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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与悲悯:刘庆邦小说的叙事底色

2022-10-20

扬子江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温情乡土故乡

刘 铮

生长于农村、当过农民和矿工的作家刘庆邦目光从未远离过其生活过的故乡,其小说创作主要围绕熟悉的乡村和矿区生活展开,这一点与20世纪早期的乡土小说作家一脉相承。生活在北京的刘庆邦,夜里常梦到家乡。他在新出版的散文集《在夜晚的麦田里独行》中说:“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会有故乡。我是生于故乡,长于故乡,虽说19 岁那年就离开了故乡,但故乡的河流、田陌、春天的柳笛、秋天飘飞的芦花、冬季的大雪等,仍在我记忆的血管里流淌。”“如同我们不能自由地支配梦境、改变梦境。我们用小说做成的梦,也离不开生长期时所处的环境。在生长期,人的记忆仿佛处在吸收阶段,一过了生长期,记忆吸收起来就淡薄了。”除了题材上的坚持,刘庆邦三十年来执著坚守着一以贯之的创作思想,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创作,无不流露出对乡村大地寻常百姓的款款温情与深刻悲悯。对于这一点,作家自己也谈到过:“小说中的思想代表着我们的世界观,也就是对生活的看法。我们选择什么样的题材,结构什么样的故事,包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一经落笔,对生活的看法就隐含在作品里面了。没有一件作品不隐含作者的观念、思考、判断、倾向和价值观。问题的关键在于,隐含在作品中的思想是什么样思想,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是新鲜的,还是陈旧的?是独特的,还是普泛的?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好作品和一般化作品的分野在这里,好作家和平庸的作家也往往是在作品的思想性上见高低。”

如其所说,温情和悲悯之所以会成为刘庆邦小说的叙事特征,正是由作家的性格心理、创作思想以及人生经验所致。刘庆邦认为自己的小说风格有两种:柔美与酷烈——柔美是理想的,酷烈是现实的;柔美是出世的,酷烈是入世的;柔美是抒情的,酷烈是批判的。一般认为,柔美多指他的乡土小说,而酷烈则指向煤矿题材小说。当然,这种简单的划分仅就作品的大致风格而言,亦非绝对。但无论是柔美还是酷烈,温情与悲悯始终都是贯穿其中的叙事基调。多数时候,这两种基调交错杂糅在一起,共同渲染出刘庆邦小说的书写底色。

美国小说家赫姆林·加兰曾说:“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的源泉。”丁帆在《中国乡土小说史》一书中,从中国乡土小说的“外形内质”各个方面的特征出发,将这种追求概括为“三画四彩”。所谓“三画”指的就是“风景画”“风情画”“风俗画”,它们是对乡土小说的外部审美要求,是乡土小说的生命底色,赋予乡土小说以浓郁的地域色彩;而“四彩”指的是自然色彩、神性色彩、流寓色彩、悲情色彩,它们是乡土小说的精神价值和审美内核,是其灵魂所在。“三画”,从本质上来说,既是乡土存在的具体形象,同时也是乡土小说的文体特征。毕竟,离开故乡的人才有故乡,故乡风物、民风民俗、旧眷乡亲是故乡成其为故乡的原因。

刘庆邦小说温情的底色首先体现对乡村“三画”的描摹上。刘庆邦喜爱农村的自然景物,树上的老斑鸠、草丛里的蚂蚱、河坡里的野花、沥沥秋雨和茫茫的大雪无不令他感动,不知不觉间变得情思渺远。他也乐于表现这样的“三画”,几千年形成的风物民俗使作家沉迷,成为他取之不尽的文学富矿。《月光下的芝麻地》中详细描写了农村小姑娘用凤仙花染指甲的细节:“当大红的凤仙花开得花朵盈盆时,她们四姐妹就聚在小青家的院子里,开始用凤仙花的花瓣染指甲。她们染指甲的办法是,把花瓣摘下来,攒在一起,放在一个陶质的器皿里,撒少许盐,捣碎,捣成花泥,敷在指甲盖上,用生麻叶包裹,并用线绳扎紧,三天三夜之后,解开麻叶一看,哦,白指甲就变成了红指甲……红指甲像是她们之间友谊的标记,又像是通过红指甲立下一个盟誓,她们要永远友好下去。”《尾巴》中,男孩小旺被父母疼爱,留起一绺与众不同的小辫子,直至十二岁在一个隆重仪式上剪下;《鞋》则展现了20世纪80年代河南农村特有的定亲风俗:男方家送了彩礼来,姑娘家若是愿意,便要依男方的鞋样亲手做一双鞋子回礼,如此这般,亲事才算定下。看鞋样又可知男方脚的大小,脚大走四方,意味着男人将四处闯荡,不会安稳地守在身旁,等等。这样的“三画”既包含乡土存在的具体形象的自然之美,又包括乡土小说叙事空间中被撷取过的想象之美,带有创作主体鲜明的个人烙印。例如,小说《鞋》的后记中刘庆邦提到,守明的原型是自己在农村老家时别人介绍的一个对象,那位姑娘为他精心做了一双鞋。后来在一次回家探亲时,作家将鞋退了回去,姑娘接过鞋后眼泪汪汪的样子一直深深印在作家脑海里。守明认为“我一定伤害了那位农村姑娘的心,我辜负了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她”。在阅读《鞋》的时候,我们在作者温情脉脉的叙述中,总能体会到一种淡淡的哀伤萦绕,大概来源于此。

