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单道开行迹及相关问题考辨
2022-10-13张宁宇
李 震,张宁宇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单道开,东晋高僧,史有专传记其行迹,《隋书·经籍志》曰:“《道人善道开传》一卷(康泓撰)”(1)《隋书》卷三三《经籍志》。“泓,爵里未详,有道人单道开传一卷”(2)严可均:《全晋文》下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439页。。惜此传早已亡佚,然在《高僧传》《法苑珠林》《冥祥记》等诸书中亦有单道开的传记及相关记载。单道开作为两晋时期享有盛誉的高僧见录于慧皎《高僧传》的神异篇,其传末载袁宏等人先后至其坐化的石室探看,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建康士人社会对其人的兴趣。学界有关单道开的研究大多偏向于他本人与禅茶的关系,而对其生平轨迹及其他相关问题的研究则略显不足。单道开的生平行迹散落于不同文本当中,有必要对其进行更进一步的考辨,并在此基础上对与其相关的一些问题再作探讨,不妥之处,望请方家指正。
在现有记载单道开的文本中,《冥祥记》成书时间最早,为南朝齐王琰所作。《冥祥记》虽为志怪小说,记载了诸多佛教佚事,但亦遵循了征实的原则进行书写。书中所涉及的人物、背景和许多细节仍不乏较强的真实性,一些内容甚至可以作为正史的有益补充。(3)郑秀琴:《〈冥祥记〉辑校研究综述》,《天中学刊》2020年第2期。慧皎《高僧传》成书时间虽略晚于《冥祥记》,但它是研究隋唐以前佛教史最可信且最为集中的史料,价值极高。(4)纪赟:《高僧传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在记载单道开的传记中,《高僧传》偏向于对道开生平行迹的记载,而《冥祥记》注重道开的神异记事,所以二者相结合,均可视为研究单道开的第一手史料。但是考虑到《冥祥记》原本已佚,而《法苑珠林》卷二七有关道开的记载出于《冥祥记》(5)道世撰;周叔迦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二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44页。,故在考辨单道开的行迹中,《高僧传》与《法苑珠林》是可资参考的最基本史料。(6)至于与《法苑珠林》约略同时期成书的《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其内容与《法苑珠林》卷一九的记载基本无异,考虑出于同一史源,或后者摘录自前者,二者较之《法苑珠林》卷二七的记载相对简略。《晋书》亦有单道开传,其作为官方史书,作者众多,博采众长,亦是不可忽视之史料。
现存记载单道开生平各阶段的资料繁简不同,笔者按史料之所记,以时间线索大致将其生平划分为三个阶段:单道开出生至其西行至后赵邺城;自邺城至许昌,在北地居留十年后南渡建康;南下罗浮山,终其余年。下面就这三部分分别探讨。
一、 早年事迹探微
《法苑珠林》载:“赵沙门单,或作善,字道开,不知何许人也。别传云:燉煌人,本姓孟。”(7)道世撰,周叔迦等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二七,第843页。《高僧传》曰:“单道开,敦煌人也。”(8)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361页。则其出生敦煌无有疑义。单道开年少出家,心怀栖隐之志,能诵佛经四十余万言,后来隐居山林,每日不食梁谷而服用柏果、松脂、细石子和姜椒等:“绝谷饵柏实,柏实难得,复服松脂,后服细石子。一吞数枚,数日一服,或时多少啖姜椒。后不畏寒暑冬温夏凉,昼夜不卧。与同学十人共契服食,十年之外或死或退,唯开全志”(9)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单道开在隐居修行这段时间,坚持持戒和诵经,并进行“绝谷”修行。“绝谷”又称“辟谷”“却谷”“断谷”等,《抱朴子·杂应》云:“断谷人止可息肴粮之费,不能独令人长生也。问诸断谷积久者云,差少病痛,胜于食谷时。”(10)葛洪:《抱朴子》卷十五《杂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9页。《晋书·郗愔传》载:“(郗愔)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11)《晋书》卷六十七《郗鉴传》。可见“绝谷”有减少病痛的效果,是一种道家修行之术。