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庭英小说二题
2022-10-20武庭英
武庭英
西津湖——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未曾好好告别的亲人。
我爸是赶在回南天前去世的。
长子要在前拉棺,我走路就已经摇摇晃晃,更别说这个了。家族里的长辈都在议论,就提议让堂哥替我。我就骂他们。堂哥动了手,我结结实实挨了些拳脚。人拉开后,我拍拍身上的土,一言不发走到棺材前,把碗一摔,那些碎片摇晃着把人们唤醒。于是,我拄着哭棍,拉起胳膊粗的麻绳挽一环套在肩上。他们跟着我,我爸也跟着我去见祖宗。小时候,我走路,后面总跟着四五个小孩儿,他们排成一溜儿学我,像春晚的《千手观音》,走到哪都是一道风景。我跟我爸说这事,我爸说,那你就比他们摇得更大点,让他们学不来。我照做了,起先他们还笑着学,后来一个个消失,听说回去都被自己爸妈打了一顿,我的身后也就干净了。我想起我爸的话,步子就更大了,我越是晃,后面抬棺的就越稳,他们控着力气,可棺材竟然跟着我摇晃的频率一起摆动。我没回头,麻绳上传来的震动让我惊喜,就像我爸搭着我的肩。无论怎么晃,我心里都是稳的。
路过西津湖,看到一个小孩儿套着黄色胶皮鞋,歪歪扭扭地赶着天上忽闪的红色塑料袋。沿着长坡的芦苇地。看那架势,是要往明天去赶。说西津湖里有尾被台风吹来的鳄鱼。吓跑了一群专挑夜里电鱼的。有胆大的,也要在下水前供些瓜果。我视线还在岸前的供品时,深觉蓝压压一片云涌来,随即起了旋子风。我看那小孩儿不要命一样,往风眼里钻。就喊:
小孩儿,回来。
那小孩儿没听我话。我就再扯着嗓子死命喊几声。声音就螺旋着往塑料袋里躲。我啐了烟蒂,手脚乱抡起追去。腿脚问题,我跑不快。只能看着那小孩儿塑料袋一样飞远了。跑去时,只留下那双黄胶鞋。
筋窜着疼,像猴子样腿脚伸不开。初中三年为此挨了不少打。我爸在家就会到学校替我出气,三拳两脚收拾了那些个头大、身子舒展的同学。我爸一走,那些拳头又还回我身上。我皮实,挨了打也安慰自己,免费的泰式马杀鸡。体育老师派学习委员方媛看着我,让我不能离开凳子一寸。她就照实盯着,我只能撑着胳膊,撅着屁股前后活动,她看不出来。也不愿和我多说话,好像但凡有一个字是朝我来的,就会脏了她的嘴。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尤其夏天午后,阳光缝进她后背,我眼贼,能从织线的呼吸中看到她毛孔的颜色。以至于我后来一看到长颈鹿,就联想到她。沐浴着阳光,脖颈秀美挺立,沉静又危险。
瘫坐在地上,我大口喝着空气往肺叶里灌。闭眼时直冒金星。要不是过来一个戴草帽的大叔,我倒地过去都不一定。这些年在动物园饲养长颈鹿,并没有让我身体得到锻炼,甚至不如初中时挨打健康了。我来西津湖,其实是探底,到底有没有鳄鱼一说。如果有,就想法儿弄出来,在动物园挖个浅塘子,还能当个活物参观赚钱。说到我这个动物园,其实就是县领导的外甥从云南拉回批货,老板有门路,盘下原先造纸厂,改建了动物园。完全不用担心营收,县领导让所有机关单位每人每月来两趟。拢共不到三十亩地,还有好些没开出来,人们逛下来最多半小时。老板又在空地上建了很多儿童游乐设施,另收费。中专毕业后,我跟着原先在交通局干的三叔,来到南方架电线杆。啥事干不了,他相处的那个红姐嫌我矬,三天两头找我不痛快。
那天下大雨,我去隔壁屯子买了条狗,三叔嘴馋。骑了辆女式摩托,学了小半年才上路。没想到还是滚了泥,回来冲洗几下,想着直接光屁股把衣服洗了。洗衣机烧坏了,我手上吃不着劲儿,只能拉开胳膊,工友们暗地里也笑过:说我像动物园里的白化猩猩。我没见过,打听一圈才知道那个动物园离我们工地八十里地,门票七十元。我一直想去,但是不熟路,只能缓缓。塑料盆兴许是被太阳晒久了,我使着劲往下搓就凿烂了,忙着手脚收拾时,那红姐带着一个跛脚的傻子进来,那傻子看我样,流口水抽着笑。红姐也笑,我想伸手找补个东西挡着,地太滑出溜了个四仰八叉,该看的都被她们看了。
那个傻子是介绍给我的对象。当晚吃狗肉,喝了大酒,东哥有意挑起话头,问我,你那傻对象,拿下了吗?我没搭理。他闪着大舌头,你俩这动作挺像啊,上床不得闹死?他比画着学我。我说,东哥,你改天去羊场(往西走有个寡妇,养着二三十只黑山羊)带上我,去找你学学,取经嘛!有人凑上来,稀奇啊,去羊场干吗?他故作停顿,周围人起哄:干羊呗!有人招呼,母羊。手在胸口抓挠着。东哥没搭理他们,过来顶我,等下次你妈来,我亲自上,你再学。我笑笑,也没理,周围人拉开。从小就这样,皮实了。但是挨打和挨打是不一样的。爸替我教训他们,他们还回来,即使再狠我也能舒舒服服挨下来。
中专毕业后,我爸想让我继续读书,但我知道自己的脑子。他问过我,你以后想干吗?我想了半天,那时候黄渤挺火的,我痴迷《极限挑战》,觉得这演员挺牛,长成这样都能混出头。我就跟他说,当个演员吧!他看我一脸正式,一下笑出来。露出沁满烟酒茶渍的牙齿。他这么一笑,我也跟着笑。他笑得肚子疼,我妈就骂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说,哪有老子笑话儿子的。我说,爸,你别笑,说不定我还真能成。我爸泡了杯茶,问我,你能演啥啊?我说,从跑龙套开始,很多牛逼的演员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爸又说,你给我比画几下看看,人让你演个大王。我说,爸,你这不现实,我得当特型演员,专找那种残疾的角色。我爸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人啊,得往远看!你心里说行,就行。我说,你这鸡汤可以。我妈端过两碗面来,我俩扒拉着往肚子里咽,我爸就蒜的工夫又说,等你将来当演员,也给爸表演一段。我说,爸,你是准备看我笑话吧?我爸继续扒拉面,说,就是笑话爸也乐意看。我继续,那你就等着吧!
