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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半是野兽
——《山月记》与《饥饿艺术家》比较阅读

2022-10-17林诗云

名家名作 2022年10期
关键词:兽性卡夫卡饥饿

林诗云

黑格尔对“异化”的定义更多在精神层面,即精神变为它自身以外的事物。齐美尔对“异化”的关注,体现于他关注社会制度之于个体的支配力量和人际关系日益增长的非人格性。描写“异化”的作品也往往是关于“变形”的文学。在运用“变形”手法的作品中,作者适度改变事物原貌,将事物抽象化,突破生活的范式和逻辑,带给读者哲理性思考。

中华民族富有想象力,中国传统文学中,不乏变形艺术。如神话中人首蛇身的女娲、民间故事梁祝化蝶等。20世纪西方文学也出现了大量描写人变形或精神异化的文学。《山月记》与《饥饿艺术家》,一个是真实变成了野兽,一个是在他人眼中被当作野兽。两篇小说都是20世纪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以人的“异化”为主题。本文将通过浅析两部作品思想内涵、表达艺术的异同,管窥20世纪“异化”主题小说的基本特征与两位作家对存在的思考。

一、人物形象塑造与现代性思考的异同

(一)《山月记》

中岛敦想要表现的是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自身内部的三种矛盾,以揭示人性的复杂。具体表现为:个体的孤高与污浊的物质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矛盾、个体自我价值的实现与承担家庭责任的矛盾、自尊与自卑的辩证关系。而三对主要矛盾其实都是李征性格的缺陷引发的。因此,把《山月记》的故事概括为性格悲剧有助于更好地理清小说的其他矛盾冲突。

1.李征的性格缺陷:怯懦的自尊

《人虎传》中,李征与寡妇私通、纵火杀人,沦为老虎,主题在于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价值观——在中国的封建社会,违背封建礼教,终将受到惩罚和报应。

中岛敦则立足于人变虎的故事情节,对小说进行了创造性改写。他挖掘李征向往仕途、热衷功名,但孤傲清高、不甘与世俗为伍的性格特点,在《人虎传》的对话基础上增加了大量剖析自己性格的坦白,塑造了一个恃才傲物、妄自尊大,想要闻名于世而又鄙弃世俗、不愿投师访友的李征形象。而《山月记》的现代性思考,也正是体现在李征自尊又自卑的心理描写之中。

中岛敦着力刻画李征性格的几对矛盾。最突出的矛盾 便是他恃才傲物的性格与理智、人情的矛盾。“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李征对自己性格傲慢这一缺陷并非没有自我认知,正是由于他意识到自己性格的缺陷以及对自己周围人的伤害,他才会在自负的同时感到自卑。

在仕途上,他想要衣食无忧,但又不齿与才华不及自己的人共事。这种精神与物质的矛盾是涉及他生存的根本矛盾,也是导致他终日郁郁寡欢的主要原因。李征为了保持自己在污浊物质世界中不被侵蚀的清高精神,从立功转向立言,希望以诗文扬名。但是,这又谈何容易?他想花心思雕琢诗文,又怕荒废事业、冷落妻儿,故不敢尽心于文艺。又由于自己地位低下的羞耻感,李征逐渐失去对自己才华的自信。然而,他依然不改自己狂傲的缺陷,又只想依凭自身敏捷的才思,不肯切实努力,因而他的作品总显现出“在细微之处欠缺点什么”。

而对于自己性格缺陷导致的命运悲剧,李征将一切不幸归结于宿命。他认为人生来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也是万物生灵的宿命。这说明,李征虽然意识到自己性格存在缺陷,却并不认为是性格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他怯懦的自尊对自己性格缺陷的维护,也是最后的自傲。

2.变虎的内涵:道德去人性化

《人虎传》选择老虎作为李征变形的对象,其中蕴含了中国哲学对禽兽与人类区别的思考。而中岛敦沿用了人变虎的框架,就是继承了《人虎传》原著的汉文格调与文化意义。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野兽代表着蒙昧、没有良知。兽性是野蛮的,人性是文明的。对兽性的思考也是哲人对人性的反思。如,孟子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以人为参照系,反观人与兽的区别,既体现了他对人性的反思,也彰显了中国儒家哲学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光辉。老虎作为百兽之王,以杀生捕猎维系自己的生命。老虎的这一兽性与中国传统哲学的仁爱观相悖,因此老虎是冷血、野蛮、强力的象征。而老虎捕猎,往往独行,与人类的群居特性相区别,因此老虎也象征着孤独、边缘化的个体。

