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庭事苑》词语考辨三则*
2022-10-08王虎葛威
王 虎 葛 威
(1.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2.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提 要 《祖庭事苑》是北宋睦庵善卿编写的研究禅宗语录语词的著作。该书辨形释义精允,发前人所未发,但百密一疏,其对一些疑难词语的解释需作进一步考辨。本文举出三则予以考释:“特石”非“大石”义,当为“硬石、顽石”义;“韩情”“韩卢”义同为“黑狗”,而“韩情”或为“韩青”之假借,“韩青”为“韩卢”之异名;“棬(圈)挛”为“圆圈、圈套”义,从词源来看,“棬(圈)挛”当是由“圈”读音向后拉长形成的叠韵联绵词。
《祖庭事苑》是北宋时期东越人睦庵善卿编写的研究禅宗语录语词的著作。善卿因见前人学者记诵云门雪窦诸家禅录时,“或得其土苴绪余,辄相传授。其间援引释教之因缘、儒书之事迹,往往不知其源流而妄为臆说”(《祖庭事苑·序》),因此对其当时见到的禅宗典籍中的疑难字词进行字音标注、字形辨析、词义阐释以及点明典故出处等。《祖庭事苑》开禅宗文献注释之先河,其所训解的词语达二千四百余条,这对于唐宋时期汉语口语词的研究具有重大的价值。但现在看来,其对一些词目的训释需作进一步补充和纠正,现举出三则予以考释辨正。
1.特石
【特石】大石也。如牛曰特牛。《说文》曰:“特牛,牛父也。言其朴特。”(《祖庭事苑》卷一《云门录》上)
按:善卿将“特石”之“特”释为“大”,并引《说文》“特牛”例,认为“特牛”之“特”亦为“大”义,皆不确。
《说文》“特牛”当指“公牛”,段注:“特本训牡,阳数奇,引伸之为凡单独之称。”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朴特,双声连语,如曰犃特也。《太平御览》引《说文》作犅特,《广雅·释兽》:‘牡、㹍、特、犃,雄也。’许书无犃字。即朴特之朴也。”“特牛”之“公牛”义在禅籍中亦常见,《景德传灯录》卷14:“师垂语曰:‘我有一句子,待特牛生儿即向汝道。’”(T51,p312a)①本文所引佛经禅籍原文来自中华电子佛典协会提供的2018版电子佛典集成数据库(http://www.cbeta.org/)。“T”指《大正新修大藏经》,“X”指《卍新纂续藏经》,“,”前数字表示册数,“p”及其后数字表示页数,“a、b、c”分别表示上中下栏,下同。禅家讲究禅旨不落言诠之机要,禅师不欲说出话语,故用公牛生子来作约定。
“特石”条对应的原文为《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1:“才见老和尚开口,便好把特石蓦口塞,便似屎上青蝇相似,斗咂将去。”(T47,p546c)检索CBETA,我们又可以发现这样的例子:
(1)有时铁裹绵团,有时锦包特石,以刚决柔则故是,逢强即弱事如何。(《万松老人评唱天童觉和尚颂古从容庵录》卷1)(T48,p235c)
(2)腊月火烧山,特地无端,绵包特石,铁裹【此字当作“裹”,讹作“裏(里)”】泥团。(《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17)(T47,p793c)
(3)昨夜新州老卢,失却腰间特石。(《石田法薰禅师语录》卷2)(X70,p328c)
这几则文例中“特石”既可以用来蓦口塞(对着口塞),也可以用绵或锦包着,还可以别在腰间,从常识来看,似与大石不符。我们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例子。《嘉泰普灯录》卷1:“问:‘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和尚还传否?’曰:‘铁丸蓦口塞,难得解吞人。’”(X79,p291a)“铁丸”即小铁球,同为“蓦口塞”之物,“特石”亦应不大。