我爸是心梗走的。没来得及嘱咐几句。我哭起来很难看,以前我妈给我出主意,以后别人欺负你,你就大声哭。我对着镜子练过几次,太难看了。我就再也没哭过。送走我爸,我就跟着三叔来到了南方,这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走之前,我点了香,跟我爸说,爸,我去南方挣大钱去了,回来孝顺我妈。你放心。天擦亮走,也想哭过。但北方平原,倒春寒。车上几个人都以为我是被冻哭的,正常生理反应。
那天喝完酒,我就走了。没给三叔留话,我就到了那家动物园,看看都说像我的那只白化猩猩到底长啥样。买了票,也没有什么指示牌,我嫌铺盖卷儿太重,就跟门口卖票的商量能不能放着,回来拿。那大叔还挺和气,可能看我手脚不便,搭手帮我放好。问我,一个人?我点头,怕口水流出来丢人。他捻颗烟递给我,我摇头。他问我,有落脚处没?就那一句话,我顺势就在动物园住下了。那只白化猩猩是黑的,每周一周三往猩猩身上喷漆。除人以外的其他生物,加个“白化”就值钱。
没多想,天儿热,我跟着那个大叔回家,他说我可能中暑了。他家修得挺气派,上下四楼,进门摆了一个火盆。他给我煮了碗雷公根。广西人用它来败火降暑。苦得要命,又不好驳了大叔的面子。咽下去缓了好久,脑子清凉了。我备着烟,拿出来递给他。趁机攀谈起来。我问,您高寿?他说,五十八。我正要问家里情况,转身就看到他身后货架上摆着几张照片。还是不问的好。他接了话过来,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十七。他点了点头。靠着湖边,天光收敛,他看我这副样子,问我,你来这干啥?我说,听说这湖里有鳄鱼,想过来看看。他笑了,你这身条儿也不像来炸鱼的。我说,您眼真贼。他还听不懂,我解释告诉他识人准,一绝。他说,这多亏他信了生命禅师,自己才修了这好些神通。我是听过这个生命禅师的。听说信了生命禅师,都能往生极乐。
他留我吃饭,老旧电灯“吱吱”直响,总在我无法静声的嘴皮里溜出来,我小心咀嚼着,害怕遭人嫌弃。他似乎明白我的窘境,给我夹菜,跟我说,吃得真香。我说,好吃。他又给我夹了块烧鸭,说,多吃点。我怪不好意思,几个小时前我们还素不相识。还得脸皮厚点。我跟他说,我妈生我的时候,腿先出来,听我姥姥说,又把我塞进去,调了个个儿,得有个把小时,生出来我就缺氧成这样了。含含混混的,可能他也没听清,应付着竖了大拇指,说生得好。我笑了,我妈说我笑的时候跟猪一个声,亮且浑厚,从丹田里出来。他也被逗笑了。两个人不同频率的笑声很快就盖过电流声,伴着过堂风一直吹到西津湖,一片蛙鸣,又像惊扰起月光,不断改变在水中沉睡的倒影。
我不知道喝了他多少苞谷酒,一觉睡到第二天后晌。我扶着水泥墙下楼,楼梯没装栏杆,只能估摸着劲儿下脚。头还晕。暗骂了句,下个楼都这么费劲。他听到我下楼,就开始忙活。我迈下最后一阶,他已经拿了块热毛巾过来,示意我擦擦。我也不见外,昨晚那顿酒,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他笑着,你睡得真死。我抹擦了几下,说,我跟了我爸,喝酒倒头睡。他说,你睡觉放屁,知道吗?我捂着脸,收着口水。说,昨晚吃的香,不消化。他打哈哈直笑。我打岔说,昨晚窸窸窣窣,听见你像念什么经。他说,生命禅师的圣念,一日不差。我问他,讲啥的?他说,你还小,用不着这个。
走到外面,我们沿着西津湖走了大半圈,没看到鳄鱼的踪迹。按道理,这么热的天,它要出来晒晒太阳。再往东走,有一个高速涵洞,我在那找到了像拖拽的爬印。我断定,鳄鱼是真有。他看我一脸高兴,跟我说,要不再住上几天,找到再走?我摸索内兜找烟,才想起昨晚一根根都进了他的肺,就说,那我给你房费。大叔没搭话,带着我,往涵洞上走。水泥护坡有半人高,我爬不上去。左脚蹬换右脚,他两手拉着我,我都上不去。我想说算了。他跳下来,从我裆下探过,我没注意就坐上了他的肩。他憋着劲才起了大半,我手脚并用爬上护坡,他蹭跳上来,仿佛我们是颠倒的年纪。往上踩着墙沿,走到高速外,耳边一股一股灌进汽车尾气,但眼前却是波光粼粼的西津湖。我来到南方,还没见过这么美的景。就想起了小学课本上形容西湖的句子:平静的湖面,犹如一面硕大的银镜。一群群白鸥掠过湖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
我背这句话比我名字都顺口。我脑子笨,小学三年级这篇课文总读不顺,我爸就带我到矿上的澡堂子,我不乐意去。澡池子换一茬人,就漂着各种皴。那个风扇忽闪忽闪把灯光赶进澡池子。我爸就跟我说,看,这就是西湖。然后他操着天南地北的普通话,大声朗诵:平静的湖面,犹如一面硕大的银镜。一群群白鸥掠过湖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我就跟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学,念一个字就笑几声,那些字就顺着澡池子的皴一起跑到我的毛孔里。那一顿澡就背会了。我爸抱着我往池子里扔,一下去炸出一片水花。直到管澡堂的老刘过来,我爸才捞起我。
我大声喊:平静的湖面,犹如一面硕大的银镜,一群群白鸥掠过湖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他笑着跟我说,那是白鹭。我眯着眼睛才看清,果然有一群白鹭。我有点兴奋,喊着白鹭,白鹭。还扑扇着手,极力舒展开。他跟我说,我孙子跟你差不多年纪。我说,是吗?他眼睛沉了一下,跟我确认,你是多大来着?我脱口,十七。他又问,几月份的?我说,正月。他点点头,那他比你小两岁四个月。我说,你孙子暑假不回来?他说,他们一家在深圳。我点头。抬眼时,阳光已经在湖水的淬炼下变成一把利剑,直直刺进我的瞳孔。白茫茫一片。我闭上眼休息。一辆辆车呼啸而过。还能听见大叔缓慢的呼吸,然后是吸溜鼻涕还有抽泣,我还闻到了他身上古旧的哀伤。想睁开眼看看,阳光刺眼。片刻都睁不开。
