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于是”和“因此”
2022-10-12张恒君
张恒君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一、前人对“于是”“因此”的研究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将“于是”“因此”这两个连词明确地分在两个不同类型的复句中:“于是”为表顺序性的承接句,“因此”属于表因果性的原因句;前者为等立句,后者为主从句[1]。这种早期的分法基本奠定了传统汉语语法的分类格局,并深刻影响了《中学汉语教学语法系统提要(试行)》。张静(1981)的分类是具代表性的:首先将复句分为联合复句和偏正复句,然后于这两种类型中进行再分类。前者有下位关系的承接:“两个以上分句按时间先后或事情发生的顺序依次相承”,各分句之间常用或可能用上“于是”等连词;后者有下位关系的因果:“两个分句有的表示原因,是偏句,常用或可能加上‘因为’‘由于’‘既然’等原因连词;有的表示结果,是正句”,常用或可能加上“因此”等结果连词[2]。这种分类带有明显的教学语法特征:强调其对立,规定性比较强。
刘世儒(1963)对黎先生的分类有继承又有所突破,他将承接复句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顺承的——“依时间而鱼贯”,“时间的先后,就是构成这种复句的重要因素”,分句间常用“跟着、接着、然后、于是”等连词;二是推探的——“按事理而蝉联”,“下句对上句或推论效果,或探索原因”,分句间常用“那么、只好、因此、所以、以便、免得、可见、原来”等连词;三是解断的——“下句对上句加以解析或推断”,分句间常用“就是说、这就是说、例如、总之、总而言之”等词组或句子来临时充当关联成分[3]。这一分类将“于是”“因此”两个关联词划归到一个大类,即都归入了承接复句,似乎与通常人们的观念有较大的距离。不管这种分类的初衷如何,但其客观上也确实能够反映“于是”和“因此”相互接近的一面。
邢福义(2001)认为,复句关系词语“没有十分明确的标准,因而没有十分明确的范围”,这种判断本身就不是用理想化的明确标准去规定客观事实,而是着眼于对象的实际运用情况试图给予真实的揭示。他在其著作中对“于是”特征的描写便给予相当坚实的证明:“于是”句可表示因果和连贯两种关系。有时前一分句使用“因为”或“既然”,构成“因为……于是……”或“既然……于是……”,既具有述说或推论因果的作用,又具有较强的连贯性。表示单纯连贯关系的“于是”也比较着重说明后一件事是前一件事的结果[4]。不难看到,邢先生是从研究的角度对似乎成定论的观点进行再探讨,为认识的深化提供了可贵的启示。
正是承继了邢先生的思想,后来的探索取得了相当的进展。比较引人注目的有郭继懋(2006)和刘丽慧(2012)的研究,其中又以前者的认识最富探索性。郭文认为,要想将“于是”与“所以”的特征厘析清楚,需要借助篇章语法的观念:如果将表达的方式归纳为叙事、描写、说明和论证四种类型的话,两词的侧重分别处在这个连续统的两极;这种总的特点在具体的话语及句法组合中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像反问句、祈使句等适合接纳“所以”而排拒“于是”等。主要的结论是:“连贯关系有两种,一种是因果情境里的连贯关系,一种是不含因果联系的连贯关系。显然,‘于是’只能表示前一种连贯关系。由于这种连贯关系与因果关系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现象与本质),并不是两个不同的关系,所以我们不说‘于是’表示连贯和因果两种关系,而说它只表示因果情境里的连贯这一种关系。”[5]最后诸多结论中还响应了开始时的另一个问题:连贯和因果之间是什么关系?说:“连贯关系与因果关系都是因果情境的一部分,前者是其外部表现,后者是其内在本质。”综观郭文,其理论的推导还是非常严密并具有新意的,然而最终的表述似乎让人们又进入了另一难堪的境地:因果情境怎样理解?此情境里的“连贯关系”到底应该怎样归属?刘文虽然从前者的论述中获益很多,但还是将“于是”分为“时间顺承连词”和“因果顺承连词”两类[6]。
郭文结论中有一段话非常值得肯定的:“为什么有些‘于是’句表示的叙事比较单纯,而有些却兼有一些阐释原因的意义呢?这个问题还需要研究。”我们知道,语言是一个宏观系统,对语言现象单纯的断代分析,往往侧重说明该现象的有无和多寡;认知的分析若能结合历时的考察,或许从中会给人们提供民族先期整体思索的信息,生命的脉动体现得会更真实。很自然,缘由之追溯会反映得更充分。本文之所以没有像过去学者所做的那样,直接选取“于是”与“所以”进行对比,而是选择了“因此”,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二、先秦时期的“于是”“因此”及其他
(一) “于是”作为词组的用法
1.“于是”“于时”的纠葛
在早期汉语中,“于是”是一个相当活跃的词组形式。最早的“于”为动词,其意义及其用法一直沿用至宋代。请看例子:
(1) 丁未卜,争贞;王往,去刺于敦。(合5127)
(2) 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陨石于宋五。(《春秋·僖公十六年》)
