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艺术通感的视角分析油画中的音乐表达

赵凤杰（四川美术学院）

一、在艺术中的“通感”

（一）通感的定义

通感（Synaesthesia）是一个舶来的词语，早在古希腊哲学家、科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心灵论》（De Anima）中就被观照到，之后法国诗派“奇崛派”（Baroque）习惯于使用感觉之间的互相挪用来完成写作。夏尔·皮埃尔·波特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一位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在17 世纪中叶创作了诗歌《应和》（Synaesthesia），从此通感便成为一种西方象征主义与唯美主义的代表性美学原则和创作方法。

在被统一翻译成通感之前，它也曾被称为“联觉”“感觉借移”“移觉”“应和”“官能底交错”“伴生感觉”“共感觉”等。1962 年，著名学者、作家钱钟书发表论文《通感》，该文篇幅短小，以中国诗文为主要分析对象，但却字字珠玑，以极高的学术素养迅速统一了这种特殊手法在文学、诗歌等艺术范畴的译名，统称为“通感”。而为了区分研究类别，在生理学领域翻译成“联觉”，心理学中译为“移觉”，本文要讨论的“通感”更多是指向文学与艺术。

（二）通感与艺术领域的结合

如同钱钟书《通感》中开篇提到的那样，“通感”作为一种特殊的描写手法，在很长的岁月中都未被重视起来，但其本身与艺术的关联已经历久弥深。北京大学的金开诚先生在1980 年发表《艺术通感的心理内容》，首次将艺术通感作为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指出“艺术通感就是所谓的艺术灵感，是艺术家在创作活动中所积累的和必须具备的艺术灵感，各艺术家在艰苦卓绝的创作活动中，不仅仅只会自己擅长的艺术形式，还应该对其他艺术形式有所涉猎，这样才能够对各种艺术形式进行融会贯通，创作出好的作品。”2000 年，陈育德教授在《论艺术通感》中认为，有关艺术通感其实是一种复杂心理活动，在人们的艺术创作与艺术审美活动中表现出来，一定意义上可以把它称为审美通感。2005 年，陈育德教授又在《灵心妙悟——艺术通感论》中明确指出，通感本质上是一种心理现象，是作为感知主体的人对客观现实事物的主观感受，相较于理性思维主导的认知方式，通感更贴近与拥有诗性趣味的形象思维。此外，指出一般“通感”与“艺术通感”的关系，即“艺术通感”是以一般“通感”为基础的，细致地将艺术通感分为三个类别：“感觉挪移”“表象叠加”“意象互通”；并认为其具有三个特征：“随意性”“偶发性”“模糊性”。其为艺术通感的后续研究与利用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三）艺术通感的类型解析

1.感觉挪移的特征

上文提到陈育德教授将艺术通感分为了三个类别。其中，“感觉挪移”是最直接的能够表现通感的手段，是最为贴近感知活动的生理机制，大多发生于两种属性相近的感觉之间。以诗歌的创作为例，包括视觉向听觉借移、视觉向触觉借移、视觉向嗅觉借移、听觉向视觉借移、听觉向触觉借移、听觉向嗅觉借移、嗅觉向听觉借移、嗅觉向触觉借移、嗅觉向视觉借移、嗅觉向味觉借移、味觉向触觉借移等。但更多的时候，感官之间并非单线沟通，而是多点协作，是两种或多种感官体验的共同协作、相互沟通。

2.表象叠加的特征

表象叠加可以说是多重通感，是感觉挪移的进一步丰富、发展和深化。以感觉经验为基石，自由地联想，例如看见钢琴，我们便会想起动听的音乐；听到“毛绒布料”，便立刻回忆起柔和温暖的触感；暖黄色调的风景照片，会让人仿佛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在具体的艺术作品中，艺术家们常常会利用多种表象，以一种复合的体验结合出新的艺术真实，给予观者多层次的感官体验。

