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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唐代天山廊道的战略地位
——基于地理视角的阐释

2022-10-11田海峰

昌吉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东天山天山廊道

田海峰

(石河子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天山廊道是新近十余年流行于文化遗产领域的一个重要学术名词,较早见于2013年中、吉、哈三国联合申遗项目“丝绸之路:起始段和天山廊道的路网”,而后滥觞西域考古与历史等学术领域。其在地域上泛指天山及其周缘相关地理元素所组成的东西向狭长地理空间,在西域文明发展历程中一度占据重要地位。1956年,日本学者松田寿男出版《古代天山历史地理学研究》一书,虽未冠以“廊道”之名,但却是较早对天山廊道开展人文研究的典型著述。该著作以“天山的自然地理特征”入题,分别从九个方面阐释了天山山脉的历史意义。近年,中国学者牛汝极发表《天山:亚洲文明交汇的轴心》一文,亦未冠“廊道”之名,但其也以天山地理着眼,分析了天山及其特有的“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对人类文明交流的巨大影响,形象地将其喻为“亚洲文明交汇的轴心”,不失为阐释天山廊道历史意义的“大手笔”。毋庸置疑,这些均是历史长时段或中时段视野下,对天山之于人类文明的结构性影响进行的探讨。而基于短时段的人文考察尚有很大的学术空间,本文即是立足有唐一代西域经营之历史,对地理环境视域下天山廊道战略地位的形成机理予以尝试性论述,不足之处,敬请诸位方家批评指正!

一、天山廊道的自然地理特点

美国著名政治地理学家索尔·科恩曾谈及地理在地缘政治博弈中的重要作用:“地理依然重要。它重要在战略及战术的军事和政治意义,以及从文化角度出发的领土意义上;它还重要在资源、人口以及物质系统的空间分布意义上。”[1]显然,其所谈及的地理重要性是以某一具体区域的自然禀赋为基础的,自然地理是人类进行历史活动必须首要考虑克服或利用的物质对象。

(一)亚洲中部最大的山系

东西狭长、南北宽广、山势高耸、地形地貌复杂,总体规模较大是天山山脉较为显著的自然地理特点。天山山脉东西长约2500千米,横跨近28个经度(67°E至95°E),是地球上东西向绵延最长的山脉。地理学界按照山体发育特点,一般以88°E为界,将天山山脉划分为东西两部分。在此基础上,有学者考虑到横跨国界问题又将西天山划分为中段天山与西段天山。天山山脉并非狭长的单一山体,而是由诸多支脉、峡谷等发育而成的巨大山汇,其南北宽250-350千米不等,纵跨约6个纬度(40°N至46°N),整体上处于北半球暖温带。与东西向的山系分区类似,学界根据山形地貌特点,将纵向山脉分为北天山、中天山及山间盆地、南天山三区。整体而言,天山山脉山峰海拔高度多在3500—4500米,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支脉山结交汇处可达5000米以上。[2]2

(二)天山廊道的地形概况

综而观之,在天山山脉的横向山系分区上,中段天山与西段天山发育相对完整,山势高耸,海拔普遍较高,山体东西向延续性较好,中间少有天然垭口或山间谷地。而东天山海拔普遍较低,山地发育相对较为破碎,山体东西延续性往往被断裂垭口中断。[2]2在纵向山系分区上,天山山脉主要呈现为以北天山、中天山、南天山为主的三条山链。北天山分为东西两段,西段起始于哈萨克斯坦境内,东至天格尔山,山体宽度在35-50千米,平均海拔高度在4000米以上,总体山势高于中天山而低于南天山。依连哈比尔尕山结是北天山最高峰区之一,“以玛纳斯河源为中心,海拔超过5000米的山峰有21座,最高峰为5289米,也是北天山现代冰川分布最集中的山段,共有现代冰川1440多条,占我国天山冰川面积的16.4%。北天山西段降水较多,生态与环境条件优越,是天山地区森林带分布最多的山地”[3]48-49。北天山东段山体以博格达、巴里坤、喀尔力克等山峰为主,其中博格达峰海拔高达5445米,喀尔力克峰海拔高度亦为4888米。两大高峰是北天山东段现代冰川的主要分布地带,成为山麓主要河流的发源地。[3]49在北天山东段诸山之间发育有狭小的巴里坤断陷盆地,位置偏北,海拔高度在1600-1900米,较天山其他盆地高。[3]55