武丁时期的“于”做动词,随后虚化得较为明显,也就是做介词,与时间名词组合。在这之后的汉语中,这种用法相当普遍。例如:
(4) 贞,于庚申燎。(合40504)
(5) 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厥邑,于今五邦。(《尚书·盘庚上》)
“于”与“是”是何时开始结合在一起的,确切的时间难以界定。但是,《诗经》中“于时”的用法能够为我们提供较多的思考。例如:
(6) 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诗·大雅·公刘》)
(7) 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诗·周颂·我将》)
郑玄笺:“于,於;时,是也。”[7]对例(6)的解释是:“京地乃众民所宜居之野也,于是处其所当处者,庐舍其宾旅,言其所当言,语其所当语,谓安民馆客,施教令也。”[8]对例(7)的解释是:“早夜敬天,于是得安文王之道。”[9]很明显,《诗经》中的“于时”通“于是”,表现很自然的顺承义。
考察还发现,《左传》中有相当多的“于是”相当于“于时”,即“在这个时间”。例如:
(8) 在晋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于是即位。(《襄公二十二年》)
(9)于是卫大旱,卜有事于山川,不吉。(《僖公十九年》)
(10)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罃。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成公三年》)
王慧兰(2007)[10]、范江兰(2009)[11]、李萌、马贝加(2017)[12]等学者都认为,“于是”表时间与表事件因果关系有时很难分得清楚,于是两者之间便实现了很好的过渡。例如:
(11)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崤,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左传·僖公三十三年》)
(12) 公曰:“子之教,敢不承命。抑微子,寡人无以待戎,不能济河。夫赏,国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废也,子其受之!”魏绛于是乎始有金石之乐,礼也。(《左传·襄公十一年》)
例(12)中的“于是乎”,李萌、马贝加(2017)就解释为“从此”,然后再凭此勾画,说这类意义的“于是”还可以理解成“在这件事上”,那么该词表结果就顺理成章了。其实,强行按照一定的意愿,或按照固定的模式去解释语言现象的做法是不合适的。从已有研究来看,学者多认定《左传》和《国语》这两部书中“于是”的语义如何如何,而对于语义之间演变的过程却展示得不够清晰。
2.“因此”“所以”“是以”的使用状貌
统观先秦时期“于是”的种种用法,除了上述它与“于时”的音义纠葛之外,主要还在于它最基本的介宾结构的属性,即最初的动宾语义特征。如:
(13)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国语·周语上》)
该例中,“于是”显然是“借此、靠它”一类的意思。其实,很多所谓中间状态或曰过渡状态的“于是”,都可以做类似的解释。如:
(14) 夫合诸侯,民之大事也,于是乎观存亡。(《国语·周语下》)
(15) 及景王多宠人,乱于是乎始生。(《国语·周语下》)
(16) 公说,故使魏绛抚诸戎,于是乎遂伯。(《国语·晋语》)
这一时段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语,如“因此”“所以”“是以”等,在它们运用的最早时段,也都是以动宾结构或变体结构的方式进入句法组合的。如:
(17)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中庸》)
(18) 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礼记·射义》)
(19)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道德经》)
(20) 说而丽乎明,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乎刚,是以小事吉。(《周易·睽卦》)
(21) 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势,亟败楚人。(《墨子·鲁问》)
(22) 以土会之法,辨五地之物生:一曰山林,其动物宜毛物,其植物宜皂鳞。其民毛而方。二曰川泽,其动物宜鳞物,其植物宜膏物,其民黑而津。三曰丘陵,其动物宜羽物,其植物宜核物,其民专而长。四曰坟衍,其动物宜介物,其植物宜荚物,其民皙而瘠。五曰原隰,其动物宜羸物,其植物宜丛物,其民丰肉而庳。因此五物者民之常。(《周礼·地官司徒第二》)
也就是说,上述这些双音节的复合词,一开始自身也都经历过句法组合的阶段,也都有“凭借着某种原因、基于某种条件”等可以解读的语义,参与到句法结构的关系之中。它们之间的差别就在于意义上的虚实程度以及形式上的鲜明与否。“所以”和“是以”在形式上最为相似,但后者在随后的竞争中招致淘汰。“所以”与“因此”相比,前者较早实现了词汇化,在表因果职能上也表现得最强大,特别是多被先秦阶段诸子百家所使用,使其使用频率异常高涨;但汉语传统文化中逻辑思维并不呈主流状态,嗣后一直到晚清,后者数千年都主要在状语位置上表条件,它并没有充分地发挥表因果关联的功能。
