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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 “长物” 观 “场域”
——设计视域中的晚明文人身份认同探微

2022-10-11段利娟

北京印刷学院学报 2022年7期
关键词:阶级阶层文人

段利娟

(北京印刷学院,北京 102600)

“长物” 一词出自东晋王恭 “恭作人,无长物” ,意指其为人高洁,对身外之物无过多追求;但文震亨作《长物志》却反其道行之,对于身外之物,赋予了文人阶层的含义,将生活中的 “长物” 进行了分门别类的总结并给予了属于文人阶层的选择上的审美指导,根据沈春泽为其作序中提到的文震亨自述编著《长物志》的原因, “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堤防之。”[1]11正是当时各阶层在设计之物选择上对于文人审美的仿效,其不得精髓的模仿,使文震亨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著此书是为了将自己及文人阶级所属的日用装饰之物记述传播,避免因当时浮华的仿效之风对后人产生误导,建立一套有文人气象符号的生活、审美、设计的标准。 这个过程体现出以其为代表的文人阶层对于当时社会消费及仿效之风的忧虑。

一、 “澹泊” 难守:晚明文人的身份焦虑

社会阶级的打破使晚明文人的阶级地位受到威胁。 自明代英宗土木堡之变后,科举制度不再成为入仕的唯一渠道,国子监生可以捐纳得之,捐纳制度的产生使科举仕途的 “壅塞”[2]日渐显现。 原本属于文人阶层求取功名的渠道,被富室大户以捐纳的方式介入,依靠金钱可以享有原本不属于商人阶层的政治地位。 固有的社会阶级被打破,这些依靠新渠道而提升社会阶级的富室大户威胁到了原本的文人阶层;当社会阶层被打破后,为了社会地位的提升,新富阶层需要通过对特殊物品的消费来标志自己的身份地位。 《长物志》在当时作为一本记录物质品鉴标准与消费指南的著作,是在通过物质证明自己身份的方式被打破,文人阶层原有的社会地位受到威胁后,诸如文震亨等文人群体对于自己的身份认同产生了忧虑的体现。 这是通过自我生活方式的书写及器物设计标准的给定,以给予他人指导作为证明自己社会地位的更高明的手段。

消费社会的发展与品牌的产生导致文人用品商品化。 明嘉靖以后,生活的奢靡之风由宫内蔓延到了宫外,考究的日用之风促进了商业的繁荣;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阶级的打破致使普通民众也开始追求奢侈消费,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消费意识高涨也促使手工艺人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在《长物志》中多次提到了诸如 “陆子冈” “李文甫” “胡文明” 等一批知名手工艺人,可见民众在对设计之物消费的同时推动了品牌的产生。 “今吾吴中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朱碧山之治银,赵良璧之治锡,马勋治扇,周治治商嵌,及歙吕爱山治金,王小溪治玛瑙,蒋抱云治铜,皆比常价再倍,而其人至有与缙绅坐者。 近闻此好流入宫掖,其势尚未已也。”[3]王世贞也曾记述这些苏州知名的手工艺人,其社会地位可与士绅比肩,在当时俨然成为拥有独立设计品牌的代言人,且其作品可能进贡宫廷。 这使得品牌成为消费者选择物品的一个标准,对品牌的追捧成为热潮,但是文震亨对于这些独立手工艺人的品牌持保守态度,对于当时琢玉名家 “陆子冈” 所作之物, “虽佳器,然不入品” ,可见在文震亨看来,文人阶层的选择标准应该是有文化内涵和善用,而不是受社会消费的影响。