值得一提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不少佛教高僧亦有此行为,如释智顺、涉公、释僧从、释法成、释法光,等等。(12)如释智顺,“弟子昙和以顺绝谷日久,密以半合米杂煮以进顺,顺咽而还吐。”;涉公,“涉公者,西域人也。虚靖服气不食五谷。”;释僧从,“释僧从,未详何人。禀性虚静隐居始丰瀑布山,学兼内外精修五门,不服五谷唯饵枣栗。”;释法成,“释法成,凉州人。十六出家学通经律,不饵五谷唯食松脂。”;释法光,“释法光,秦州陇西人。少而有信,至二十九方出家,苦行头陀不服绵纩,绝五谷唯饵松叶。”(以上均出自《高僧传》)造成魏晋南北朝僧人绝谷修行的原因大致有如下三点:一是佛教在中国植根传播中受到了本土道家思想的影响,在崇尚老庄的魏晋六朝时期尤甚,故而修习清虚养气之法;二为此修行类似佛教中的头陀苦行,断离宴食之乐。头陀苦行是指为寻求精神上的升华解脱而在降低物欲、闭思冥想甚至不惜做出痛苦肉身之举的行为。如《单道开传》中所载:“不畏寒暑冬温夏凉,昼夜不卧”,亦不难看出确是接近头陀行;三是某些僧人的修行居所缺少粮食供给,故而“绝谷”。
另外,单道开在“绝谷”之余尚食细石子。笔者推测此“细石子”或为两类:一者近似五石散(寒食散),二者则为细小的石头。《医心方》引唐医许孝崇言:“凡诸寒食草石药,皆有热性,发动则令人热,便冷饮食,冷将息,故称寒食散。”(13)丹波康赖撰,王大鹏等校注:《医心方》,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779页。李时珍引《容斋随笔》云:“王子敬静息帖,礜石深是可疑,凡喜散者辄发痈。盖散者,寒食散也,古人多服之,中有石,性热有毒,故云深可疑也”(14)李时珍著,王庆国主校:《〈本草纲目〉(金陵本)新校注》,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页。。可见五石散药性可令人生热,但服散失度也会使人中毒。从僧传中记载单道开“不畏寒暑”以及“与同学十人共契服食,十年之外或死或退”(15)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不难看出单道开服用“细石子”后便可驱寒生热,而与其共食的同学有些则中毒身亡,这正契合了五石散的功效与副作用。此外,慧远在晚年也选择“动散”,这导致其身体日危。结合慧远早年欲前往罗浮山追踪单道开的事例,或能强化道开食散的佐证。但是考虑到五石散需要复杂的制作工序,所以单道开食用细小的石头以充饥则是更具可能性的。类似的情况还有《续高僧传》载僧善临终告弟子云:“吾患腹中冷结者。昔在少年,山居服业,粮粒既断,懒往追求,噉小石子用充日夕,因觉为病耳。死后可破肠看之。”(16)道宣撰,郭绍林点校:《续高僧传》卷一七,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43页。弟子们看到后果真如此。而单道开也曾提到“山远粮粒难,作斯断食计”(17)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所以才“绝谷”从而食用小石头,故在此二类推测中,笔者又更加倾向于后者。可见,魏晋时期的僧人大多因受道家风气影响而“绝谷”,但单道开却颇具特殊性。
单道开的修行之地有“不耐人,乐幽静。在抱腹山多年”(18)道世撰,周叔迦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一九,第630页。“不耐人,乐幽静,在抱罕多年”(19)道宣撰,《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三,《大正藏》第52册,第433页上栏。及“久住抱罕”(20)道世撰,周叔迦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二七,第843页。等多则记载。可见,在单道开栖遁山林的记载并不统一,且问题同出于道世的《法苑珠林》。《法苑珠林》是一部卷帙浩繁的佛教类书,亦为卓越的释氏辅教之书。但是古人在编类书之时习惯有编订更改的习惯(21)逯静,张春雷:《〈法苑珠林校注〉校勘商补》,《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加之道世所引佛教文献纷繁复杂,所以《法苑珠林》书中本就难免会有许多错讹及前后不一之处。单道开所在的“抱腹山”亦或“抱罕”即是一例。然《法苑珠林》在卷二七,即引自《冥祥记》的记载即为“久住抱罕”,所以我们可以相信单道开所修行的地方是“抱罕”而非“抱腹山”。也许“抱腹山”是“抱罕”中的一座山头,但是目前已经没有可以印证的资料了。然“抱罕”一词,实则为西秦都城“枹罕”(22)陈双印:《〈高僧传〉地名“抱罕”为“枹罕”校误》,《敦煌学辑刊》2017年第4期。