跟他走到一片草甸,野草有人高。天已经完全沉下来,我分不清方向。他在前面带着。我问,叔,咱们这是去哪啊?他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又问,咱们往哪个方向走?他说,你看哪有光,就往哪走。我抬眼,一片苍野茫茫,似乎草间的叶脉在反射光。走了不多时间,他说到了,眼前是一堆各式各样的玻璃,长的、短的、尖的、钝的。它们毫无规则地摆放在一起,一摞摞堆成一人多高。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玻璃,插进去。说,这是鼓楼。等我修炼圆满,这鼓楼就成型了。往生极乐就全靠它。我说,你这是行为艺术。他说,艺术不艺术,咱不懂,反正一般人看不懂。我说,牛。他说,你能看出来吗?这鼓楼四四方方,三五人高,飞檐碧瓦,上有一鼓,一击恩怨尽消,二击百愁跌宕,三击往生极乐。我说,光靠玻璃,修那么高,不得塌啊?他说,塌不了。我说,那我啥会才能见到?他有些惊奇,说,你想?我说,你吹得那么神,肯定想看。他没说话,痴望眼前这个造型奇特的“鼓楼”。
晚上简单烫了两碗粉,拌上浇头,吃得也香。我从小吃相不好。这点也随了我爸。他直乐,看我吃饭,看我走路。我问他,大叔,我还没问你的名字。他放下碗筷,伸出手心写了个“欢”字,我脱口而出,那我以后就叫你“欢叔”。我爸之前说过,出门在外嘴甜点,我就直接说,我叫树儿。大树的树。他重复默念一遍,问我,你爸放心你一个人出来?我囫囵了碗底,抹擦了嘴,说,我爸刚没。他停了一下,眼神充满疑问。我就点头,对,死了。他脱口而出,无量天尊,往生极乐。我说,我爸没遭罪,一下就过去了。他看我一脸轻松,又默念了一句,无量天尊,往生极乐。我说,这是生命禅师教的?他点头,说,经常念几句,你身上的因果就减轻些。你试试。我说,我还小,用不着。他没笑,看来我这话包袱没响。他念了好一会儿。然后掏出一钢镚,跟我说,拿镐去湖边挖个洞,埋了。我跟生命禅师祷告过了,保佑你爸往生极乐。我看他神情郑重,就接过钢镚拿着镐晃悠着出去了。他冲着背影补了句,把钢镚扔高点,看看掉地是正是反。
西津湖已经完全溶于夜色中,今晚没有半点月光。像条翻滚的黑鱼,翻着声响。我随便挖了块,直直往下扔,那钢镚刚好竖着卡进泥里。我也没摆弄,就用脚扒拉着周围的泥,用镐拍实再踩几下。走到湖边,想着,不然脱了衣服玩个水。我会玩水是跟着我爸在澡池子里学会的。扽几下胳膊腿就当热身,脱得一干二净。我把衣服整齐摆在岸边,把内裤和袜子叠好藏进裤兜里。踩进水后,水凉得扎脚。漫上膝盖时我已经适应了,甚至身体兴奋得开始摆动,像一座岌岌可危的建筑。深吸口气就把自己摔进水里。我能闻到水草的气味,还有一些罗非鱼缓动的腥气。感觉自己游出三五人远后,我就沉在水里,世界好安静。比动物园里那只低着脖子的长颈鹿都安静。耳郭里不断回荡着水的低语,仿佛撞击岸边又回荡到我耳里。我抱着自己尽力往下沉,我小时候就这么玩水。我妈的皮带一次比一次狠。她不让我玩。当然她打我时我爸总不在。我妈力气越来越小,就告诉我,水里有鬼,每年都收三五个,有名额的。我不害怕这些,相反,我觉得水里安全。只要我憋气,没人能找到我。好几次挨打忍不住,我就想着,如果我在水里,他们肯定追不上我。会了水,我就不怕澡池子脏了,我和我爸比赛闭气,我总赢,这大概是我一生中赢得最多的比赛了。
他一直在院子里等我,披着件灰色的单衣。那天快睡着时,我又听到他在念,我想起奶奶也这样半夜祷告过。寻着声音来到他房间。在他身后坐了好久,他的声音是介于清晰和混沌中间,像回声在身体里来回碰撞。我听不全,大概是希望身后事能顺利些。似乎还带着一种求死的祷告。我惊讶于他健硕的身体和对死的执念。口水流出来,我着急吸溜时惊扰了他。忘记我们是从什么话题开始聊,只是他貌似迫切地想知道,北方的葬礼是什么样的。
我爸没那天,我还在银行替我妈交保险。我回去,我爸已经躺在床上。家里的亲戚故交还没来得及回来。电视里放着过年的小品。我爸爱热闹。我妈哭得抽抽了,爷爷没的时候我有印象,我爸接了一大盆热水,给爷爷擦洗。烧上水,水往外潽我妈都没听到。我解开我爸的衣服,找了块新毛巾,从脸擦到脚,把指甲都细细铰了。溻湿毛巾,热热地敷在脸上,打着肥皂泡给他把胡子刮了。没给他找到合适的衣服,给楼下送奶的三哥打了电话,他门路熟,记人准。连尺码都没说,个把小时就从里到外买回来了。都说死人硬了,可我爸任由我摆弄,利利索索穿好,还是那副样子,青皮胡茬,我摸他的时候,似乎还在努力给我反馈。
欢叔掸了掸烟灰,说,你还挺能干。拿事!我说,我也没想多,就按着我爸给我爷怎么弄,我就怎么伺候他。欢叔问,你不害怕?我说,害怕啥,自己老子。欢叔点头,问,后来呢?我早没睡意了,就继续跟他说。
偷摸运回老家,合着棺材放了七天。各式各样的亲戚都来灵前祭拜。听说,人死后听觉还在,我跪在棺材头,看见假哭装样子的,就跟我爸说,爸,这人,假。周围的堂哥听了,伸手打我。说我不孝顺。我想,我爸要是在,绝对不让我吃亏。我就拿着哭棍横着抡到他身上。他嗷嗷叫,三五个人要起身打我。长辈们出来拦住。我没吃亏,我这么跟我爸说。他们都觉得冷,果然,雪乌泱泱下起来,我热得慌,就像我爸抱着我躺在奶奶的炕上。尽管,我跪在干草地上,我爸已经沉默不语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遗憾的,他没能看成我的表演。