“特石”又见以下诸例:
(4)瑞岩无柄杓,恶水劈头浇,特石须顽也合消。(《希叟绍昙禅师广录》卷3)(X70,p429c)
(5)东汉时张丰为涿州太守,力好方术。遇一方士,授以特石,指曰:“此五色玉玺也,得者当为天子。”系于肘后,寻谋叛。自称无上将军,连兵四年,被祭遵擒之。遵曰:“何故反?”丰曰:“肘内有玺。”使人破之,乃顽石耳。丰愕然就死。将此较今之研穷评唱,以谓自得真宝特石耳。苟逢作者剖而析之,则愕然不知所之,亦犹是也。(《湛然圆澄禅师语录》卷8)(X72,p853a)
(6)青原旨的,易见难识,软似绵团,硬如特石。(《恕中无愠禅师语录》卷3)(X71,p424a)
(7)问:“尽力拨不转时如何?”师云:“特石。”僧曰:“一拨便转时如何?”师云:“轹钻。”(《建中靖国续灯录》卷20)(X78,p766c)
(8)又有平芜绿野十百千万头钝闷耕田牛,踏破南山特石头。(宋薛季宣《春愁诗效玉川子》)
例(4)中“特石须顽也合消”即“特石即使坚硬也当消融”;例(5)举《后汉书》卷二十涿郡太守张丰例,《后汉书》原文未言“特石”,圆澄禅师对此有所改编。语录中“特石”与“顽石”前后同指而义同;例(6)指出“特石”的质地硬;例(7)中“特石”与“轹钻”相对义反。“轹钻”即“轹钻”,意为“一种转柄锥钻”,常用来比喻“禅家言句机锋”。“一拨便转时如何”意即“一下子就能点醒是什么样子”,因此禅师用“轹钻”回答,“尽力拨不转时如何”与“一拨便转时如何”情况截然相反,即“怎么开导也无法使其醒悟是什么样子”,禅师用“特石”回答,即表示其人思想如石之愚顽;例(8)出自宋诗,“特石头”根据句意即“硬石头”,陶文鹏(1996:693)亦将其翻译为“坚硬锋利的石头”。
又《楞严经贯摄》卷1:“所谓有时铁裹绵团,有时绵包铁石。”(X15,p357c)此与例(1)异文,铁有坚硬义,例如文天祥《满江红·酹酒天山》:“凭铁胁,千磨百炼,丈夫功烈。”铁石指硬石,特石也应指硬石。
因此,通过文例的排比归纳和异文比勘,可知“特石”即“顽石、硬石”,可用来比喻无法被开导的人思想上的愚顽。
“特”表“坚硬”义在传世文献中并不常见。《诗·秦风·黄鸟》:“维此奄息,百夫之特。”郑笺:“特,百夫之中最雄俊也。”《文选·马融〈长笛赋〉》:“寒熊振颔,特麚昏髟。”五臣注:“特,壮也。”“特”在形容有生命物体时为“雄俊、壮”,而在禅籍文献中形容石头一类无生命物体时则为“硬、顽”。另外,“特”又常与“伉”“刚”等语素组合,表示人性格上的刚硬。如“伉特”,金刘祁《归潜志》卷五:“吾古孙左司奴申,字道远,由女直人译史入官。性伉特敢为,有直气。”又如“刚特”,宋叶适《孙永叔墓志铭》:“君刚特博达,精力过绝夷等。”宋程颐《伊川易传》卷三:“以柔巽之体,非有刚特之操,故利用为依。”“柔巽”即“柔顺”,与“刚特”对文反义。
2.韩情
【韩情】当作韩卢。卢,黑也。谓黑狗也。齐人韩国相狗于市,遂有狗号鸣,而国知其善。见《选》注。(《祖庭事苑》卷一《云门录》上)
按:此条目对应原文为宋守坚集《云门匡真禅师广录》卷一引唐朝文偃禅师《十二时歌》:“夜半子,愚夫说相似。鸡鸣丑,痴人捧龟首。平旦寅,晓何人。日出卯,韩情枯骨咬。食时辰,历历明机是悟真。”(T47,p553a)以“韩情”为关键词在CBETA 中检索,其共出现8 次,排除重复语料,还有1 例为宋介谌编《长灵守卓禅师语录》:“东山水上行,枯骨壮韩情。”(X69,p268a)而在其他文献中不见“韩情”更多用例。