3.意象互通的特征

意象互通需要将重心放在了要努力调动所有感官，在它们的协作下全面而细致地认识与掌握客观世界，把握内心的真实。在艺术创作中，意象互通主要有两种类型：意通于象、象通于意。前者以象表意，以物类情，先有意后托于象；后者以象比意，以物拟情，先有象后生意。意象互通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的相互融合，是一种高级且复杂的艺术通感类型。

二、艺术通感与油画中的音乐

（一）联觉者的“偏差认知”

艺术家梅丽莎·麦克拉肯（Melissa McCracken）定居于美国密苏里州（Missouri）。她的联觉症状主要是极易感知到非视觉性的色彩，例如自小她就发现每一个字母与数字都被涂过色。自出生开始，她习惯于这种对世界的“偏差认知”，认为人们都生活在这样的“色彩世界”，直到15 岁，她才真正意识到自身的异常。据梅丽莎的自述，在众多“异常”中，最奇妙的是她看到的音乐色彩，它们以不同的质地与动态形式流淌在她眼前，这也是她主要的创作灵感来源。

梅丽莎最为人关注的作品是她对一系列歌曲“量身定制”的油画作品，其中每一张作品均注明了歌曲的来源，并声称画面内容即是听到歌声时眼中所产生的画面。她所转译的音乐对象包括大卫·鲍勃（David Bowie）的名作“火星生活”（Life on Mars）、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创作的“小翅膀”（Litte Wing）、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约 翰· 列 侬（John Lennon）积极推行和平主义理念下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想象一下”（Imagine）、约翰·梅尔（John Mayer）的“地心引力”（Gravity），电台司令合唱团（Radiohead）的卡玛警察（Karma Police）……

梅丽莎自己认为拥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能力，让她在享受音乐的同时也能欣赏流动的色彩与纹理，让其更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世界的附加魅力与额外惊喜。由于随着音乐的旋律铺陈开来，原本静止的色彩变为流转活泼的样子，故而梅丽萨的作品从表象上看都是一些色彩与肌理组合而成的抽象油画，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让观者也能从侧面间接体验梅丽莎的日常。

中国艺术家齐铁偕并非联觉者，却也有一组类似的作品，名为《看得见的旋律》。这组作品与梅丽莎一样，也有着音乐与画面之间的一一对应关系。例如《听民乐（春江花月夜）》 《听民乐（高山流水）》 《听李斯特改编舒伯特（海边）》 《听听德彪西（大海）》 《听贝多芬（英雄交响曲）》《听巴赫（G 弦上的咏叹调）》……他称自己的作品为音乐油画，却只使用油画为材料，并不采用西方油画的技法，而是从中国画“墨分五色”的传统之上生发出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技巧。其画面用色五彩不惧、多黑、色润而笔触淋漓，用自创的半纷呈、半想象的中国式色彩观，在笔尖之上激荡出他内心对每一首音乐的独到感受。

虽然完成从听觉到视觉的转换方式不同，但联觉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事实上，联觉者的艺术也能激起人的联想活动，完成对艺术作品的观照；以人为联想作为灵感来源的艺术作品也未必不能唤醒独特感知，实现视觉与听觉的沟通与交流。

（二）画面元素中的旋律联想

对油画中音乐的表达进行研究时，画面元素中的旋律似乎是最容易被捕捉和模仿的，这是由于大多数艺术家在创作有关音乐的题材时，总会描绘符合大多数人感官经验的对应物象或场景，比如直观的乐器、演奏的场景、舞蹈的画面等等。大抵是绘画无声，无法突破寂静的平面，只能依靠一些关键性的“提示”，让人随着联想，从视觉刺激感受脑中音乐的环绕，完成对画面内容的整体把握，成为耐看的音乐、动听的绘画。