天没亮我就醒了。往外走,想着散散心。沿着西津湖走,往西足足走了个把小时,来到一个村,烟火缭绕,好不安详。他们都很惊奇地看我,从哪来?说西津湖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说我住在那边欢叔家。他们眼神震荡,像遇着不干净的东西。我想追问几句,一个枯槁似的老爷爷,说,他是个杀人犯,亲手杀了自己孙子。你离他远点,这人脑壳有问题。人们一窝蜂散去。
我回去时,他像知道什么。早早给我做好饭。我把身上有的都掏出来,告诉他,欢叔,这是这几天的房费,三百多,你点点。他没说话,给我放下碗筷。我也顺势把钱推到二人中间。我们沉默着吃完所有,尽力控制空气流动。他“哎”了一声,说,我送送你。西津湖恢复了光色,我们两个一前一后,湖边所有的声音收入我的毛孔,他放慢脚步,我就紧往前走,他走下坡,往一条土道走,说,这有条近路,下去就是二级公路,在那能拦到车。我回应了一声。泥土松软,深深浅浅地踩着。本不能并肩走两人,他害怕我摔倒,就踩着草扶着我。走到一个信号塔。他停下,看了半天,远处有鸟在信号塔上筑巢。它似乎以我为敌人,不断嘶鸣。他吹了声口哨。那鸟回应。像对答一般。有八九个来回,长长短短。我看着他脸色暗沉,说,欢叔,啥事?他叹了口气,说,我托它找我孙子。我说,鸟?他点头。我说,神了。他说,村里人跟你说了吧?我害死了我孙子。我点头回答,说是说了,但我不信。他说,为啥?我说,你心善,我看人也准。他说,生命禅师说,人是生灵万物最下贱的,我们这辈子都要来赎罪。我说,我估计上辈子就欠了债,所以长成这样。他笑了,你说的跟生命禅师说的差不离,生生世世都有因果。我笑了几声,像猪一样。他点了支烟,又转过来给我点上,说,我孙子是淹死在这湖里的。
他断断续续表述,像一面松弛的鼓。起先说了句,他如果活着,和你差不多大。他也是你这毛病。他爸妈生下他八个月就走了,我一个人把他带大,好不容易会自己吃喝,会说话了。人们都劝我,你这孩子又傻又瘸,锁着别出来,不然一个看不住就出乱子。我没听,我觉得我孙子聪明多了。啥都明白,嘴笨,不会说而已。我就让他玩,三五年都没事,每天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也知冷知热。有好吃的第一口必须让我吃。我后来就放心了,去下地干活,那天刮风想着早点回,回去就听说他掉湖里了。看见的人说,是赶一个红塑料袋,掉下去的。
我想起我那天在长坡上看见的。但我不敢说什么。只能等他说完。后面囔囔呜呜,带着哭腔。我缓了一会儿。问他,那你儿子儿媳啥个意思?他捻灭烟头,说,保佑我长命百岁,下地干活干到老。我说,后来呢?他说,再也没回来,十几年了。一个信儿都没有。我也跟他说过,回来把钱、房子都给他们。他摇摇头,无力说了句,人家不要,我把人家儿子看没了。我这辈子都没得救了。
拦上车,他问我,还来吗?我说,来,下次见。
我回去跟老板回复鳄鱼的事。这几天,动物园借来一只母长颈鹿。当然,我这只是公的。它们彼此没有见面,只是整夜躁动,它发狠一样踩着地。他们派人取了它的精液,把它麻醉。等它清醒时,像去了势,低声下气。看着它眼睛蒙着一层雾,似泪非泪。我知道它的心思,隔着铁门,铁门电镀层在大量水汽的拥抱中推出赤色的底。铁锈味摧毁我,我嗓子堵着,蓝色、灰色、黑色,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颜色一层层晕染开,它似乎在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抵抗,宽阔,像坚定的面孔浮出水面,它就是一只长颈鹿。我打开锁链,打开门锁,打开门闩。我模拟牛的低语,招呼它尽情地往外走,我扶它起身,拍它的肚皮,快跑。我把那边的门也打开,一样的钥匙,你可能不会想到,整个动物园所有的门都是一把钥匙。我告诉它,上。
它们长颈缠绕,像水草,从一厘米,缠绕成参天大树……
我又回到了西津湖,欢叔给我电话:那只鳄鱼找到了。我到的时候,它已经被铁丝捆绑,像烧烤一样被架着。这明显是一只暹罗鳄,吻长度中等,稍凹。两眼眶前边有一对短的尖锐棱嵴,额上介乎于两眼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眶,鳞骨突出成一高嵴。一米半,尚未成年。我请求这些人放了它,周围人围着,火已经生起来。他们欢呼,再也不用忌惮它的存在。事实上,我呼喊着告诉他们,它不爱吃人,只吃一些鱼。我往前冲进去,他们架着我的胳膊,一条一米多的狗架在我歪七扭八的身上边舔边蹭,我动不了,嘴不受控制地随意扯动,但一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欢叔冲上来,人们鄙夷般把他扔出去,只几天不见,他像脱水的植物,软趴趴,毫无生气。那狗还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拧巴着风干在人群中,我的眼神在寻找着谁能救救我,随即像皮球一样在人们嘲笑的眼神中踢来踢去。那只鳄鱼的内脏似乎在爆炸,还伴随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个十足的街头艺人。
你那天扔钢镚,是正是反?欢叔问我,我躺在床上,毫无力气地回答,卡中间了,不正不反。他点了点头,挺好!你明天能留一晚吗?我说,上次那个烧鸭不错。我尽力让我们的对话显得轻松。他像一根即将燃烧殆尽的柴。我问,欢叔,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明早你陪我出去一趟。我怕走不远了。得人陪着。我说,行,那明早几点?他说,擦亮就走。我说,那你今晚能念念经吗?他说,生命禅师的圣念?我点头。他问,给谁?我说,给那只暹罗鳄。他念的语句沉闷,像牛皮抖落。我不由跟着他,时密时疏,时高时低。他睡前嘱咐我一句:你有慧根!