(二) “于是(乎)”的因果功能及其扩展
总的来说,“于是”在词汇化的形式上似乎最为明确,因为先秦时期只有它的后面可以带一个标记性的“乎”,从上述诸多例证即可看到,当它确实表时间的时候,即做状语表“在这个时候”时,是不带“乎”的;但一旦意义上发生了变化,可以做多种理解的时候,不一定说它已经真正实现了词汇化,如上例(12)(13)(14),它就带上了“乎”。当然,带与不带,并非强制性的,有相当的自由度,对比例(11)、例(12)就可以看得清楚。然而又不能不说,“于是”表结果的用法还是有的,如例(13)接下来的记述是:
(23)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国语·周语上》)
该例中“于是”显然与例(13)的“于是”不一样,因果关系表现得较为明显。但由于古人行文简练,且又是对具体事实现象进行说明,故又使得这种关系变得不是那么显豁。下面的例子亦如此:
(24) 宋襄公即位,以公子目夷为仁,使为左师以听政,于是宋治。故鱼氏世为左师。(《左传·僖公九年》)
(25) 襄王十六年立晋文公,二十一年以诸侯朝王于衡雍,且献楚捷,遂为践土之盟,于是乎始霸。(《国语·周语上》)
(26) 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国语·鲁语上》)
也正如休谟(1748/1999)对因果关系所产生的怀疑一样[13],中国古人对这种关系处理得也并不理想。请看如下两例:
(27) 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国语·周语下》)
(28) 如是,而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国语·周语下》)
上述两例中,“于是乎”所连接的前后言辞,就其内容来讲正好是相对相反:例(27)前面是相对抽象的精神状态,后面的则是具体表现;例(28)前面是具体表现,后面的则是抽象的自然及社会情状。难道互为因果?这肯定是说不通的。
正因为如此,“于是”在先秦的文字表述中更多起到的是语义、语气进递、关联作用。例如:
(29)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
(30) 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司寇协奸,牧协职,工协革,场协入,廪协出,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者皆可知也。于是乎又审之以事,王治农于籍,蒐于农隙,耨获亦于籍,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国语·周语上》)
(31) 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国语·周语上》)
三、现代汉语中的“于是”“因此”及其他
(一) “于是”在现代汉语中的新发展
先秦时期,“于是”“因此”的用法基本上奠定了它们在其后两千余年文言文中的大致格局,也为现代汉语的用法奠定了基础。拿“于是”的用法来说,整体上没有大的变化:主要是表句子间的承接关联,适当体现事理间的相承相继,紧密联系,时有进递,似乎前后事件之间具有必然性的推进关系。当然,“于是”也是有一定发展变化的,具体表现如下:
其一,正像邢福义(2001)已经注意到的那样,现代汉语中该词与前边表原因的连词相呼应,相应地也就将原有的兼带表结果的这种逻辑语义给突显出来了。例如:
(32) 据旧小说《捉鬼传》:钟馗是唐代秀才,后来考取状元,因为皇帝嫌他相貌丑陋,打算另选,于是“钟馗气得暴跳如雷”,自刎而死。(鲁迅《彷徨》)
(33) 在合资企业中,由于注重强调产品外销,于是出现了一些企业创汇不少,盈利甚微的现象。(《报刊精选》1994)
(34)既然人已经死了,再往里搭钱就不上算了,于是太平间能凑合就凑合了。(《报刊精选》1994)
其二,随着人们思维方式的复杂化和严密化,“于是”可以参与到与其他因果关系紧密相连的逻辑关系中,如假设、条件等逻辑语义之中。张新明(2008)首先注意到这种现象,不过他在划分句子之间层次与包涵关系上似乎颠倒了,他指出:“‘所以’的语义辖域比‘于是’宽,其限制是‘所以’可以套‘于是’(因果套连贯),而‘于是’一般不能套‘所以’。”[14]如:
(35)因为他病得很厉害,所以不能起床,于是整整一天没吃到饭。
(36)因为路途比较远,所以得早一点出发,于是我们早上六点就上车了。
我们认为,上述两例句间的层次关系切分不应该是“因为……/所以……//于是……”,而应该是“因为……//所以……/于是……”。何以见得?下面的例子可以说明问题:
(37) 敌人在我们这个大国中占地甚广,但他们的国家是小国,兵力不足,在占领区留了很多空虚的地方,因此抗日游击战争就主要地不是在内线配合正规军的战役作战,而是在外线单独作战;并且由于中国的进步,就是说有共产党领导的坚强的军队和广大人民群众存在,因此抗日游击战争就不是小规模的,而是大规模的;于是战略防御和战略进攻等等的一全套的东西都发生了。(毛泽东《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
