地在花丛间进进出出。

这个春天有些漫长。黄皮树上的花有的开了,又凋落,另一些再接着开。

某天夜色中,大叔婆在我家厨房后面轻轻地喊,老潘。哎!母亲也温和地回应一句。黄皮果就来到我家饭桌上。

这一声“老潘”同样在多年后,给我带来了希望,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得以从那个夏天继续往前走。

从此之后,在我家厨房楼顶看着大叔婆的小脚来回走动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影。

大叔婆经常走进我家天井时,我们一般还在忙乎着。我们是指母亲、姐姐和我。她如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地坐在我们家的椅子上。

我们有时在吃饭,有时在写作业,有时在洗脚。是的,在南方烟雨蒙蒙的春天,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湿漉漉的春天,我们也洗脚不洗澡。尤其是在寒风呼啸的冬夜,洗脚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刻。母亲看着我和姐姐吃饱了,便拎起一个铁桶,装了微微发烫的水。我们先用毛巾洗了脸,然后我和姐姐各自坐一个小板凳,把脚试探着放进去。有时姐姐先放,有时我先放,一般都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快速地把脚从桶里抽出来,来回几次,才安静下来。有时母亲和我一起洗。母亲的大脚板一点也不怕烫,她的大脚放进去,我的小脚踩着她的大脚,等到水温合适了,大脚才压在我的小脚上,踩住,用她长着厚厚的茧的脚掌轻轻地搓着我的脚背。我就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大叔婆也坐在一个板凳上,两手围拢在一只火笼上(取暖用的),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她看着我们,昏黄的灯光,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洗完脚后,姐姐拿出几个本子,本子上写着父亲的名字。这是父亲的英文作业本,姐姐脱口而出。我们在离灯光最近的大木柜旁,一边站一个。姐姐好奇地打开本子,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本子里面的书写,一笔一画很工整,但我一个都没看懂。和老师讲的拼音很像,可仔细看又有不同之处。看了一会,姐姐看看我,又看看本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轮流读吧!

噢!天啊,我一个都没看懂。怎么读?姐姐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不是,她决定的事,才不需要我同意呢。姐姐没等我点头,一本正经地拿起本子念了起来。她读得很认真,尽管我不知道她读了什么。念完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好像惊魂未定,接着趴在木柜上夸张地笑了起来。我很快也被她感染了,有模有样地学着她,至于怎么发出声音的,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反正我念完了,大家又笑作一团。母亲任由我们这般来回折腾,没有制止我们。

这时候,大叔婆还在我们家。她和母亲聊着一些遥远的事情,远得遥不可及。我有时会想,大叔婆天天晚上待那么久,看着我们这样折腾,就是为了聊那些遥远的琐碎的事情?每次都没完没了地讲,母亲每次也都认真听。

我和姐姐叽叽喳喳,母亲和大叔婆在唧唧啾啾,活像四只麻雀。

我们迷恋这样的晚上时光。难道她也迷恋?母亲曾说过,大叔婆有一个女儿,只是夭折了。我不明白夭折的意思。直到我上三年级翻新华字典之后,上面写着:未成年就死去。

夭折这个词对文盲的大叔婆是否打击很大很大?有多大的伤痛?她那颗破碎的心是谁安慰的?她是如何从灰暗的时光中走出来的?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埋葬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身子是在一个雨夜。大叔婆在房里抽抽搭搭地哭泣和擤鼻涕。大叔公把那个孩子放在挑粪肥的粪箕里,还有几件孩子平常穿的衣服,独自往山上的一片松树林走去。大叔婆追了出去,正好亮起一道没有雷声伴随的闪电。过了一会,空中猛地炸开一个霹雳,大叔婆发出“啊”的一声,接着一副柔弱的身躯立马倒地。

收到我的初中录取通知书后,母亲就开始踏上为我凑学费的路。踏了几家亲戚的门槛,还是没能凑够学杂费。临近开学的一天晚上,一家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大家默默地吃,空气中只听见墙角的猫叫声。这只猫是谁家的?还是一只流浪猫?为何今晚会在我家?难道它也有解不开的心事?

夏夜,没有一丝风。我独自爬上厨房楼顶。黄皮树上偶尔闪出一点微弱的绿光,我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一只萤火虫。这只夜间的精灵难道也在为什么事而发愁?它也感到落寞和失落?

夜渐深,母亲压低声音问父亲,孩子上学的钱,怎么办?父亲缄默,最后压抑着说,实在没有办法,就去问大叔婆借吧。接着,听见母亲歉疚的叹息声。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外出。树上的知了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母亲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不知母亲这次找谁借钱呢?难道真是找大叔婆?大叔婆怎么会有钱借给我们?那时,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段时间。

在开学的前一个晚上,从厨房后面传来那声熟悉的称呼,老潘……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轻,带着不易觉察的哽咽。轻得我以为是出现了幻觉。母亲紧张得手中的饭碗差点掉在地上。她来不及回应,匆忙地走出厨房。

成年后,我才得知原委。当时年幼的我抓破头皮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但从未想过事实的真相是张牙舞爪的,会撕裂大叔婆的心肺。一个年轻的生命连同他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破灭在我父亲干活的采石场上,又一个孩子先她而去,留给大叔婆最后的遗物竟是一笔抚恤金。