踏出第一步,他便磕了一个头。之后三步一拜。这让我苦闷,我的身体不容许我这样频繁地跪拜。我手上拿着他的包裹。就这样沿着长坡,面对西津湖,一直往西走,他下跪一次,就缩小一分,等到野草漫长的地方,他已经消失了。只能看到草一团一团地伏下。他就在这团草垛里,没有方向地跪拜。我问他,这要跪到啥时候?他说,我这辈子犯的罪太重,什么神佛菩萨耶稣,圣母玛利亚,都得拜一拜。不然,我往生极乐,怕生变。我问,你不是信生命禅师吗?他说,都信,都信。我说,能歇一歇吗?他说,最后一拜,拜完就可以了,时候到了。我说,什么时候?他说,我的死期。我寻着他的声音再往前几步,来到之前那座玻璃“鼓楼”前,他颤巍巍面向我,噌一下跪下,跟我说,我的身后事求你帮我料理。这个包裹里都是钱,这钱别人不要,托付给你了。我说,我该怎么办?他说,麻烦你了,死我不怕,唯一担心就是我的身后事,怕烂了没人管。麻烦你了。我说,你能不能叫你儿子回来?他摇头,说,这玻璃一共五千一百二十三块,代表我这辈子遇到的人,你是最后一个。这件事情,只能托付给你了。
他回来之后,就不行了。握着我的手,在缓慢的呼吸声中慢慢沉静。我烧上热水,倒到盆里。接上热水时,他已经萎缩不成样子,骨架上包着一层皱皮。热毛巾溻湿,平静地擦过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处细节都让他体面。他嘱咐过,烧了,或者沉到湖里。说无论在哪里,生命禅师都会来接引自己。他修的因果已经够了。他把这辈子积攒大半的钱都上交到生命禅院,说以他的功德,那鼓楼一定出现,他走那天便会被接引到鼓楼上,看一眼自己人间最挂念的人,敲三下然后往生极乐。我把他的遗体装在平板车上,在黑夜里沿着西津湖往那块跪拜的草垛走去,想着在那埋了他。烧了或者沉湖都难做到。最后封土拍实,天光乍现。
他强调我一定可以看到那座鼓楼,四四方方,三五人高,飞檐碧瓦,上有一鼓,一击恩怨尽消,二击百愁跌宕,三击往生极乐。可眼前这堆玻璃毫无波澜,静静地维持原状。许久鼓楼都没现身,直到日光从欢叔那最后一块玻璃射过,混沌无光的玻璃鼓楼逐渐被日光润泽,甚至倒映出西津湖的波光。在无数光芒折射中我恍然看到那鼓楼模样,离我百米之外。如他所说,但稍显古旧,只是鼓楼没有石阶,它像知我心意,便缓缓向我而来,在欢叔的封土上停下,我踩着封土,高低正好。那光影映在天幕上,逐渐转为实体微风出来,鼓楼随之摇摆。拉开手脚往上爬时,它竟升高至玻璃顶端,似乎给我考验。欢叔死前的叮嘱像拖着我的肩膀,我只能踩着玻璃往上爬,只有剧烈的疼痛,却并无半分伤痕,每向上一步,鼓楼摇摆就越剧烈几分,直至踩上鼓楼,瞬间感觉它随我的心跳开始摇摆。俯身向下望时,那草垛被踩出一只眼睛模样,封土正端是眼瞳。那画面,似乎有祈求,有不甘,有恐惧,有执着。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就对着他说,欢叔,你别回头了,好好走吧。
临跪拜前一晚,欢叔还告诉我一件事,那枚被我埋了的钢镚有别的意思。阳面在上是说我爸安息了,阴面在上是说我爸煎熬着。我说,不正不反呢?他的意思是,我爸在保护我。所以我断定,我爸还在,他果然是来赴约的。他这辈子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只差一件:即使是个笑话,我也要表演一段给他看。我掏出随身的钢镚,想看看正反,随手一丢,那钢镚一直竖着打圈圈,久久不能停下。我似乎明白了我爸的意思。拉起架势,准备敲鼓,可怎么也敲不响,像锤到水里又被荡开,一丝声响都没发出。
我想着法儿使劲,狠的不行就来软的。于是我摆弄自己的身体,摇摆幅度变大,变换着牛马羊各个样子,模拟它们的声音,像在动物园里挑逗那些动物一样,我笑得越大声,眼泪就越止不住冒出来,鼓楼开始摆动,就像被逗笑的父亲,肚皮颤动的频率。雨也随之荡开,远处西津湖也随着鼓楼摆动的频率波荡。我每一个滑稽的动作,像挠着父亲的痒痒,他越大笑,鼓楼越摇摆,雨越下越大,西津湖水位涨得飞快,马上淹了我的脚脖,等我发觉时,水已经上来,我沉浸其中,一只白色的鳄鱼逆光而来,驮我出水面,西津湖一片潋滟。我大呼:
平静的湖面,犹如一面硕大的银镜。一群群白鸥掠过湖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
鼓声随之响起,一声、两声、三声。
钢镚停止旋转,阳面在上。
一个红色塑料袋像水母一样经过我,往更高的天上飞去……
月光汹涌
人们端着盛水的锅,等待难得一见的月食。小涛嘴皮茬起,把捡来的烟屁股琉璃蛋儿一样,从兜里掏出来。捏吧捏吧,让它们恢复被一个嘴唇舔过的滋润。远处平坦大地的小腹上,耸立着干硬的玉米秆,像自己小腹蔓上的黑色毛发。过来旋子风,小涛赶忙藏进薄夹克里,把打火机掐着汽,使着巧劲儿摁簧片,吧嗒擦出火丝来,嘬着烟头把火星裹着。再抬头时,微弱的火光拌进远处糜烂的夜色。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被一群牛涌进这片地方,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时,他还能半蹲着咂奶牛的“扎儿”。如今,他已经成为这里的王。他只呼吸就让这片平原臣服。他不愿回忆起那些屈辱的日子:用满兜的琉璃蛋儿换几个馒头。
三分钟后,那架飞机准点到。在此之前,小涛点了所有烟屁股。等飞机一过,就弹弹弓炸它。掐点儿,右手端着,拇指发力,四指并到前,拇指肚成了支点。左手把鸡皮管子抻远,食指扣着烟屁股夹进皮兜,拉至眼下,呼气、吸气,两个来回,瞄着准星弹射出去。烟屁股几下打完,火星子抖落在半空中,像放花炮。等扑来热浪,十米开外的玉米秆已经烧来,小涛遛着眼皮看着火烧完,即使晚上总要起夜。
