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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的中年或艰难的成长
——关于邵丽的近期作品

2022-10-20黄德海

扬子江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金枝婆婆母亲

黄德海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看起来波澜不惊的生活,什么时候就有了一个意外的停顿,平常流水一样遵从惯性的节奏,在这样的停顿里有了变奏的部分。当然,停顿只是一个比喻,其实质是因为外界环境的某些重大变化,让人脱离了行动和思维的日常状态,视野不再被捆缚于每天面对的工作和人事,或者抬起眼看看未来,或者回身去看看来路,心中有了些跟以往不同的想法,原先因为无法集中精力而沉入往事迷雾中的桩桩件件,忽然清晰起来,似乎有了可以理解的迹象。如果置身如此情境的人是个写作者,她或他恐怕要忍不住坐下来,讲述那个逐渐清晰起来的世界。

我猜想,邵丽这两年连续写作出版的《天台上的父亲》《黄河故事》和《金枝》,就跟这样的一次停顿有关。作为中篇的《黄河故事》收入《天台上的父亲》,改写后以长篇单行,主线是子女与父母的纠葛;《天台上的父亲》收中短篇小说十篇,主题大半是子女与父母的关系,部分篇目关涉子女与下一代的相处(这本小说集里的有些篇目,写作时间要略往前推,但关注的问题相似);《金枝》更进一步,时间跨度加长,上涉及祖辈,下涉及孙辈,代际关系尤其复杂,其间的恩怨情仇更为错综。

这些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我走到阳台上向远处张望,雾中的风景更具有流动性。如果静下心来,能听到河水的响声。在那种响动里,我在害怕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又说不上来。……我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放眼望去,政府家属区几乎所有能看得到的房间都亮着灯。……所有的幸福都那么易碎,轻轻一碰就伤痕累累。”《大河》中的这段话,几乎可以看成邵丽近年小说中人物和人物关系的隐喻——不够透明的往事和当下,生活的长河里隐藏着让人害怕的东西,仿佛自家和别人家房间里的灯光,外面看去宁静祥和,打开来却伤痕累累,就像看起来稳定幸福的日子,其实脆弱到经不起轻轻一碰。

也果然是这样,“天台上的父亲”执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大河》里婆婆咄咄逼人,“风中的母亲”浑浑噩噩,《李夏的夏天》中母亲毅然抛下女儿,《北去的河》里父亲对女儿的选择不解,《黄河故事》则有无志气的父亲和强势的母亲,《金枝》更不用说,是代代累加的仇视和怨念——哪里有什么幸福可言,每个人只好学着把自己的伤口折叠起来,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即便是《春暖花开》中的师生关系,《节日》《亲爱的,好大的雪》《树上的家》里的夫妻关系,偶尔闪露出一星半点的温暖,也往往掩盖不住骨子里普遍的荒寒。

在一个访谈中,邵丽曾说到自己小说写作的三个阶段:“第一个是我刚刚走入作家队伍的时候,喜欢写那些虚无缥缈的小情小感,离真实的生活很远,以《迷离》和《寂寞的汤丹》为代表。第二个阶段是在我挂职锻炼之后,就是评论家们所谓的‘挂职系列’小说,离现实非常之近,以《刘万福案件》和《第四十圈》为代表。第三个阶段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对家族历史的梳理,以《糖果》和《金枝》为代表。变化的根本原因,在于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和反思你的历史和现实,接受生活对你的最终安排。”我们讨论的近期作品,大致属于第三阶段的范围,不管生活准备赋予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形状,作者或叙事者“我”都尝试着面对乃至接受。

或许,这就是第三阶段邵丽有意选择的写作方式?不回避问题,不逃避艰难,不把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堆,而是凭直觉感受生活扑面而来的尖利棘刺,揭出现实在某一层面的残酷真相。不刻意美化,不有意拣选,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就已经有了充分的立足空间。不过,稍微深入推敲,我们上面的描述就显得并不完整,小说里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没有论及。或许,乍看上去如此千疮百孔的生活,只是邵丽书写的一个侧面,以上的描述只是这些小说显见的表层,还有更复杂的生活和认知方式,隐藏在这一切背后。

