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东北叙事的“荒寒美学”
2022-10-20张学昕
张学昕
难以忘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合作过一篇重磅文章——《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在这篇文章里,他们提出要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将其放置于“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描述并勾勒出其基本的轮廓。其中特别对于“以改造民族的灵魂”的总主题和以“悲凉”为基本核心的现代美感特征,做出了精神和美学层面的判断。于是,在一个极其开放性的视域之下,他们展开了对二十世纪前八十余年中国文学的梳理、阐释,试图做出审美界定或理论定位。在讨论大量书写中华民族蜕旧变新的历史进程的文本及其总体美感特征时,文章以“焦灼”“悲凉”作为核心关键词,以“悲凉”为其深层结构的美感意识,形成对近一个世纪文学的总体把握和研判。他们将美感特征描述为“悲凉”,用“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来形容和重申中华民族在不断进步和艰难崛起时所面临的痛苦和曲折,用它描述以鲁迅为代表的二十世纪作家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沧桑感、悲凉感。这种“悲凉”,在文本呈现的氛围层面,就形成艰涩、冷硬、荒寒的存在形态和语境。但同时,它也表现为叙述主体对现实、存在的绝望与虚无的反抗和搏斗,是文学叙事对现实、存在、民族、人性等思考进入哲学层次的全方位呈现。
大约二十余年之后的2007年,我与作家阎连科先后在大连、沈阳和本溪,进行了近一周时间的文学对话。我们在讨论阎连科的创作时,曾经多次提及二十年前陈、钱、黄三人的这篇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纲”。在这次对话中,我们似乎难以轻松地走出他们概括的二十世纪“悲凉”的文本氛围和审美感受。从阎连科自身的写作出发,分析、讨论他文本中冷硬、荒寒的审美元素,似乎更能印证上述判断的准确性、合理性。并且,从文学呈现存在世界的深描维度,引申出文学叙事中的哲学意识、写作发生的精神逻辑起点等问题,由此引发了阎连科对自己的写作理想、美学追求、精神向度、美感价值和现实意义的深度反思:
阎连科:我知道自己经常有神经病似的荒寒的感觉,但没有意识到世界整体的荒寒,也没有有意地在文学中整体地张扬这种荒寒。我就是感到荒寒到一定时候,到了不能给人说、又特别想说的时候,就动笔去写小说。孤独也好,荒寒也好,我会去做那样的比较:一个单身,无论他如何地快乐,和一个温暖的家庭比起来它还是孤独的,荒寒的。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个兴旺的家族比起来是孤独的,荒寒的;一个兴旺、发达的家族,和一个繁荣的城镇比起来是孤独、荒寒的。还有,把这个人类放在宇宙里比,这个星体是多么的小啊,它是多么的不堪一击哦。这样一比,就觉得怎么都没有意思了,无论你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个民族,有谁不孤独,有谁不孤寒?其实,我们人类有个同样的不被发现的内心,那就是荒寒和孤独。
由此观之,荒寒和孤独不仅是属于内心的,更是一个环境、氛围、语境和“现实之镜”。对于阎连科这样的当代中国作家,他在出生并成长数年的北方中原,亲历并感受到历史、时代发展过程中,人直面存在、现实、命运、苦难时所亟须的执着、坚韧、隐忍和自强不息。这些,早已构成他写作的精神起点。在此后的思考和研究中,我注意到偏北方的作家在精神气质和文化积淀上,与南方作家的显著差异性。北方,或者说“东北”,作为一个特定的历史、文化和自然地理的场域,生活于其中的作家在审美叙事过程中所呈现的性格“内核”和“硬核”,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更加“率性”。而那些象征的、隐喻的物象或情境,或者说,一种隐匿在叙事里的感觉、直觉、映像,都构成叙述中“审美的第二项”,被巧妙地融入叙事的根部。其实,那种“经常有神经病似的荒寒的感觉”,就是一种大意象产生的诱因,构成阎连科叙事全部的“情感与形式”。此后,“冷硬与荒寒”,这样一个介乎心理感觉或美感之间的审美意识或“意念”,就成为我阅读文学作品时经常关注、用心体味的一个审美层面。我们能够意识到这种“荒寒”感,经常隐约出现在许多当代中国作家的文本中,显露出叙事对现实和人性的冲击力,逐渐成为经验世界里神秘、幽微、沉郁的美学元素和精神范畴。现在想,多年以来,阎连科为什么要在叙事里如此“肆意”地呈现“荒寒”呢?也许,一个杰出作家的责任担当,就是一定不会辜负每一个严峻环境下沉默的灵魂,他必定要尊崇弱者的尊严和信念;并同时感动于、致敬于贫弱者的不堪挤压,就像野草重生,顽强地在困顿里抵抗肃杀、荒寒。我从阎连科自我意识中强烈的“荒寒感”“荒寒意绪”“荒寒叙事”,也能感受到大量的东北文学、东北叙事与其极强的相似性、尤其是相近的美感特征和样貌,并从萧红、迟子建、班宇等几代作家的文本,爬疏出一条独特的审美路径。其中隐约可见的潜隐在文本深处的“骨子里”的“孤寒”,构成叙述的内在精神元素,像一股股幽光,释放出人性的、自然的,尤其高寒气候所带来的刺激和疼痛。我以为,我们能够在其间触摸、切入到人性的、生存的创痛和精神的困顿,从生活史、心灵史、地域性和灵魂的维度,体味到作家精神关怀和生存思索的深度。