“狗咬枯骨”之语,在佛经中习见,表示执着于欲望,如姚秦鸠摩罗什译《坐禅三昧经》卷2:“欲无所得,如狗咬枯骨。求欲勤劳,极苦乃得。”(T15,p277c)又元魏吉迦夜共昙曜译《杂宝藏经》卷8:“欲如狗啮枯骨,涎唾共合,谓为有味,唇齿破尽,不知厌足。”(T04,p486c)而到唐宋以后的禅籍中,可见到用“韩情”或“韩卢”代替狗的例子,“韩情”用例如上举,“韩卢”用例如宋李遵勗《天圣广灯录》卷18《唐州大乘山德遵禅师》:“进云:‘如何是来往自腾腾?’师云:‘韩卢咬骨空䑛觜,腹内悬悬背合尘。’”(X78,p511a)又明宗黼等编《恕中无愠禅师语录》卷3:“后园驴吃草,一饱一切饱。不比饿韩卢,空把枯骨咬。”(X71,p424a)“狗”“韩情”“韩卢”所指当同。
“韩卢”出自《战国策·秦策三》:“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放韩卢而逐蹇兔也。”鲍彪注:“韩卢,俊犬名。”又可写作“韩獹”,《祖庭事苑》 卷2“韩獹”条:“见云门录韩情。”又王念孙《广雅疏证》:“《初学记》引《字林》云:‘獹,韩良犬也……獹,通作卢。’”“韩卢(獹)”初指良犬,而在禅籍中,则含有贬义,除上文“咬枯骨”以喻欲望外,还有“韩(獹)卢逐块”语表示盲目追求,例如《五灯会元》卷20《大沩法宝禅师》:“唤作竹篦则触,不唤作竹篦则背。直须师子咬人,莫学韩獹逐块。”(X80,p425a)《禅宗大词典》(袁宾等主编,2010:162)“韩獹逐块”条释义:“向犬投土块,犬误认土块为食物,遂盲目追逐之。”
“韩情”义虽可知,但其来由令人费解,目前未有作解释者,笔者对此作试作分析。
对比“韩情”与“韩卢(獹)”,从语音来看,“情”在《广韵》中属从母清韵字,“卢”“獹”都属来母模韵字,声韵差别均较大,假借的可能性较小;从字形来看,“情”与“卢”“獹”字形差别亦较大,讹误的可能性较小;从语义来看,“情”之“感情”“志向,意志”等义与“卢”“獹”诸义差别较大,非同义词。我们认为,“情”或为“青”的假借字,“青”则与“卢”有相同义项,“韩青”与“韩卢”为同物异名。
善卿对“卢”的解释为:“黑也,谓黑狗也。”此为确诂。“韩卢”之所得名,正因其色黑,《汉书·王莽传》:“是犹绁韩卢而责之获也。”颜注:“韩卢,古韩国之名犬也。黑色曰卢。”晋张华《博物志》卷四:“韩有黑犬,名卢。”
“青”亦有黑色义。《书·禹贡》:“厥土青黎,厥田惟下上。”孔传:“色青黑而沃壤。”孔颖达疏引王肃曰:“青,黑色。”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青丝即黑发。《太平广记》卷二百五十一引《笑言》:“吹火青唇动,添薪黑腕斜。”“青”“黑”对文同义。因此,“韩卢”又作“韩青”义合理顺。另外,“青”属清母青韵,“情”属从母清韵,二字声韵俱近,可互为假借。且尹振环(2008:89)指出:“前面一字是本字(也可以是借字),后面诸字则是这个字可以假借之字。青:情、精、清、请、睛、晴……(《说文》曰:皆为‘青声’)。”又吴建伟(2013:38)释“青爱也”之“青”为“情”的假借字。
我们认为“韩情”为“韩青”假借,“韩青”与“韩卢”同指异称,具有理论上可能性。可问题是,在内外典籍中,并未见“韩青”一词。对此,我们的推测是,“韩情”用例较少,除后世典籍引用外,此词仅出现于2 处语境中(即上文所举《十二时歌》和《长灵守卓禅师语录》,且后者化用前者可能性较大),“韩情”的出现当是偶然现象,并未广泛使用,故文献中亦不见“韩青”。
3.棬挛
【棬挛】棬当作圈,去爰切,屈木也。下吕员切。(《祖庭事苑》卷二《雪窦颂古》)
