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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伪齐阜昌刻石及其书家之审美

2022-10-06王守民

泉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刻石金代书风

王守民

(泉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50108)

从地理位置上看,伪齐处于南宋与金之间。正是这个原因,其文化身份具有多重性。除了行政上受金朝统辖,金政府并没有能力对其进行文化教化,而此时的北宋文化却随着金代儒学教育兴起在伪齐深入人心。从空间位置上看,伪齐处于南宋与金文化交汇的前沿。可以说,伪齐是金初在其统治区内推行政治经济文化政策的试验田,是协调诸方面因素、实现发展平衡与和平稳定的缓冲地带。伪齐是南宋与金沟通的桥梁。在这个独特行政区域里,可以看出两种文化激烈碰撞、交融的过程。与其说这个过程是宋金文化融合,毋宁说是金本土文化在汉宋土地上逐渐被异化、消失的过程。

金国设立伪齐政权之目的,主要是借助汉人力量来镇压汉人的反抗,以汉人治汉,消除对异族统治的对立情绪。《大金吊伐录》把伪齐国的任务概括为四点:“委之安抚德化行,任之尹牧狱讼理,付之总戒盗贼息,专之节制郡国请。”[1]203可见,伪齐政权的存在,只是金国处于国防安全层面的考虑——安抚边境、实现和平的权宜之计。因此,伪齐存在时间注定不会长久。

金天会九年(1130),刘豫在大名即位,迁都汴京,且沿用宋代官制。在与宋的交战过程中,刘豫接连失利,先有彭玘降李模,后有孟邦降翟琮。宋军占领颖昌,刘豫不得不求助于金,以图收复失地。然而刘豫再次失守洮、岷两地后,金尚书省便提请废除刘豫政权。天会十五年(1137)十一月,《允尚书省请废刘豫诏》记载:“齐国建立,于今八年。道德不修,家室不保。有失从初获便安之意。 其余随宜事件,仍商量行下。”[2]1894

伪齐刘豫在位8年,割剥百姓疯狂聚敛,最终被金政府下令废除,刘豫被降为蜀王。至此,伪齐行政区域在金国的版图中消亡了。虽然伪齐统治时间短暂,但在金代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却不容忽视。特别是在宋代书法文化向金朝书法文化的传播过程中,伪齐书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金代书法发展与书家审美趋尚产生深远的影响。

揆诸金史,不难发现金初统治者具有较强的自我民族意识。尽管他们制定了本民族语言文化保护与发展的措施,但在汉宋文化背景下,金源文化最终还是没有传播开来。汉宋文化却随着伪齐政权的建立逐渐发展并取得主导地位。譬如,伪齐墓志碑刻书法风格多晋唐楷法,就与汉宋书法文化基因息息相关。然而,在金代崇尚北宋文士书风趋向下,伪齐文化呈现出多元化与包容性。正因为如此,金代碑刻受伪齐时期碑刻影响明显,换言之,伪齐石刻书风在金初刻石书风方面影响日益增强。

一、伪齐代表书家与阜昌石刻记概况

一个仅存8年的伪齐政权,其文人及书家代表、现存石刻的数量、分布规律及书风取向,均与阜昌石刻的文献和新发现文物相关联。

伪齐立国之初,刘豫政权几位核心人物,如张孝纯、李孝杨、张东权等文官书法功底应该是不错的。虽然史书并没有明确记载他们的书家的身份,但是他们确实是伪齐书法审美的引领者。《大金国志》载:“豫遂僭立于大名,以李孝扬权左承,张东权右丞,兼吏部侍郎。以子麟提领诸路兵马,知济南前太原尹张孝纯守尚书右丞相,以弟益为大名留守,王夔为汴京留守。”[3]433