仿效之风盛行。 当时的 “苏州人善于模仿古法制物,所临摹的书画,冶焠的鼎彝之属让人真赝难辨” ,[4]这种仿制品的流行使得一批拥有真正 “骨董” 的文人产生了忧虑,一种对于自我身份确立的焦虑随之产生。 在 “几塌” 的选择上,文震亨提到最高频率的词为 “古” “古制” “旧式” “旧制” ,这种尚古之风恰恰反映了当时社会仿效之风的泛滥,当时家具多仿古制样式,用紫檀、花梨等名贵木材,仿三朝古制式样,且成为社会流行风尚。 这种仿效之风不仅是对器具的仿效,士商竞争的过程中,商人阶层对文人阶层生活方式的仿效是更深层次地引起文人焦虑的原因。 晚明的通俗小说,诸如《金瓶梅》、 “三言二拍” 等,都对当时非文人阶层生活的场景有过细致的描述刻画,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 庭前有数种盆花,座内有几张素椅。 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 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5]凌濛初所描述的万历年间牙侩在居室环境的设计上,极尽文人审美,在自我身份塑造上区别于寻常百姓以达到蒙骗拐卖女子的目的。 晚明竞奢风气的兴起,致使人们期望通过日常生活环境设计,以标志自我社会地位的提高,这种方式被数量庞大的新富阶层所接受。 当时的商人阶层通过类比文人生活日常的装饰方式来展现自己品味,以区别于普通百姓,认为以此可以提升自身所处的阶级。 这种模仿使得文人阶层对自己固有的身份认同方式产生了新的思考。

二、身份 “区分” : “场域” 的建立

文人群体的炫耀性消费。 炫耀作为财富证明的显见方式,对珍贵物品的消费是个人声望的表达,通过炫耀性的消费来塑造自我身份与社会地位是《长物志》中文震亨对其所处文人阶层的群体身份塑造的主要手段。 文震亨在 “器具” 一章中多次提到 “内府” 之制,宫廷设计的器物并非普通民众可以购买的,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拥有内造器物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种特殊设计品的炫耀性消费无疑是对自己文人阶级身份塑造的体现。 此外,书中提到的 “尊彝之属” 及名人书画并不是寻常人家的陈设品,文震亨却说 “置于案几之上” 等,这类对奇珍古物的消费也是极具炫耀性的体现。 在书中还多处提到 “倭制” “高丽” 等舶来品,这种对外来之物的猎奇与拥有并非是当时江南地区距离沿海较近,对外贸易发达的体现,而是通过对这些并非市面常见的舶来品的拥有从而达到对自我身份标志的目的。

专属阶级的群体聚会。 明朝初期加强了统治全国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社会文化保守,尤其对思想文化的钳制极为严厉,对于聚会和饮酒这种娱乐性的行为极不提倡,尤其是官员之间的聚会被认为与结党营私相关联。 在此导向下,民间的聚会之事少之又少,但到明朝中期以后,社会阶层逐渐被打破,奢靡之风日显,尤其江南地区文人间的聚会频繁且奢华,宴会成为文人之间交往的主要活动之一。 “沙龙的出现,与其说聚集了一些人物,不如说是排斥了一些人物。”[6]作为文人阶层独有的日常交往方式的一种, “雅集” 这一文人聚会致力于构建属于文人集团的文化、艺术场域。 当时文人阶层宴会上的主要活动很多,诸如品酒、品名、赏画、博古等。 在《长物志》 “香茗” 一卷中记录了茶的品种、冲泡方式及茶具的选择,茶作为高雅之物成为文人宴会中不可或缺的媒介,书中有记载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1]31“幽人” 即为文人阶层宴饮聚会的群体称谓,因为有共同的文化背景与生活情趣,才会使得在社会交往中具有共同的文化基础。 品茗不仅成为文人社会交往中不可或缺的雅事,还可作为一种社交方式,成为衡量文人身份价值的一种尺度。