,“枹罕故属金城”(23)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81页。。陈双印先生乃依《高僧传·昙无谶传》推测“枹罕”一词被误写为“抱罕”。笔者认为依单道开的相关传记亦可作此推测。单道开在石虎建武十二年(346)从西平郡出发往东至邺城(24)按汤用彤先生在《高僧传》中的校勘,此处应为建武十二年,即公元346年。,而《晋书·地理志上·凉州》有载:“西平界置晋兴郡,统晋兴、枹罕、永固、临津、临鄣、广昌、大夏、遂兴、罕唐、左南等县。”(25)《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由此可明确西平郡下设有枹罕县,其为西平的县级区划,从这即可推测出单道开在东去从事石虎之前的所在地正是为西平郡的枹罕县。
单道开隐居于枹罕已然清晰,但在《高僧传》中记单道开早年生平时还曾提到“阜陵太守遣马迎开”一事,(26)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此事仅见于《高僧传》。细考之,此处有两点疑问:第一,按《晋书·地理志下·扬州》淮南郡下领有阜陵县(27)《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则阜陵应置阜陵令,不应为太守,且《晋书》中无人曾担任阜陵太守的官职;第二,在石勒以及石虎在位时期,历阳、阜陵一带的淮南地区基本处于战乱状态。晋成帝咸和元年(326)至三年(328),石聪侵袭阜陵,后祖约又与石勒在此反复交战。又之后,石虎在咸康元年(335)发动南侵:“季龙自率众南寇历阳,临江而还”(28)《晋书》卷一〇六《石季龙载记上》。,如此看来则历阳已北的阜陵已为后赵所控制。另外,“(石虎)乃迁其户二万余于雍、司、兖、豫四州之地,诸有才行者皆擢叙之”,“季龙将讨慕容皝,令司、冀、青、徐、幽、并、雍兼复之家五丁取三,四丁取二”(29)《晋书》卷一〇六《石季龙载记上》。,阜陵属扬州淮南郡,但扬州却不见于上述的征兵与徙民中,这可能是因为淮南一带是东晋与后赵拉锯的中间地带,人口较少。由此看来,在建武十二年(346)道开至邺城以前,阜陵其地属于战争前线,恐怕阜陵长官遣人迎道开来此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不是另有其他,则此条史料的真实性尚需存疑。
二、 在后赵政权的活动及其导化淄川
太宁元年(349)道开从邺城渡过黄河,来到了豫州许昌,“至石虎太宁元年,开与弟子南度许昌”。在他离开后不久,后赵遂即陷入宗室仇杀的混乱之中。此后,道开“至晋升平三年,来之建业。”(42)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从太宁元年(349)到升平三年(359),也就是道开由许昌到建业的十年中,其行迹犹需细察。
《高僧传》神异篇末的论赞称佛图澄与单道开:“澄照襄土,开导蓄川”(43)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一〇,第399页。(三本、金陵本“蓄”作“淄”,是为淄川)前者指的是佛图澄在后赵时期襄国的德业教化,自然无疑。然后者述道开功绩,称其导化淄川,则是较为难解。淄川一词,最早出现于史籍是汉文帝时期分齐王之国为六国,其中即有淄川国。清人顾祖禹考察两汉时期淄川的位置:“寿光县,府东北七十里。……剧城,县东南三十里。亦曰剧南城,春秋时纪国地。汉置剧县,初属齐国,文帝分置淄川国,都剧。”(44)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五,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638页。则淄川国约略是在今山东省潍坊市寿光一带。南北朝时期鲜卑首领慕容德在进攻青州辟闾浑时作檄文称:“逆贼辟闾浑父蔚,昔同段龛阻乱淄川,太宰东征,剿绝凶命”(45)《晋书》卷一二七《慕容德载记》。,其中也提到了淄川。而段龛其人:“季龙末,辽西段龛自号齐王,据青州。”(46)《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资治通鉴》亦载:“燕太原王恪引兵济河,未至广固百余里,段龛帅众三万逆战。丙申,恪大破龛于淄水,执其弟钦,斩右长史袁范等。”(47)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〇〇《晋纪二十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40页。慕容德所谓“阻乱淄川”应该就是指段龛占据的淄河以东至于广固这一地区,其约在今青州市境内,和西汉时国都位于剧的淄川国相距不远,故称其为“淄川”。
