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散文作家的自述
2022-10-18刘星元
刘星元
对你而言,写作是靠着阅读“进阶”的——你吸收了书里的“仙气儿”,却把实物之书砌于脚下,当作“进阶”的台阶。但你应该明白并警醒,那些被你和你的阅读淘汰的作家,并非一无是处——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开启了你对文学美的认知;是他们的某部作品,疏通了你淤堵不前的写作进程。这些在你人生的不同阶段与你为伴的作家和作品,在你的某个写作阶段里对彼时的你的影响,往往会超越你目前所推崇的最优秀的作家和作品。这与作品质量无关,却和当时的你与作家和作品所构成的匹配度有关。
若是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你绝不会因为与布罗茨基、福克纳、马尔克斯这些人相遇而感到欣喜,相反,你或许会极为厌恶这些胡子拉碴、说起话来云里雾里的作家。鲁迅先生便是个例子——中学阶段,他是你不得不一次次相识并被逼深交的人物,若不然,语文老师不同意,各种试卷不同意,你的考试成绩也不同意。你于各类逼迫中认识了他,这相识让你痛苦。但那时候的你绝不会想到,十多年后,当所有的外界逼迫隐遁于往日的记忆中之后,你将会重新理解鲁迅和他的作品。
那些被你和你的阅读淘汰的作家和作品,皆是你的地基,你的文学审美能力是在与他们的不断告别中渐次提升的。
生活永远是一座富矿,它浓缩于你的身体里,等待着你喊一声“芝麻开门”,等待着你前去攫取。而写作既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手段,你将用它对自己不断压榨,不断释放。就写作本身而言,你将承受体力与脑力的双重挤压,这挤压让你劳累,使你疼痛。同时,写作亦是一种无声的发泄方式,它将全部或部分地释放你的委屈、耻辱、疼痛……
然而你也应该警醒,没有任何人的生活是一座掘之不尽的矿藏,你需要用各种辅助手段不断充实自己的储藏量,或者对矿藏进行较高层次转化使用。初始写作,正是你刚开始对生活下手的时候,你觉得有那么多东西值得写,你还觉得有那么多素材正在翘首等着你去写。但是短短几年后,你便会发现,你已经把能写的写完了,手停顿于键盘之上,脑中既是空白的也是混沌的——你不知道要写什么,将如何写下去。
从素材的丰富到素材的匮乏,中间会有一个迷茫的停滞期。停滞期往往意味着写作的死亡,因能源告急而空守直至死亡,但也往往意味着绝处逢生,造成两种不同结果的关键是,你能不能挺过这个阶段——你需要一个因长久的思考而挤冲出的顿悟,你的视野将因之开阔,新的征程将由此开启。
聊到写作,聊到文学,许多人往往是感性甚至是神性的,你的感知层次太低,没法识破,这里面确实有玄虚,或者有些人在故弄玄虚。我明白你的态度,你并不是否定以感情或神性来诠释写作的观点,而是忧心于几乎找不到理性因子对于写作意义的描述。如果非要说出影响写作因素的配比,你肯定会承认感性以及神性要大于理性,但是你肯定也明白,过度依赖感性或神性,便摒弃了理性。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觉得你首先应是一名不断向熟练工请教的学徒,只有这样,你才能晋升到熟练工。也就是说,至少在当下,技能拙劣的你应将写作视为一种技艺。
我记得你说过,你祖父是一名老木匠,手艺虽不算精湛,但在本乡本土,也算是行内领先了。七岁到十二岁这段时间,周末或寒暑假,你总跟着祖父走街串巷卖手艺。你说你忘不了他的刨花手艺,你从祖父那里知道了“刨花”这两个字,可以是动词,也可以是名词,当它身为动词的时候,你喜欢看祖父用刨刀刨花;当它身为名词的时候,你则喜欢看祖父用刨刀推出的刨花。一块木头上是怎样卷起波浪的?祖父会告诉你答案,因为他懂得木头的全部心思和秘密。刨刀与木料相遇,木质的波浪就会从刨刀的刃前翻卷着跳出来。刚开始,因为木料需要修整的地方太多,刨刀的开口要宽一些,手臂的推动也要更有力,这时候,把刨刀一鼓作气地从这头推到那头,长条大波浪就涌了上来;不久后,木料逐渐平整起来,工序也由“修整”转向“修饰”,这时候就需要把刨刀开口调窄一些,推动刨刀的动作要轻,幅度要缓,刨出的波浪也开始变得薄如蝉翼。
许多人把完成度高的作品归功于灵感,为了巩固论点,甚至还抬出了一些远到中世纪人物的事例。例子本身没错,例中人本身也没有错,但举例子的人错了,他错在企图将高段位文学选手的故事,普及到每一位写作者身上。你不要相信灵感,至少不要相信那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条件支撑的灵感。你要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灵感,只是乍现的光束,片刻之后,一味迷信它,你将陷入更为浓重的黑暗之中。那一时的启迪或爆发力,或许会激励你写出一个好句子,抖出一个不错的机灵,但很难支撑你完成一篇好文章。
支撑你长久的写作生涯的真正灵感,其实是一种类似合金的东西,是诸多“杂质”共同的熔合和重塑。它必须经由经验之火的熬煎,必须用纯熟的技艺加以培育,作为一名想要长途跋涉的写作者,与其苦等灵感施恩,不如不断磨砺自己的技术。
对同等层次的作者而言,占有独特的题材自然是好事。然而,我们大多数人以及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无特质可言,想要从题材上获得优势,并不是人人可为的事。而且,在更为开阔的写作园地里,独特题材对于写作成败的影响,将会变得略等于无。