近些年,我曾经从“东北文学”的整体视域,考量自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改革开放”时代在黑、吉、辽的文学版图上,“东北文学”作为一种整体版块,那些曾有过的“喧嚣”和繁荣的情形。那时,曾经涌现出许多对于“新时期文学”产生重要影响的作家,显示出“大东北”广阔的文学视域和对1930年代萧红、萧军、端木蕻良时期文学传统的继承。但是,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至新世纪二十年代,能够持续写作的东北优秀作家已经寥寥无几。像迟子建、阿成这样的作家,已经成为新时期以来东北文学的旗帜和“常青树”。其实,从整体上看,东北文学的现状着实堪忧。在这里,我不想做太多的分析和评价,因为有诸多复杂的原因,有着文学和非文学的双重因素,限定、困扰着东北作家的写作。记得有一次与迟子建交流东北文学的现状时,我们都无限感慨和忧虑:东北作家会否在一定程度上,愧对东北这片雄浑、辽阔的土地和近百年复杂多变的历史,以及广大人民和变动不羁时代的社会生活。东北作家要具有使命感和文化担当,这应是文学写作义不容辞的责任。实际上,百年东北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漫长、复杂的精神、文化变迁与发展的历史。在许多作家的文本里,我们已经看到近现代、当代中国的“大历史”,如何进入到东北作家的内心,又是怎样地开掘出宏阔的历史深度,呈现出东北叙事的雄浑和开阔。
如果继续追溯,除了“知青”一代作家群体,东北的“本土作家”如迟子建、阿成、金仁顺、刘兆林、达理、刁斗、马晓丽、陈昌平、李铁等,在“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发展历程中,尤其面对世纪之交的东北,以百年历史和现实中的故乡为创作蓝本,以历史和美学的目光,审视和描述大东北的“前世今生”,许多文本都显示出对“现代化”进程中东北故事的文化、心理、精神的深描。王德威教授在写于2019年的《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一文中,对东北地域文化、东北文学及其相关问题做出拓展性分析和阐释。他将东北作家的写作置于“家族”“国族”“民族”场域之中,分析文学写作中的“跨界叙事的眼光”,“从东北视角对内与外、华与夷、我者与他者不断变迁的反省”评判“文学东北”所承载的和可能承载的潜在的叙述力量、地域经验和具有中国特性的现代性诉求。他强调要打开充分而饱满、深邃而旷达的文化及审美思辨空间,进而启发我们发现、发掘出“东北故事”文字背后,所蕴藉着的广阔、复杂、变动不羁的大历史积淀和沧桑。王德威认为:“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我们如何从文学研究的角度谈‘振兴’东北?方法之一,就是重新讲述东北故事。所谓故事,当然不只限于文学虚构的起承转合,也更关乎一个社会如何经由各种对话、传播形式,凝聚想像共同体。换句话说,就是给出一个新的说法,重启大叙事。……我们必须借助叙事的力量为这一地区的过去与当下重新定位,也为未来打造愿景。”令人忧虑的是,进入新世纪二十年代,除了“50 后、60 后”作家之外,东北作家群体甚至一度呈现严重“断档”的忧虑和“后继无人”的尴尬。而“70 后、80 后”作家的写作,整体上更是呈现出叙事乏力的趋势,他们对历史、现实、存在世界的理解、认知、把握,需要更清晰的审美辨识度和新叙事伦理的建立。因此,在一段时期里,东北文学的地域性特征也渐显缺失。但是,近年我们看到,来自辽宁沈阳的年轻作家班宇、双雪涛、郑执等,正可谓横空出世。在三五年的时间里,他们的文本迅速占据国内重要期刊的显赫位置,迅猛地产生令人瞩目的文坛影响力和不容小视的“轰动”效应。这让我们眼前为之一亮,感到特别的振奋和喜悦。对此,我更愿意将班宇、双雪涛、郑执等新一代东北籍作家的写作,置放在当代精神、文化的价值系统里,从感性的体悟、文本的呈现,从对特定时代人性的发掘,到不乏理性的沉思,深入考量、分析他们近年的小说创作所渗透和辐射出来的我们时代生活的心理、精神和灵魂的气息。尤其是班宇的写作,表现出更加充分的自信和恰切的叙事紧适度,已经渐显格局,而且从他近年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冬泳》和《逍遥游》,已足见出他对现实清醒的洞悉力和表现力。我注意到他写作的爆发力、潜质和后续发展力,更体味到他写作的价值和意义。我相信,他和双雪涛、郑执等作家极有希望成为新世纪以来新一代东北作家的最重要的代表。