例(37)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多层复句,逻辑关系比较复杂,“于是”和“因此”得以共现。推究其语意,前边的两个“(由于)……因此……”,显然都是末了一句的条件或原因,这里的“于是”才是结论性的认定。由此可见,顺承性的关联要宽于因果关系的关联,当然,顺承的形式“于是”,并不排拒事物之间的密切联系与隐性的逻辑关系。上述语句看似平易评述,实则体现着举重若轻的意味效果。
(二) 现代汉语“于是”“因此”“所以”的使用差异
前人诸多研究表明,承接和因果的区别还是比较清楚的。如郭继懋(2006)对“于是”“所以”的具体分辨,那些逐条的匹配情况,如果做一些归纳的话,即可知道:“于是”侧重叙事,往往是对已有事实的记述,客观性自然体现于其中;而所谓论证,则多侧重言语主体逻辑思维的演进,主观的因素变得突出鲜明。为何“于是”不能出现在反问句、祈使句中?这是因为,在陈述、疑问、祈使、感叹这四种句类序列中,正好体现着客观与主观两极连续统的逐渐过渡,那么“接着”“于是”“因此”“所以”这些关联词语即处在不同的节点上,尽管说对应得不一定非常整齐,但这种基本位置分布还是存在的。请看下面两例:
(38) (孔乙己)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鲁迅《孔乙己》)
(39) 他的话引得大家都笑了,室内的空气因此轻松了很多。(《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比较而言,例(38)似乎更自然,例(39)好像有点儿诘屈。《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15]对“于是”的释义是“表示后一事紧接着前一事,后一事往往是由前一事引起的”,上述两例中的关联词前后之间的逻辑承继关系应该是相似的,即与“于是”所体现的逻辑语义较为吻合,例(39)若改作“于是”则显得更为自然。之所以这样,跟该词典的定位有直接关系。因为《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因此”的释义是“因为这个”,据此举出两个例句,除例(39)外,另一个是:“我和他认识多年,因此很了解他的性格。”该例中的“因此”若改为“所以”则更为合适,实际上《现汉》对“因此”的理解并不到位。我们有必要对上述序列做出解释:“所以”与“因此”的差异在于:前者已彻底词汇化,它出现在主语后边的时候都是因果倒序的用法,即相当于“(之)所以……其原因……”;“因此”表因果稍弱于“所以”,主要表现在:它出现在主语之后状语位置上的用例才真正体现的是“因为这个”,但这种用法极少。如:
(40) 我的讲话可能触犯一些人,我个人可能惨遭不幸,但是,如果我因此不敢讲自己的意见,我这个共产党员就一钱不值!(《人民日报》1979年1月6日)
出现在主语前边的“因此”,有的也可以理解为“因为这个”。如:
(41) 墓在南暘岐西北四里,1958年大兴水利的时候,靠近墓地新开了一条河道,因此我们可以溯流而上,直到离墓地不远的地方,这才舍舟登陆,径奔墓地而来。(侯仁之《访黎霞客故乡》)
但绝大多数主语之前的“因此”,都只能理解为典型的表因果关系的连词。例如:
(42) 但这一类格式都能有限度地扩展,即插入“得”或“不”(看得见,看不见),因此我们把它们作为词组看待。(朱德熙《语法讲义》)
(43) 在舞蹈艺术里有着强烈的感情,因此我们说:舞蹈是艺术领域中的一种形式。(孙景琛《舞蹈讲座》)
(44) 恒星离我们很远,它的光要经过许多年才能到达地球,因此我们看到的恒星爆炸的光一定是在很多年以前发出的,从那个时候以来,光一直在向地球传播着。(人民教育出版社物理室《物理》)
有时,“因此”所表示的因果关系,也确实像郭继懋(2006)所认定“于是”所表达的逻辑关系那样,是形式上的。如:
(45) 金字塔是埃及国王的巨大陵墓,塔基呈四方形,越往上越狭窄,直到塔顶,从四面看,都像汉字的“金”字,因此我国称它为金字塔。(人民教育出版社历史室《世界历史》)
还有就是,“因此”往往在认定性的文字中出现频率高。如:
(46) 林业是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发达的林业,是国家富足、民族繁荣、社会文明的标志之一。在相当长期的历史上,我国林业基础极为薄弱,森林破坏却非常严重。因此,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进程中,保护林木,发展林业,是一项十分紧迫的战略任务,必须引起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的高度重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若干问题的决定》)
(47) 由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森林很少,我们对林业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工作指导上又有“左”的错误和影响,因此尽管做了大量工作,林业的落后面貌仍然没有改变。(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保护森林发展林业若干问题的决定》)