伪齐初立,投奔刘豫政权者中不乏文人书家。《三朝北盟会编》(卷181)中记载,投奔刘豫政权的宋文人有马定国、施宜生、徐文、赵鉴和孔彦舟等。其中,善书者有马定国和施宜生。马定国于阜昌初游历至齐,曾以诗撼动齐王刘豫,被授为监察御史、翰林学士。伪齐期间,马定国考订石鼓文为宇文周时所造,并作万字辩言,引据甚明。马氏延续赵明诚、薛尚功金石学研究的遗绪,在金初的金石、考据学方面作出突出的贡献。施宜生(1090-1163年),字明望,福建建州人,有墨迹存世。《跋苏文忠公书李太白诗卷》的书写水平可谓:气度逼肖苏轼,形神兼备。可以说,施宜生是引领金代书法崇尚苏轼书风的先导。作为追随伪齐政权杰出的文士代表,他有远大的抱负。伪齐政权废除后,他依旧在金为官,是伪齐书法文化在金初传播的中坚力量。可见,施宜生的书法影响了金代书家。

金初伪齐地域内的民间书手有很多。北宋灭亡,南宋中枢南迁,金行政管辖下的北宋故地书风依旧延续着北宋的遗绪,追逐唐风又迎合金人所尚。和南宋相比,伪齐书法呈现出与南宋复古魏晋书风不同的发展态势。

伪齐书家和齐、鲁、豫、陕等的文士,共同构成了宋末金初书法文化发展的主要力量。伪齐政权8年间,两次开科取士:阜昌四年(1133)癸丑科和阜昌七年(1136)丙辰科。其中,癸丑科取士84人,丙辰科取士69人。伪齐文人群体的力量不算薄弱,大多数文人书写水平可比肩当时书家。阜昌间伪齐刻帖、墓志、碑刻、摩崖、刻经、题记多出自文人之手。这些留存的石刻,是伪齐刻石书法价值有力的证据。

关于阜昌书法刻石的最早记载,始于元好问。《东游略记》云:“龙泉寺在平阴县东南四十里。齐天统中建。下寺有石刻。刘豫阜昌三年,皇子、皇弟符改甲乙院,亦有碑。又阜昌中题名最多……此行游太山者五日。灵岩、龙泉皆一宿而去。”[4]460但是,元好问所说的“阜昌题记”,今天已难觅踪迹了。王新英在《金代石刻研究》[5]附表中,列出长清灵岩寺的《灵岩寺田园记》“阜昌题记”。为此,笔者曾赴山东长清灵岩寺考察,发现1块阜昌二年的题记,书者留名“宗日、子昭”。

清人叶昌炽认为,阜昌石刻大量存于陕西、齐豫等地。“宋建炎四年(1130)、金人立刘豫为席,奉金正朔。初称天会八年,其年十一月、改明年为阜昌,至七年(1137)十一月、仍为金人所废,先后不过八载。且觍颜臣虏、更非南北群雄可比,然陕西、齐、豫之境颇有阜昌石刻”[6]90。足见阜昌刻石尚有非常广阔的发掘与研究空间。

据清人叶昌炽统计,阜昌刻石共有7种。分别是《孟邦雄墓志》、王蔚的《奉敕祭唐忠武王浑瑊记》、赵忭的《饶益寺藏春坞记》《禹迹图》《华夷图》、薛待尹的《浮图铭》侧刘汉题字和《永庆寺大殿记》。目前能见到的拓片刻石仅4块。分别为山东长清永庆寺的《永庆寺大殿记》,西安碑林的《禹迹图》《华夷图》题字,国家图书馆的《孟邦雄墓志》馆藏拓片。

可喜的是,随着近年金代金石考据学研究的深入,文献记载与实地考察中新发现的阜昌刻石不断增加。据统计,目前文献记载和发现的阜昌年间碑刻(拓片)达30余方。其中,阜昌八年石刻7方,约占23%;阜昌四年、五年和七年碑刻各5方,占16.7%;阜昌三年、六年石刻各有3方,占10%;其他碑刻9方,占30%。例如,2011年,在济南发现的刘豫的女儿、女婿墓的《齐通侍卫大夫驸马都尉傅公墓志》和《齐故卫国长公主墓志铭》,书写者是刘豫政权高层官员,书刻精美,书风靠近晋唐诸家,堪称伪齐阜昌石刻之代表。