在《喜剧演员》里,格雷厄姆·格林借人物之口说,一个人前二十年的体验,覆盖了他的全部经验,其余的岁月,只不过是在观察。头二十年的生活大约真有种类似基因的功能,会让我们在看到一棵参天大树时辨认出种子的形状。有意思的是,人们往往忽视这句话里面提到的“观察”,从而也一并忘记格林在另一处说过:“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时观察世界,一辈子只有一次。而他整个写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庞大公共世界,来解说他的私人世界。”只有在使用公共世界解说私人世界的意义上,“观察”才不会沦为沉溺于过往的借口,而是变为重新理解的开始。从这个方向来看邵丽近年的作品,显见表层之下隐藏的生活和认知方式,就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稍稍留心,我们就会发现,邵丽上述作品的叙述者,几乎毫无例外是中年人,或者已经接近青年时代的尾声。除了某些拒绝长大的人,作为事实或叙述里的中年人,恰恰处于一个难以避免的过渡时段。这是一个怎样的过渡时段啊,要不断努力消化父亲的执意自杀,要试着理解不可理喻而绝难改变的婆婆,要从记忆深处打捞投河的父亲和冷酷的母亲,要揭开时代刻写在父母身上单调刻板的封印,甚至要尝试接受丈夫显而易见的冷漠和人所共知的出轨……那些年少时轻倩的美梦、年轻时壮阔的理想,仿佛在中年时都默默走远了,留下的只是一地鸡毛的烦心生活。与此同时,这些作品里的绝大部分中年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将把怎样的生活状态传递给孩子们?

相对来说,事实或叙述中处于青年时代的人,可以不管不顾,一往无前地沉浸于自己的私人世界,把自己头二十年的体验作为认知世界的唯一方式,如果庞大的公共世界不开拓一条对其友好的道路,则有理由陷入暴躁或忧郁之中。反过来,事实或叙述中处于老年时代的人,则可以凭借时间的馈赠悠然自得,把自己的私人世界理所当然地与公共世界同构,按照已成的惯性在生活中行驶,阻挡者不是忘记了传统就是肆心而为——当然,以上只是笼统的描述,例外或许才是小说写作中最值得期待的。那些在邵丽小说里已入中年的人物,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一个必然的临界点,或者出于自我保护而撒手不顾,或者选择承担而坚毅走入生活的深水区。

在邵丽这些作品中,自然有撒手不顾的情况,比如“风中的母亲”在丈夫去世后近乎本能的听天由命,比如《李夏的夏天》里再婚的母亲出于理性对李夏过于稀少的爱意,比如《大河》中可以照自己的方式随时中断某种生活状态的林鸽。那些更决绝离去的人,原则上不属于中年行列,“天台上的父亲”离世时已是老年,《黄河故事》中父亲投河时还算得上年轻。当然,这仍然是笼统的概括,大部分情形下,邵丽笔下作为主人公的中年人,不会轻易中断延续中的生活,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刻。从阅读感受来说,恰恰因为这不轻易放弃的态度,才让我们有可能看到更为深入的生活。如果坚决一点,我其实很想说,这种不轻易中断生活的态度,既是小说人物的,也是作者本身的。

在现下这个社会,如此表现几乎可以称为难得没错吧?照某些(如林鸽般)理直气壮的说法,如此缺乏自我的生活态度,既不符合形成已久的现代正确(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不从属也不该迁就任何人),更对自身不够有利,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不过,正确不正确是理论上的规划,未必能够处处对应瞬息万变的日常。千头万绪的生活难以用一个方式说清楚,不妨先来看看,这种不轻易中断的态度,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实。

《大河》中开始出现在“我”眼前的婆婆,固执、激烈、没有隐私观念,一切行动都照自己的心意。熟悉她的儿子也即“我”的丈夫说:“母亲即使一生都在错,但是也一定要把错事办对。她从来不向任何东西屈服,既不向错误屈服,也不向正确屈服。”公公退休后,婆婆带上他,毫不客气地进驻她大儿子,也就是“我”家,并顺理成章地按自己的方式安排生活:“婆婆迅速占领家庭主导地位,特别是厨房,吃喝用度全凭她说了算。吃什么菜什么饭,以及饭菜制作方法,她全盘掌管。……她儿子的家,理所当然就是她的家。”面对这样的婆婆,“内心不委屈不憋气是不可能的”,可“我”却根本没法跟她讲理,只好不断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我越来越少说话,不交流,跟着她当媳妇,整天得小心翼翼,唯恐有哪一点做不好让人家笑话”(61-62 页)。