温情,亦体现在对故乡亲人的依恋与怀念。刘庆邦曾说,“一个作家如果是农村出来的话,那么最好的深入生活的方式就是回家。这跟我小时候的情况差不多,肚子饿了,就想找到母亲”。直至今日,每年清明和农历十月初一,刘庆邦都会回到沈丘拜祭母亲,并趁这个机会和老乡亲朋闲谈积累素材。刘庆邦说:“母亲是我的宗教,我对母亲不只是敬仰。”他的小说中只要写到母亲,大多数都有他自己的母亲的影子。小说《平原上的歌谣》中的女主人公便是以母亲为原型。刘庆邦多次讲到,自己的文学启蒙是母亲开启的。母亲虽不识字,但有文学天赋,讲起故事来让人听得津津有味。刘庆邦父亲早逝,姐弟六个全靠母亲一个人养活。为了多干活、多挣工分,母亲天天跟男劳力一块儿干活,还被县里作为劳模表彰。受母亲影响,勤劳在刘庆邦眼里有着特殊意味。当有人希望他在书上留下寄语时,他经常会写下“天道酬勤”。从农村到煤矿,从乡村到城市,从报社记者到专业作家,刘庆邦一直是勤奋和高产的,因为母亲的身教告诉他——勤劳不只是生存的需要,还关乎人的品质和道德。

也许是出于对母亲的崇敬与怀念,刘庆邦对他笔下的女性总是流露温柔。他曾这样解释自己为何执着于对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的书写:“我认为世界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作为一个男作家,谁都愿意把女性作为审美对象。写到女性,才容易动情,容易出彩,作品才好看。第二个原因,大概因为我少年丧父,是母亲和姐姐把我养大,供我上学。对她们的牺牲精神和无私的爱,我一直怀有愧疚和感恩的心情,一写到女性,我的感情就自然而然的寄托其中。”《心疼初恋》是刘庆邦无限柔情的回忆,对主人公李美云的描写极尽一切美好——“她的眉毛弯弯的,眼睛黑黑的,小鼻头肉乎乎的,一切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她的脸颊一年四季都是那种成熟的桃子刚刚露出的颜色,红里有白,白里透红,非常娇嫩细腻。她的上嘴唇有点翘翘的,带着天生的笑意。洁白密实的他吃衬着红艳滋润的嘴唇……”他的《远足》《谁家的小姑娘》《少男》《户主》《种在坟上的楼瓜》《梅妞放羊》《回乡知青》《桃子熟了》都属于这类柔美小说。

支撑着这种温情书写的是刘庆邦对人性的理解。现代文学画卷上有一系列的淳朴美丽、善良可爱的少女形象,而刘庆邦无疑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是《梅妞放羊》的梅妞、《鞋》的主人公守明,还是《眼睛》里傻姐儿春穗,那种混合了泥土般的质朴、善良、纯真的人性之美如田园牧歌般浅吟低唱,具有震慑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少男》《鞋》《一块白云》《月光下的芝麻地》将乡村生活的朴实和美好描写得淋漓尽致,小说《养蚕》敏锐地从留守儿童的生活出发,叙述了祖孙两人相濡以沫的温情;《男人的哭》虽无关乡村少男少女,但也可以说是乡村少男少女故事的延续;短篇小说《梅妞放羊》没有具体的情节,描写了少女梅妞放牧自家水羊的日常。梅妞与羊的对话、喂小羊吃奶的细节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乡间少女青春期的萌动、羞涩与纯真。散文诗般的语言、松散的结构颇有汪曾祺诗化小说的神韵。读《梅妞放羊》会联想起汪曾祺的《受戒》,梅妞和小瑛子一样,是作家在故乡回忆与田园想象中最美的人性化身。