中天山东西延续相对较短,南北宽度在50-120千米,海拔高度多在2500-3000米,主要山峰海拔高度在3500-4500米。[4]整体而言,中天山山势相对平缓,海拔高度相对较低,一般不超过4000米。中天山最显著的地理特点是山间盆地规模较大,河湖水域分布纵横交错。中天山西段发育有伊犁河谷,东西绵延约150千米,南北宽约50千米,平均海拔高度为780米。中天山中段发育有大、小尤尔都斯高位山间盆地,东西长约230千米,南北宽度数千米至50千米不等,盆地平均海拔高度在 2400-2600 米。[2]3大、小尤尔都斯盆地东南、开都河下游发育有焉耆盆地,东西长约130千米,南北跨度约60千米。[3]53中天山东段山体发育有规模较大的吐鲁番-哈密盆地,东西绵延近700千米,南北跨度约100千米,吐哈盆地以西北走向的库鲁克塔格山为天然界线。其中,吐鲁番盆地又被火焰山分隔为南北两大地域。

天山横向地势(图源:陈曦主编《中国干旱区自然地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8页。)

南天山西起克孜勒苏河发源地,东至博斯腾湖东,东西绵延约1500千米,南北跨度为50-160千米。相比中、北天山,南天山地势较为复杂,海拔超过6000米的山峰多达20余座,如位于南天山中偏西位置的托木尔峰海拔高度约7435.3米,汗腾格里峰海拔高度约6995米。在全球中纬度地带上冰川面积超过300平方千米的15条冰川中,有3条即发育在南天山托木尔——汗腾格里山结,这里也是塔里木河诸多支流的发源地。而其他南天山山地则相对较低,少有冰川分布。地貌形态因流水切割作用而呈现峡谷、盆地等形态,如库车大峡谷、拜城盆地等皆属此地貌类型。[3]48

诸上所述,天山地理在气候、水源、地势、地形等呈现出的自然特点:一是作为天山廊道特有生态系统正常运行的基本维持元素,整体性的聚合所发挥出的自然耦合效应,成为驱动人类文明进程的地理源动力;二是天山廊道特有的地理环境,作为一种长时段影响性因素,始终对此地理空间中的人类文明产生持续性影响。同时,其也在人类探索未知文明的漫长世界中,因其特有的自然禀赋而被逐渐利用、改造、索取,持续地回馈人类文明。

二、天山地理与西域历史文明

天山廊道所在的地理区域,深居内陆、远距海洋,是典型的沙漠气候自然区,终年干燥少雨。天山的存在,犹如一座拔地而起的“湿岛”,在很大程度上调节和改变了天山南北极端干旱的自然环境。其作为重要的自然生态能量源促成了天山廊道“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MODS)”的形成,“保障了中亚区域动植物和人类的生存与发展”[5]。同时,天山特有的山势地形特征在人类活动的作用下所形成的天山廊道路网,成为东西文明以及天山南北游牧与农耕文明相为交流的重要媒介。

(一)生态系统与天山廊道文明的形成

“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的自然循环是天山廊道文明形成的重要促成因素。其一,相对天山南北的准噶尔与塔里木两大广袤又极度干旱的荒漠自然区而言,天山山脉沿北半球纬度线横亘其间,东西绵延约2500千米,平均海拔高度基本在4000米以上,因而天山诸多支脉山峰很容易将来自北冰洋、印度洋的水汽于高空拦截,形成大量积雪和冰川,成为天山南北极度干旱荒漠区诸多河流的发源地。加之受西风气候带控制,春夏时节往往在南北山麓出现集中降水,成为天山南北诸多河流除冰雪融水之外的又一重要补给水源。由此,学界通常将天山形象地比作高空固体“水塔”。