面对这样的婆婆,一个传统家庭出身并接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不得不处于两难之中,既不能对她的一意孤行视而不见,又不能因为她的表现轻言离婚。那些累积的委屈,会在某些时刻冒出头来,“河堤上生长着茂密的茅草,我一根一根撕扯着它们。我喜欢听它们折断时的声音,很脆,很甜,也很伤感”(81 页)。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发泄时刻安慰了心底深处的某些东西,转过头来,人恢复了点儿力气来面对令人烦躁而持续不断的日常。慢慢地,婆婆的某些内在特质从生活的缝隙里冒出来,耐得住艰苦的日子、顽强的生存本能,甚至好学的天性:“为了弄清楚路牌、广告等各种用文字标示的东西,她开始学识字写字,那时她已经快七十岁了。一年下来,竟写了十几本,字也学会了不少。儿子为了鼓励她,让她把家族的历史写下来,说我写小说用得着。她废寝忘食地写了半年,拿给我看。三个笔记本,写得满满当当的,就是没人看得懂。”(83 页)

这不是未经世事的人写的小说,婆婆的积极表现,只是极其偶然闪现的时刻,她不会陡然改变自己的性格,因此结尾不可能是大团圆,当然也就不会是婆婆和“我”分别做出改变和让步,从此一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日常仍然是那个日常,大大小小的矛盾和冲突依旧不时爆发,只是“我”学会了积极一点的接受:“其实从内心讲,我感谢公公葬礼上她对我的爆发。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深深地嵌入对方的生活之中,这比客套更让我放松。我从来没有指望过婆婆能反省,倒是我越来越多地反省自己。……婆婆充其量是河里的冰凌,九九八十一难的破碎,她依然成冰,也决然地透明。反倒是我,千万条地计较,纠缠不过就貌似忍让地漠然,视而不见。”(127 页)

不止《大河》,《天台上的父亲》中的“我”,父亲去世前要承受他抑郁带来的压力,去世后则要练习理解他的自杀;《黄河故事》中母亲非常强势,即使后来跟“我”住在一起,也始终对“我”不满,更认可和偏向其他孩子;《金枝》中父亲因为“我”幼年时不小心犯的错误,始终对“我”冷冰冰,直至去世也没有建立起温和的父女关系。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家庭没有四分五裂,依赖的或许正是“我”顽韧的坚持。这大概就是事实或叙事上的中年人不得不面对的命运吧,他人和世界都不可能彻底改变,说不定轻微的改变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就只好试着用自我的忍耐撑出一方空间,勉力延续这不尽如人意的生活。

在一个容易轻言放弃的时代,这样的忍耐大概可以称得上一种品质了。不过,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单纯的忍耐太过压抑,容易导致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在邵丽的小说中,那些忍耐的中年人除了阶段性的失眠和气愤,似乎并没有变怪百出的心理问题,甚至反向地理顺了自己的精神状态。这一切,有赖于上面提到的反省和由此带来的叙事者本身的成长。正是因为有这样人到中年的艰难成长,忍耐才不只是单纯的忍受,而是理解之后特殊的耐心。有了这样的耐心,生活之河才流淌得更为畅快,而不是处处滞涩,那个因为此前反省不足而锁闭的世界,也才打开了自己更为开阔的那部分。

《黄河故事》的中篇版本里,有一个没有名字的表嫂,跟表哥结婚生女后去了南方打工,“头几年一年还回来一两趟……后来过年也不回来了。再回来就是要求办离婚,家产一分不要,女儿也不要,只要一张纸带走就行了”(301 页)。站在“我”的立场看,这差不多是个没有责任感的女人。到了长篇版本里,这个表嫂不但有了名字,而且有了属于自己的完整故事。她在城市的辛苦和挣扎,她半被动半主动改变的性爱伦理观,她对女儿的想念和新婚姻的幸福,都在这个故事里得到了呈现。那个原本在中篇里面目不清,甚至不小心会被当成负面典型的表嫂,因为有足够的篇幅为自己辩护,展现出自己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一面,成了一个饱满的人物。

当然,角落里的人物未必在每个作品里都有机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不止如此,乍看邵丽的这些作品,无论是“天台上的父亲”的一意孤行,《大河》里婆婆的浑不讲理,还是《黄河故事》中母亲一以贯之的强势,《金枝》里父亲在家庭关系中的袖手事外,似乎都绝难找到为之辩护的理由。不过,在度过最初的艰难之后,“我”的耐心起了作用,以往隐藏在这些人物生命角落里的过往或隐衷渐次浮现,封闭在表象之后的原因慢慢显豁,他们人生的拼图有了较为完整的贯穿逻辑。“在一出好的戏剧中每个人都是对的”,在一部好小说中也同样,因为每个人在自己的逻辑里都有圆满的可能,这才会有丰富而不是单面的形象,并由此牵连起属于每个人的深邃世界。