审美指导书目的刊印发行。 鉴于新富阶层对于自我阶级提升的强烈需求,各类鉴赏出版物在晚明开始受到追捧。 “明季山人墨客多传是术,著书问世,累牍盈篇,大抵皆琐细不足录。 而震亨家世以书画擅名,耳濡目染,较他家稍为雅驯。 其言收藏、赏鉴诸法,亦颇有条理。”[7]《长物志》在当时作为生活环境设计及文人用品品评鉴赏的参考标准,共计十二卷,涉及文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其标准制定详细之至。 书中卷七 “器具” ,文震亨给出了五十七种物品设计的选择标准,在器具的布置设计上给出了十一种器具放置参照的标准。 除此之外,还包括室庐建造设计的准则、花木种类的介绍、水石的选择放置、禽鱼的类目、书画的装裱鉴赏、几塌的标准参照、衣饰的设计、舟车的选用、蔬果及香茗的种类及选择,涉及生活中各个方面。 其多处内容参照了同时期收藏家屠隆所著《考槃馀事》与高濂所著《遵生八笺》,并据此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融入了文家作为簪缨世家的文化熏陶。 这种对标准制定的行为在著述过程中蕴含着文人阶层的精神品格及家学渊源,能在更高层次体现出在审美及生活等方面的独有地位。 通过生活日用之物设计的品鉴及著述达到阶级 “区分” 的目的。

三、 “格物致知” :新标准下的身份认同建构

物品使用的批判性准则的提出。 阶级的建立与维护,有赖于某些掌握话语权的关键人物。[6]7根据布迪厄的著述,如若某个阶层没有明确管理规范或官方指定的领导者,那么某些规则的制定者将成为该团体或阶层中被众人认可的权威。 晚明混沌的社会环境中,文人阶层为维护自己的社会地位,以便从本质上区别于顺势而上的新富阶层,成为 “规则制定者” 显然是其所付诸的行动之一。 在《长物志》器具卷中,文震亨对当时器具的选用潮流及位置的摆放提出了批判,在用词上也尽显严苛,在对器具的描述中, “香筒” 中认为 “雕镂故事人物,便称俗品” 。 当时的文人认为,只有自然之物方可归为雅致,在 “水中丞” 中提到 “近有陆子冈制兽面锦地与古尊罍同者,虽佳器,然不入品。” 陆子冈作为当时的琢玉名家,其所雕刻之物曾作为贡品呈送宫廷,文震亨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对其技艺的肯定,但是显然其所作之物并不符合文人的审美需求。 从这两点都可以看出以文震亨为代表的文人对于过于镂雕装饰的事物排斥,认为事物应该以保持其本质本真的色彩为上。 对 “研” 的叙述中写道 “至如紫檀、乌木及雕红、彩漆,俱俗,不可用。” 从对 “研” 的选择来看,在材质的选取上,对于贵重的材质弃如敝履,使用功能作为首要的设计标准。 文人更在于内心的富足,及对自然之物的崇拜,在材质的选取上,也追求能够贴近自然, “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 故韵士所居,入门便有一种高雅绝俗之趣。”[1]347晚明文人审美的核心是极尽简洁之风,在器具设计的选择、居室的布置上尽力强调清新雅致,生活中亦是秉承着清居思想。

图1 元 倪瓒《江亭山色》纸本94.7×43.7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长物志》中也提到了要以元代画家倪云林作为标榜,展现出了一种对极简美学和自然之风的肯定,这种对自然的崇拜也反映出其对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的追崇。 在关于位置的叙述中, “悬画” 中说道将画 “悬两壁及左右对列,最俗” ,但在同时期的小说《金瓶梅》中却写道西门庆的书房是两边挂四轴名人山水,[8]可以见得当时商人阶层为了追求身份及阶级的提升,对于文人阶层所属消费品及生活方式模仿。 这种模仿正如之前所论述的序言中提到的文震亨的忧虑,不得精髓的仿效易对于后人形成误导。 文震亨通过一套审美准则的提出找寻文人的自我身份认同,同时将新兴的伪文人阶层区隔在外。