“钢琴”是一种常用的表现元素，例如奥地利画家约瑟夫·丹豪瑟（Josef Danhauser）于1840 年创作的《李斯特在演奏》（List at the Piano），以红黄为主色调，描绘出6 位听众共同徜徉在李斯特优雅的乐声中却反应各异，有人悠闲自得，有人专心致志，有人一脸震撼，有人则倚倒在钢琴右侧沉醉入迷。中心人物李斯特微微靠后，手指将落未落之际，画面定格，整个画面传达出柔和的快感，仿佛琴声才止，一曲弹毕，回味无穷。又如印象派大师爱德华·马奈（Edouard Manet）的《弹钢琴的马奈夫人》（Madame Manet at the Piano），画中的妇人正坐在琴凳上，微微歪头，手指起伏于琴键之上，背后墙面笼罩在印象派独有的光色中。在某个傍晚，马奈夫人兴致正起，找出乐谱，认真地弹奏着柔和的乐曲，画面外的马奈拿起手中的画笔，饶有意味地看着眼前的夫人，灵感顿发，即刻记录下来。美国画家施尔德·哈森（Frederick Childe Hassam）的作品《奏鸣曲》（the sonata）中一位美丽的女子正坐在窗边弹奏钢琴，身姿挺拔，窗外风景秀丽，似有微风浮动，光色流转，房间中回荡着轻快的旋律。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古斯塔夫·克林姆特（Gustave Klimt）画了《舒伯特弹钢琴》（Schubert at the Piano）。法国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 Auguste，Renoir）有《弹钢琴的女孩》（Girls at the Piano）和《弹钢琴的女士》（lady at the Piano）。印象派画家居斯塔夫·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有《弹钢琴的年轻女孩》（Young man playing the piano）。法国画家卡耶博特（Gustave Caillebotte）有《钢琴》（Piano）……

但并不是只有钢琴，在乐器元素方面，画小提琴的有陈逸飞的《四重奏》；画竖琴的有但丁·加布里埃尔·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的《劳·格兰 迪 塔》（La Ghirlandata）；画 吉他的有雷诺阿的《吉他课》（Guitar Lesson）；画笛子的有德克·德·奎德·范·拉维斯廷（Dirk de Quade van Ravesteyn）的《音乐寓言》（Allegory of Music）；画尤克里里的有威廉·霍尔曼·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的《比安卡》（Bianca）等。在舞蹈方面，有爱德华·蒙克（Edvard Munch）的《生命之舞》（Dance of Life）；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的《舞蹈课》（La classe de danse）；涂志伟的《霓裳羽衣舞》等。

这些作品虽然受制于平面的表达形式，无法直接发出声音，但通过表象上呈现出的元素叠加，以明示或暗示的方式，利用观者对感官记忆的充分调动，使得可以在画面中听到或激昂，或柔和，或悲伤，或连续，或生涩的旋律之声。最终联结起观者的视觉、听觉、甚至是其他的感觉，最终以一种复合的体验把握画面的情态。

（三）转译“内在的音符”

德国艺术家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就曾说过“Color is the keyboard,the eyes are the harmonies,the soul is the piano with many strings.The artist is the hand that plays,touching one key or another,to cause vibrations in the soul.”这样满溢着艺术通感的观点。

关于解读康定斯基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奥地利的作曲家阿诺德·勋伯格（Arnold Schönberg）。两人的联结得益于1911 年1 月2 日慕尼黑的一次音乐节，台下的康定斯基听完女演奏家艾塔·薇恩多夫（Etta Werndorf）演奏的由勋伯格精妙绝伦编排的乐曲后，震惊于音乐的崇高。他试图通过画笔来还原当时的震撼，之后以自己的印象为创作的蓝本，完成了一件名为《印象3（音乐会）》（Impression3 Concert）的作品。以白色为底，运用大面积的黄色，在以代表钢琴的黑色类三角形色块的带领下，画面中或红、或蓝的一系列彩色色块如同观众一般围坐在周围。仅看颜色的倾向，便能感知到现场的热烈与激情。