当下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如何来讲述新的东北故事,以接续《呼兰河传》《生死场》《额尔古纳河右岸》《伪满洲国》《候鸟的勇敢》《年关六赋》《索伦河谷的枪声》的东北文学的叙事传统和风格,这是新一代东北作家的责任和使命。当年,在王兵拍摄的九个多小时的《铁西区》中,我们曾看到辽宁这个“共和国的长子”,在时代重大变革中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创伤记忆和自我反思的图像。此后,虽然表现1980年代末至新世纪东北当代现实的文学作品已经不少,但是,“随波逐流”的“速写”、白描式文本居多,少有从新的视角,或从新的叙事伦理出发,发掘大东北的当代现实,贴近当代人的命运,呈现人在这段时期的情感、心理沉浮和复杂变化。现在,我们在沈阳“铁西区”走出来的班宇等作家身上,看到了“东北叙事”的新希望。在一定意义上,他的文本,表现出的不仅仅是我们时代的某种精神隐痛,而且是一种超越了“代际”的、对于整体性的时代和社会精神状况的清醒认知与深刻呈现。特别是,我还在班宇小说里,深入地意识并体验到文本所蕴藉的彻骨的“荒寒”之气,这或许也是东北文学叙事对“北方”的某种特别的情感链接。可以说,班宇在这种独特的东北语境中,感受、捕捉并表达了最具个性品质的“东北气息”,并且在这种气息的氤氲里,耐心地诊断出两代人的心理、精神痼疾。可以说,“东北故事”已在班宇这一代作家的笔下,形成了新的叙事形态,并重构时代生活的记忆,业已形成对二十世纪“荒寒”“悲凉”美学特征的贴近、接续和延展。
我曾在另一篇关于班宇创作的文章里,描述我初次阅读班宇小说的感受:“我感觉它写出的不仅仅是东北,而且是我们这个时代历史和现实的沧桑与沉重。而且,他的写作显示出一种新的气度和活力,充满青春的文学气息并显示出逐渐走向成熟的写作精神。在班宇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王朔、苏童、余华、格非严肃的‘青春写作’的影子和气息,有着沉思后的成熟,没有丝毫的‘少年暮气’以及年轻写手的率性、随意和任性。”而令我特别感到惊异的,则是班宇叙事所呈现出来的整体性语境、情境、氛围的特征,包括渐显深入到文本内里的“荒寒美学”。在他的多篇小说里,还有令人惊异的意象呈现。这些意象,已成为其叙事文本破解现实之谜的隐秘偈语。试看《肃杀》中的一段对“肃杀”场景的描绘:
我爸下岗之后,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了台二手摩托车拉脚儿。每天早上六点出门,不锈钢盆接满温水,仔细擦一遍车,然后把头盔扣在后座上,站在轻工街的路口等活儿,没客人的时候,便会跟着几位同伴烤火取暖。他们在道边摆一只油漆桶,里面堆着废旧木头窗框,倒油点燃,火苗一下子便蹿开去,有半人多高,大家围着火焰聊天,炸裂声从中不时传出,像一场贫寒的晚会。他们的模样都很接近,戴针织帽子,穿派克服,膝盖上绑着皮护膝,在油漆桶周围不停地跺着脚,偶尔伸出两手,缓缓推向火焰,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衡,光在其中历经几度折射,人与事物均呈现出波动的轮廓,仿佛要被融化,十分梦幻,看得时间久了,视线也恍惚起来,眼里总有热浪,于是他们在放松离合器后,总要平顺地滑行一阵子,再去慢慢拧动油门,开出去几十米后,冷风唤醒精神,浪潮逐渐消退,世界一点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
这时,我开始强烈地体会到,这是一个经典的“肃杀”意象或特殊的情境。在东北极其寒冷的冬天里,“围炉取火”“抱团取暖”,成为谋生者的街头“盛宴”。班宇泪中含笑,将其描述为“驱寒”的“贫寒的晚会”。我想,这或许是班宇为这篇小说取名《肃杀》时,脑海里呈现出的最真实的情境。现实生活、人生境遇在每个人伸出双手“缓缓推向火焰”之时,融化成冰冷的梦幻。此时,我仿佛看见写作者的悲悯之心,正喷薄而出。现实是时间也是感官之旅,更是班宇一代对前辈的苦涩记忆。“下岗者”们没有蜷缩在逼仄的空间顾影自怜,而是开始夜以继日地延宕对明天的承诺。一句“冷风唤醒精神,浪潮逐渐消退,世界一点点重新变得真实起来”,班宇刹那间用文字点亮了人物内心的幽暗。无疑,我们也可以将这样的叙事冲动,理解为班宇对肃杀般困境的一次“肃杀”,一次隐忍对现实的炸裂。一伙已届中年的同伴们“像是对着蓬勃的热量打太极,然后再缩回来捂到脸上”,这个细部的描摹,让我们的阅读在瞬间获得一丝暖意和宽慰。显然,这也是班宇对温暖的期待和善良的模拟。这些直接受到生活重创的中年人,成为班宇“肃杀”氛围的主要承受者和突围者。他在《肃杀》里描述了两个父亲的形象:“我父亲”和肖树斌——两位在那个年代里很快就从“老大哥”的位置上跌落下来的“落寞者”。