其二,整个天山受西风带控制,南北山麓基本处于暖温带和中温带这一共同基带,因而铸就了天山山脉“垂直地带性规律”的山地生态典范。天山山脉自山麓至山巅的自然带依次呈现出“基带是荒漠,向上接着出现荒漠草原或者山地草原,然后才是森林带-雪岭云杉针叶林带”的垂直分布规律。如此,在天山廊道因地势的异同而呈现出相应的地貌形态。天山南北麓的荒漠基带,通常受山系河流冲蚀作用,在河道出山口处或中下游因土质颗粒的沉积而形成冲积扇,又遂在人类活动作用的影响下逐渐发育为地势平坦、水源充沛、适宜耕植的膏腴绿洲。根据史籍记载,西汉天山南麓沿线的车师、龟兹、乌垒、轮台、姑墨、疏勒等西域割据政权,即是依托河流绿洲而居的。《汉书》中所言“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即是这些绿洲城邦得以存在的典型生产方式。而在天山北麓,自西汉时期的乌孙、匈奴,唐代的东西突厥、突骑施,再至蒙元、明清时期,“民随畜牧逐水草”的游牧生产方式始终占据主要地位。据相关数据,天山北麓山地草原带主要分布在海拔1000-2500米的山地,基本延绵整个天山北麓。而伊犁河谷则是山地草原基带的典型区域,海拔高度大致在1000-2000米,这里曾是唐代弓月、突厥牙帐所在地。当然,天山南麓亦存在少量的游牧区域,如在海拔高度2000-3000米的温宿北部山地、库车北大小尤尔都斯盆地、焉耆盆地等中天山段,自史前即是游牧民族的生息地。

整体而言,自汉至唐乃至明清时期,天山廊道受制于“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的作用,整体上呈现出“南农北牧”的经济生产模式。当然,农牧两种生产形态并非仅存在于天山廊道的水平空间,在以山体为依托的垂直自然带上亦显示出“上牧下农”的经济生产模式。如东天山中的巴里坤盆地,“北坡的森林、草原向下直接过渡到湖畔平原的农田,这里既是游牧的天堂,也是农耕的沃野”[6]121。以此为基,天山廊道遂成为孕育农耕与游牧两大文明的自然生态之源,而巍峨高大的天山山脉成为两大地域文明的天然分界,同时天山亦被卷入到两大文明冲突的历史洪流中。

(二)天山廊道的自然禀赋与唐代西域的屯戍

“南农北牧”的基本经济格局对天山廊道政治形态有着较为深刻地影响。至少自西汉以来,天山南麓的绿洲城邦往往被北麓的游牧政权所控制,为游牧政权提供一定的经济物资。而与南麓诸邦经济生产方式颇为相似的中原势力涉足西域时,势力分散的南麓诸邦自然成为中央政权经略的重点,以达到共同抵御北麓游牧力量的目的。西域远距中原,物质传输困难,成本高昂,如何充分开发和利用天山廊道的自然禀赋,解决实际问题成为实现长久经略西域的关键。

其一,刘汉政权为解除北地匈奴边患,依托天山南麓绿洲探索出“屯田戍边”的策略,有效解决了战略西进中的诸多迫切问题。唐朝为应对突厥边患,继承和发展了“屯田戍边”策略,陆续在天山南北屯田筑城,成为开发与利用天山廊道自然禀赋以实现西域战略的典范。

在设置安西都护府后,面临万余戍边将士的粮食补给压力,屯田就变得重要起来,唐廷“岁调山东丁男为戍卒,缯帛为军资,有屯田以资糗粮,牧使以娩羊马,大军万人,小军千人,烽戍逻卒,万里相继,以却于强敌”。[7]5236为保障驻军的粮食供给、降低调粮转运成本,唐廷积极扩大屯田规模,“凡军、州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以益军储。其水陆腴脊,播植地宜,功庸烦省,收率等级,咸取决焉。诸屯分田役力,各有程数”。[8]自贞观四年始至贞元六年止,唐在西域屯田时长160年,鼎盛时期的屯田可达三十四屯,屯田区域分布在天山廊道的六大区域十一个地点(见下表)。《唐六典》记载开天时期中天山南麓“安西二十屯,疏勒七屯,焉耆七屯”,东天山南麓“伊吾一屯,天山一屯”,东天山北麓“北庭二十屯”。

