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叶兆言文学为例分析其历史叙述与个体叙述的双向观照与消解
——评《叶兆言文学回忆录》
2022-10-14朱丽
书名:《叶兆言文学回忆录》
作者:叶兆言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ISBN:978-7-2181-4142-8
出版时间:2021 年5 月
定价:68 元
正如“文学回忆录”书系主编向继东在丛书总序中所言:“让作家自己说话,说自己的话,尽可能为研究者提供第一手的史料。换一种说法,这套书也可以叫做‘百年个人文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的《叶兆言文学回忆录》作为“文学回忆录”书系之一种,叶兆言在文学回忆中写尽了他对于文学的反思及其创作道路上对人生、社会和历史诸问题的思考,为研究叶兆言的学者提供了新的一手资料与视角。《叶兆言文学回忆录》包含自述、回眸、杂感、讲演录等六个部分,书中深刻阐明了叶兆言的创作理念:“所谓文学,无论写实还是浪漫,不过是为了实用,为了人生……为了治病救人改变国民性。”这样的写作理念和五四新文学时期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文学一脉相承,尤其“自述”部分展现的叶兆言式的观点与思考,对于研究者理解叶兆言的文学叙述具有重要价值。
在《自述·写小说是孤军奋战》中,叶兆言对于他从大学时期形成的对于历史的兴趣予以表明:“正史、野史都能让我入迷。当时我选修了国民党党派史和太平天国史”;在《自述·漫谈现代文学》中,叶兆言写道:“整个研究生期间,我觉得阅读作品的兴奋点,更多的还是在历史这个方面”。叶兆言对于历史的持续兴趣和关注深深影响着他的创作,对于其最为知名的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他表达过原初是要写成一部纪实体小说——“一部故都南京的一九三七年的编年史”,这样的写作追求与历史自觉有一以贯之的发展逻辑,下面我们以此部小说为例结合《叶兆言文学回忆录》中的创作自述,分析其文学创作中历史叙述与个体叙述之间所呈现的张力。
一、历史叙述和个体叙述的双向观照。小说应该怎样呈现历史,始终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对于历史研究,学者们进行了区分,定义了所谓两种“历史”的不同:一是指在过去社会中发生事情的总和,这是静止的历史,时间对它不产生影响;一是指历史学家研究人类社会过去发生的事情,把他所研究的成果写出来,以他的研究为根据,把过去的本来的历史描绘出来,把已经过去的东西重新提到人们的眼前,这就是书写的历史。而人们对于历史的呈现是寄托在后一种历史的,也就是书写的历史。然而历史的书写十分复杂,又笼罩于意识形态之下,因此历史书写的可靠性是引人质疑的。
至于讲到小说的历史叙述则更为复杂,海外华人学者王斑对历史叙述有过精辟分析:“这就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应该写什么样的历史叙述,什么样的历史与艺术想象有关系,有历史意识的艺术怎样对应心理危机?这样的历史书写,不可能只是对历史的实情进行钩沉探微,满足对古董的好奇,也不仅仅是回溯被压抑的边缘记忆,用以挑战官方历史寻求公正。历史叙述可以说是个语言问题,是个如何言说表达意义,联系过去和现在的问题。”学者王斑把历史叙述的起点设定为语言问题,明晰了历史叙述的发展逻辑。《一九三七年的爱情》作为在感伤的爱情故事和一个城市的历史之间展开叙述的小说,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纠葛处在历史漩涡的边缘,在小说呈现感情纷扰之时,历史就会不自觉的退隐。但作者并不固守个体叙述,作为一个战争时期的爱情故事,其间包含着独立叙事兴趣的历史叙述时常跳出,吸引读者的注意,但是如果把这些历史叙述认作是故事背景又较为牵强,叶兆言一边书写城市的历史,一边插入大量的爱情,表现出叶兆言在个体叙述与历史叙述上的双向观照和游移不定,这也正是叶兆言刻意确立个体叙述之外的历史叙述观照点的原因,历史叙述和个体叙述之间联系忽强忽弱,相较于因果关系,更显明的是平行关系——研究者同时面对“历史”和“个体”两条并置的线索,会自觉在历史与个体命运之间寻找一些更为深藏的隐秘。
小说叙述里呈现出的作者对爱情、对战争、对个体行为、以及对历史的异质性认知,见证了叶兆言对政治、历史之类话语的不信任,对于“历史学家称为历史的那种历史”的质疑,对“历史的规律”“历史的逻辑”一类概念的怀疑。继尼采《不合时宜的思想》之后,福柯用一致的发展思路质疑传统史观,那些投向高远处的目光投射出的形而上学的史观,偏执地关注“最高贵的时代,最高雅的形式,最抽象的观念,最纯粹的个体性”。尼采、福柯呼唤的“真实的历史”是关注近处所在的一种目光,关注曾经颓败的时代;对于繁盛的时代,要用质疑的眼光,去剖解深藏其中的混乱与野蛮。叶兆言正是把这样的“真实的历史”作为写作的起点。笔者结合江苏省第六期“333 高层次人才培养项目”以及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新时代应用型旅游人才人文素质培养与提升研究”(2020SKJD06)阶段性成果认为,叶兆言小说表现出的历史叙述和个体叙述双向的游移,却也正是基于双向观照的游移,由个体叙述角度触摸历史质地,由历史叙述着眼体察个体欲求。