历史、时代、社会现实发生裂变,给一代人带来始料未及的变故,不可抗拒,也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买断”工龄,“买断”自己未来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只有重新选择的权利,而没有自暴自弃的“勇气”。这仿佛像一位老诗人的诗句:“时间开始了。”只不过,这样的“开始”更加具有对于生命、命运的考验性。因此,生命个体和人性自身,必然要开始以另一种身份,踽踽独行在大地斑驳、狼奔豕突的城市“荒原”之上。难道他们真的会成为这个时代的“荒原狼”吗?没有涕泪飘零,也没有绝望和颓废,既不逃避也不惊恐,就像莫言讲述“我爷爷”“我奶奶”“我父亲”的故事一样,班宇代表“子一代”讲述起“我父亲”那些并不如烟的往事。
我感叹班宇的胆识和勇气,驱动着他的叙述从沉重的苦涩,向着突如其来的情感裂隙逼近。最后,在人物的行为引发的心理和精神“炸裂”中,彻底地扭转事物的因果,或者,叙述的终极意义奔向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灵魂向度,给我们的阅读造成一种始料未及的惊诧。《肃杀》让我们感知到一种不易被察觉的人性的疼痛和忧伤。这种疼痛像身体某处的龟裂,充满着缓缓的、令人无奈咀嚼悲伤的苍凉况味。在这篇情节并不复杂的短篇小说中,十一岁的“我”,已开始直接目睹、见证“我爸”这一辈人不乏悲怆的命运和人生境遇。无疑,父辈的命运,客观上是由时代决定的,这是无法不面对的沉重现实。“我爸”凭借一辆“拿着买断工龄的钱”买来的二手摩托车,“载人送客”成为谋生手段,聊以维持一个三口之家的基本生活状态。那时,“买断”已成为特定时代的一个有特殊内涵的“专有名词”,它意指一个人与“集体”之间的一次性“了结”,疑似婴儿与母体的“断奶”。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东北所经历的最为艰难的“阵痛期”,众多人遭遇到最真实、也最压抑的生存困境。社会政治、经济的转折、转型引发的震荡,都对这些生命个体形成巨大冲击。他们默默、平静地隐忍,在焦虑、不安中承受生命赋予自己的责任。在多重的、断裂的、碎片化的现实时空中,在无法改变的处境里,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人的尊严。向死而生的风骨,在“我爸”这一辈人的身上凸显出来。这篇小说的叙事,在后半部分呈现出突兀性的变化,构成叙述的转折点。与“我爸”原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超级球迷、下岗工人肖树斌,对同是生存在社会边缘的“我爸”的欺骗,对“我”的一家仿佛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创性“偷袭”。关键在于,这完全是一次信任的危机,也是对自我尊严的冒犯。值得注意的是,班宇在处理“我”与“我爸”对待肖树斌的“态度”上,显示出不同寻常的选择。父子俩的态度惊人的一致和默契,令人体味到生活在同一层面的“同病相怜”者们的同情心和悲悯情怀。这令小说的“结局”有些出人意料,也意味深长。它祛除了叙事的因果照应,更让我们感到俗世人生中的温暖的力量。
肖树斌在桥底的隧道里,靠在弧形的一侧,头顶着或明或暗的白光灯,隔着车窗,离我咫尺,他的面目复杂衣着单薄,叼着烟的嘴不住地哆嗦着,而我爸的那辆摩托车停在一旁。十月底的风在这城市的最低处徘徊,吹散废屑、树叶与积水,他看见载满球迷的无轨电车驶过来时忽然疯狂地挥舞起手中的旗帜,像是要发起一次冲锋。
我相信我和我爸都看见了这一幕,但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望。我们沉默地驶过去,之后是一个轻微的刹车,后面的人又都挤上来,如层叠的波浪,我们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多日遍寻不见的肖树斌,就在眼前,父子俩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呢?这分明是令人难忘的、内心遭受重创的“肃杀”情境或意象,这是另一种俗世大地上的“荒寒”和“冷硬”。实质上,这也正是对人物内心的一次凶狠的“绞杀”。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构成一次巨大的反转的开始,同时也是情感和理性的再度调控。此前,“我”所发现的爸爸那只皮革公文包里的利器——在苦苦寻找肖树斌、追讨摩托车时整天带在身上——像紧紧扼住喉咙时的恐惧、愤怒的刀刃,顷刻间在“苦中作乐”般的呐喊声里,化为乌有。父子俩的沉默,支撑起巨大的同情心,失去摩托车以来所蕴藉的、具有吞没性力量的报复情绪,似乎在瞬间随风飘散。《肃杀》的深层内涵潜隐在表层故事的背后。在特殊的人生境遇下,道德的约束力出现裂隙,造成肖树斌的心理异化,构成人性的内在冲突。在这里,班宇没有张扬、放大肖树斌的“劣根性”,纠缠个人品质层面的不道德,而是聚焦于个人无法冲破现实环境深植于他周遭的瓶颈,以及遁入无际晦暗的恐惧。