爬上支在土垄的电线杆,吱一声响哨,远处的牛群就悉数回来。偶尔有几只顽皮的,响哨也不会超过三声。看完今天,就到年关。他准备回家等小江回来。提前预备着,让六儿去买了墩子、二踢脚。过年就得热闹热闹。平城人多,但和小涛有关系的一只手数得来。六儿算是小涛的跟班,这些年他开三蹦子,在西街上混。替三皮鞋看牛场这活,就是六儿给小涛争的。清闲、钱多。老板三皮鞋是开吊车发家的。每个月他要到吊车场去拿钱,一千二百元。过年节还送些七零八碎,总之勉强度日。三皮鞋有俩哥,外号大皮鞋、二皮鞋。哥仨在平城西街极吃得开,起初投机倒把挣了小钱,脑子活,合伙搞了辆“前四后八”,慢慢做起来。老大又开了驾校,老二大半年在加拿大,远程操控西街上一半的炮房。数三皮鞋最文明,近几年搞起了餐饮。他手下有个愣货,跟小涛拜把子,叫坦克。除此之外,只剩一个叫合欢的,跟小江同班同学,他远远听过合欢的美貌。
江涛,这名字起给这对双胞胎,他们的父母很满意。一家四口只过了七个年。今年小涛和哥哥小江已经相依为命第十年。明年,小江按照计划顺利考上大学,自己就去南方打工。听之前倒腾冰箱的老田说过,南方人的脚泥里都是钱。这话说得悬,但相比平城的干瘪,南方温湿的水汽更让小涛神往。男人,总归要出去闯荡。更何况,替三皮鞋看牛不是长远之计。坦克跟自己说过,如果要往外走,他要跟着。小涛辍学,是初一下学期,春分。他把所有的书本收拾好,瞒着所有人,到了牛场。路过白楼,他把兜掏干净,买了件咖色薄夹克,衣边耷拉过膝盖,捎带买了个万能打火机。
眯眼打盹儿,一只麻雀砸醒他,小涛蜷起身子。大概率是吃了药种子,它尾羽高跷扇状散开,肚接地,飞羽手指一样撑开,头侧着,飞羽和尾羽再次收起合并在腹两侧时,肚子翘起,留下几声哀鸣。小涛点上火,朝它靠近。想细看它瞳孔的涣散,光擦亮,麻雀簌簌从天上炸下来。牛圈在最后一头牛的卷舌中合拢,这大小数十只牛低鸣一声和小涛答话。小涛附在地上,火机报废的片刻,光亮不再。他认真看着一层麻雀挣扎摇摆。呼吸逐渐放缓,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小江躁动的心跳,不觉眼前蒙上荫翳。
牛场往外走,在山坳中间有一片野湖,野湖边搭着几间集装箱。月光落至湖面,反射在集装箱锈面,月光在每个茬起的锈片上流淌。风吹来,月光生出绵密的摩擦声。小涛常跟坦克说,听觉大保健、耳膜马杀鸡,免费!坦克说,一般人没胆儿睡,半夜来个女鬼就凉了。小涛说,怕啥,只要不是甜甜姐(《缝纫机乐队》里董力范的角色),还能舒服舒服。坦克说,姑娘敦实点,扛造。小涛问过坦克跟他那个胖姑娘的事,万一自己要往南,他怎么办?坦克说,反正跟着你。小涛说,那你对象呢?坦克说,等咱俩混好了,把她接过来。小涛说,这得几年。坦克说,说好了的。你俩一样。处人得往这儿处。坦克咣咣捶胸脯。
小涛垫好枕头,大衣堵风,灌两个胶皮热水袋,贴在脚和手边,光溜儿美美睡一觉。明天八点,和老张交班,坐六儿的车去吊车场结钱,然后回去等小江回来。他从没叫过哥,差了两分钟,他才不买账。论个头、力气,他都比小江强。所以在家里,他只叫小江“老大”。自小他就知道,自己娘胎里抢了老大的,所以小江体弱多病,他担一大半责任。一想这些,空气就麻醉一样缝合每个细胞。再睁眼,鼻子冒着炸油糕,六儿沁着油,面渣枣泥糊一嘴,一副傻样,不着四六。呵着冷气说,下雪了,你收拾收拾,早点回。 小涛抹擦眼睛,准备趁着被窝儿热气把毛衣和裤子套上,留着头跟六儿有一句没一句,这是啥胃口啊?清早咥油糕。六儿舔几下塑料袋说,就打着来接你的名号,半个月才能享受一顿,快香死我。小涛探出手,提溜上裤子,先在被窝里焐热,然后摸索着套进脚,平在床上腰一顶,一气儿上了裆,拉上拉链,摸着腰带眼扣上。准备出来时,六儿从脚边钻进被窝,小涛毛了,一脚蹬着膀子往外踹。六儿吃痛,干下命了。小涛说,滚出来。六儿钻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红塑料袋,上面哈着白汽儿。有点委屈,给你买的油糕。小涛套上袜子,我哪知道你干吗?正经人谁把吃的往被窝里放。六儿把东西放桌上,今早下雪,怕耽误,早走半小时,买了油糕到你这,怕凉。你这屋儿就被窝一处热乎地儿,不放这儿放哪?小涛没说话,脸红了。
雪溜了一道儿,等老张来之前,地平线上别无二色。风硬,小江在学校门口等来往车顺道儿的,捎回去。他肩膀被人拍了雪,回头时,是一条高束的马尾。小江不意外,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听着。合欢转过头来,脸透着粉红,没说话。两个人前后站着,小江绷着腿,合欢蹑着步子,瞄准他的膝盖窝,屈膝,小江栽进雪里。咣当一声。雪不深,小江用手撑着,搓了层皮。合欢绕到前面,使劲儿跺地,大声骂,破地!偷扫小江拍雪,又补充,我不知道这雪这么薄。小江捡走手上灰渣,这雪应该扫过一遍,不然我摔不着。合欢拉过他的手,这手算我的,走,去撮一顿,营养营养。小江抽了手,这手给谁都挨不着你。合欢又拉他的手放兜里,说,我说算我的就算我的。小江又拔出来,没说话。合欢拉过他的手,血开始往外渗,她狠劲摁着破皮处,就是我的。两个人都不说话,合欢像牵着牛一样,扣着小江的手,走七八分钟,拽进了一家牛肉馆。要松手时,两人皮肤黏合处像贴纸一样,有撕扯声音,血干成一层,像冻着冰晶一般。
每月放假,合欢例行公事,想方设法和小江吃饭。她要极力挽留小江。昨天晚自习,她亲眼看到小江被人“架飞机”。领头叫孙少,矮个儿。他老子是三皮鞋。身后滴溜儿一圈人,两人控着小江的胳膊肘,反身架起,腰背自然平行于地面,然后孙少压上去,敦实坐着,扯着头发拗起直视前方,左拥右护,兜着圈子。合欢远远看见,等跑过去时,小江正规整着糟乱的头发,看见她,笑笑不说话。合欢作妖一样,取了把剪子,让小江蹲着,坐在他肩膀上,捋起头发撮,咔咔一顿铰。有看不惯的过来劝,别欺负老实人。合欢也耍浑,滚,关你屁事儿。小江照镜子,还别说,头发两指将将能夹起,抓是不行。挺像样的。小江盯着镜子,架飞机的画面随着水渍蹦出来,他控制自己不必多想,再忍忍就过去了。明天回家,能看见小涛,他不自觉宽心了。
