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消失的残障者,去哪了

2022-10-09王小豪

南风窗 2022年20期
关键词:墨菲二舅身体

王小豪

《静默之身:残障人士的不平凡世界》

试想一下,在平日生活中,除了偶尔的社会新闻外,我们是不是很少见到残障者的身影?尽管残障群体的数量十分庞大,但他们却如同消失了一般,在社会生活中隐形。这种隐形不仅是身体的缺场,同时也是话语的缺场,在社交媒体如此发达的当代,他们的声音似乎也很少被听见。

一些偶见的残障者的表达,也是通过间接的方式进行。这在前阵子很火的“二舅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旁人的转述下,二舅的经历被嵌入一种时代叙事之中,在感动众人之余,也引来了铺天盖地的质疑。尽管社交场上的所有争论都围绕着残障的二舅展开,却唯独缺少二舅自己的声音。

二舅的主体性不被重视,甚至被冠冕堂皇地剥夺,其实反映了残障群体的普遍处境。与残障者具身经验的直接表达不同,被代劳的发声存在总体性、意识形态性和全权主义的问题,它往往会对残障者的经验进行修饰、拼贴甚至扭曲,以实现一种叙事意图。

建立自己的主体性,发出自己的声音,是残障群体走入大众视野的关键一步。问题在于,现实情况使得残障群体缺少经验表达和书写的能力与渠道。《静默之身(The Body Slient)》的引进与翻译,弥补了这一点。

作者罗伯特·墨菲在罹患脊髓肿瘤之前,是一位知名的人类学家,在哥伦比亚大学任职。但在患病之后,他的身体持续衰败,他最终成为了一名瘫痪的残障者。之后,他因为身份发生了变化,对残障人士的社会地位与待遇变得近乎病态地敏感,这让他关注到了许多此前不曾关注的问题。

在这本书中,墨菲运用人类学的知识与“自我民族志”的方法,记录下自己的身体逐渐失能的过程,并对自己的种种遭遇进行了社会文化层面的深刻剖析。这本书涉及身体、社会交往、两性关系等多方面,是一本堪称完美的残障者生命经验书写的著作。

正如本书译者在译后记中所说的那样,尽管她自认为已经比较了解残障群体,但在阅读此书之后,她意识到,关于残障人士的真实世界,普通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残障的“社会模式”,通常被视为一种理论与观念上的进步。与强调生理缺陷和功能缺损、将残障视为个体生理问题的“医疗模式”相比,社会模式下的残障定义,发生了由“疾”到“障”的转变,它强调社会环境对人的限制,而非身体功能的残缺,在这种理论下,残障具有流动性,“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残障者”便是这一理论的宣言。

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这种将残障相对化的理论,还是很难消解残障者所遭遇的具体困境。身体,始终是残障者在与世界发生联系时无法绕开的起点与中心问题。

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之后,墨菲即刻发现自己被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首当其冲的,是思维的习惯。他意识到,一个四肢瘫痪者无法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情感或概念,但这是人们语言表达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由于大脑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他脑海中的语言系统也被重塑,其思维活动不再被分解为动作,他逐渐成为一个“精神存在”。

墨菲写道:“随着我病情的恶化,我越来越把自己的身体看作是一个有缺陷的生命支持系统,它唯一的功能就是维持我大脑的运作。”在他的感受中,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虚无,这种“身心分离”不仅是身体层面的、由身体引发的,也是对自己、对外部世界的人和物的看法的深刻转变。

严重的身体失能,在残障者的生活中占据支配性地位,这会淹没残障者对社会地位的所有其他要求,使生活中的所有成就、其他社会角色,甚至性别都退居次要地位。这是“一场变形记,残障者的意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转变,令残障者感到屈辱和愤怒。墨菲认为,这种愤怒一方面是存在主义式的,是对已为定数的命运的深入骨髓的怨恨;另一方面是为了抵抗命运而发出的声嘶力竭却徒劳无用的怒吼。