“肃杀”这个词语,隐匿着对现实嬗变的喟叹,灵魂不断被自卑和主体性缺失所啃噬的真实情形和残酷性。可以说,班宇的每一篇小说,似乎都经过一口长长的“深呼吸”中的短暂窒息,他叙写人的情感和生存状态时,总是带有特殊的语气,也总是隐约有一种特殊的神情,让我们意识到“不羁”叙事者的存在:或窘迫,或叹息,或有更强烈的“冲动”,以及那种与存在相互“抗衡”的力量。因此,他的这种厚重的文学审美感觉,不能不让偏爱的人为之着迷。直面时代生活、社会语境和人性,叙述揭示人性中的变与不变,呈现人性的困境、痛苦和“变形”的状态。虽然有叙事的滞重性,但是,班宇书写了人物表达内心的自然语码,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颠覆了现实叙述的呆板,饱含着深沉的艺术智性。
当然,班宇并没有摆出“审父”的姿态。他的叙述所呈现的,是父子两代人之间那种既“如影随形”又“若即若离”式的交集和“交叉分径”。或者说,“影子”无处不在,“子一代”竭力摆脱亦显无奈。我在班宇的一些小说里,还会感受到类似余华叙述的情境——梦魇般的“在细雨中呼喊”。余华所描摹出的一个孩子“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需要怎样的勇气打破、击碎,并且开始“另一个记忆”。与余华对那个年代悠远的梦魇情境描述相比较,班宇的感受更令人心生沉重。现在看来,班宇所描述的“这一代”,是“少梦”“缺梦”的一代。他们的成长,始终是伴随着父辈梦想与现实的坍塌,他们目睹一代人的生命、生活状态由“盛”到“衰”。所以,当他们考量自己的道路时,就始终保持着特立独行的姿态,对现实采取的是很“现实”的选择。
班宇在一次发言中谈道:“作为幽灵的小说艺术不依赖于印刷品呈现,它凭借着记忆、身体、技术与知觉,其传递方式像是一次群体性的感染,作者的书写则是一种哀悼,那些描摹与想象均是为了一种‘不可见的可见’,无数逝去的事物及相关链接对于此刻形成反扑、追问与侵蚀,并自由建构,挑动着他者的新旧记忆,从而将未来彻底取消掉,毕竟‘那是属于幽灵的’。”我们从班宇最初的十几个文本看,叙事的主要素材、题材取向和直接导致写作发生的元素,都源自他所倡导的“不可见的可见”,是一种“幽灵化”的记忆呈现,“一种哀悼”。但是,书写很容易形成忧伤的黑洞,明显带有自苦、煎熬、甚至不惜制造放手一搏的虚空,“自传”、自怜的忧伤无以名状,忧伤的压力无所不在,文字成为叙事者的演义,像“肃杀”本身就已经成为隐喻。即使是书写现实,文本似乎也永远摆脱不掉“父一代”对“子一代”幽灵的纠缠。
《冬泳》和《逍遥游》,在一定程度上延展着《肃杀》的内在精神余韵。我感到,这里的“余韵”依然是叙事整体性意蕴的继续铺展,压抑、沉溺的基调再次生发开来。这也是《肃杀》所描述的艰涩生活情境、生命状态的持续“延宕”。“肃杀”不仅构成叙事氛围和语境的氤氲之气,而且浓浓地包裹着人物本身挥之不去的寒冽症候。这种“肃杀感”引发的人的感官、心理和精神与周遭世界的嘈杂、变异、惊悸的串联,搅动起个人处境的空虚和心灵内爆力,而人物由此滋生的“荒寒感”“冷硬”,继而可能会直接导致他们在世俗空间里的尴尬和无奈。倘若进入人物的“内宇宙”层面,“肃杀”则是情感在心理空间的一次次缓慢瑟缩。那么,如何抵御外部情境的这种“肃杀”,以及人物心境的自我挫败感,确实会令“子一代”忧心忡忡,且会触动他们发生不同于前辈的人性裂变。但是,如何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摆脱掉父辈的“原始创痛”,却成为父与子间无法回避的“连环套”。对于“子一代”来说,虽然并不需要以一场决裂或脱胎换骨的方式向前辈致敬、告别,但这个没有积淀,而且精神的脐带无法肆意剪断、尚不懂得灵魂涅槃的“十八岁”少年,却不假思索的就开始“出门远行”了。
显然,班宇的叙述不是某种“殇悼”,也不是事过境迁的轻薄惆怅和深情缅怀,而是直面当下现实命运的个性化“介入”和自我内心独白。班宇的文学叙事,选择东北历史上一个特殊的节点——二十一世纪初的社会经济、当代文化骤然发生激变和转换的痛点。这是曾作为东北工业重镇的“铁西区”衰颓数年之后,成为在心理、精神层面全面波及、振荡又一代人的悠远的回响。只不过,这样的“回响”常常充满着苦涩、惆怅和怅然若失。班宇聚焦的是,在东北老工业区整体衰落的历史情境中,新老两代东北人的内心纠葛和现实境遇,他们内在的存在性的不安或恐惧,像雾霾一样笼罩着身心。班宇以新的审美叙事策略和伦理判断,挖掘两代人内心和灵魂的裂隙和撕扯,将其置入一个崭新的视觉和认知系统之中,捕捉人和事的关键因子,试图在代际之间的转换中架起一座心灵浮桥。