除了吸收东方文明,中岛敦还精通西方文学与哲学。在西方的哲学中,野兽也多意味着野性、野蛮。叔本华认为,人类本性与丑恶的兽性无异,超越本能才能去凡达圣,接近神性。人从本能上来说是有兽性的,一旦没有法律与秩序,人性的丑恶会暴露无遗。而近现代生物学发展告诉人类,人来源于动物。既然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那就只能控制摆脱兽性的多少、兽性或人性在个体的占比。

李征在变为老虎之前,就已经体现出兽性特质。李征痴迷于自己的诗作,却忽视家庭,体现出他的自私。他妄自尊大,拒绝与其他人切磋交流,就是对他者价值的否定,体现出他的冷漠。冷漠的个性与自傲的心气,在他与世俗世界的众人间筑了一道无形的墙,李征因此被自己放逐于世俗的文艺圈之外。

(二)《饥饿艺术家》

卡夫卡的这篇作品具有一种奇特的紧张感——读者从一开始就担心艺术家的生存处境与身体状况。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没有姓名,如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阿Q、祥林嫂一样,从未被周围人真切地了解过,到死都是一个神秘的异类。在“上帝已死”的年代,现代人的精神皆是荒原。卡夫卡通过讲述饥饿艺术家的故事,表达了存在主义式的思考与对人性、人文主义的反思。

1.从孤独到去人性化:孤独导致自我异化

艺术家异化的内因是他的孤独感。孤独的行为表现就是他近乎狂热的行为艺术。

20世纪的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曾在《艺术的去人性化》中说:“如果你们仔细观察别人,你们就会发现,人所有的生命活动都被一个心灵深处的弹簧所带动:这可以是他心中的一种渴望、野心、激情或仇恨,人一生都为其左右。人们想的、做的,最终全都是受这个带动命运之轮的强力弹簧所驱动。但是,很少有人能深入到自己的内心,看清楚这种决定自己整个一生的内心热望的悸动。”饥饿艺术家的这条弹簧,就是他内心的孤独感,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被关注的渴望就是孤独。

孤独的表现之一是选择成为饥饿艺术家。表演小众的艺术是艺术家的个性,也是他与芸芸众生格格不入的起点。一生都在从事身体艺术的艺术家用笼子将自己和社会分隔开来,他越专注于自己的身体艺术,他的社会性特征越容易被瓦解和吞噬。饥饿艺术家将自己关在笼子里,就是一个孤独患者在渴求别人像看动物一样关注他。作为艺术家,他表面上受人尊敬,但他自己内心一直忧郁,因为没有人能认真体察他的心情,而人们也永远不知道艺术家真正想要什么,他们理解不了艺术家的追求。

孤独的表现之二是曲高和寡的悲哀。极度的个人化,造成审美分裂,饥饿艺术家的艺术极度“个人”,是“去人性化”的个人,以至于艺术不再为别人创作,而只服务于艺术家自己。观众爱的是刺激、新奇,但他的艺术终有失去市场的一天。除了艺术家自己以外,其他人是否理解并不重要。从这一点来说,饥饿艺术家相比李征更加不幸,因为他更加孤独。李征尚且有友人可以倾诉衷肠,而饥饿艺术家追求的是小众的艺术,知己寥寥。观众和依靠他赚钱的老板从未真正关心过饥饿艺术家的感受。

孤独的表现之三是眼中没有自己。艺术家沉迷于自己的艺术,渐渐地眼中只有艺术表现,没有观众,也没有自己。他追求极致的“去人性化”的艺术,选择忽视自己的体验,成全艺术。管理人员给他送饭,宣告他表演结束,他还赌气似的拒绝饮食,目的就是证明自己的能耐。而他越是想证明自己,强调自己的能耐,就越体现出精神田野的荒芜——因为他除了艺术,没有别的渠道获得他人的关注与认可。