二、历史叙述和个体叙述的双向消解。小人物沉浮于大时代的命运和故事是许多作家偏爱的题材。不论是吴趼人的《恨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还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都在倾力关注小人物的命运浮沉。由此,作家表达对生命个体微弱渺小的怜悯,同时对历史的无情展现出繁杂情绪。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接续了这一写作传统,但又以其复杂的叙述特征与这一谱系中其他的小说区别开来。其特别之处就在于“一九三七”指向历史,“爱情”指向个体的行为,小说中叙写的缠绵奇特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再现1937 年国民政府首都南京城的一段繁华又颓败的悲惨历史的漏窗。
从历史叙述立场看,小说主人公近乎疯狂的爱情追逐几近于无意义,个人挣扎沉溺其间的情欲,相较于彼时南京正要发生和将要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相较于战争则显得荒唐滑稽,甚至最后丁问渔在江边溃败的人群中被流弹打死都难以消解这种滑稽感,他的死比起一座城市的陷落,以及书中未写到但无形中会被参照的更大的“文本”——南京大屠杀时,实在微不足道。
而从个人叙述的立场看,战争和历史又是正大却空洞的。在整个故事中,丁问渔对战事的反应完全是被动的,迫在眉睫的战争在他的意识深层丝毫不留痕迹,完全封闭在个人的欲望中,其对爱情的专注和对周围世界的漠然使他看起来十分滑稽和疯癫。这种疯癫里蕴含着作者所理解的某种人性的真实,书中其他人物也个个都是封闭在个人的欲求之中,叶兆言略带嘲讽意味的叙述使人明白一旦进入个人日常欲望,不论是时代,还是战争,甚至包括历史等概念,都将展现的是无力和空洞的一面。
从更深的层次上看,小说中的历史叙述与个体叙述也分别自行表现着消解功能。由野史拉杂而成的历史叙述消解了“正史”的神话,“正史”被写成了充满个体想象的野史逸闻和感伤故事,叶兆言对于小说创作的说明尤如鲁迅为《故事新编》所作的序,“本意正史,却一不小心油滑起来”。对于历史史料的选择叶兆言避重就轻,这是一种趣味主义倾向,野史之于小说的特殊之处是无法忽视的,而野史的存在和功能并不是用以补充正史,更不是一种点缀,辩证看,野史即是正史,正史实是野史。叶兆言笔下的野史弥漫着人情和风俗,反衬出那些涉及政治军事的正史几近正大但又无力的姿态,作者最终不只是展现一个缠绵感伤的爱情故事。正如南京大学教授余斌所指出的“他(叶兆言)对零碎的、并不完整的‘历史’演绎仍然有所期待,如果将此仅仅视为给其故事以壮声势式的外在的举措,未免过于简单,演绎历史毕竟是他的初衷,我以为在‘历史’与爱情的缝隙间,有着叶兆言的直觉竭力捕捉的某种东西,是他对‘历史’的感应、理解、困惑以某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渗透到了他的写作中,并且在他的‘言情’之际也顽强地浮现出来。”
此外值得分析得是,表面上指向“爱情”神话的个体叙述其实在消解“爱情”神话,这足可从叶兆言一以贯之的嘲讽语调中看出。首先对主人公的塑造颇带几分滑稽,其打扮以及举止行为都显得古怪又荒唐,还穿插着与车夫“和尚”的闹剧——类似于明代话本和民国社会小说里创作的悲喜剧,市井气息浓重。其次,小说中的爱情既是荒唐之爱,又有纯粹的一面,叶兆言真实而令人信服地向我们展示了这段爱情从不可能变成可能甚至必然的不可思议的历程,在这一过程中,小说的个体叙述反而指向了对爱情神话的消解。
三、戏谑又节制的叙述姿态。叶兆言热衷历史,宣称要再现历史但却最终把笔墨付于大时代里一些没出息的小人物和小故事。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小说创作避开表层的历史,深入到琐细的边角世界、人的内心和日常生活,反而使得历史作为活体留了下来。这类文学创作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也不是纯粹的感伤故事,它的旨趣是多重的,指向历史,也指向个人欲求,同时指向二者之间的关系,而最终使小说的多重旨趣走向协和统一的是叶兆言戏谑的叙述姿态,那种蕴含在嘲弄语调之下的戏谑姿态真正将历史叙述和个人叙述维系在一起。
《叶兆言文学回忆录》中《自述·我的写作癖》坦言:“写小说,是在写一个故事,它是在不断变化的,是在追求一种形式感或者别的思考和想法。而且写小说时,我总会控制节奏,写得顺利的时候,或是写到了高潮,我会有意识地中断,停下来让自己冷却一下……反正写小说最好还是保持客观,我希望自己一方面进入,一方面又不要太进入,这是我追求或者说是我喜欢的一种效果。”这样的写作习惯使得叶兆言的文学创作有一种节制的自觉,一种反高潮的别样风格。叶兆言热爱并借助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和断章残简,修补、恢复、想像出对于城市的表述,通过对城市历史轮廓、城市文化形象的再造,揭示人类关于城市、关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关于自己的创造物的种种矛盾和困惑。在叶兆言的矛盾与困惑中,其小说的历史叙述与个体叙述既相互观照又相互消解,最终以戏谑而节制的叙述姿态完成了对历史、社会、人生的个性化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