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由于城乡巨变带来的乡土经验和乡土叙事的嬗变,学界开始以“新乡土小说”的命名来凸显传统乡土小说的新质。新乡土小说的一个特点是将日常生活本身作为叙述目的,常以历史为切入口,还原乡土生活的质朴与琐碎,在平凡的生活里再现乡村现实、展示人性。刘庆邦小说温情与悲悯的叙事,在一定程度上与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形成了某种呼应。

刘庆邦素有“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进入新世纪以来,《到城里去》《黑白男女》等中长篇小说的发表,亦令人惊喜。面对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的现实,刘庆邦试图通过对乡村普通生活、寻常百姓的刻画,以审美的方式、有温度的表达,来补救现代社会的弊端。这样的努力显示出一种深切的不断探寻人性本质的人文关怀。这种“温度”,不仅体现在展示乡村社会的温情美好,也体现在揭示传统两性关系、乡村痼疾的另一面。即使是揭露,作家的方式也非疾风暴雨,而是在看似舒缓的叙事里,流淌出对时间、生命和人的生存困境的苍凉感受和悲悯情怀,在时间停滞、生命茫然的感慨中呈现出一种审美的、诗意的韵味。

随着城镇化的不断发展,城市越来越成为一个时髦的充满诱惑的所在,吸引着乡下人朝它不断涌去。在发表于2003年的《到城里去》中,漂亮的农村姑娘宋家银为了摆脱农民身份,先是委身于一个要去新疆当工人的年轻人,发现受骗之后,又选择了其貌不扬但拥有临时工身份的杨成方。婚后,她全部的生活意义就在于“工人家属”身份带来的虚荣和攀比,她认为自己的人生价值就是获得他人的艳羡和肯定。当杨成方失业之后,宋家银又将所有希望押注在儿子杨金光身上,只要杨金光能上大学,就能在城里找工作、找对象、安家,就能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自己就能重新获得炫耀的资本。波伏娃在《第二性Ⅱ》“童年”一章中写道,“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在女人身上,一开始就在她的自主生存和她的‘他者生存’之间有着冲突……她越是少运用自由去理解、把握和发现周围的世界,她就越是在世界上找不到资源,她就越不敢确认自己是主体”。宋家银莫名其妙的虚荣是时代潮流下传统两性关系扭曲的畸形产物。“工人家属”这一附庸身份于宋家银而言是“城里人”梦想的彻底实现,亦是她确立个体价值的唯一依据。在这种虚妄和痴迷背后,隐含的是乡村的贫穷与落后、城市的富足与繁华,隐含的是乡村女性成长的底层逻辑和现实困境。

刘庆邦在对农村妇女宋家银心态的剖解中,表达了对农村现状的忧虑。小说题目叫“到城里去”,事实上,对于以宋家银为代表的广大乡村女性而言,纵使身体进入了城市,但终究无法抵达真正的“城”。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遭遇,在刘庆邦平静的叙述中,蕴含着深切的悲悯与无尽的悲怆。而乡村女性的这种成长困境正越来越多地被乡土小说作家看到,越来越多的作家正在积极地为女性主义创造出语境。如作家阎连科在新书《她们》中讲述作家身边的女性——母亲、姐姐、侄女等人的故事。在阎连科看来,中国女性的平权和女权主义及女性学,在庞大的中国乡村和农民身上没有更多的跟进、改变和解决,无论在都市、精英和知识阶层怎样的讨论和实践,都不能证明中国女性的平权、女权主义和女性学有深刻的进步和变化。成千上万的中国乡村女性,是被女性主义遗忘的最大人群和被视而不见的大盲区。