表1 唐代西域屯田区域

其二,天山廊道储备丰富的矿藏,畜牧等资源为中原戍军提供了必要的战略物资。根据相关史籍记载,天山南麓的龟兹和疏勒均蕴藏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是驻军兵器和生产工具的主要铸造原料。《大唐西域记》明确地记载龟兹“土产黄金、铜、铁、铅、锡”。在今库车地区曾发现数处唐代冶炼遗址,很可能就是安西戍军武备的锻造地。[9]据殷晴研究,疏勒也是重要的兵器铸造地,突厥控制塔里木时期曾迫使疏勒贡送刀剑、长矛等物资。[10]龟兹与焉耆还曾是安西都护府统辖时期的货币铸造地。玄奘自西州使焉耆途经银山,曰其“山甚高广,皆是银矿,西国①银钱所从出也”。在今库车等地,考古人员曾采集和发掘出大量唐代钱币。[11]

马匹不仅是中古社会的重要交通工具,也是中原农耕政权对抗游牧势力不可或缺的武备力量。尤其是在绿洲彼此相距较远的西域,马匹的作用更为重要。而天山廊道的山地草原带因水草丰沛多成为唐廷戍边军卒所需马匹的重要补给地。龟兹绿洲北部的尤尔都斯草原就是一处重要的牧业基地,[12]至今仍是马、驴、驼等牲畜的重要饲养地。《众经音义》载“龟兹即屈支,多出龙马”。天宝六载(747年),高仙芝率军数千征讨小勃律,军卒皆自带私马,[13]其中部分马匹即应出自龟兹牧马地。地置龟兹以东的焉耆盆地及开都河流域亦是重要的马匹产地。史籍明确记载焉耆“畜有驼马牛羊”,隋朝大业年间,焉耆产马数量多达十万匹,贞观六年焉耆使献马于唐廷,由此而知焉耆盆地不仅是天山南麓重要的产马之地,而且马匹品种还具有相当的知名度。东天山北麓的庭州,中天山西突厥南牙庭所在的今伊犁河谷更是马匹的盛产地。龟兹以西今乌恰县境内的玉奇塔什草原是中天山南麓最西端,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夏季牧场。至今每逢夏季,乌恰县柯尔克孜族牧民便将牲畜迁转于此,放牧生息。[6]51-52此外,西天山北麓的碎叶等地亦盛产优质马匹,《唐会要》载:“康国马,康居国也,是大宛马种,形容极大。武德中,康国献马四千匹。今时官马,犹是其种。”[14]1547

(三)天山廊道的交通

东西向横亘于亚欧腹地的天山山脉,将昆仑山与阿尔泰山之间的区域分为两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但这一天然屏障很容易被人类加强彼此交往的精神和信念打破,人们利用天山山脉各段垭口、南北山麓绿洲,最终将天山廊道纳入到亚欧文明交流的庞大交通路网之中。当然,这一路网亦成为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千年博弈的前沿。就以匈奴、突厥为代表的游牧力量而言,天山廊道是其赖以生存发展的盘踞地,亦是其有效控制南麓绿洲,获取经济补给的关键路径。而对中央王朝而言,天山廊道的路网犹如人体的毛细血管一般,既是输送各类战略物资与传递政令信息的渠道,又是抵御或攻伐游牧势力的军事通道。而这一交通态势,肇始于两汉,经过魏晋南北朝的逐渐完善,至唐朝得以全面整合和利用。根据文献资料记载,唐代天山廊道的主干交通路网主要有:东天山南麓西州对外的十一道交通路线,中天山庭州至碎叶、焉耆至疏勒以及经山体垭口连通南北的若干路线,西天山的热海道等。

在充分利用天山廊道特有的“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效应基础上,中央王朝有效地将中原的农耕经济生产模式移植到天山南北,凭借于此不仅解决了后勤补给之需,而且赢得了在军事上的主动权。经过两汉的肇始,魏晋南北朝至有隋一代的曲折发展,唐朝成为这一经略模式的实践典范。唐朝于天山廊道不仅适以广泛规模化的屯田,而且实现了其他战略物资的开发自给,还依托天山廊道完善了在西域的交通路网。从一定程度上而言,天山廊道正是唐朝实现西域经略的核心战略区域。