按:善卿认为“棬挛”当作“圈挛”,“棬挛”“圈挛”皆不见于《汉语大词典》《禅宗大词典》等辞书。《新版禅学大辞典》(日本驹泽大学禅学大辞典编纂所编,1985:300)有“圈(棬)挛”条,其释义:“攣は鉤の索。わな。宗師家が学人を把捉するはたらきにたとえる。また、円相にいう。”(笔者译:挛是钩子的绳。圈套。用以比喻禅师捕捉学人。也就是圆相。)《禅语辞典》(入矢义高等编纂,1991:109)也有“圈挛”条,其释义:“かぎ鉤。”(笔者译:钩子。)《新版禅学大辞典》认为“挛”为“钩的绳”,“圈(棬)挛”即“圈套”,而《禅语辞典》认为“圈挛”即“钩子”,二者相矛盾。
“圈挛”一词在禅籍中见于以下诸例:
(1)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挛。雪窦复云:“天下衲僧跳不出。”(《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卷4)(T48,p172b)
(2)问:“如何是玄中玄?”师云:“两个圈挛一串穿。”(《建中靖国续灯录》卷14《杭州南阳山庆善智圆禅师》)(X78,p731c)
(3)马师令人送书上径山,山发缄,于圆相着一点。拈古:钦师犹被马师惑,杀得人兮活得人,虎视诸方格外旨,圈挛一点是关津。(《博山无异大师语录集要》卷4)(J27,p420c)
而“棬挛”在禅籍中亦多见:
(4)上堂。僧问:“如何是沩仰宗?”师云:“一棬挛跳不出。”(《宏智禅师广录》卷1)(T48,p2a)
(5)举。盐官一日唤侍者:“与我过犀牛扇子来。”者云:“扇子破也。”官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者无对。资福画一圆相,于中书一牛字。颂曰:扇子破,索犀牛,棬挛中字有来由。(同上经卷2)(T48,p20c)
(6)僧云:“如何是沩仰宗?”师云:“棬挛明一点,父子却同条。”(同上经卷5)(T48,p68b)
从以上用例来看,我们认为“圈挛”“棬挛”同词异形,其义为“圆圈、圈套”。例(1)中“钓鳌时下一圈挛”即指钓鳌时要下一个圈套,因此雪窦又云“天下衲僧跳不出”。例(2)“两个圈挛一串穿”即两个圈套穿成一串。例(3)中“圆相”与“圈挛”对文,《禅宗大词典》(2010:494)有“圆相”条:“禅家示机应机时常在地上、空中或纸上画个圆圈。”“圈挛”亦当指圆圈。例(4)“一棬挛跳不出”是对“如何是沩仰宗”这一问题的回答,而《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5、《三峰藏和尚语录》卷5、《百痴禅师语录》卷6中也有同样问题,三者回答分别为“天下人跳他圆相不出”(T47,p733c)、“汝只好在者圈子里”(J34,p148b)、“圆圆陀陀”(J28,p30a),“棬挛”当与“圆相”“圈子”“圆圆陀陀”所指同,都指(跳不出)圆圈、圈套。例(5)公案中言“圆相中书一牛字”,颂文言“棬挛中字有来由”,可见“棬挛”即“圆相”。例(6)中“棬挛明一点”则指圆圈中一点显明。
考“棬挛(圈挛)”语源,宋洪迈《容斋三笔·切脚语》:“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篷为勃笼……圈为屈挛。”由此可知“圈”为“屈挛”的反切。“棬挛(圈挛)”与“圈”的关系亦当与此相类。王云路(2010:439)指出:“单音节词向后拉长,或向前延展,其结果通常是形成叠韵词或双声词。”“棬挛(圈挛)”正是“圈”读音向后拉长形成的叠韵联绵词,也因此“棬挛(圈挛)”与“圈”同义,且不拘于形①审稿专家指出:“‘棬挛/圈挛’也有可能是并列式复合词,‘挛’指手足蜷曲,有近似圆之义。‘䜌’指连续不绝,《说文·言部》:‘䜌,不绝也。’也近似圆。‘圝’,圆也。《玉篇·囗部》:‘圝,团圝也。’《集韵·桓韵》:‘圝,圜也。’故‘圈圝’也有可能是同义词连言。”我们认为专家看法有一定道理,可备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