可以用小说举个例子——无论是那些名篇佳作还是那些拙劣文章,如果将它们从数以万字甚至几十万字,压缩到几百字,只留下一个故事梗概,便会发现,故事并无明显的优劣之分。很有可能,那些原本劣质的文章经过压缩后,要比佳作的压缩版出色一些。
这也告诉你,那些被日常生活、散漫时光忽略或者抛弃的可视为“边角料”的小事物、小片段、小情节,依然存在其价值,只是需要你用自己的能力打捞。但你很少这么做,因为你目前尚不具备敢于书写最普遍的事物的能力,你怕自己被人家看出你是个投机取巧者。
散文不是乖孩子,散文创作也不是修剪乖孩子的过程。古玩行里,那些精美的仿制之作,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再怎么精美,也只是赝品,求的是一个“像”字,求的是把这个作品本该与众不同的那一点尽可能地抹杀掉,让它可以具备最极致的替代品的身份。然而,“像”永远只能是像,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这样说不知道是否妥当。
好的散文或许不是规矩的,不是严整的,而是要呈现出突兀的合理质地,因此,你应该关注一下自己文章里那些节外生枝或旁逸斜出的部分。那些看似突兀的部分,复制了你不完美但却独特的思考,营造出同样不完美但却独特的气息。
你应该尝试着让自己的写作过程和作品旁逸斜出,它或许会暂时打乱了整篇文章的结构,就像是一条决堤改道的河流,自身的固执不允许它规规矩矩地流淌,那么,它爱怎么流就怎么流吧,唯有这样才能保持它的野性和偏执,唯有如此才能流出它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样子。
文学从来都不是科学,不是数据和规律。文学的“真”是真诚,是心有体己或体人的快乐、忧伤,甚至悲悯,写作者要站在你要书写的任何一个事物的位置上思考。人类自诩万物之灵长,动辄想为万事万物代言,但往往可能是曲解。可即便是曲解,也总比无视要好。
时至今日,很多作家和批评家都还在言说,散文这一文体要绝对真实。作为创作者,不应被文体所拘束,不能躺在笼子里雕琢事物。但这并非是说散文与诗歌、小说、剧本没有任何区别。相比其他文体,散文的文风是生活化的,是内衣,并不要求好看,但要舒服。当然,好看更好,赏心悦目,谁会不喜欢呢。你要相信,散文是可以虚构的,但是要符合生活的逻辑,要匹配你所刻画的人物、事物、环境及事件发展顺序等。
你还记得自己做业余编辑时的经历吧?那些文章摆在你面前,接连不断的问号让你心烦意乱,层出不穷的感叹号让你哑然失笑。你不明白原本语言平实的文章,为何要用那么多的问号和感叹号。或许在作者看来,这些标点符号可以“挟持”并释放那些高浓度的情感,可以让每个读者都能感同身受,然而现实情况是,它们的功效恰恰事与愿违。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你应该更能体会到那些灌注了强烈感情的标点符号,是如何毁掉一篇作品的。所以,要冷静,要内敛,要把高浓度的感情溶解于语言叙述的暗流之中。
很高兴,你认清了自己与不同文体之间的契合度,找到了自己喜欢并适合的文体。我知道你写过小说,好像还发表过几篇,但那些东西实在是太拙劣了,所以你最终放弃小说写作是对的。你还曾写过近十年的诗歌,直到2016年你觉得诗的表达方式已经不太适合你了,或者说,你已经意识到自己无法写出优秀诗作了。你的生活、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催促你走向了散文创作,走向了更为匹配你的文体。
其实,你并非散文的天选之子,只是小说和诗歌的弃子,是慈悲的散文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你,让你如插班生一般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学习的机会。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应该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清醒的认识——你只需要在自己技艺许可的范围内,尽心尽力写好每一篇文章。
父亲常对你说,树挪死,人挪活。文学是人学,因此,不断尝试转变素材、转变风格、转变视线、转变思维方式、转变语言表达方式,不断地“见异思迁”,是有必要的。
文学作品是在美学和语言的基础之上,搭建起的生活和思想的进程表,而不是简单的流水账。当一个人处于不同的年龄阶段,经历不同的人生风景,其感悟也绝对不同。一个诚实的写作者应该是多变、善变的,每一次转变都会暗合他的人生阅历和思悟。当然,这种转变或许是语言上的,也或许是内容上的,更多的则是思想上的。以此及彼,反观一成不变的写作者,反而应当引起你的警惕。初心不改、矢志不渝是碍于情面的评论家的说辞,潜台词往往是“重复”二字。散文作品一旦被卷入重复的怪圈,虽看起来写得深沉或悲悯,但其实早已与社会、与生活、与自己脱节,陷入了虚无的咏唱或呻吟之中。
以上观点,有些是名家高论,有些则是我的偏执之词。任何事物都是动态发展着的,任何观点都将会被新的观点击破,何况这些话只是出自一个几乎没有创作实绩的作者之口。请原谅我的考虑不周或表述不清之处:尽管有些地方说得斩钉截铁,但这并不意味着非黑即白,就如我说技艺的重要性,但我并不排斥热爱对于散文创作的助力;尽管有些地方说得模棱两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只是在和稀泥,不想把真知灼见呈现出来。
幸好,这只是一名散文写作者对自己的告诫,并不能对其他同人造成哪怕一丁点儿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