三、天山廊道与唐代西域战略的时空布局

“农耕定居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的冲突往往沿着山脉、沙漠绿洲边缘地区等自然屏障而展开。”[15]东西向横亘的天山廊道,在历史上一度成为游牧与农耕两大文明军事交锋的前沿地带。松田寿男曾鲜明地概述了天山廊道在古代历史中的战略地位:“天山路通往亚洲的所有地方,古代亚洲具有代表性的势力,全都与天山路相联系,并以此十字为中轴而进行活动。”[16]这一点在唐朝表现得尤为明显。在唐朝西域经略史中,有许多关键性的战略步骤皆是凭藉天山廊道的地理优势实现的。具体而言,唐朝经略西域的历史时间次序,与天山廊道的地理空间各段形成了较为明显的交汇与呼应。

(一)唐朝西域经略的肇始与保障——东天山

随着人们活动地域范围的扩展与西域交通线路的不断开辟,以及区域生态环境的演变,原本两汉出玉门关西、经敦煌至楼兰的交通至隋末基本阻绝。李渊建唐前后,玉门关东移至瓜州,沙州与瓜州遂成为李唐西北边陲。此时连接瓜州、沙州与西域东陲门户伊吾的稍竿道与第五道代替了两汉魏晋时期的大碛道,[17]成为由中原进入西域的主要交通路线。而此时,伊吾正被东突厥控制,也是东突厥南下凉州威胁关中的军事据点。东天山对于保障唐朝西北安全的战略地位自此得以体现。解除威胁,即意味着唐廷势必要采取占据东天山的军事行动。

贞观四年,东突厥内政纷乱,又遭雪灾,唐廷趁机一举攻占东天山北麓伊吾之地,并于贞观八年在此置伊州,下辖伊吾、柔远和纳职三县,伊吾成为唐朝赖以推进西域战略的“桥头堡”。若立足整体战略层面即可发现,唐朝除需要打击东突厥之外,占据伊吾乃是西域战略推进背景下的必然。其一,伊吾是西域中道和进入北道的交通要冲;其二,唐朝与伊吾之西的高昌保持有良好的朝贡关系,而且高昌一度充当洞察突厥动静的耳目;第三,在大碛道废弃后,伊吾成为进入天山南北的必经之地,也是东突厥政权灭亡后,唐廷防御西突厥势力东向渗透的前哨。结合伊吾所处的时空形势分析可知,唐朝攻灭东突厥后,伊吾成为权力真空带,而且刚从东突厥统辖下解脱的伊吾诸城,绝非西突厥的军事对手,若一旦被西突厥抢先占领,东天山将重又恢复先前的形势。而且,伊吾地置东天山东南一端,其与天山北麓的交通并不便捷,但其西邻高昌,且此时唐廷与高昌关系尚好。因而,唐廷果断占据伊吾,遂置伊州,抢先占据了东天山南麓的关键据点。

唐廷占据伊吾引起了西突厥的警惕。西突厥唆使高昌背弃唐廷,阻塞西域中道交通。交通的阻断给唐廷在西北边陲的经营带来了较大影响:一是高昌的反目,使得唐廷失去了洞察西域政局变化的眼线;二是直接导致了东西贸易的受阻;三是偏居东天山一隅的伊吾,南有天山作天险,而其西则向距离不远的高昌完全敞开,加之伊吾与凉州之间又隔有宽广的莫贺延碛,因而伊吾时刻面临失陷的危险。

在此背景下,唐廷不得不占领高昌。正如季羡林所言:“(唐朝)最初只不过是保持边疆的稳定,后来又有了扩大版图的企图。”[18]贞观十四年,唐廷占据高昌,遂于此置西州、于东天山北麓可汗浮图城置庭州。占据高昌,在唐廷致力经营西域的历史进程中虽未有东征高丽规模之大,亦未有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四镇之壮举,但确成为唐廷开始全面开展西域防御部署的开端。这一历史论定除与唐廷自身实力的增强有关外,东天山地理所形成的战略优势在其中发挥了诸多功用。

