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政治思想旁解
——从《孟子》引征《诗经》谈起
2022-10-13刘凯
刘 凯
《孟子》是一部主要记载孟子与其弟子言行事迹的儒家经典,它给后世提供了一个进入孟子思想世界的重要通道。特别得益于唐代韩愈和北宋王安石、南宋朱熹的推崇,《孟子》得以进入经书之林,孟子的历史地位也逐步提升,并在元代成为“亚圣”。《孟子》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频引、广引、擅引《诗经》来进行政治理念、伦理教化、道德修养等多方面思想的阐发,其中又主要集中在政治思想领域,这是一个值得令人关注的现象。
一、《孟子》引《诗经》的基本概况
《孟子》引征《诗经》的基本情况因统计标准的不一致,造成了当代学界对这一基本问题莫衷一是。洪湛侯指出《孟子》中涉及《诗经》的有39处,其中孟子本人引诗30次。林岗指出《孟子》记录引诗的地方有33处之多,除有6处转录他人引用之外,其余都是孟子个人的引用。杨泽波指出《孟子》引《诗经》33则。陈琪以杨伯峻《孟子译注》为底本统计发现,《孟子》引《诗经》共35处,涉及29个诗篇。周子靖以中华书局2008年版杨伯峻《孟子译注》为底本,统计全书共计39处涉及《诗经》。杨伯峻所编纂《孟子词典》列出“诗”共出现43次,尽管此“诗”并非全都是《诗经》,但《诗经》占据大部分。虽然各家对《孟子》引《诗经》以及孟子本人引《诗经》的具体次数和篇数存在分歧,但基于《诗经》在《孟子》七篇中的频繁出现以及孟子对《诗经》的高频引用,足见《诗经》在《孟子》中的重要作用以及孟子对《诗经》的高度重视。
总体而言,可尝试性总结出《孟子》引《诗经》具有频引、广引、擅引三个特点。其一是频繁引用,《孟子》引《诗经》比引《尚书》多出好几次;较《论语》引《诗经》多出数十余次,足见其引征之频繁。其二是广泛引用,从风、雅、颂的体例编排来看,各个部分均有所引;从祭祀、战争、农事、怨刺、史诗的诗旨编类来看,各部分也都有涉及。其三是擅于引用。《孟子》引《诗经》以孟子自引为主,少数几处是他引。孟子非常擅于引诗,据洪湛侯的总结,孟子引诗大致可分为表达政治理想、用作哲理依据、申述个人抱负、重视史料作用、引《诗经》以证己说五类。而对它的具体应用则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方面是把《诗经》作为服务于论证孟子自身论点的论据来源,以此强化自己观点的合法性、正当性和权威性;另一方面是孟子运用自己富于辩论性的语言特色和广博的知识储备对《诗经》中的论点进行阐发论证。
正所谓汉人赵岐所言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诗经》实则寄托并折射了孟子的庞大思想体系。孟子引《诗经》次数主要集中在《孟子》前四篇,而这四篇正是孟子政治思想集中阐发所在。在这部分,孟子围绕王道与仁政这两大政治主题引征《诗经》相关篇目阐发自己的系列政治主张。
二、以王霸之辨宣扬王道
《孟子》开篇《梁惠王章句上》,孟子初引《诗经》。梁惠王站在池塘旁边,一边望着鸟兽,一边问孟子:“贤者亦乐乎此?”孟子引征《诗经·大雅·灵台》抬出周文王与民同乐的例子来说明古代的君王正是因为能够与民同乐才获得了真正的快乐。所以在这里,孟子是在借古人之言来推行“与民偕乐”的君王之道。在孟子看来,君主有“与民偕乐”之心方能实现人心归服,只有君王把百姓的快乐与忧愁当作自己的乐与忧,老百姓才会把君王的乐与忧当作自己的乐与忧,君王能够做到与百姓同忧同乐就能够称王于天下。
而后孟子对梁惠王详细阐述了“王道”思想。首先是要做到满足百姓的基本生活需求,使之对生养死葬不留遗憾,这是“王道之始”。然后则要进一步升级,使百姓的产业能够增加扩大,学校教育与社会风尚得到发展与进步,这是“王道之成”。孟子由此推出,如能做到上述王道的两个层面就能使天下归服。
然后孟子与齐宣王展开了王霸之辨。齐宣王向孟子询问齐桓公和晋文公称霸的事迹,但孟子却不屑于此种霸道行径,只热衷于以道德之力统一天下的王道。“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如果一切能以老百姓的生活安康而着手努力,那么统一天下就是理所应当之事。然后孟子引《诗经·大雅·思齐》“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通过援引周文王推恩的事例来说明推己及人是古代圣贤的成功秘诀,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统一天下就易如反掌了。孟子看出了此时齐宣王还在想着开疆拓土、征伐四方的称霸之道,并指出了这无异于缘木求鱼、必有后灾。