《冬泳》这个题目本身就充满无尽的寒意与萧瑟。这篇看上去像是一个恋爱故事的小说,实质上就是一个平凡的“人生故事”,但它已经无关乎成长,只沉迷于生存世态的描摹。我感到,这篇小说具有明显的“非虚构”性,且有着强烈的消解“可能性”的叙事冲动,叙述“径直”地逼近生活“原生态”真实。这又让我们想起1990年代的“新写实主义”小说,班宇呈现给我们的,几乎就是当年刘震云、池莉等人文本里的“生活流”状态。那么,究竟什么样的叙事,才可能超越生活?这也是当代现实生活的复杂性给予小说写作,给作家的虚构力、想象力提出的巨大挑战。在这里,班宇“以身试法”,他像一个“影子作家”,在不同的文本间穿梭,直面两代人的俗世人生,并且保持着“炸裂”的姿态。现在看,正如王德威所言:“借助叙事的力量为这一地区的过去与当下重新定位,也为未来打造愿景。”如此,我们若将班宇的叙事,连锁到班宇的个人经验,由此再扩展我们的眼界和阅读边界,将其附会到东北乃至民族的创伤记忆之中,无疑,在这里我们就会体味到班宇叙事的非虚拟性。这种“非虚拟性”,貌似是对叙事的虚构和可能性的一种颠覆,但这种“混淆”却极大增强了叙事的深广度。那么,是否可以说,像这类通过感官记忆和精神反思同时发掘的回到生活“原点”的叙事,及其形成的“镜像”,就是“为过去与当下的重新定位”呢?至少,它是对过去的一次重构。我认为,“肃杀”“冬泳”基本上奠定了班宇最早叙述文本的调性,这两个语词里,无不浸润、积淀着砭骨的寒冷。所有的“在场者”,都无法逃避这种无声的萧瑟。班宇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沉淀着一股强烈的北方特有的“氤氲”——寒气。这样的寒气,“建构”起叙述特有的语境、情境和整体叙事氛围,“荒寒”弥漫、渗透在字里行间,刺激并激发起反抗绝望的斗志。《冬泳》涉及这一代人的爱情观、婚姻观、人生观、价值观,班宇以自己的感受力和认知力,竭力地表现出个体生命的挣扎和人物之间激烈的心灵撞击。他以最朴素、简洁的叙事手法,给我们展示出这个时代生活的基本图像。虽然,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他对人和事物鲜明的态度,但充满疑虑的对命运自身和存在逻辑的思考与判断,在或平静,或激烈的叙述中,如潜流涌动,貌似波澜不惊。
在《冬泳》中,“我”与隋菲之间关系的推进,自然缘于个性趣味的相互欣赏和认同,更多还是价值观层面相互磨合的结果。同病相怜,休戚相关,才可能心心相印,主导他们情感的还是精神逻辑的趋同所生发出的“化学反应”。
我忽然听见后面声音嘈杂,有人正在呼喊我的名字,总共两个声音,一个尖锐,一个稚嫩。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稚嫩的声音,惊慌而急促,叫着我的名字,而我扶在岸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跌入冰面,沉没其中,不再出现,喊声随之消失在黑水里,变成一声呜咽,长久以来,那声音始终回荡在我耳边。我一头扎进水中,也想从此消失,出乎意料的是,明渠里的水比看起来要更加清澈,竟然有酒的味道,甘醇浓烈,直冲头顶,令人迷醉,我的双眼刺痛,不断流出泪水。黑暗极大,两侧零星有光在闪,好像又有雪落下来,池底与水面之上同色,我扎进去又出来,眼前全是幽暗的幻影,我看见岸上有人向我跑来,像是隋菲,离我越近,反而越模糊,反而是她的身后,一切清晰无比,仿佛有星系升起,璀璨而温暖,她跑到与我平齐的位置,双手拄在膝盖上,声音尖锐,哭着对我说,我怀孕了,然后有血从身体下面不断流出来。
这是一个极其“开放式”的结尾,其间仍然充满了肃杀之气。诡异的景象,是班宇刻意描摹出的具有引申意和隐喻性的画面。而且,肃杀之中的温情,已经不断地在字里行间隐隐闪烁。一个男人不乏迷茫但却坚毅的内心,呈现出的一丝丝忧伤的同时,亦令人感到些许温暖。在经过这一切肃杀中的恐惧和颤栗之后,“我”正摆脱“幽暗的幻影”,竭力让隐忍和希望的力量再次冉冉升起。所有至暗时刻,都有尽头。
《逍遥游》里,班宇则不断地让我们从一个女性的内心,体察出温度“内外”的荒寒之意。“荒寒”“肃杀”之气,弥散在文本的字里行间。这也与《肃杀》《盘锦豹子》等文本中大量呈现的东北地域特有的“寒冷”,再次构成“呼应”。外部世界之“冰冷”“寒气”,成为渲染荒寒之意的空间场域。许玲玲对冬天的记忆,更是蕴含着丝丝缕缕的恐惧感,这也是她对于世界的整体性感受:
凌晨温度很低,像是又回到了冬天,空气里有烧沥青的味道。我迷迷糊糊,想起以前许多个冬天,那时候我和谭娜跟现在一样,拉着手,摸黑上学,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走着走着,忽然就会亮起来,毫无防备,太阳高升,街上热闹,人们全都出来了,骑车或走,卷着尘土;有时候则是阴天,世界消沉,天边有雷声,且沉且低且长,风自北方而来,拂动万物,一天又要开始了。