发表于2015年的长篇小说《黑白男女》延续了作家对农村现实的忧虑。刘庆邦将熟悉的乡村和矿区题材交织在一起,写一个叫龙陌的大型煤矿突发井下瓦斯爆炸,炸死了138 名矿工。惨烈的事故将矿工家属们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刘庆邦没有渲染事故本身,而是将其作为一个切口,以三个农村死难矿工家庭为主线,讲述了普通百姓在灾难面前的生活和情感的重建,展现了人们在灾难后的心灵轨迹、生活状况和复杂人性。主人公卫君梅在丈夫陈龙民死后,除了要继续照顾孩子、维持生活,还要应付来自婆婆和小叔子陈龙泉、申应娟夫妻俩对死亡赔偿金的觊觎以及更大的家庭危机。用卫君梅的话说,“陈龙民的离世,使她们这个家庭像是经历了一次改朝换代。朝一改代一换,一切都变了模样。如果说原来是公爹的朝,现在换成了陈龙泉的朝;原来是公爹的代,现在换成了陈龙泉的代。陈龙泉当了朝,当了代,当然要重用自己的人,要偏向自己的老婆。同时,陈龙泉当然要排挤异己,不允许卫君梅与他分庭抗礼……和年轻力壮的陈龙泉相比,她的还是儿童的儿子,完全处于弱势的地位,儿子的处境是危险的。为保护儿子,她必须时时处处提高警惕”。值得一提的是,弟妹申应娟,因为没有儿子,一直有着一份隐隐的“危机感”。当大哥陈龙民去世后,同为女人的申应娟不仅没有体恤嫂子的悲伤,反而“心中暗喜”,觉得这是一个转机。在征得了丈夫同意后,竟要将嫂子卫君梅尽快扫地出门。而卫君梅迟迟不改嫁,令申应娟觉得卫君梅是一只羊就好了,羊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卖掉,也可以宰杀。卫君梅寄希望于自己的婆婆,然而婆婆终究没有为她说一句公平话,反而觉得是卫君梅引起的家庭不和。陈龙民的离世由一个小家庭的悲剧演变成一个家族的更大的不幸和悲剧。

面对风华正茂的工人蒋志方的追求,卫君梅压抑了自己追求爱情的欲望。善良的她认为自己是个结过婚的拖油瓶女人,不配;接纳蒋志方意味着要搬离来之不易的房子,不敢;蒋妈妈为了儿子的幸福来劝她放弃蒋志方,不舍。这三种情感像锯齿一般拉扯着卫君梅本就开裂的伤口。最终,卫君梅当着众人的面扔掉了蒋志方送她的手机,彻底不再与他联系。她如茶花女一般的善良和决绝令人无限感慨与心疼。其实,刘庆邦真正展示的,是“爱情”背后生存和生活的艰辛。小说的气氛是苍凉灰暗的,但刘庆邦的叙述却是温情的,小说在温情又充满了悲悯的叙事基调中深入地开掘人物的心灵与细节,最终人们在相互的温暖和自尊自强中超越了苦难,升华出绝望后的希望,谱写了一曲悲壮的生命礼赞。

刘庆邦对小说题材和思想性的坚守,显示出一位作家的责任和担当。他始终用温情与悲悯的眼光,用泥土一般质朴的语言观照乡土中国大地上的人们,在想象和虚构中建构起了自己的艺术世界。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说:“他留意叙事的每一次细微转折,重视书写人性行走到某种绝境时的景观。哀伤而不绝望,寒冷中充满暖意,刘庆邦的写作深具精神重量。”

刘庆邦四十余年来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他对乡土世界和矿工题材的坚守令人敬畏。也许,今天当我们重新讨论和定义“经典文本”,除了考虑可供读者不断阅读和阐释的“未来杰作”的可能性之外,文本本身所记录的时代的精神生活史、书写的人类灵魂的苦难与欢愉、承载的作家的良知与道义,亦丰富并诠释着“经典”的内涵。而刘庆邦始终坚持的审美向度——酷烈与柔美其实是现实的一体两面:田园并非都是绿色,清泉之下有污浊暗涌。酷烈使柔美愈发凸显,柔美使残酷愈加栗烈。刘庆邦知道,在欲望与无知弥漫的沼泽里,无处不是精神的深渊,但他仍旧选择抱持爱与期待,在人性开掘和现实批判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注释】

①刘庆邦:《生长的短篇小说》,《北京文学》2001年第7 期 。

②刘庆邦:《到城里去》,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80 页。

③刘庆邦:《月光下的芝麻地》,《中国作家》2011年第8 期。

④北乔:《刘庆邦的女儿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294 页。

⑤刘庆邦:《心疼初恋》,京华出版社1995年版。

⑥[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Ⅱ》,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 页。

⑦刘庆邦:《黑白男女》,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5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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