《天台上的父亲》里,父亲退休之前,虽然对人低调谦和,却对子女淡漠忽略,退休后又变得暴躁易怒,“他的生活圈在慢慢缩小,像一个剩馒头,在变干,在缩水”(5 页),以致后来发展为随时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对子女的淡漠,直到后来子女也不敢提起,“害怕提起这样的事情时,被父亲淡淡地打发,让我们受第二次伤害”(15 页)。而当父亲决意自杀之后,看住父亲就成了母亲和子女的责任,时间和心理压力一时俱至,哥哥和妹妹的生活被搅扰得混乱不堪,“我”则在一年多的看防后“几乎抑郁了。夜里莫名其妙地惊坐起,就再也睡不着了,整夜整夜地大睁着眼,大把大把地掉头发”(7 页),不得不暂去妹妹的城市发展。这样的情形让人无比担忧,来看望父亲的朋友沉重地说:“这样子拖下去,谁都受不了,也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最终会把一家人拖垮的。”(20 页)

父亲的纵身一跃,或许对精神日渐萎缩的自己是个解脱,却并没有把家庭从被拖垮的边缘拯救出来。在父亲的葬礼上,子女们互相回避着,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尤其是因为夫妻吵架而没有尽好看护之责的哥哥,在父亲死后更是郁郁寡欢,“每次回家都坐在他的房间里,半天也不出来”。一次借酒发疯,哥哥“先是指责我,说我离开这个家到妹妹那个城市去,完全是因为想逃避,不想承担责任。然后他又指责妹妹,说她是老公的家奴,天天把孩子圈在自己身边,完全被自己的小家给绑架了”。随后,他接近崩溃,失声痛哭:“是我杀死了父亲!是我们联手杀死了父亲!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爱父亲,心疼父亲,害怕他死。可是时间长了,我们还有耐心吗?我们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可是,父亲呢?谁管?谁管?”(24、25 页)

情绪失控的问责和决意离世的选择一样,都未必是解决问题最有效的方式。一个人去世之后,遗留的问题并不会消失,那些有生之年未能解决的部分,需要在世的人设法理解和分担。“一直到我坐在回去的车上,我才感觉到我与父亲的各种联系,不是因为他的死而中断了,而是相反,像突然通了电似的,那些生动的场景、杂沓的细节,纷纷扰扰地来到我面前。”(12 页)借助这样的清晰回忆,父亲很多不可解的事情,就有了自身的情理线索。比如父亲对子女的淡薄,是因为被下放到偏远的部队外营地,“在那样的时代,又是那样的环境,我们是父亲为数不多可以忽略的人吧。除了自己的亲人,父亲必须对所有人、所有事情小心翼翼”(14 页)。比如父亲退休之后的委顿,“曾几何时,他是那样风光。但他的风光是附着在他的工作上的,脱离工作,怎么说呢,他就像一只脱毛的鸡。他像从习惯的生命链条上突然脱落,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别人。除了死,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16 页)。

这样的思考和理解,缓解了由父亲的淡漠和自杀造成的后辈心理压力,但仍然有些阴影作用在人身上,一如哥哥的心结。直到有一天,母亲拿出曾嵌在父亲心脏附近的弹片,“再往里挪一点儿他就没命了……过去咱家最困难的时候,每当我想不开,你爸就把它拿出来搁在我手里,说,看看这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随后,母亲表示,她知道父亲走向天台的事,却没有阻拦,“我觉得我对得起他。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成全他,最后一次按他的意见办”(31-32 页)。母亲承担了对父亲看护不周的责任,但“我们也不会这样去想,至少我不会。我们知道母亲对父亲的忠诚和爱,而且,我宁愿相信她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哥哥,她不想让我们家最后一个男人,再爬上天台”。母亲究竟为什么这样说,没有办法知道,但“事情只有这样想,对生者和死者,才是最好的安慰”(32—33 页)。或许可以这样说,不只是事情和对事情的解释,包括此后对事情和解释的理解,一起分担了人世的忧劳,让人在世间可以稍稍得到喘息的机会。

不是事情本身和对事情的解释——这是可以观察的,而是对事情和解释的理解——格林意义上的“解说”,才是叙事者成长的关键。在成长的过程中,叙事者“我”要先摸索自己性格中可能造成矛盾的因素(比如《天台上的父亲》中“我”的迟钝、《黄河故事》中“我”的要强、《金枝》中“我”的控制欲),同时在与人相处的不适中不轻下判断,而是尝试着理解对方行为的原因,不把所有的差异都推到对方蛮不讲理那边,耐心找出这些差异可能的沟通方案,即便后来仍是维持原状的结局,最终的和最初的原状,已经有了本质的不同,起码有一个人自主选择了与人相处的方式——这个自主的选择,才是人世裕如的缝隙,能供人稍微从容的喘息。人到中年,原本对人对事的理解早已成形,却因为生活的变化和环境的复杂,不得不调整已有的认知,就仿佛一棵壮年的大树要改变自己的伸展方向,其难度可想而知。