据《高僧传》所载,单道开在石虎太宁元年(349)至于东晋升平三年(359)的事迹难以探明:“至石虎太宁元年,开与弟子南度许昌。虎子侄相杀邺都大乱,至晋升平三年,来之建业。”(48)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升平三年道开南渡至建业,后至广州,并于罗浮山圆寂。道开在太宁元年以前的事迹上文已经做出探讨,其行迹较为详细,兹不赘言。笔者推测,关于《高僧传》论赞中“开导淄川”的事迹,则可能在道开南渡许昌至建业这十年时间中。
道开于是时赴山东地区的原因有以下二点:第一,山东地区在当时的战乱环境中相对安定。在道开南下邺城后,黄河以北地区发生了多次战争:永和五年(349),石虎去世,后赵发生内乱,石遵杀死石纪僭位后赵皇位,后消灭石冲军队于平棘,尔后石遵又为石鉴、石闵(即冉闵)密谋杀死。这场后赵宗族的大混战最终以冉闵“诛胡”收尾。永和六年(350),冉闵建立冉魏政权,灭亡在襄国的后赵宗室,和前燕慕容氏在北方鏖战,最终兵败身死,死于永和八年(352)。与此同时,鲜卑族的首领段龛,趁后赵内乱之时,于山东地区建立了政权,并接受东晋封号为齐王。其统治的中心即广固一带,相对其他战乱的地区,政治环境相对安定。以《高僧传》观之,不论佛图澄或单道开,都是依靠一定的政权在乱世中得以立足的,从这个角度看,道开若东行往依段齐,也是在情理之中。第二,从当时的僧人避难路线看来,有如竺僧朗也选择了今山东地区作为战乱的避难所:“竺僧朗,京兆人也。少而游方问道……以伪秦符健皇始元年,移卜泰山……朗乃于金舆谷昆仑山中,别立精舍。犹是泰山西北之一岩也。峰岫高险水石宏壮,朗创筑房室制穷山美,内外屋宇数十余区闻风而造者百有余人,朗孜孜训诱劳不告倦。”(49)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五,第190页。竺僧朗本为司州京兆人,游学后回到关中地区。尔后于前秦皇始元年(351)出走泰山一带,为的是躲避后赵末年关中地区的混乱局面:“石苞时镇长安,谋帅关中之众攻邺……雍右豪右知其无成,并遣使告晋梁州刺史司马勋……三辅豪右多杀其令长,拥三十余壁,有众五万以应勋。”(50)《晋书》卷一〇七《石季龙载记下》。于是“(东晋)梁州刺史司马勋攻石遵长城戍,仇池公杨初袭西城,皆破之。冬十月,石遵将石遇攻宛,陷之,执南阳太守郭启。司马勋进次悬钩,石季龙故将麻秋距之,勋退还梁州”(51)《晋书》卷八《穆帝纪》。。关中在晋军和后赵的争夺中遂进入兵长渠帅的分裂割据局面。可见,当后赵末年时,黄河以北的地区以及关中地区都陷入了相当程度的混乱。北上或西行回到凉州敦煌都不是较好的避难选择,而东行往泰山地区躲避战乱则不失为上策。
综上所述,则单道开东行往今山东一带是极具可能的,那么论赞中的“开导淄川”就不难理解了。据此,则道开在太宁元年(349)至升平三年(359)的行迹,大致是从许昌到青兖地区,再从山东地区南下建邺。其中自许昌到青兖地区的时间大致在永和七年(351)之后。
晋升平三年(359),道开至于建康(今南京)。根据上述推测,则道开应该在段齐政权灭亡后离开山东地区南下,其南下的道路,主要分为三条:一条经由山东南部至下邳,越大岘山、沂山,沿沂水至于下邳(52)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109页。;另外两条一则是经过莱芜谷地南下至于瑕丘,或经历城南下至于瑕丘。在到达瑕丘后,则南下至于任城,走清泗水道到达水陆重镇彭城、下邳后南下。
三、 道开晚年与罗浮山
单道开于升平三年(359)从建康继续南下,到达南海罗浮山。“俄而至南海,后入罗浮山”(53)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九,第361页。,“复适番禺,住罗浮山,荫卧林薄,邈然自怡。以其年七月卒,遗言露尸林里,弟子从之”(54)道世撰,周叔迦校注:《法苑珠林校注》卷二七,第843页。。可见,到达建业时的单道开已然暮年,但他还是要坚持南下入罗浮。罗浮山位于岭南地区,最初零星见载于陆贾的《南越行记》中,随着中原与岭南地区经济文化交流的加深,罗浮山也逐渐被中原人士所知。有学者认为罗浮山是为儒释道三教圣地,故单道开赴之。(55)舒曼:《陆羽〈茶经〉中的三位佛教人物茶事考》,《农业考古》2016年第5期。但事实并非如此,罗浮山是在魏晋南北朝之后才逐渐发展为儒释道三教圣地,遂形成九观、十八寺、三十二庵,而在单道开入罗浮之前,此地仅以仙家神山而闻名:“秦,安期生,琅琊人,卖药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也。始皇异之,赐以金璧值数千万……安期生在罗浮时尝采涧中菖蒲服之,至今故老指菖蒲涧为飞升处”(56)宋广业:《罗浮山志会编》卷四,1717年版,第2页。,宋沈作喆《寓简》:“延州莱季子、陶朱公、鲁仲连、安期生、浮丘伯、商山四老人、张子房、梅福皆以功名儒学身富贵而得仙者。”(57)沈作喆:《寓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页。关于仙人安期生有卖药老者和儒学学士两种身份,其人应为传说中的人物,史料对他的记载亦是充满神异色彩,但从中却能看出罗浮山与道家内学的渊源颇为久远。至汉代,有朱灵芝在罗浮朱明洞修道,而后有阴长生、华子期、东郭延年、桃俊等道人方士居留于此。东汉后期桃俊、东郭延年的修道栖隐则带有明显的早期道教的特征了。(58)王承文:《葛洪早年南隐罗浮考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第84页。两晋时又有梁卢、王佐、鲍靓等在此学道传教,而罗浮山最具影响的道士是东晋的葛洪。