很难想象,一位正在接受“透析”的病人,究竟会有一个怎样的快乐的旅行?许玲玲的内心,或者说,她的身心,正在同时经受着“阵痛”和被撕裂的状态。在这里,隐忍,再次成为班宇赋予人物的基本面貌和特征。因此,赵东阳、谭娜和许玲玲,“一男两女”三位昔日发小,三人结伴出游,这也成为病中的许玲玲人生最奢侈的一次旅行。显然他们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一代,他们的父辈没有给他们任何可以“啃老”的资本,个人发展的道路由于诸多因素,刚刚步入社会就坎坷不断,遍尝“底层”的艰辛和磨砺。赵东阳和谭娜,也都有着各自艰难的生活处境,虽然,他们对生活仍然具有那种青春余温尚存的冲击力量,但是年轻一代应有的诗意和浪漫则与他们渐行渐远。班宇笔下的人物,特别是这部《逍遥游》里的东北女孩——“病女”许玲玲,虽然处于困境之中,她年轻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人生正在缓步奔赴死亡,个体生命的欲望还难以消解,但是,她将自己视为一个“幸存者”。她在与两位昔日“发小”出游山海关时,仍不想欠下同伴太多的“人情”,她认为大家都很不容易,总是特别清醒地处理好“人情世故”。班宇试图通过对这位处于人生、存在困境中的年轻女性的塑造,写出“子一代”生命个体在遭遇荒寒时的一颗“勇敢的心”。
可见,班宇这位从“铁西区工人村”走出的青年作家,将从出生至今始终居住的区域,作为小说主要叙事背景,努力沉淀出东北之味、东北之“心”,这是他具有匠心的话语选择。他的叙述,虽然冷峻、荒寒、肃杀,但是潜隐在文字背后的却是干净、动人、温暖的内心和善良的情怀。以温情抵御“肃杀”,抚慰、缓释精神创伤和人性的低迷,这也成为班宇叙事伦理和精神逻辑的起点。
其实,我们还应该特别注意到班宇许多小说对“结局”的处理,进一步充分地感受其叙事的收束力量。这其中,总能让人感到班宇在使出浑身解数“扭转”生活,让人们意识到人物正在将一切彻骨的体验平静、平淡地隐忍,并苦涩地过滤。班宇擅以戏剧性的方式,激活情节的流动,以此实现能够超越庸常的安之若命的灵魂“炫舞”。显然,作家对俗世间事物的理解,是含有较大隐喻性的。他有时愿意以空幻和变形的笔法,“重构”生活的理想和信念,并不直言存在的怪诞、隐忧和荒寒。如《冬泳》的结尾,无疑,这位青年工人的内心,正“外化”出某种不可遏制的生命之力,以内心沉潜、淬炼自身去抵抗肃杀。有时,班宇又会率性地将无尽的情思、无尽的爱恨和压抑,通过人物反常的、富于爆发力的行动,在“激荡”的叙述中显现出对常态的反拨。叙事让人的性格焕发出冲动和隐忍之气而生成洞开的遒劲伟力,逃离逼仄,去打碎不幸人性的荒寒。这方面,《盘锦豹子》是最好的明证。孙旭庭不知道前妻已经贷款抵押掉了他的房子,面对两个“陌生人”前来“收缴”他赖以蜗居的住屋时,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怒吼着直奔两个陌生人。虽然这不是一个充满奇迹性的画面,但是一个人一旦拥有自己守护尊严的气度和精神出口,就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振奋。而在《逍遥游》里,班宇最后描述女儿许玲玲出游归来,因尚且还不到告知父亲的归来时间,她看见出租屋亮着灯光,知道父亲许福明在家里,便挺着疲惫至极的身心,抗住寒冷,静静地在屋外的冷寂里,等待事先计划的回家时间降临。生活、生存的不易,消解掉许玲玲对父亲一直以来的怪罪,让她的内心涌动起人间的爱意和悲悯,真正的人间挚爱永远也不会“绝情”。这与《肃杀》的结尾相近,叙述在汹涌的生活激流中,瞬间获得舒缓的转向,扭结迅即打开。《肃杀》那一对父子,对肖树斌惘然又无奈的宽容,构成一次强烈的伦理“反转”,像一股强大的暖流,覆盖并融化掉人性的冰川。这样处理,当然确需作家深藏于内心的定力,而这一定也是对生活、生命“希望之火”的再次点燃。在《枪墓》里,班宇以“元叙事”的方式,在讲述一对父子的命运同时,更是尽显人物的惨淡命运与环境之间交互叠加的苍凉之寒、肃杀之气。
三年之后,其母与一年轻医生交好,并再次怀孕,便与孙少军离婚,法院将孙程的抚养权判给孙少军,他开始跟着父亲一起生活,这一年里,孙程刚满七岁,默默目送母亲离开,没有叫喊,也没流泪。也是在此时,祖父双耳发聋,城区改造伊始,四面拆迁,他每日处于巨大的崩塌声响中,却置若罔闻,面容严峻,半年之后,祖父去世,葬礼冷清,悼者寥寥,火化前夜,孙少军彻夜赌博,输光现金,没钱买骨灰盒,只得从家中带去月饼铁盒,焚化过后,将其骨灰铲碎,再倒入其中,铁皮滚烫,盒盖上四字花好月圆,孙少军捧着返程,狼狈不堪。
小说的行文刻意简洁、内敛,但令人震撼。好的作家总是能够发现新的洞悉生活的视角,但文本形态及其叙事内涵又是生活本然的存在,所以,作家应该竭力在悖论里发现表象世界背后的残酷与美好。而这些,都成为一切值得敬畏的平凡生命摆脱人生困境的悲剧性书写。对于人性、情感书写的真实性,叙述中故事和情感逻辑,班宇都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小说的故事与情感逻辑。尽管我们在捍卫小说这一文体时,经常将新闻、影视剧等作为障碍物与对立物,因其将粗暴、蛮横的原则与立场迅速注入了社会肌体内部,而小说本应发挥着另一维度的功用,应当超越或者至少表现出不同的认知与读解空间,向着真实、真相与真理挺进,然而,现实情况是,无论作为作者还是读者,我们好像一直在被动地承受着某种规训,被系统所改造,总会陷落到一种显而易见的矛盾之中,即所写下来的是否符合此刻现实生活的逻辑与伦理,而非小说内部的逻辑与伦理。”