合欢半扬身子,顶着锅气,伸手把小江帽子撸掉。欣赏作品,眼光瞄着小江的轮廓勾勒,眼前这个少年,绝对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合欢手指摩挲,细密头发的沙沙声,和锅仔咕嘟冒气的欢欣。夹着筷子翻滚几下,切片牛肉烫熟,小江搛进合欢碗里。手抽出来假擒着合欢的手腕,顺势摁到座位上,说,快吃。吃完我还得搭车回去。合欢㧟一勺子麻酱,扎实送进嘴里。忙活吞咽几口,说,回不去就开个房。小江眼睛瞪大,要活吞这句话。四周看后说,开什么玩笑。我弟今天回家。合欢瞟一眼小江,小江眼神躲进牛肉里。领子撇开,里面白色的毛衣紧裹着,往里探能听到心跳。合欢揶揄,胆小鬼。小江说,外面雪下大了,早点回吧。合欢说,你安心坐着,我能吃了你?小江说,你吃,我没胃口。合欢换了语气,我知道你拿事,但是孙少,我们惹不起。
雪白茫茫一片,远处汽车轰鸣,冷空气助推了声音的传播。合欢噌冒出去,小江心突突跳,把手收拾好跟着出去。三蹦子撞了大奔,六儿一个劲儿求饶。从车上跳下来的人,众人看清是孙少。妈的,新提的,被他妈狗舔了。小涛捂着奔儿头,血道干在脸上,又改道流出新的。六儿二话没说,给了自己两耳光,天冷。脸冻成砖头,声麻且闷。小江跑到小涛面前时,小涛已经飞脚踹出去,孙少吃了个大马趴。他一个电话拽过去,摇了十数号人。三两分钟就把人群赶开,也没带家伙事儿,说是请去喝茶。小涛看见小江,甩了个眼神。朝着孙少放了句,黑社会还搞这套。黑社会这仨字要了孙少的命,扯着嗓子喊,老子杀了你。像豁口的排污管道,黑色成片压过来,以至于地上的浮雪踩成泥水,叭唧几声,蓄力的必然滑着踉跄,像黑帮片大决战前荒诞的圆舞曲。小江挡在小涛面前,挨了几下。人们捏把汗,这几个年轻人要结结实实挨顿打了。
三皮鞋的车鸣笛几声,那摇来的十数号人蟑螂样散开。三皮鞋才看清惹祸的是这兄弟俩。耐人寻味地留下句,都是年轻人,火气旺,没啥。安慰周遭看热闹的人散去。几人站在雪地里,三皮鞋问,什么事?孙少先开口,刮了我的车。三皮鞋问,人有事吗?孙少扶着腰,倒没啥事,挨了一脚。三皮鞋看着小涛,你头咋回事?小涛不搭话,六儿抢着回答,三叔,翻车自己磕的。三皮鞋说,去医院看看。说完对着小江说,你就是年级第一?孙少怕露馅儿,说,他弟在咱家牛场干。三皮鞋说,你爹我过目不忘,这还用你说?孙少吃瘪。三皮鞋说,没啥事,别伤着就行,工资你照旧去厂里开。又转头吩咐手下把后备厢里几个牛肉礼盒拿出,递给小涛,没收就立在地上。三皮鞋也没吊脸,好好过年。你哥俩不容易。
在春琴诊所简单包扎,小涛心里嘀咕,过年挂彩可不算好看。这不是要紧的,这些日子,小江要没日没夜给自己上课。自己初一辍学后,小江来牛场干了一架,往常有人来约架,或者找不痛快的,胜负难解时,那群牛总会攒着劲后退两步拱来犯者。来接替自己的老张也花了个把月才收服这群牛。可小江一来,小牛犊子竟卷舌舔舐着他的手心。从小到大,自己都没吃过亏,他自觉退学这事过不去,所以笑着往里迎小江,老大,你怎么来了?小江还在牛群里找,听着声往前走,差不多距离时抡起胳膊给了他一耳光。小涛比小江个高,脚飞起踹腹,两人抡圆了准备开架,什么话没说。冥冥中他们认定彼此之间的胜者,将决定这次武力谈判的结果。他们的父亲练过些把式,那段时间,形意拳极流行,所以四五岁扎马步,呼吸吐纳有模有样学,小江不如小涛,母亲也格外心疼他。小涛要强,如果不是雪已然压住二人,牛群没有被突然出现的一匹洁白的野马轰散,他们谁都不会放手。只是,小涛看着老大的眼神,竟然生出了害怕的意味,他松手后跳起来,一句话没说,赶着牛群有序地回去,小江吃痛地在雪地里缓了好久,才知觉热意在脸上滑过,撑着站起来,发现鼻血已经在脸上晕出一层冰晶。只那一次小江和小涛打了平手。所以他们约定,寒暑假他要上课,小江给他每门功课补习。小涛过目不忘,极聪明。
自从在街上远远看了眼合欢,小涛就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拐弯抹角问小江。小江知无不言。他们默契地构成一种平衡,也许是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小江知道弟弟的心意。所以他对于合欢的火热从来平常相对。而这样的关系,也让小涛安心,没想到的是,合欢竟然敲醒了他们的房门。果然,他们像胶皮糖一样,三两日进进出出。小涛和合欢有说不完的话题。而小江只默默听着,说说笑笑样子很到位。合欢看着电视里重播的游泳比赛,心血来潮,抻开胳膊腿说,想去游泳了。小涛说,我知道一个地儿。小江说,这天气游泳要冻死。合欢说,我妈说我阳气重,不怕。小涛说,当真?合欢说,你哥去,我就去。小江没想到话头扔到他这里,但他明白小涛的心意,硬着头皮点头跟着去了。
三人看到这片野湖时,还伴着牛群的吽叫。它们似乎闻到了小涛的气味,显得燥热异动。小涛吹了声响哨,牛群就安静下来。整个雪覆盖后的洁白,伴随阳光折射的波澜,让三人有些失语。湖面冻住,细雪浮在上面。跟老张打了声招呼,替他几日。掐算时间,小涛远远听到发动机的哑鸣。合欢说,听声呢?小涛说,我叫了六儿跟坦克。合欢不开心,叫些无用的人来干吗?小涛连忙解释,肯定有用。坦克从车斗里跳下来,雪都扑起几厘米。六儿拔了钥匙,大冷天游什么泳啊?小涛说,废话,当然是冬泳。小涛跳着到坦克面前,把棉衣一卸,扣着最里面的衣服套着往上一拔,坦克亮了白花花的膘。对着合欢,小涛拍着坦克的肚子,肉波浪一样散开,说,看见没,这就是用处。然后附坦克面前嘀咕几句。坦克笑笑,活动活动,然后往湖中间跑去,快到湖心时,小涛大喊,差不多了。坦克像中子弹一般直直倒下。小涛看着没奏效,自己也脱了上衣,抱了块石头出溜着往湖心去。他和坦克,一人一石头,以一种希腊悲剧般的姿态,把湖心的冰层慢慢凿开,有四五人大小,两人出溜回去。合欢让几人抱着石头在湖边凿了一个水桶大小的洞。合欢说,咱们比谁先从这个洞里游到湖中心。小江说,你们游,我这边等着。合欢拗不过,让小涛劝,自己则去集装箱里换好衣服,等出来时,小江已经坐下。六儿先脱光了跳进去,紧接着是坦克,小涛一个劲儿等合欢,合欢磨不开面子,盯着小江说,你热热身,我们游一圈儿,你必须下水。
