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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如人生(二题)

2022-10-20阎秀丽

广西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何先生海山白娘子

阎秀丽

晾 台

爹站在台上,一句话也不说,浓妆后面,看不出他的表情变化。

爹的身后站着拉弦的老拐叔,歪着身子梗着脖子,虽然腿脚不灵便,气势上不比爹差,锣鼓二胡等占了半个戏台子。

几块木板,用架子撑起来,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帆布,再拉上两层红色绿色的幔布。红是鲜艳的红,绿是浓翠的绿,给萧瑟枯燥的冬季增添了一抹亮色。

戏台的另一侧,站着十多个人,不大的空间显得局促了许多。前面站的那个人我认识,同样一句话不说,阴沉着脸,看着爹。

那个人是海山伯,和爹是战友。他们见面就掐,屁大的事也要争来吵去。即使是战友聚会,本来喝得兴高采烈,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掐起来了,并且掐得极是热烈。战友们早已习惯了,谁也不去理会他们。爹赢了,便美滋滋地唱,海山伯气咻咻地喝,酒杯一蹾,两个人醉醺醺的一个躺下,一个回家。

爹爱唱戏,海山伯会拉弦。爹唱得字正腔圆,海山伯拉得行云流水。

他们两个都在各自的村里组建了小戏团,正月是农闲时节,热火朝天地唱几天大戏,村子的冬天便多姿多彩起来。

在正月十五这一天,几个村子的小剧团和秧歌队自发地来乡里热闹热闹,其中就有爹和海山伯带领的小剧团。这里有个临时搭建的戏台,都可以在上面表演,不管是唱歌还是唱戏,过了正月就会拆除。

爹和海山伯谁也不服谁,都想先登台,互不相让。

爹瞟了一眼海山伯,又看了看逐渐昏黄的天空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吼了一嗓子:开场!

开场!海山伯也吼了一嗓子。

两班人马乱了起来,你唱你的,我唱我的。腔,有自己的腔,调,有自己的调。

爹唱得响遏行云,声如裂帛;海山伯拉得弦弓迅疾翻飞,恰似万马奔腾。

两班演员愣怔了一下,随即走到戏台上,你来我往中,却有了两军对垒的阵势。老拐叔看到海山伯拉得起劲,赶紧拿了胡弦儿与他较量起来。

小小的戏台终于架不住众人的踩踏,随着“啪嚓”的几声,一块木板塌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人们赶紧往下跑,看热闹的人们也赶紧围拢过来,手忙脚乱地在木板和木架之中寻找着摔下的人。

海山伯身边的那几个主角儿,跟在他的身后摔了下去,被众人找出来,一瘸一拐地让人给扶走。而这边,老拐叔因为腿脚不灵便,跑得慢,手上也挂了彩,龇牙咧嘴地坐在一边低声骂着。

海山伯手脚麻利,木板晃动的时候,他吼了一声拽着爹躲了过去,两个人都没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海山伯瞪了爹一眼,甩开了爹的手。

爹整了整袍袖,看着塌了的戏台,又看了看黑压压的人群说,这戏不能停,戏比天大,不能不守规矩。

不能不守规矩!

海山伯和爹第一次出奇地意见统一。

然而,海山伯看了看自己身后七零八落的“人马”,叹了口气说,得,你们唱吧。跟你争了半辈子,哪次都是输!

爹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的人们,吼了一嗓子,大家伙帮忙再把台子搭起来,戏照常唱!

戏台子又重新搭了起来。

锣鼓声密集地响起。可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拢着袖筒低着头的海山伯。

风起,锣鼓声住,圆场、亮相,张嘴的时候,爹却傻了眼:老拐叔的手负了伤,拉弦儿的时候,和爹的唱腔合不上,不在一个调门,老走音。

胡弦儿和唱腔是分不开的,没有弦儿托着,即便是金玉一般的腔儿,也是水珠落下河塘,能泛起多大的涟漪呢?

爹的汗流了下来,他知道,今晚上就是嗓子累倒了,这场戏也得演砸。

老拐叔的手上见了血,拉弦儿的时候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场下的观众渐渐有了动静,有了“哄”声。爹引以为傲的龙虎之音渐渐变得沙哑低迷。

弦儿音颤颤,随着“吱嘎”一声,弦儿断了。

爹唱出的余音似乎还在袅袅回响,人却呆呆地立在戏台的中间。

晾台了!