图2 明 文徵明《品茶图》轴 纸本142.31×40.89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用品商品化的抵制。 晚明市场经济开始发展,江南地区商品经济繁荣,社会阶级壁垒被打破后,商人阶层开始追求身份上的 “上向竞效”[9],对于文人用品的需求量骤增,文人用品成为市场上备受追捧的热销品。 此时江南地区出现了早期的资本主义萌芽,且随着白银贸易的发展,民众的购买力日渐增强,商品化的进程将各阶层的需求均转换为商品,诸如书画、古物、文房用品、各类工艺制品均在市场上进行买卖流通,文人阶层感受到了身份的危机。 《长物志》卷七 “器具” 中 “研” 的部分共记述了九类不同产地的砚台,其产地涉及我国各砚石产区。 根据柯律格的《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社会状况与物质文化》中的分析来看,这里提到如此多数量的砚台品种从侧面展示出当时商品经济空前发展的背景下,在江南一带,市场上流通的砚台品种之多,可见文人用品在市场上已然成为一个商品种类,不再是某个阶层专属的一种文化交往方式,这种变化让当时的文人感到了极大的焦虑。 文震亨在书中多处提到不得方法的品鉴赏玩就像进入了 “贾胡肆” 中,可见其对于文人用品商业化的鄙夷,同时强调在鉴赏时对于铭记的看重。 当时,许多文人为了区分自己所用之物与流通于市场的商品,习惯在自己使用的物品上题刻铭记,本意是为了标榜自己的文人身份,但却在无意中提升了物品本身的商业价值。

以时尚服饰构建自身形象。 明代流行一句谚语 “广州匠,苏州样”[4]390-391,所谓的 “苏州样” 在当时也被称为 “苏意” ,但凡苏州流行的事物,皆被当时社会各阶层狂热追捧,苏州俨然成为引导潮流风向的时尚之都。 “苏意” 亦指当时带有苏州风格的时尚衣着,文震亨在卷九开篇提到 “衣冠制度,必与时宜” ,可见着衣的首要标准应与时尚相符。 士商竞争推动了时尚的发展与变化,文人阶层开始在服饰时尚上另辟蹊径,推崇文人阶层专属的服饰风格,以达到和商人等新富阶层的身份区分,通过服饰设计塑造文人独有的形象。 商人阶层希望能够通过模仿文人阶层的服饰消费对自身进行包装,以此来提升自己的社会阶层。 这种通过外在服饰设计进行包装的模仿行为,让文人阶层迫切地希望能为自身的身份认同找寻新的方式。 《长物志》中提到的文人的服饰种类并不多,但通过这较少的内容却可以看到文人阶层对自然道法的体悟,在服饰的选择上遵制度、合时宜, “吾侪既不能披鹑带索,又不当缀玉垂珠,要须夏葛、冬裘,被服娴雅。”[1]325符合身份且节令适宜当是服饰选择的标准之一,功能善用且审美雅致是我辈人着衣的要点。 “居城市有儒者之风,入山林有隐逸之象,若徒染五采,饰文缋,与铜山金穴之子,侈靡斗丽,亦岂诗人粲粲衣服之旨乎?”[1]14文震亨在《长物志》卷九以较少的篇幅对当时衣饰选择给予了具备文人气象参考标准,并对其时社会上着装风尚的 “风俗狂慢” 给予了批判。 这种通过服饰设计对自我形象的塑造迅速引发了狂热的仿效热潮。

四、结语

在动荡的晚明社会, “四民” 社会的打破使一些原不属于文人阶层的富商等阶层迫切地通过物质来标志自己社会地位的提高。 这些新富阶层即便通过庞大财力消费和追随仿效,仍不可能以自身匮乏的知识储备和文化修养与文人比肩而立。 仿效之风的泛滥及社会礼制的荡然无存让文人阶层对自身的身份确认产生了极深的忧虑,对日常生活的设计作为阶级 “场域” 构建的最直接的方式,文人阶层通过制定一种符合文人气象的 “雅” “俗” 观来找寻自己的身份认同,将自己同流于表面消费的新富阶层进行阶级区分。 体现其精神内涵的《长物志》就是在此社会环境影响下刊刻出版,成为备受追捧的生活消费指南。 文人阶层借此构建并维护自身的阶级 “场域” ,找寻身份认同;而新富阶层希望由此了解并习得文人阶层的 “场域” 结构,以达到自我社会地位的提升,设计选择的审美准则在此时成为一种 “场域” 建立的内在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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