合欢跳下去时,六儿和坦克已经游出三四个身位。小涛还在等合欢。合欢往前滑水,小涛才上一步。十几米,两人一前一后死死挨着。挤开坦克的肉盾,两人终于长出一口气,远远望着岸上的小江。小涛问,你真想让他下来?合欢捋开眼前的头发并到耳鬓,说你有招儿?小涛回头眼神示意六儿和坦克,然后深吸一口,钻进冰下,六儿和坦克跟着钻进去,没一会儿就原路返回,朝着小江大喊,老大,找不着涛儿了。小江话没听全,就脱了跳下去,等到中间才看见等自己的小涛,知道怎么回事,也没恼,只能游到对面,半中途他感觉鼻子里冒出东西,等浮到湖心才看见,鼻血直流。小涛心瞬间跳进嗓子眼里。出了水背着小江回了集装箱,小江已经昏睡过去,等再醒来时,只留下合欢一人。
小涛看到老大身上的伤,一反常态。合欢可能压根儿不会想到,小涛会逼自己说出原委。六儿和坦克也没想到,小涛是抱着拼命的架势去找孙少的。等了四五个小时,孙少从一个书法补习班里出来,还没打电话,就被拍晕,藏进了六儿的三蹦子里。坦克问,你啥计划?小涛,没计划,让他怎么欺负老大的,怎么受回来。六儿说,不管怎么说,我心里出了口气。大家看到小江醒了,没敢多说。心事重重,大家决定瞒着小江,先把孙少放在另一个集装箱里。安顿好小江,坦克从湖里掏出一大块冰,把孙少剥光了靠在冰上。他也是够硬气,挺了一天。这里吃的不多,小涛让坦克带着合欢回去,一方面把她安顿好,一方面探探风,顺便带些吃的回来。六儿照顾小江,小涛又来收拾孙少,你平时就是这么欺负我哥的吧?孙少说,不止,比这个还要厉害。小涛说,你倒是说说。孙少说,听过架飞机吗?小涛一巴掌过去,说干脆点。孙少说,这么说吧,见过死鸟吗?你哥受罪就那逼样。小涛没说话,孙少继续,还有你喜欢的合欢,是个……最后两个字孙少静音,故意放大嘴形。换来小涛一拳拳凿进孙少身体里。孙少吊着最后一口气,你们都是下贱货,命不值钱。你爹妈死哪,想知道吗?小涛问,这么说跟你有关系?孙少说,你放我走,我就告诉你。
小涛放孙少离开时,大雪已经封山。孙少瞬间失去方向。他仅仅是听过二叔说起当年因为征地,连夜收拾了小涛父母,却不知道后续。他还渴望能从这个消息里换回一些生机。不得法,只能跑到牛棚里。小涛没有去追,他听到了牛群熙攘,知道孙少躲进那里去了。他想跟老大商量一下,他从小就疑惑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老大带着自己跑遍了所有的警局,求告邻里邻居,大家都默不作声。他这些年也一直怪老大,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爸妈,说他冷血。如今,他知道这事可能跟孙少有关,心里爬满了刺挠。小江知道如果一股脑把这些都说出来,突然的变故会让小涛手足无措,以为能等他成家了再说,没想到这么快真相就被戳穿。他一直隐藏这个秘密: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死于吊车上,又被瞬间移走。
三皮鞋的儿子躲进牛棚里,他害怕出去,失去方向,失去庇护,他低着头嘬奶充饥,一口生乳冲进嗓子里,腥臭瞬间随着嘴唇的干裂放大,他咒骂牛:肏,傻逼。牛往里走,他往后挪,他做梦都没想过,这些牛的臀部随着他的咒骂,静静地吞没了他。等到警笛声响起,大雪已经半人高。车进不来,手电筒的光刺痛了夜晚,如果不是坦克和六儿的哀号,小涛也不会动了杀人心。凭空消失的孙少让夜晚变得喧哗凄烈,小涛和小江两人成了杀人犯。必须有人出来。等小涛手机传来信号,南方的老田发来一句拜年短信:祝一家人张灯结彩。
春晚倒计时响起,小江说,走,去放个炮吧,过年了。
小涛跟着老大,从前他们跟着父亲,这在他们家是个仪式。父亲去世后,便是小江,为此,他在小涛睡着的无数个夜晚练习过放炮,火线子燎着他短细的胳膊,他把二踢脚卡在院子中间,用砖垒砌的小堆,尝试父亲的样子,磕根烟,眯进嘴里。火机微弱的火在风里熄灭,把汽掐大,滚轮擦疼拇指,终于想起父亲解开夹克,背着风在怀里点火。起先以为像烧纸一样简单,可烟依旧不着。他祈祷父亲能出现帮他,心里默念着:爸爸、爸爸。绷着嘴皮,热气跑出来,又倒抽一口冷气,火星子在火机汽即将消失之前,引燃了烟。随即,一颗炸弹在他气管里撒泼,他先本能咳嗽,眼泪直冒。而后极力控制这轰轰的辣意,以免吵醒熟睡的小涛。他踉跄着踩雪往前,烟被风吹得火星四溅,在离二踢脚还有半身长时,他并脚停下,脑海里预演自己待会儿撒腿的主力脚,试了几下,右脚朝前,左脚后蹬。然后弓着腰往外探,差一点儿,再够点儿,还差,右脚前脚掌使劲儿,后跟抬起。往前最后一毫米,火信似乎感受到烟头的热意时,右脚打滑,烟头撞上火信,窜出一条火线子。小江已经来不及跑,只能掩面雪中,耳边嗦嗦雪化声,紧接着就是两声窜天的炮声,他抬头时,短暂的光明照耀整个院子,像月光无所畏惧地铺洒进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活里。
老大,过年了?
小江回头时,小涛已经穿戴好新衣服,左右反穿着鞋,把他的衣服一并抱出来。溜着眼珠子望着小江。
对,过年了!
小江把小涛叫回去。小江领着小涛,在父母的牌位前,规规矩矩磕头,点香。小涛闭着眼睛,请求观音菩萨和孙悟空,多多照顾自己的爸爸妈妈。第二天除夕夜,小江又重复点炮时,小涛跟着小江,小江留他在屋门口,小江背影极其顺畅,引线点燃时,小江又匆忙露出孩童模样,转身三两步跑回来。二踢脚响两声,亮两次。
小涛问他,昨天不是过年了吗?怎么又过?
小江想了想说,咱们是兄弟两个,肯定要过两个人,昨天是我的,今天是你的!
小涛停下步子,看着老大往前走,走到一半,小江回头,小涛知道他的意思,往前走,两个前后脚,风也软下来。小江把烟磕出来,小涛拉开夹克,掀起一边,顺势靠向老大。小江把烟抽着,过了两口,捻着送进小涛手里。
你来吧。小江在小涛犹疑时,已经撤身往回走。小涛看着老大的背影,风又狠狠扑过来,火星四溅。他赶紧放进嘴里找补两口。
注意点。小江站在屋门口看着小涛。
哥。
二踢脚洒出一片月光,回头时,汹涌的月光只留下一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