这是唱戏的大忌,因为忘词或者是戏台上出了突发状况,演员出现瞬间的冷场,这不仅影响整个戏的继续演出,还影响到演员的心理。

四周的起哄声大了起来,爹张了张嘴,竟然走了板儿。灯影晃动中,爹的额头见了汗。

只有风,依旧在戏台上穿过,台上那些呆呆立着的人在灯影中晃动起来。

忽然,弦儿音乍起,悠扬的弦儿声和着月华,如一股风吹上了水面,夜色起了涟漪。弦声渐渐变得激昂起来。敲打乐器的人们也似乎醒悟了般,赶紧叮叮咚咚地随着韵律敲打起来。

弦音变得逐渐舒缓,仿佛从严冬流向阳春。爹的头抬了起来,亮相、圆场、捋髯,和着弦音,一板一眼地唱将起来。

声声弦音时紧时缓,如高山流水叮咚作响。

那一晚,是爹唱得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回。

第二天,爹提着一瓶酒去谢海山伯。

海山伯“刺溜”一口酒下了肚,瞪了一眼爹说,戏台不是属于谁的,是戏的,台不能晾。

青 蛇

古镇有木桥,桥上人影晃动。桥影、人影、灯影,像一条条流光溢彩的长蛇,在河面上葳蕤蜿蜒。

一白衣女子披着艳红的披风在木桥上俏立,划过何先生的眼眸,他放下手里的书,呆立在船头。

河水在光影里晃碎那星点的灿烂,河边青砖黛瓦的屋脊,水面上来往的船只,桥上那一袭红裳,让何先生平静无波的心里泛起了涟漪。

何先生将船泊在码头,走到岸边的酒肆里。两碟小菜,一壶老酒,何先生坐在窗前,自斟自饮,不说话,从清晨到黄昏。一本书在桌子上静静地躺着,书未翻开,人却已微醺。

女子站在桥上,她的目光追随着河水蜿蜒的远方,何先生的目光追随着女子的身影。他很快得知,女子是戏班里的当家花旦。

何先生成了戏班里的常客。

戏班是古镇的戏班,当家花旦风姿清绝,唱腔幽咽婉转、起伏跌宕,经常赢得满堂彩,成为一方名伶。闲暇之时,常站在小桥上凝眸远望,纤细的腰身在风中摇摆着,成了一个鲜活的风景。

日本兵进驻古镇,人们惊慌失措,却是无处可逃,只能安于天命。看着日本人在古镇上烧杀抢掠,家家关门闭户,曾经热闹的小镇冷清了很多。只有那青石板的路,潺潺的河水,和那河上的木桥,在日本人的肆虐中一如既往。

戏班的生意冷清了很多,为了生存,戏班并没有停歇,继续唱着经典的曲目《白蛇传》。台下,只有一个观众,就是何先生。他静静地看着听着,女子在台上凄然地唱着念着。两人从没说过话,但是目光流转之时,已经有了对方的影子。

白娘子唱落了泪,何先生听动了情。

台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多了一位观众:一个留着仁丹胡的瘦削男子。

何先生和那个仁丹胡端坐在台下,轻轻地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台上唱得柔肠百转,台下听得如醉如痴。

精彩处,两人相视一笑,齐声叫好,互相敬了一杯茶,无形中竟然亲近了很多。但是白娘子只对着何先生唱,眼睛里好像没有看到仁丹胡。

进来几个日本兵,在仁丹胡的耳边说了几句话,仁丹胡看了一眼何先生,抱拳转身离开,这让台上的女子心头一震,就连唱腔都走了调。

过了几天,戏班里闯进来几个日本兵,哇啦哇啦一阵后,才明白,那个仁丹胡男子,就是宪兵队的少佐。

少佐是个中国通,对这个东方大国的戏曲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并且被白娘子的妖气和美艳所迷住,场场不落,乐此不疲。而这些日本兵来,要请女子去宪兵队唱,给新来的日本大佐助兴。

几番邀请被拒之后,少佐阴阴一笑,跷着兰花指,对着白娘子道:岂不知老僧有青龙禅杖,怎能让你妄逞刁强!望空中叫一声护法神将……

话音未落,呼啦啦闯进来一队日本兵……

当何先生再到戏班里听戏的时候,却见狼藉一片,只剩下班主一人捂着伤口收拾着东西。

戏班散了。班主叹口气说,白娘子进了雷峰塔,出不来了,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何先生不语,只是淡淡一笑,说,等着,她很快就能回来,带她远离此地。

何先生带着一个小厮出现在日本宪兵队,对那个仁丹胡的少佐说,少佐喜欢中国戏曲,特此前来为少佐敬献一段。少佐如有雅趣,也可以和在下同台演唱,您扮演法海,我饰演青蛇,如何?

好的好的。我最喜欢中国的戏曲,你我是朋友。少佐脸上的肉跳动起来,瞪着嗜血一般的眼睛,指着旁边血肉模糊的白衣女子说道,她的,扫兴!

何先生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看了一眼微弱地喘着气的女子说道,不懂风情之人,少佐何须动气?在下自幼从师学艺,也是名动关外,定不会拂了少佐雅意。

说罢,便令小厮把女子拖了出去,以免扫了兴致。

何先生把小厮扛来的大包裹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个硕大的螃蟹形状的东西,告诉少佐,这是戏曲道具蟹壳,法海最后不敌青蛇,躲到了这里,戏也就剧终了。

少佐兴奋地换上法海的衣服,像模像样地比画了起来。何先生粲然一笑,画上柳眉弯弯桃花眼,穿上一袭青衣,手执三尺龙泉剑。少佐不由得呆了,眼前哪还有什么何先生,只是一个明艳照人的青蛇。何先生双眸如星,眼波流转,剑舞生风,唱道:

报仇雪恨返江南,救姐姐、出磨难,再找法海上金山,邀请火神来助战,摧毁那雷峰塔,娘娘再现彩云间。

唱罢,余音未了,青蛇莲步轻移,青衣飘忽,嘴角轻扬,邪魅一笑。少佐手舞足蹈地跟着旋转,袍袖缠绕之间,却见那青蛇剑指法海,法海扭动挣脱,反身钻进蟹壳里。

青蛇巧笑嫣然,纤指轻晃,旋即一阵烈焰瞬间在他们周身燃烧起来,龙泉剑在火焰中寒光闪动,惨叫之声从蟹壳中传出,门外的日本兵冲进来,还没等日本兵射出子弹,屋内瞬间燃起的大火便已吞噬了所有的一切。

一年后,日本兵撤出古镇。

每当夜幕降临之时,一白衣女子在那炮火摧毁的断木桥上,唱着:

难得是患难中一家重见,学燕儿衔泥土重建家园,小青妹搀扶我清波门转,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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