唐廷击破高昌后,力排群臣谏议,实行与中原同轨的郡县制,于此新设西州。究其原因:一方面,高昌故地自秦汉以降即是中原民众向北迁徙的重要地带,中原儒家传统文化亦随之迁移至此,成为郡县制得以实施的社会基础;另一方面,西州与伊州同处吐哈盆地之中,与周缘地域的交通路径多通过天山垭口或谷道实现,在唐廷控制高昌后,即可利用西、伊两州的天然地形对外进行统筹防御。具体而言,唐廷在占据西、伊两州后,只需扼守诸条对外交通路线,即可抵御外敌对西、伊两州的侵扰。自咸亨元年吐蕃攻陷四镇,唐朝撤回四镇防人之后,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与西州之间的数度迁移,即可直观地凸显出东天山南麓“进可攻,退可守”的重要战略地位。

(二)唐朝西域经略的发轫与攻略——中天山

中天山一度是唐廷与西突厥博弈的主要场域。李唐对东天山南麓的直接管控,打破了原有针对东西突厥所行之“远交近攻”策略背景下的政治关系模式,唐廷与西突厥由之前的“跨区域远交”转变为“邻界直接对抗”。综而观之,大致在贞观十六年至贞观二十三年之间,中天山北麓的主要游牧政权自东而西大致分为左厢的五咄陆诸部,右厢的五弩失毕诸部,以及东天山北麓的阿史那贺鲁部,其中占据左厢的五咄陆诸部地处中天山北麓东段,其凭藉中天山南北向垭口或河谷的地理交通优势,对中天山南麓的龟兹、焉耆、疏勒等绿洲实现了政治与经济的掌控。唐廷在东天山的军政布局显然是对西突厥固有势力的宣战,由此西突厥遂于贞观十六年发动了旨在攻略西州的军事行动。这一行动虽对唐廷在东天山的统辖“不足为害”[19],但却客观地促进了唐廷对西域军防策略的再度深化。

松田寿男曾将天山山脉的军事防御功用形象地喻作长城的向西延伸。这一观点也必然是建立在中央王朝同时掌控中原、河西以及塔里木三大“泛绿洲板块”为前提的。结合史实不难发现,唐廷为解除西北边患,正是依赖天山进行军事布防的。只是这一防线东段的长城被以军城、烽燧等点状军事工事所取代。而对于这一时期的唐廷而言,控制塔里木成为完善这一军事整体布局的关键。为此,唐廷采取直接路线,于贞观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持续对中天山南麓的焉耆、龟兹等绿洲诸地进行军事打击,同时将盘踞中天山北麓的五咄陆诸部逐往碎叶川以西,中天山南麓诸地始统归唐廷管辖。而对于五咄陆部西迁之后留下的中天山北麓权力真空带,唐廷则选择亲附势力阿史那贺鲁进行管辖,史载贞观二十三年二月“咄陆既奔吐火罗,部落亡散,其叶护阿史那贺鲁帅其余众数千帐内属,诏以为瑶池都督”[14]2007-2008。自此,中天山南北与东天山北麓皆为阿史那贺鲁控制。贞观二十三年,高宗即位,其并未急于将太宗于塔里木置“四镇”的构想付诸实践,而且在嗣位后“不欲广地劳人,复命有司弃龟兹等四镇”[20]。这一策略的转变,给势力日益渐长、亟待扩张地盘的阿史那贺鲁以可乘之机。永徽元年,阿史那贺鲁反叛,“自称可汗,总有西域之地”[7]68。

阿史那贺鲁的反叛称霸,迫使唐廷重新审视天山廊道对其西域战略进程的重要影响。实现在塔里木置“四镇”的军事防御布局,就必先控制中天山北麓的游牧诸部。而控制游牧诸部的症结并非是单纯地扶植某一势力,进而凭藉其对所辖地域予以羁縻控制。换而言之,控制中天山北麓游牧力量的关键在于保持势力的均衡。就其实质,一是杜绝中天山的自然禀赋为某一游牧势力所垄断,二是保持中天山南麓绿洲诸地不再成为某一游牧势力的经济附庸。如此,唐廷即可适时实行“远交近攻”“军事打击”等策略,有效制衡天山南北游牧与农耕势力间的博弈,继而成为天山廊道自然禀赋配给规则的制定者、监督者与分配者。显庆三年,唐廷平贺鲁叛乱,于其地分置濛池与昆陵二都护府,同时将安西都护府迁至龟兹,并设四镇。即是唐廷基于天山廊道自然禀赋再行配置的结果。