班宇还认为:“结局是作者的终点,也是阅读者的终点,但并不是所有人与事物的终点。他们始终并肩,于未知的空白里,去对抗无止境的命运,比我们虔诚,也比我们勇敢……”在这里,我们能够体味到班宇对其文本中人物的敬畏之心。对此,王学谦指出:“人物也是班宇小说美感不可轻视的来源。我们所说的那些细节、语言,很大部分都集中在那些人物身上。这些人物性格及其命运往往具有很大的感染力,吸引着我们,使我们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和万端思绪,从而更深刻地领悟到历史、现实重厄之下的底层人生的卑微、苦难,也看到人性的分裂、幽暗、丑陋和闪光。”而从短篇小说文体层面看,刘庆邦曾表达过他写作时内心的纠结。他说最初构思每一部小说的时候,他的初衷都是要将它们写得美一些,但是,他的笔一旦触摸到现实就会变得异常地紧张,面对现实本身,以及他对现实的深入思考,立刻让自己的写作心态变得严峻起来。而且,最终这种“紧张”的心态,几乎构成他写作的发生。那种“忧愤深广”、惶惑、焦虑,衍生成一种逼视人性和灵魂的目光,使得他直抵生活和人性中的幽暗处,同时,竭力地奔向寻找希望的道路。我不清楚,班宇在叙事的过程中,直面人物所承载的“残酷”存在困境时,是否也处于某种特别的“紧张”的状态或心境,究竟都有哪些缘由导致写作的最初发生,他的神经又是如何依赖某种信念的支撑,将这些“底层”的日常生活拉升到属于自己的叙述语境里,也就是说,班宇是怎样“淬炼”生活和经验的?但我想,一个作家的成熟,或许重要的是体现在他最初对自己表现生活的角度和叙事方向的选择上,也可能取决于个人天分在后天的发挥和施展。对于班宇来说,虽然仅仅只有几年在当代文坛崭露头角的写作经历,但其对个人经验的处理、叙述的策略,即“讲故事的方法”,已经表现得既纯粹又老到,近乎入俗又脱俗。文本“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美学形态,在其叙述中已经得到很好的艺术整合。他对许多情感、心理、伦理、灵魂层面的描述,也大胆得很,不妨说,有些溢出俗世边界的放诞。班宇应该算是那种既有天赋又勤奋的小说家,其文本叙述介于故事和说话之间,情节上不做过分渲染,叙述大大方方,本真而率性,舒舒展展,毫不羁绊,文字里有的是无拘无束的人性,一切都仿佛顺其自然。他写生命和情感的苦楚、悲伤,也常常是“含泪的微笑”,隐忍中不时渗透出人性的微光。他总是以一种坦诚的目光打量人,没有特立独行地去刻意建构所谓“叙事结构”的谨严、完整,却是保持着文本自由、自足而坦然的姿态。
由班宇“东北叙事”文本所呈现出的自由度,我们立刻就会自觉联系到班宇小说的语言问题。我始终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还是语言。一个作家无论具备怎样厚实的文学感受和生活经验,具有怎样的结构力,但最终需要或等待他的一定是某种特定话语方式的出现。可以说,班宇是一上手就找到了自己叙述“调性”的作家。也许,正是叙述里东北方言的强力渗入,弥散出既粗粝又绵长的“空旷”之音,加之班宇个人经验具有一种自明性的执拗,叙事中班宇式的语式、语调、节奏,跌宕起伏,使得他的叙事形态不拘一格,引人入胜。对于班宇来说,虚构的只是事物和生活的表象结构,而灵魂深处的良知,却是永远真实的存在。班宇“东北叙事”所蕴藉的“荒寒美学”特征,体现出其对非人道生活的尖锐审视,对诗性生活和“草根世界”的深度关怀。班宇写出了他们整整一代人的身体、心灵际遇。这里,既有青春话语特有的秉性、气息,更有立足于人道精神标尺的执着坚守。也许,正是以班宇、双雪涛、郑执为代表的年轻东北作家的崛起为起点,东北叙事将向世人展示出“文学东北”的新风貌。
【注释】
①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文学评论》1985年第5 期。
②阎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 我的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4-75 页。
③⑥王德威:《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小说评论》2021年第1 期。
④张学昕:《盘锦豹子、冬泳、逍遥游——班宇的短篇小说,兼及“东北文学”》,《长城》2021年第3 期。
⑤⑦班宇:《幽灵、物质体与未来之书》,本文是班宇在清华大学“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的发言,刊载于“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公众号2021年11月26日。
⑧王学谦:《渴望书写人在历史中的巨大隐喻——论班宇铁西小说的美学魅力》,《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6 期。
⑨参见张学昕、于恬:《如何淬炼短篇小说的经典——刘庆邦短篇小说阅读札记》,《当代文坛》2020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