那么何为霸道、王道?在《公孙丑章句上》中,孟子对弟子公孙丑的观点进行了阐发。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假借行仁政之名义,实则仗恃军事硬实力进行征伐是霸道;凭借道德仁义归服天下则是王道。只有以德服人才会令人心悦诚服,以力服人纵使令人口服恐也难以令人心服。故而孟子引《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文王受命,奉行天道,才有此丰功伟绩,正所谓文王以百里就实现了人心归服,这就是王道政治的魅力所在。故而孟子希望罢黜霸道,宣扬王道,实现天下和平统一。
此三引《诗经》之处,都与前代圣人周文王有着莫大关系。孟子分别以文王与民同乐、文王推恩、文王受命三则事例作为自己阐发王道思想的一个重要立论依据。周文王作为上古圣贤之君,虽然他的这种完美历史形象可能蒙上了后人的理想化色彩,并不是当时的实际情况,但对文王时代的理想化建构无疑承载了人们对于美好政治生活的憧憬,故而文王的历史世界也就具有了强大的号召力和感染力。孟子正是借后世之典范的文王之治来宣扬“弃霸道、扬王道”的主张。
赵峰认为孟子之王道偏重政治模式的总体性质,而仁政更偏重政策措施的一般性质。的确,王道与仁政作为孟子政治思想的两大构成,其内容实质实则相同相通,只不过是前者更加概括,而后者则更显具体,占据的篇幅也更多。
三、以义利之辨宣扬仁政
虽然早在《梁惠王章句上》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中就已引出了“仁政”话题,并有省刑罚、薄税敛等王施仁政于民的具体举措,但由孟子引《诗经》申发的仁政思想见于之后的篇章。
《梁惠王章句下》,齐宣王问孟子与邻国交往需遵守哪些原则,孟子认为愿意以大国身份去服事小国是快乐的人,而以小国身份去服事大国是谨慎的人。而二者最大的区别在于“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也就是说在孟子看来,前者足以保天下之安定,而后者足以保一国之安宁。《诗经·颂·我将》主要是说通过祭祀上天与周文王来保佑周朝,而周文王顺应天命、承载天道,与上天统于一尊。孟子引用“畏天之威,于时保之”是在强调要遵循天道,敬畏上天的威严来安定自己的国家。接着齐宣王又道出自己有喜好勇敢的毛病来推脱自己恐难以服事他国,孟子则引《诗经·大雅·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周振甫释义,文王赫然发怒,于是整顿军队用来阻止敌军往莒,用来加厚周王室的福分,用来安民心于天下。孟子以周文王出兵保护弱小国家之举安定天下的大勇来教化齐宣王不要逞匹夫之勇,而是要学习文王之勇以安天下之民。
接着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由是否拆毁明堂的问题直接过渡到了如何施行王政。孟子先引《诗经·小雅·正月》“哿矣富人,哀此茕独”来告诫齐宣王要学习周文王的仁政举措,鳏寡孤独四类人是最贫穷可怜的人,同时也是最值得关心关爱之人。然后齐宣王推脱自己虽通晓此理,但又以自身有喜好钱财的毛病对施行文王仁政进行推脱。孟子又引《诗经·大雅·公刘》,以公刘开疆创业和与民齐心协力、患难与共的事迹为例,宣扬公刘虽也好财,但他能做到与百姓一道好财的王政之举。齐宣王又以自身好色为由进行推脱,孟子再引《诗经·大雅·绵》。周代的兴盛应该上溯到太王古公亶父,全诗以无比敬佩之情称赞太王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古公亶父由豳迁岐,开荒种地,修建宫室,建立国家等一列举措为周朝的兴旺发达奠定了基础。孟子再借用公亶父与姜女的事例来对齐宣王讲解王政,如果齐宣王能和老百姓一道喜爱女人,使“内无怨女,外无旷父”,那么施行王政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公孙丑章句上》,孟子两次引诗来阐发“仁则荣,不仁则辱”的道理。先引《诗经·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古人认为《鸱鸮》是周文王的儿子周公旦写给周成王的诗,周公以这首寓言诗表明了自己殚精竭虑、不图私利、顾全大局的心志。孟子引此是在强调仁政功夫要花在事前,及时施行以防患未来,而不是寄希望于事后补救。后引《诗经·大雅·文王》强调要永远与天命相配。作为“四始”之一的《大雅·文王》在孟子引诗中特别引人醒目,孟子前后四次引用,足见《文王》篇的重要性。
《诗经》中有多篇歌颂文王的诗,而序次以《文王》为首,它的作者是周公旦,他在诗中歌颂了周王朝的奠基者也就是他的父亲周文王,除了歌颂之外,周公还以富有远见的政治家见识,向时王和全宗族的既得利益者,提出敬天法祖、以殷为鉴的告诫,以求得周王朝的长治永安,这对西周统治阶级具有现实和长远的警示意义。孟子在《公孙丑章句上》引“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来阐明“仁则荣,不仁则辱”的观点,强调要坚持实行仁政来与天命相配;在《离娄章句上》同引“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来强调要不断通过“反求诸己”来做到与天命相配;在《滕文公章句上》,孟子用称赞周文王伟绩的“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来鼓励滕文公效法学习;在《离娄章句上》,孟子认为天命虽无常,但仍须行仁政来配合顺应天意,以周文王为师,强调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孟子四引《文王》,足见此篇所具有的强烈政治感召意义。故而郑玄说:“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也。”