唐高宗在位前期,李唐依托天山廊道自然禀赋配给策略使其在西域的实际统辖范围得以迅猛延展至葱岭山麓,羁縻统辖地域也覆盖至葱岭以远的河中地区。但由于其未足够重视天山南麓龟兹、焉耆、疏勒等绿洲的基地建设,加之吐蕃在雪域高原的逐渐崛起及北向对塔里木的军事渗透,致使唐廷在西域初始兴盛之基业犹如昙花一现。龙朔二年(662年),西突厥十姓部落政局再度动荡,唐廷希冀以濛池和昆陵两大羁縻都护府统辖中、西天山的单一制度设计自此失效。咸亨元年(670年),吐蕃经由于阗北上攻陷四镇十八州,天山南麓绿洲几乎尽被占据。至此,唐廷不得已将战略重心退缩至西域经营的肇始地东天山,希冀以此为基地通过重建中西天山北麓的管辖秩序阻绝西突厥与吐蕃的联盟,实现对天山南北的实际管辖。

(三)唐朝西域经略的坚守与退缩——西天山

如上所述,唐廷凭借对东天山的统辖,为其在西域的持续经略夯实了根基,进而随着在中天山的势力延伸实现了对安西四镇的初始设置。然而,囿于天山廊道自身地理环境对人类政治文明进程的整体性效应,西天山逐渐成为唐廷掌控天山南北政局、持续统治西域的战略要地。史实证明,唐廷自调露元年以后对西天山地理利用与掌控的虚实,直接影响了其在西域经略层面的进退抑或成败。

首先,调露元年(679年),唐廷平定西突厥十姓可汗之乱,于碎叶置镇守军,筑城屯戍,成为其军政力量初涉西天山的标志性事件。这一举措曾于调露元年至长寿元年(692年)给唐廷在西域的经营带来重要影响:唐廷对西天山军政直接管辖权的实现,意味着天山廊道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地理空间,在唐廷一系列军政管辖制度的驱动下显现出地理环境的历史短时段作用,天山廊道之于唐廷经略西域的战略性地位也由此被赋予。天山廊道在这一时期对于唐廷经略西域的短时段影响大致反映在以下几点:1.控制了西天山,就控制了河中、天山北路与中天山南路安西四镇之地的交通锁钥,有效阻绝了西突厥与吐蕃的军事勾连。2.碎叶镇守军在西天山的设置,使得唐廷在天山廊道实现了军府与羁縻相为并行的统辖制度,有效地将西突厥十姓纳入到唐廷的统辖秩序内。3.西天山政局的稳定,为长寿元年唐廷复四镇解除了天山南北双线作战的风险。

其次,经过长寿至开天两个阶段的经营,唐廷在总体上稳定了西突厥十姓左右两厢的政局。在第一阶段(长寿元年至开元七年),②唐廷凭借碎叶镇守军对西天山的直接军政管辖,重立十姓可汗在濛池、昆陵两大羁縻区域的威信,并不断调节和平衡其与逐渐强盛的突骑施之间的关系。在第二阶段(开元七年至天宝末年安史之乱起),唐廷将碎叶交于十姓可汗代为镇守,而实力日渐强大的突骑施不断在西天山制造军事冲突,扰乱十姓可汗的羁縻管辖秩序,但唐廷凭借业已确立的正统地位及其对西天山充实的军事力量,通过怀柔与军事两种刚柔相济之策及时化解了各种突发事件,甚而可以说唐廷在西域诸多谋略的实施都是以对西天山的实质性掌控为前提的。更为重要的是,唐廷利用掌控西天山的这一历史契机,完成了天山廊道交通路网的建设,并且依托于此逐步构建起以天山廊道为地理空间架构,以屯城、烽燧为主要工事类型,以军府、城、镇、守捉为主要军政单位,以屯田、畜牧为主要后勤补给形式的军事防御体系。③这一军防体系无论是对于阻击大食东扩的怛逻斯之战,还是高仙芝在葱岭的唐蕃交锋,抑或是安史乱后唐廷在西域的孤守,均突显出重要的战略意义。