2.从异类艺术家到笼中兽:个人主义的人文主义寓言

艺术家异化的外因,来自观众与环境的冷漠,是人性中人类天生对异己力量的排斥。

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曾预言:艺术会变得越来越“个人化”,表现得“去人性化”。作为一个表演如何违反生理规律的异类艺术家,饥饿艺术家作为“人”,逐渐从一个群体概念中的人原子化,与群体的人不合群,“去人性”。但实际上正好相反,正是艺术家强调个体的艺术行为价值,张扬了个人主义的人文主义。这时,真正的艺术并不是他的艺术作品,而是艺术家创作的理念,即极度个人的人文主义。

观众与艺术家的关系,则揭示了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关联,而非人身关怀,和孤独感联系在一起。因此人们总是以自己为参照系,利用投射心理去尝试了解他人的痛苦,寻找自己的同类。有的观众发现了艺术家的忧郁,但他们将原因归结为饥饿,遭到艺术家反驳,便意识到艺术家不是自己的同类,便不再尝试了解艺术家。当艺术家对艺术的追求不能被常人理解、艺术家拒绝观众出于关怀递来的食物,人们就更加顺理成章地将艺术家当作异类。

以看饥饿艺术表演为乐的观众眼里没有艺术,只有他们自己的感受。他们将自己的优越感、快乐建立在艺术家肉体的痛苦之上。观众们已经不把饥饿艺术家当成和他们同类的人来看,而是当成一种物——一种娱乐消遣的玩物。人们鉴赏艺术家肉体的苦难,排遣自身的烦闷与无聊,从而自我安慰。人们看野兽般的眼神在艺术家身上无数次扫过,如同白粉笔随意涂画在对手的身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小丑、滑稽的异类。而这些艺术家视而不见,因此看客更加肆无忌惮地在笼子前炫耀自己的优越感。

二、变形之奇与细节之真

《山月记》和《饥饿艺术家》的故事框架都是奇异的,甚至有些荒诞。《山月记》的故事源自中国唐代的传奇小说,颇有传说的奇幻性,而第三人称叙述的视角与主人公内视角的独白相结合,构成小说的主要情节,又为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饥饿艺术家》更多是反讽的黑色幽默,而描写中又体现出自然主义的真实细腻,使小说具有陌生化特质。

《山月记》中,语言描写占了相当大的篇幅。李征与友人的对白即是李征的心理描写。对白中,有李征变虎之后偶遇友人,庆幸遏制住了自己的兽性没有误伤友人的嘀咕,有李征介绍自己变虎缘由的自白,有李征感叹自己不甘心沦为老虎想请友人保存自己诗文的恳求,也有对自己性格缺陷的反思和对自己曾经不负责任的行为的检讨。可以说,主干情节都是由对话构成,在对话中自然穿插了对李征过去的记述。

对李征的语言描写,中岛敦采用了内视角。对话中,李征用了大量的修饰语描述自己变虎的感受、心理,将读者带入李征遗憾、不甘、自卑、自尊的复杂心境中。这也是相较于文言小说《人虎传》用简洁语言平铺直叙交代对话内容的一大创新。

《饥饿艺术家》的描写更像是移情与自然主义的精雕细刻。

卡夫卡按照人观赏动物的视角写饥饿艺术家在笼子里的种种行为,使饥饿艺术家的艺术看起来不像是正常人类活动,而是笼中巨兽的挣扎。由于铁笼间隔,他与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偶尔伸出手让人感受自己虚弱的躯体,证明自己是真实在表演饥饿。这些少得可怜的接触,反而更显示出艺术家“局外人”的身份。

在描写艺术家被迫中止演出时,卡夫卡用了一系列的细节描写,对虚弱的艺术家进行特写:“于是饥饿表演者只得听任一切摆布;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就好像它一滚到了那个地方,就莫明其妙地停住不动了;他的身体已经掏空;双膝出于自卫的本能互相夹得很紧,但两脚却擦着地面,好像那不是真实的地面,它们似乎在寻找真正可以着落的地面。”从上到下,描写一副虚弱的躯壳,卡夫卡用陌生化的表达将人的身体部位肢解开来。写头部,便将这个象征着智慧与主宰的部位比作一个球体,在艺术家身上滚动。写四肢,艺术家又犹如可以被人一手抱起的玩具娃娃。这样的描写,消解人身体的神圣性,似乎躯壳就真的只是一些部位的集合,和世界上其他被人使用的事物没有什么区别。读者也在这样冷峻、略带无情的描述中感受到人文主义的消解,产生对艺术家的怜悯与艺术家追求艺术精神的敬畏或不解。