《滕文公章句上》,滕文公向孟子询问治国理政之事,孟子认为百姓之事不可耽误,要把人民之事放在紧要之位。引《豳风·七月》“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和《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来细致说明民事的重要性,如果一国之君无法做到让老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那就配不上为民父母之美称,实行仁政才能让国家气象更新。
《毛诗序》:“《桑柔》,芮伯刺厉王也。”这是西周卿士芮伯谴责周厉王暴虐昏庸,任用非人,终于乱政而作的诗。由于周厉王姬胡无道,变更周法,推行暴政,弄得民不聊生,最终招致了一场国家大乱。《离娄章句上》,孟子首先是引用《诗经·大雅·桑柔》“谁能执热,逝不以濯”来强化自己必须行仁政才能无敌于天下的政治主张,不存在不施行仁政却能无敌于天下的事,此好比必须以沐浴洗濯才能去除炎热之苦。孟子接着是引用“谁能执热,逝不以濯”的后两句“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来强调不行仁政的恶果。原诗“谁能执热,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载胥及溺”采用反诘、比喻的表现手法陈述利害,谆谆告诫治国之道。这就正好契合孟子强调以施行仁政为治国之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君王如果不施行仁政就会终身受辱乃至于灭亡,这就是桀和纣的下场。
《孟子》开篇首章,孟子与梁惠王就展开了义利之辨。杨泽波认为,这一突出的编排位置至少说明了《孟子》的作者对这次谈话非常满意、非常重视,且这次对话主要是政治问题而不是伦理问题,是如何治理国家问题而不是能不能言利益的问题。虽然孟子引《诗经》用途广泛,但正是由于开篇所确立的基于治国方略层面的义利之辨这一政治基调,所以孟子主要是在借《诗经》表达政治理想,阐发政治主张,这也是他的理想抱负。通过上述引《诗经》可见,孟子王道之外的政治思想那就莫过于仁政。首先,由具有典型示范作用的文王之世作为理想的先王之政,此王政就是孟子心中最理想的政治价值观,一种完全有别于利益政治的仁义政治。其次,孟子引《诗经》发出施行仁政则带来光荣,不施仁政则遭受侮辱的警示。然后,又引《诗经》强调仁政须以民事为紧迫。最后,孟子引表现文王之世反面典型的周厉王之世的《桑柔》来强调不施仁政导致的恶果。
四、结语
通过上述大量的孟子引《诗经》,可见孟子并不注重像孔子那样对《诗经》进行评论和研究,也并不太关注《诗经》的文学价值。孟子以其“以意逆志”之说对《诗经》有诸多独到见解,如《大雅·灵台》《豳风·鸱鸮》等,也肯定存在如洪湛侯所言的属于牵强附会、过度借题发挥的情况,如《大雅·公刘》《大雅·绵》等,而这些被赋予新内涵与新使命的诗篇就成为了孟子思想的载体。孟子围绕王道和仁政两大主题所引《诗经》呈现了其政治思想的大概面貌。
赵峰总结了孟子王道仁政理论的三个基本前提,分别是天下一统、有仁君和民有好生恶死的本能,并且这种本能必有普遍欲求的目标。就孟子所精心建构的这样一个王道仁政的政治世界,不管是从孟子所身处的时代来看,还是从二千多年后的当下来看,其政治理论的实现都存在很大难度,且可能远难于柏拉图在理念层面构建的理想城邦。在注重现实功利的思想家看来,孟子的王道仁政无疑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对于面临着更直接的强大生存压力的君王而言,孟子之说无异于空中楼阁。司马迁提到当时仁君对于孟子政治思想的态度是“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我们应该也能理解这一境况,乱世君主需要的是能够解决现实急迫问题的政治学说,而这正给主张富国强兵的法家人物提供了获得更多得君行道的机会,但这并不能意味着我们不能够沿着孟子的政治主张向前迈进。虽然理论上的美好政治模型难以无法完全落实到现实政治中,但是如果没有这种理论构想,现实政治就会丧失提升的可能性,这就是孟子政治思想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