现实生活再一次碾压着她,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在久久都缓不过气的大叔婆面前开口提借钱这事。

每逢清明节,各家男主人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爆竹、香火、纸宝、鸡以及揉成像面包大小的糯米饭团。后面跟着家里的男孩子。他们头上戴着斗笠,手上有的拿铲,有的拿镰刀,有的拿锄头……向曹家的老坟地走去。

清明节是忧伤的节日,不是因为清明时节雨纷纷。大叔婆忧伤的是我们村女的是没有资格去拜山的。对,是拜山,我们就叫拜山,而不叫扫墓。在那天,她会爬上我们厨房的楼顶,目光追随着那支队伍,直到远得看不见人影。

那天,多半是细细的雨丝从天上飘下来,落在黄皮树上,有些还没来得及开的花骨朵被雨滴砸中,就会离开树枝和雨滴一起坠落到地上。大叔婆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看着被砸下来的花。沙沙沙的雨声,让她忧思丛生,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时候,她在等待着什么?一会她好像着了魔似的,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和谁交谈,声音压得低低的,又好像生怕惊吓到什么人。此时的大叔婆不是那个让人熟悉的大叔婆。在雨这个精灵的引领下,大叔婆从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的两个孩子,在另一个神秘世界的他们,此刻是否回家与她相聚了呢?她那颗冰冷的心,是否得到丝丝的慰藉?

这一天结束,大叔婆好像耗尽攒够了一年的力气。

夜幕降下,大叔婆喜气洋洋地来到我家,面有得色地告诉母亲,我儿子准备娶媳妇了。是嘛!那真要恭喜您啰!几时的日子?母亲边搅拌鸡糠,边高兴地说。大叔婆轻快地说,快了,快了。

大叔婆唯一的儿子娶媳妇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眼里燃烧着的惊喜越来越明显。

离好日子还有两天。风水先生差人带话过来:她的年命与新娘子对冲,不得在门前碰面,也不得喝新娘捧的茶,必须要出门躲去,就躲到屋后的黄皮树下吧。儿子一听,愣住了。她却坚定地说,没有关系,只要是为侬儿(孩子)好的,我照做就是了。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夜色中,黄皮树下,她独自一人久久地徘徊。她隐藏起自己的眼泪和痛苦,免得她儿子难过。

当天吉时,大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娘。大叔婆穿着自己最得体的衣服,梳着最好看的发髻,孤零零一个人走出门去,走到了黄皮树下。只是,她的脸更粗糙了,干枯的脖子青筋暴绽,身子更小了,望着黄皮树,用袖子揩着眼睛。

有好些天,她见人都不言不语,甚至见了母亲也不说话。

但是不久,她又来找我母亲了。有时是母亲帮她剪头发,有时是她帮我家摘菜,有时母亲在缝补衣服,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空气中有缕缕的臭珠味。这是大叔婆把这种用于防虫、防蛀、防霉的天然樟脑丸又被称为臭珠的东西放在她的衣物中。

大叔婆说,她每天的事情,就是日头一出来就出去干活,日头一落山就回家。她是想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她不懂这个说法。她劝我母亲,你每天早上不用早早起来干活。我母亲只笑不语。

没几年,大叔公也离开了大叔婆。大叔婆的话变得越来越少。身子越发瘦弱,就像支小蜡烛。

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隔壁的娟姐要出嫁了。

花花绿绿的被子堆在床上,屋里放着新鲜的铁桶、杯杯盏盏、柜子、箩筐等,那是娟姐的嫁妆。

热闹的屋子,坐满了远道而来的亲戚。

大叔婆那张善良的脸,笑得像一朵白菊花。她心情愉悦地等一杯茶,等新郎捧给她一杯茶。按照习俗,她的侄女出嫁了,新郎要捧一杯姐妹茶给她喝。

年轻的新郎双手恭恭敬敬地把一杯茶捧给大叔婆。装茶的是一个印着一朵很灿烂的红色山茶花的玻璃杯。里面的茶叶早已被开水浸泡过,静静地沉到杯子底部。新郎脸带微笑,说,请大叔婆饮茶。她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看着新郎,身体明显颤抖一下。她一边接过茶,一边从口袋里哆嗦着掏出一个利市,递给新郎。接着,把那杯茶,当酒一样一饮而尽,然后用瘦骨嶙峋的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茶水。喝完这杯茶,她又被新郎让到了一把椅子上,她眉开眼笑地端正地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没一会儿却晕倒了。

大叔婆被紧急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救不回了。

村里议论纷纷,都说问题出在那张椅子上。新郎刚站起来,她就坐下,两人的八字相冲,大叔婆才这样走了。

这是事后,母亲告诉我的,那会我还在学校念书。

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特性,人也一样吧?

在这样的一个春雨绵绵的早上,往事复苏,把我的心思说给一树的花儿听,它们正盛开着,散发着我熟悉的温暖的气息。逝去的时光,既是短暂的,也是悠长的。

大叔婆走了……故乡的黄皮树每年一朵朵的花是否向那些离开故乡的人捎去他们想知道的故乡的消息?锁着那片土地的过往的黄皮树,每年的春天依然开花结果,但已是另一个时间的事情。树终究是活得比人长,它还会继续站在这里迎来送往一个又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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