三、中岛敦与卡夫卡存在主义诗学思想

(一)中岛敦

中岛敦学贯中西,像是东西文化激流中的焦虑者。

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受到西方思想冲击,但骨子里依然是东方的文脉。《山月记》蕴含了东方儒家的道德观念、中国化大乘佛教的因果报应论以及近现代怀疑主义、存在主义等西方哲思,而其中的怀疑主义思想又与存在主义思想密切相连。

在《山月记》中,李征为自己变虎后带有残酷的兽性而羞愧,但他又为自己的改变而开脱:“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为了更好地接受自己的现状并活下去,李征开始思考人与兽存在的意义。他认为,人与兽都会在生活中被“异化”,逐渐背离现在的样子,既然人与兽在这一点相同,那么变成野兽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厌恶了。中岛敦借李征之口,表达自己对生命来源与意义的思考:既然人生来不能保有本性,人最终变成什么样子,是否成为野兽还重要吗?因此,李征的思考也可以看作是中岛敦对人不得不受到异化而发出的无力的感慨。

此外,李征少有奇才,却害怕自己不是美玉而不敢雕琢的怯懦的自尊,也体现了中岛敦等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一代日本文人的焦虑。在日本积极脱亚入欧的年代,虚构的李征犹如受到西方思想冲击又想在坚守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创新的一代日本文人。他们向往改变,又无法戒掉自身的文化优越感而不屑于改变,对新思想不敢全然接受而导致作茧自缚,得不到发展。

(二)卡夫卡

卡夫卡如同贫穷时代的孤立者。艺术家的心境也反映了卡夫卡在20世纪初德语文坛的困境。他曾说:“我认为由一个生气勃勃的思想统治的世界是可能的,在这个世界中,艺术占有我从未听说过的,但却本应属于它的地位。”可惜,如此追求艺术的他却生于德语文化衰落的时代。20世纪初,资本主义文明方兴未艾,技术与物质文明高歌猛进,人们进入了科学技术的文明时代,却也抛弃了宗教的精神田园。文坛上,古典已经衰落,启蒙举步维艰,浪漫烟消云散。

一定程度上说,饥饿艺术家的孤独就是卡夫卡内心的一角:艺术不被欣赏。而写作《饥饿艺术家》的这一时期,卡夫卡身体抱恙,一直在接受疗养,也在这一年退休。退休之后,难免会有失群的孤独感,于是他写下了《城堡》《饥饿艺术家》等著名短篇。这一时期的短篇有一种忧郁、无力感,表达方式也更为抽象。在《饥饿艺术家》中,卡夫卡将艺术抽象化,用最荒诞的笔调写艺术的毁灭,也似乎体现出对自己笔下的艺术正在丧失信心。卡夫卡运用自然主义的写作方式刻画人情冷暖,又用荒诞的黑色幽默给人不协调的压抑感、紧张感。不被接受,绝望、无力、孤独,既是艺术家的心境,也是卡夫卡的痛苦。

四、结语

对“异化”故事的描述,既包含作家的现代性反思,也是作家个人在特定时期心境的反映。两位作家所处的时代,都在经历变革、除旧、新还未至。中岛敦的《山月记》融汇东西,传奇色彩的性格悲剧蕴含对存在与文化的思考;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则以黑色幽默结合自然主义写实,谱写了人文主义的悲歌。

从这两篇作品看,两位作家对存在的思考不免让人感到沮丧——他们笔下的形象似乎什么都不是。这不禁让读者思考:物质文明不断发达的时代,现代人的精神世界为什么依然是荒原?文化冲击之下,要如何找准自身的定位?如何看待被异化的自己、接纳自己?穿越大半个世纪,这些仍是历久弥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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