观察康定斯基的作品年表，就能发现，他喜欢为自己的画作赋予音乐相关的词汇，如“即兴”（improvisation）、“协奏曲”（concerto）、“作曲”（composition）……这显然不是单纯的巧合。事实上，自从康定斯基向勋伯格寄出第一封信，两人便成为知音，此后数年共同致力于建立视觉与听觉的桥梁，并将其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对待。康定斯基认为自己想要捕捉一种独特的元素，他将其称为“内在的音符”。他认为关于这种“内在的音符”，勋伯格在作曲的过程中完美地实现，勋伯格的“不和谐音”挣脱了古典音乐框架的束缚，找到了“新的和谐”。在和勋伯格交往中，他确信自己想要打造一种由明亮的色调、抽象的图形构成的超越僵硬绘画教条的新的绘画，以此表达自身对“内在的音符”的转译。

虽然在康定斯基的绘画中，音乐以不可见的方式存在，却又能让观者切实地感受到他所说的“内在的音符”的涌动，那些色块与线条之间变幻莫测的律动感令人着迷，整个画面充斥着一种内在精神的恣意流露，故而被称为“看得见的音乐”。这是一种艺术通感的高级体现，是主观精神与客观物象的沟通与融和，它不能被某个单一的形式所牵动，而是一种综合的心理活动，在这之中的直觉、想象、联想、经验等同感共振，最终才能完成对其的解读。

三、结语

结合艺术通感的三种类型对上文分析的案例进行总结，不难发现梅丽莎与赵铁偕更接近于使用感觉挪移的方式进行从听觉到视觉的有机转换。前者本人被定性为患有一种精神病症，可以直接利用个人的通感感知来创作艺术作品，依靠的是一种特殊的生理反应，她的艺术是独属于联觉者的艺术；而后者更多的是一种联想行为，依靠的是自身的感觉经验。虽然存在巨大的差异，但二者之间并非割裂的关系，而是可以一定程度上互相转换、互为协作的关系。

在音乐相关的题材选择之后，于画面元素中使用各种乐器、舞蹈等场景显然更符合表象叠加的类型。利用题目中的关键词提醒，首先点明创作的主旨，结合钢琴、小提琴、竖琴、吉他、尤克里里、笛子等乐器，并配合人物演奏的动作、听众的反应等。或者直接描绘出随着音乐纵情起舞的人群，在不同的场景选择各中色彩基调，搭配出提示性的视觉表象，在观者的感觉经验的调动下，最终综合构成复合的感官体验。

意象互通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类型，是创作者主观精神与客观物象的有机融合。康定斯基尝试通过绘画来描绘音乐中的旋律与调性，他抛弃古典绘画的教条，利用点、线、面之间不同节奏的组合形式，传递出他认为的“内在的音符”，是一种看得见的音乐。只有通过全方位调动起身体的各个感官，结合既往的感觉经验，乘着联想与思考才能窥见他画面中的精髓与灵魂。这既是创作者起意托于象的过程，也是观者由象生意的过程。

但是就如同联觉者与普通创作者一样，这三种类型之间也并非不可调和。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为了更好地体现“音乐”，艺术家们在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的同时也会进行联想，要展开联想必然离不开恰到好处的关键性元素提示，在自己既往感知音乐的记忆中，选择要重塑或转译的对象，感觉的作用、联想的作用、逻辑思考的作用、情感的作用等都是不可忽视的。它们的起点都是人的各种主观感觉与感受，然后通过想象建立起视觉与听觉之间沟通的桥梁，以主体的情感为强劲的原动力，互相渗透，最终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从创作的方法来说，艺术通感三张类型之间密切的存在一张网，只要联结起合适的通路，它们之间也可以互为补充、互相转化，综合的为艺术家建立起听觉与视觉、油画与音乐的转译路径。

综上，艺术通感存在三种主要的类型，了解和掌握对应的内容，不仅有助于分析前人的作品，更好理解创作者的意图及想法，在画面中看出弦外之音，丰富感官体验。

同时，其能够为油画创作者们表达音乐的同时能够提供一条可靠的参考思路，更好地调动起自身的感官，从而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去，让观者更容易把握和解读有价值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