从前面谈到的耐心到这里几乎是不得不然的成长,叙事者“我”并非习见所谓失去个性的过程,而是收获了切切实实的能量反馈。起码在《天台上的父亲》里,因为这个真切的认知变化过程,父亲自杀前后带给家庭的极度动荡得以部分缓解,虽然并非彻底地解决,却有了继续过下去的可能。《黄河故事》里,“我”忍受着母亲的偏心与责骂,却也暗自愤恨,委屈不已。随着时光慢慢过去,在给早逝的父亲寻找墓地的过程中,“我”梳理清楚了母亲的性格根源和选择标准,也发现了母亲对“我”极少流露的温情一面,并经提醒后意识到,自己后来也不过是用表面的孝顺来实行潜在的报复。最终,“我”意识到,“母亲,我是恨着她的。可我恨了多少年就爱了多少年;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我心里某些冷硬的东西在松动,好像沉积了几十年的冻土层在慢慢融化”。融化这几十年冻土层的,正是那个艰难的成长带来的能量。

这样的理解,在《金枝》中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因为父亲和母亲经历的时代更复杂,伦理关系更纠缠。父亲完成了祖母安排的婚礼后,追随祖父参加革命,后与母亲相爱并结婚生子。没料想,祖母之命的婚姻有了女儿,此前的妻子也誓死不离嫁后之家。此后,父亲两段婚姻各自的子女又有了后代,并在长大的过程中有了交集和冲突,关系越趋复杂。更不用说,如此长的时间跨度,社会形态发生了数次重大的变化,每代人都跟自己置身的时代形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既有身不由己地跟从,也有干脆直接的选择,由此形成了固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改变为难。身处复杂代际关系中的“我”,既要面对上一代的遗留问题——父亲对自己的冷漠、母亲对自己的不够亲近、父亲此前婚姻中妻子和孩子的纠缠,又要学习处理与同辈和下代人的关系,事情千头万绪,关系千丝万缕,没有什么可以一言而决。

这样的复杂情形下,“我”没有停留在以自己的眼光看所有的问题,而是通过不同视角切入不同人的故事,慢慢部分理解了父亲和母亲,也对父亲此前婚姻中的妻子和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代有了新的了解,最终在各种碰撞和交流中意识到了自身的问题。与此同时,“我”也在对他人和自身的了解中,对后代有了深入的认识,部分避免了在与后辈的相处中重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传递出与上代不同的生活状态。正是因为有了这样艰难的自我反省和成长,父亲和母亲,包括与己有关的各种各样的长辈、同辈和下辈,都在“我”的叙事中部分建立了自己的因果关系,有了“对”的可能。

因了这可能,那些干净明亮的日子,如同仿佛生来就经年不变的母亲,在记忆里复返为年轻,鲜活地再生于文字之中——“走到村庄前的小河边,她说走累了,要下去洗洗脸。洗完脸,她索性把鞋和袜子脱下来,把脚放进河水里。沉静了好大一会儿,她突然嘿嘿嘿地朝我们笑起来。她说,脚好痒痒。我小时候,就喜欢跟着你姥爷出来网鱼。那时候,鱼可真多啊。”

用如此的中年耐心和艰难成长,为前代留下哪怕片刻闪耀的身影,为后辈哪怕开拓一点宽舒的空间,是不是已经够得上让人珍重?何况,那个过渡中的自我,因为耐心的能量反哺,并没有被日常的琐碎淹没,而是已然在岁月的风雨中焕然一新。

【注释】

①邵丽:《天台上的父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64-65 页。此后凡引此书,随文标页码。

②舒晋瑜:《邵丽:想把父亲从“天台”上找回来》,《中华读书报》2021年11月17日。

③朱天文:《黄金盟誓之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 页。

④德国剧作家腓特烈·赫伯尔语。转引自[英]迈克尔·弗雷恩:《哥本哈根——海森伯与玻尔的一次会面》,戈革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142 页。

⑤邵丽:《黄河故事》,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7 页。

⑥关于《金枝》的叙事视角问题,参看程德培:《父之名:前世今生辨金枝——评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收获》长篇专号2020 冬卷。

⑦邵丽:《金枝》,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271-2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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