葛洪生于西晋太康四年(283),他曾至广州师南海太守鲍靓学习道家方术,后为刺史邓岳所留,止于罗浮山。“洪遂将子侄俱行。至广州,刺史邓岳留不听去,洪乃止罗浮山炼丹。岳表补东官太守,又辞不就。岳乃以洪兄子望为记室参军。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59)《晋书》卷七二《葛洪传》。。据载,葛洪在罗浮山依林栖隐、修道炼丹直至羽化。这期间,有关葛洪是否与单道开相交往的问题还需细来探讨。南朝何法盛《晋中兴书》卷七称:“葛洪赴岣嵝令,行至广州,其刺史邓岱留,不听,去。洪乃止罗浮山中,炼丹积年。忽与岱书,当远行寻药。岱得书,径往别,而洪己亡。年八十一,颜色如平生,入棺轻如空衣,尸解而去。”(60)李昉编,任明等点校:《太平御览》卷六六四,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08-209页。葛洪寿至八十一岁(《晋书》同载),而其生于太康四年(283),如此,按生平年份计算,单道开于359年在山中圆寂时,葛洪尚居于罗浮山中,两人当有所交集。但是关于葛洪的卒年,学界尚有异议,袁宏的《罗浮记》载其六十一岁羽化,陈国符在《道藏源流考》谓洪享年六十一,丁宏武在《葛洪及〈抱朴子外篇〉考论》的附录《葛洪年表》中亦推葛洪卒年为六十一岁(61)丁宏武:《葛洪及〈抱朴子外篇〉考论》,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72页。。笔者亦倾向于卒年六十一岁的观点,苏轼《书单道开后传》曰:“葛稚川(葛洪)与单道开皆西晋人,而没于东晋,又皆隐于罗浮。使稚川见道开,必有述焉。而《抱朴·内篇》皆不及道开,岂稚川化时,道开尚未至罗浮也?”(62)苏轼:《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046页。所以,单道开至罗浮之时并未见到葛洪,二人虽无所交集,但也并非唐庚于《眉山集》中所言:“葛稚川化去三十余年单道开始来罗浮”,(63)黄鹏编:《唐庚集编年校注》,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5页。三十余年所说无据,而应为十六年。
单道开所至罗浮,或为史料所载甚早入此山之佛教僧人,在此之后,越来越多的沙门欲入罗浮。如慧远,“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住上明寺。后欲往罗浮山”(64)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六,第212页。。慧永,“后又伏膺道安法师,素与远共期欲结宇罗浮之岫”(65)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六,第232页。。慧览,“遣使并资财令于蜀立左军寺,览即居之,后移罗浮天宫寺”(66)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卷六,第418页。。这说明罗浮山逐渐得到了愈多的高僧大德的重视,为佛教的扎根发展于此奠定了基调。罗浮山到唐宋之时,已成为佛教圣地之一:“(天宝)二年。敕罗浮山佛经所载,是华首菩萨住处。”(67)释志磬:《佛祖统纪》卷四〇,《大正藏》第49册,第2035页中栏。“请供头修造上堂云,白云今日权将大宋世界,作一面碁盘。先将东岳太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定却五方,次将五台、峨嵋、支提罗浮,以为相助。”(68)才良,清远等:《法演禅师语录》卷二,《大正藏》第47册,第1995页下。魏晋南北朝之时,佛教初传于华并努力找寻自身发展的契机,道玄之学对彼时的佛教渗透颇巨。前文提及,单道开的“绝谷”修行虽不具备与道家的关联,但从其服药、饮茶、善医等,可以看出他虽为佛教高僧,却也受到本土中医与道家养生之法的影响,想必这也是单道开晚年至仙山罗浮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