这种愤怒和无力感,体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在那些助益于他们的事物上也一样。例如,残障者对拐杖、轮椅一类的辅助工具的态度通常都十分微妙。尽管他们是辅助工具的使用者和控制者,但他们利用工具所达到的身体的延伸,是唐·伊德所谓“技术具象”的延伸。此时,人与器械工具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颠倒,不再是人控制工具,而是工具要求人适应它的技术形式,服从它对人的规定和统治。被工具宰制,挤压着残障者的主体性,但更大的麻烦,存在于与人的互动过程之中。

在墨菲看来,残障者因身体功能缺损,其生活进入了一种“阈限”状态,也就是一种未确定、待定的状态。“残障者没有生病,却也不完全健康,他们没有脱离社会,也没有完全融入社会。他们是人,但他们的身体存在扭曲或功能失调,他们人性的完整性受到质疑。”

残障者过的是一种在模糊地带游走的生活,但这给他们带来了不少来自社会文化层面的麻烦。正如《洁净与危险》一书所提到的那样,当一个事物无法被清晰地分类的时候,人会本能地感受到危险与肮脏。残障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无法被分类的“人”。一个苦涩的事实便是,一个人残障程度越重,其身体的扭曲和变形越夸张,健全者对其内在的敌意就会越突出,哪怕这种敌意被压制或转化为一种道德修养,它依然顽固地存在。

更重要的是,与残障者的同源性,会让健全者感到不安。墨菲提示道,残障人士的存在,不断地、明显地提醒人们,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充满了不平等和痛苦,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伪造的天堂里,他们也很脆弱。墨菲不无自嘲但却精准地表述道:“我们代表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在墨菲彻底瘫痪之后,他还是要回到大学里授课,继续他的工作,这是他抵抗残障的重要一步。但是,这意味着他要重新回到社会生活之中,他的社会交往,也因其残障的身体,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举例来说,他发现,自己与女性的关系变得更加亲近了。在墨菲还健康的时候,他与一位女士同进电梯,她只会盯着电梯指示灯看,但是现在,那位女士会主动与他攀谈。墨菲将这种变化归结为“我不再是危险的来源”。因为在他与女性的互动过程中,女性完全掌握了关系的主动权,男女之间的权力关系被健全与残障的权力关系取代。

此外,他还发现,残障者的社会交往,会因其身体的非正常状态不可避免地走向虚假和做作。因为无论如何妥帖处置,残障者的身体依然会成为交往过程中的核心要素。与残障者交往时,双方往往试图让会面变得正常,仿佛一切差异都不存在,但是这种刻意的抹平,还是会让整个交往过程走样。

“每个人都知道对方所想,就像是一个满是镜子的大厅里,但是这些都是康尼岛的镜子,它能反射却令影像变形。”

这是一种难以消解的本质性差异,正因如此,很多残障者哪怕生活在一个善意的环境中,依然会逐渐缩小自己的社交圈,变得孤僻。

墨菲越发感到孤独,渐渐形成了一种想要从社会退却、退回到自我内心深处的渴望:

“安静而缓慢地陷入瘫痪,有些像回到子宫或者慢慢死去的感觉,两者是一回事。随着身体对运动的所有刺激都减弱和遗忘,人体逐漸失去了进行运动的意志。身体越来越处于静止的状态,这无疑影响了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我已经成为物质环境中的一个受体,我必须不断地与这种日益增长的消极做斗争,以克服我的情绪。但每天晚上回到我的小小茧巢里,裹在温暖的电热毯里,安置在一个由必需品组成的小世界中,身体沉默,心里感到安全和舒适。这是与社会关系和义务沟通的中断,退回到了一个私人的理智世界。也正是在这些时候,我的思绪才走得最远。在如此深沉的寂静中,人们确实找到了一种反常的心灵自由。”

在最后,在整个身体的彻底静默中,他发觉到了人类存在状态的意义,那就是回到生命本身。“生命有一个必须不断地庆祝和更新的仪式;它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在瘫痪者从身体的牢笼里挣脱出来时,他在追求自主权的过程中也完成了一次圣礼。”从这个角度,残障者才得以超越残障,迎来身体与心灵的自由与解放。

猜你喜欢

墨菲二舅身体
你找的是哪个墨菲
黎笑:用创新引领增长,用专注稳步前行
“一舅二舅”
哪个墨菲
人为什么会打哈欠
我de身体
我们的身体
《无处不在的墨菲定律》
身体力“形”
二舅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