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最后一课
2022-10-08程则尔
程则尔
那一年,得知家族里一位远亲在同城另一所小学当班主任,父亲立即惊喜地为我办理转学。把子女交到熟人手里,或许能多几分特殊关照,这是父母不惧折腾的意义。
在新学校门口,我见到了那位我从前称呼王阿姨,此后称呼王老师的人。她握住我的手,笑容和煦地说:“欢迎加入。你看起来很聪明,一定是个优秀的好孩子。”作为中等生,我不曾听过这样的好评,竟然当场红了脸。
随后,王老师热情地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请大家一定要关照我,并把我安排在光线明亮的靠窗座位。来自新集体的温暖,很快消解了我内心的忐忑。
在稚嫩的年纪,一朵小红花便能激发无限动力。为了能对得起王老师的厚爱,我对自己要求严格了许多,认真对待每一项作业,积极举手回答提问,经常去办公室与老师互动,学习成绩稳步提升。
新小学在城乡接合部,同学基本上都是附近农民、菜贩的子女,对田野很熟悉,离城市略远。相比之下,我来自中心城区,见识略微多一点。当我彻底融入班级,不再有新同学的拘谨后,随之而来的一种鹤立鸡群、春风得意般的优越感。
在期末考试中,我的语文、数学双双获得满分。王老师笑得合不拢嘴,请我去饱餐一顿,并趁势让我担任班长。就此,我成为各科老师眼中的宠儿、班上的风云人物。
在王老师的关照下,我度过了堪称人生高光的一年,至今回味,仍觉悠长。我协助老师批改作业,管理班级秩序,主持元旦晚会,代表班级上台为灾区募捐,还竞选了学校少先队大队委,获得诸多同龄人不曾有的体验。
少年时光如水流,转眼间,六年级下学期到来。开学时,王老师找我谈心,表示准备让其他同学担任班长,让人人都有锻炼机会。没有征兆的“下岗”让我很诧异,父母安慰我:“或许王老师是想让你专心备战小升初考试。”
但事态的发展证明了我是自作多情。第二天的语文课学习古诗,王老师请大家发言谈体会。看见诗中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有些早熟的我抢先发言:“我想到了红杏出墙这个成语。”
这不是一个小学生应该掌握的成语。在同学似懂非懂的稚嫩目光中,我没有等来王老师赞赏的笑容,“知道了,其他人呢?”她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留了半秒,没有给予肯定或否定,就不耐煩地摆手示意我坐下。
从前,王老师非常期待我的发言,每次举手,必会被她抽中。陡然的转变就连同桌都看出了异样,凑过来说:“我感觉王老师没从前那么喜欢你了。”
这话确实没错。毕业前最后半个学期,我发现王老师对我的态度真的变了,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从前总是被她写满赞赏评语的作文本,如今只有两句简洁的评语;国旗下发言、队伍前领操等亮相机会,不再是我的专属;组织各类班级活动,我也不再是她第一时间寻找的“小智囊”……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壁垒,谈不上遥远,但也不再亲近。我回家向父母哭诉,他们也无法对老师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只叮嘱我好好表现,不要惹老师生气。
老实讲,尽职尽责的王老师挑不出任何毛病,对我也没什么不公平的针对。只是当一个享受惯了热情关照的少年,一夕被剥夺所有特权,变回普通学生时,那种高位落差足以在稚嫩的内心触发一场地震。整个六年级,冷遇没有转暖,我像一只失去搀扶的斗败小鸡,跌撞学习,独立行走。在那不断反思自己的一年,我性格收敛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终究沿着按部就班的成长路线,如愿考取理想的初中。
因为突然生出的距离感,小学毕业后,我和王老师再无联络,师生情戛然而止,重回相知不相见的远亲关系。
在多年以后的一场宴席上,我们再度重逢。惊觉时光摧折之力,更叹服岁月疗伤之效,稀释过往不快,让一对多年不见的师生,还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彼此,举杯欢碰。
趁着气氛融洽,我直截了当开口,渴望解开年少时的疑团。桃李满天下的王老师回想许久才恍然,问我还记不记得六年级时的浮躁。在她的引导下,我回想起了那些仗着优等生身份与老师偏爱而恃宠生娇的画面:想要努力的后进生向我请教习题,被我嘲笑装模作样;为了制止午休时讲话的女同学,我狠狠一脚踢在对方的课桌上;我故意不带画笔,把刚刚毕业的美术老师气得眼角含泪……
“能得到大家青睐,是你刻苦努力、积极上进的必然结果,但若因优秀而不群,甚至看轻一切、傲比天高,却是我不愿意见到的。”王老师和盘托出那些被掩藏的初衷,“故意冷落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是否合适,我内心曾有挣扎,但我仍决定磨一磨你的利刺,让你在挫折中学会谦虚和稳重,更让你明白老师的偏爱只能陪伴一程,你终究要独自面对漫长的人生……”
王老师继续说下去,和煦的笑容一如当年:“我认为,这是比学习知识更重要的人生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