清人叶昌炽认为,阜昌石刻整体书写水平偏俗气。现在看来,该评价是不全面的。随着石刻实物的陆续发现,阜昌石刻的书写风格愈加明朗。总体上看,不论是《禹迹图》《孟邦雄墓志》《永庆寺大殿记》,还是新出土的《傅肇墓志》《傅谅墓志》《卫国长公主墓志》,碑刻字迹皆隽秀,书风取法极类晋唐二王、虞世南书法。因此,阜昌石刻书法风格应属雅逸妍美一脉。

阜昌石刻留存的时间、空间上分布规律越来越清晰了。以伪齐东平府、大名府为中心的广大区域,阜昌书法碑刻分布较为集中。大名府是伪齐早期国都,东平府和汴京开封府则分别为伪齐后期国都。文化中心的变迁,直接导致文人书家群体活动中心转移。书家的生态环境随着政治、文化中心的迁移也发生改变,书家的书风变化也成为必然。每一个文化中心区域伪齐刻石比较集中。如清代缪荃孙的《艺风堂金石文字目》记载山东泰安《崇法院执照》刻石,清代吴式芬《攈古录》记载新泰《唐张文珪碑》题记。此外,还有新发现刘伸正《周孚记》、滕县《宝塔寺尚书省牒并记》、济南《傅肇墓志铭》等刻石[7]77。可见,金东平府及周边区域阜昌题刻留存较多。

阜昌刻石是伪齐时期文人书写活动的缩影。从时间上看,阜昌刻石的跨度较小,与宋朝金朝无法比拟。但其书刻审美介于金宋之间,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从空间上看,伪齐横亘东西,阜昌刻石数量及分布地区十分广泛。它既不同于宋,又不同于金,俨然是一个独立存在。伪齐立国8年间,阜昌刻石颇多。阜昌八年(1137)金熙宗废除刘豫政权,改元天眷。伪齐时期文化政策深刻影响了当地的石刻书风。天眷初年,原伪齐境内石刻书风仍保持着阜昌时期风貌,改变不大。天眷年间刻石,书写风格与阜昌石刻别无二致,故亦应列为伪齐书法范畴。

二、伪齐的代表书家及地域书家群体的形成

书家群,是判断某个地域某时段书法是否成熟的标志,也是书法传承与延续的基础。从伪齐阜昌石刻分布情况来看,其分布区域主要集中在齐鲁东平府、河北路的大名府、南京路开封府、陕西路京兆府及周边地区。为更清晰了解伪齐刻石书法留存大略,笔者根据《全金石刻文辑校》[8]《金文最》[9]《金代书画家史料汇编》[10]《辽金元石刻文献全编》[11]以及《陕西古代石刻艺术》[12]《赵之谦补寰宇访碑录》[13]等辑录的伪齐石刻文献与拓片资料,编制成《伪齐阜昌刻石表》(表1)。从表中可知,不仅伪齐石刻留存分布特点与规律清晰明朗,而且书家群的审美倾向及其与南宋书家审美之差异也一目了然。

表1 伪齐阜昌石刻一览表

(续表1)

伪齐建国后,宋朝少数文士选择趋附刘豫政权。实际上,刘豫在位期间踌躇满志,先后2次开科取士,三迁都城。文化中心迁移,带动了文士的流动,也形成了金初的3个文化中心。这3个文化中心,聚集着众多南宋遗民书家,逐渐形成书家群体、诗社。随着文人活动的增加,伪齐石刻书刻数量也日益增多。

伪齐文人书家主要聚集于大名、东平、汴京等中心城市。笔者根据书家活动地域以及石刻分布地域,将其分为大名府-真定府、东平-泰安府、汴京路和京兆府-河东路4 个书家群。