而在典型性的或者省略形式的三段论推证性文辞中,则最宜于用“所以”。例如:
(48)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毛泽东《为人民服务》)
(49)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毛泽东《为人民服务》)
例(48)是个比较典型的三段论格式,结论语句“张思德同志……”之前如若添加关联词语的话,以“所以”为妥,此时若用“因此”,论证的语气稍弱;例(49)是例(48)接下来的论述,少了一个不言自明的大前提,“因为”本来该用在大前提上,由于省略,故移用到了小前提上,这里的“所以”使用得非常合适。
再以形式上的参照进行比较:“于是乎”的用法是古汉语的孑遗,更多的是不带“乎”,且其语气顺承的意味愈发鲜明。如:
(50) 清朝虽然尊崇朱子,但止于“尊崇”,却不许“学样”,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鲁迅《买〈小学大全〉记》)
(51)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朱自清《背影》)
(52) “我们找个地方去!”他们嚼着沙子和雨雪,含混不清地互相说。于是他们奔跑起来了。(王蒙《风筝飘带》)
(53)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T恤衫。(毕淑敏《预约死亡》)
而“因此”和“所以”却增添了过去所没有的缀加形式“嘛/呀/说”等,至于添加的情况是:前者没有后者添加得自由,但多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缀加形式“上”。
四、结语
以上我们对“于是”“因此”及相关词语进行了历时与共时的考察,从中可以看出,在古代汉语中,“于是”词汇化后可以表因果,而“因此”数千年来主要在状语位置上表条件。在现代汉语中,“于是”“因此”“所以”三个连词正好可以构成一个连续统:“于是”往往侧重于事物发展之间的自然进递,客观性强;“所以”则多强调逻辑关系紧密相承、必然结局,主观性强;处于中间的“因此”,主观性强于“于是”,客观性强于“所以”。
注释:
[1] 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33~234、245~247页。
[2] 张静:《汉语教学语法体系建议方案》,《郑州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第1~18页。
[3] 刘世儒:《现代汉语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64~167页。
[4] 邢福义:《汉语复句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28、526~529页。
[5] 郭继懋:《“于是”和“所以”的异同》,《汉语学报》2006年第4期,第27~34+95页。
[6] 刘丽慧:《复音顺承连词演化考察》,江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
[7] 阮元:《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2、588页。
[8] 阮元:《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2、588页。
[9] 阮元:《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542、588页。
[10] 王慧兰:《“于是”的词汇化——兼谈连词词汇化过程中的代词并入现象》,沈家煊、吴福祥、李宗江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三)》,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31~245页。
[11] 范江兰:《“于是”的语法化探析》,《民族论坛》2009年第2期,第56~57页。
[12] 李萌、马贝加:《再议连词“于是”的产生》,《唐山师范学院》2017年第4期,第16~20页。
[13] [英]休谟:《人类理智研究》,吕大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1~24页。
[14] 张新明:《连词“所以”和“于是”的差异》,齐沪扬编:《现代汉语虚词研究与对外汉语教学》第2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5~186页。
[15]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584页。
[16]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5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