第三,由于安史乱政,唐廷在西域的统治力量随着大批将士的班师勤王而衰退,其在西天山的统辖策略也由此松动甚而失效。《通典·边防典》明确地叙述了天宝末时唐廷在西天山的疆界不过热海,“从安西西北千余里有勃达岭(今乌什县北别迭里山口),岭南是大唐北界,岭北是突骑施南界”。[21]尽管唐廷在安史乱后力图重塑天山廊道的战略地位,但也始终未能涉足西天山。西天山的失控对唐廷在西域的统治埋下了严重隐患。究其原因,唐廷错误地以刚柔兼济的统辖谋略替代了军事的直接镇守,随着其在西域实力的损耗,这一策略也必然崩塌。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开元七年焉耆取代碎叶备四镇之数,环天山防线西部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游牧部落轻易便可经天山腹地的交通道路对安西地区构成严重威胁,这一局面成为唐代西域长治久安的不稳定因素”。[22]

结语

地理环境是天山廊道战略地位得以形成的基石。横亘于中纬度的天山山脉,其所主导的“山地-绿洲-荒漠生态系统”,成为维系天山廊道生态机制运转的自然源动力。由此所衍生的“南耕北牧”经济生产方式,成为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在天山廊道持续冲突的根源。此种冲突的外在表现形式往往是:游牧势力对农耕区域施以军事侵扰,进而实现经济资源的压榨。两者发生冲突的路径正如张广达所言,“农耕定居民族与草原游牧民族的冲突往往沿着山脉、沙漠绿洲边缘地区等自然屏障而展开”。而东西绵延两千多千米的天山廊道正是此类集山地、沙漠、戈壁、水系、绿洲等生态物资的耦合体。如此,天山廊道既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延续所依赖自然禀赋的支配者,又是导致二者因自然禀赋配给不均衡而发生冲突的肇始源。

这种态势贯穿于唐朝经略西域的整个历史进程。东天山南麓是唐朝谋略西域较早的地域,也是后来唐朝全面掌控西域的大后方。当唐朝在西、伊二州的统治稳固后,东天山北麓自然成为保障南麓军防安全的重要防线。而就中、西天山而言,如何打破天山南北形成已久、且已呈现固化趋势的地缘政治关系(北麓游牧政权通常利用军事上的强势榨取南麓绿洲城邦的经济资源,而南麓绿洲城邦则不得已以此维持政局的稳定),成为唐朝实现西域整体有效管辖的关键。这个关键就在于牢固控制天山廊道自然禀赋的分配权。此或许可以成为唐朝于天山南北存在迥异治理模式,或者天山廊道在唐朝西域经略中突显特殊战略地位的另一视角的诠释。

注释:

①历史上,西域不同时期曾经存在的“国”,包括城郭诸国(如汉代西域的三十六国)、行国、封国、王国、汗国、王朝、属国、朝贡国等形态,都是中国疆域内的地方政权形式,都不是独立的国家。——作者注

②此阶段是指自长寿元年唐廷复置安西四镇至开元七年交碎叶于十姓代为镇守,并以焉耆代碎叶复列四镇之中。详见《新唐书》卷221《西域上·焉耆国》载:“十姓可汗请居碎叶,安西节度使汤嘉惠表以焉耆备四镇。”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焉耆国”是中国疆域内的地方政权,不是独立的国家。

③据《新唐书·地理志》对天宝十一载(752年)西域交通路网及军防概况的记载可知,唐廷在天山廊道北麓自东向西部署的军政机构分别有罗护守捉、北庭都护府、瀚海军、清海军、沙钵城守捉、冯洛守捉、耶勒城守捉、俱六城守捉、张堡城守捉、乌宰守捉、清镇军城、叶河守捉、黑水守捉、东林守捉、西林守捉等;唐廷在天山廊道南麓自东向西部署的军政机构分别有蒲昌府、岸头府、天山军、南平城、安昌城、吕光馆、张三城守捉、新城馆、焉耆镇城、铁门关、于术守捉城、榆林守捉、龙泉守捉、东夷僻守捉、西夷僻守捉、赤岸守捉、安西都护府、柘厥关、俱毗罗城、阿悉言城、拨换城、小石城、大石城、粟楼烽等。(详见《新唐书·地理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47-1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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