(1)大名府-真定府书家群。伪齐立国之初,以大名为都,与真定府毗邻。书家往来频繁,宋金信息传播极为顺畅。一些出使金国的宋朝官员如蔡松年、吴激、滕茂实等文士,经伪齐出使金国而被羁留。他们活动的范围在真定府一带,与伪齐大名府文人有比较多的互动与交流。于是,在金代初年就逐渐形成了以真定府、大名府为主的书家群体。其中,主要的书家代表有蔡松年、滕茂实、吴激、王琯、杜充等。在羁留金朝的宋代文人导引下,这个区域的书家崇尚苏东坡、米芾书法,追慕唐代书家如颜真卿、柳公权书风。可以说,大名府-真定府书家群是金代早期书风引领者。元好问《东平新学记》载:“齐都大名,徙学于府署之西南。《赐书碑》随之而迁。独大观八行碑蔡京题为圣作者,不预焉。齐已废,而乡国大家如梁公子美,贾公昌朝,刘公长言之子孙故在。生长见闻不替,问学尊师重道,习以成俗。”[14]417从中可以看出,伪齐大名儒学的传承发展之盛况。文化教育是书法发展的基础。伪齐时期宋徽宗书法备受青睐,而蔡京书法并不受欢迎。此时,儒家思想背景下的书法审美取向已与北宋有根本改变。金代追慕苏轼、黄庭坚书风始于伪齐时期。换言之,是伪齐的文化背景成就了金代苏、黄书风的流行。这是自北宋颁布《元祐党籍碑》后,伪齐在文化政策上的重大解放,更是书法发展上的进步。

(2)东平府-泰安府书家群。伪齐从大名府迁都至东平府,政治文化中心随之转移至山东,东平、泰安及周边地区就成为文士聚集和文化活动中心。在这些文士中,有擅长石鼓文考订的马定国,有崇尚苏轼书风的施宜生、高士谈、张莘卿,还有善写篆书的韩杲等人。或许,实现金与汉宋文化的融合,才是金代统治者设立伪齐政权的初衷。那么,伪齐政权在文化方面起到的作用远大于其政治影响。例如,阜昌初期,马定国以诗文入翰林后专注于金石考订。后来就形成了以马定国为首的致力于古代篆书石刻与文献梳理考订的翰林院文士群体。该群体在阜昌八年(1138)重刻了《峄山碑》,其跋文曰:“重刻峄山碑跋,在山东邹城峄山,《金文最》峄山秦刻,磨灭久矣,宋初唯江南徐铉有摹本,赞皇李建中传写得之,遗余曾祖金紫公,传子孙四世逾百年。靖康、建炎冰火相寻,旧藏文籍,散落殆尽,独此刻仅存,命善工勒于青社郿舍。阜昌甲寅河南李仲坦志。”[8]12足见伪齐学者在学习、考订碑刻方面的严谨。同时,也可以看出,以马定国、李仲坦为首的伪齐文人在篆书翻刻、考订方面的筚路蓝缕之功。不但是伪齐书法的领军人物,还是金代篆书复古与创新的先导。金代中后期,泰山地区出现了如金代篆书成就第一人党怀英,其成为篆书大家完全得益于马定国在篆书上良好的奠基。而党怀英融悬针、古籀为一炉,锐意创新,篆书成就逐渐被后世所发现、认可,促成了继唐朝之后,篆书创作的另一个高峰。

(3)汴京路书家群。汴京地区的书家大多为宋室遗民。这些书家受教育程度较高,有较好的文化基础和思想基础。伪齐政府迁址汴京后,他们成为遗民书家的中坚。其中,司马朴、蔡松年、杜充就是他们中的代表。司马朴(1091-1143)字文季,山西夏县人。靖康元年(1126),司马朴担任宣教郎转差同判西京国子监、复除有右外郎、迁兵部侍郎。司马朴工书翰,颇有晋人笔意,著有《柳氏家训》。金朝章宗完颜璟欣赏期书法,曾购其遗墨学之。蔡松年,金天会三年(1131)从父降金,生活在真定府。蔡松年书法承续苏轼风格,又追随魏晋书风,对伪齐汴京书家产生很大的影响。杜充,字公美,相州(河南安阳)人。靖康之后,杜充往来汴京,代宗泽守城。兵败降金后,一直生活在汴京。杜充的书法追摹晋唐书风。伪齐汴京路书家群书法风格上最明显的特征是复古。这源于北宋书风在他们身上产生的巨大影响。虽然伪齐迁都汴京,但是金代初年崇尚苏黄书风势头正猛,因而汴京地区复古书风的主流就没有改变。他们肩挑复古大旗,书写风格直逼晋唐韵致。宋文化中心南迁后,伪齐文化能追摹晋唐先贤,也是一种明智之举。金代末期,汴京书家赵秉文、元好问、麻九畴等文士继承其先辈书学思想,笔下古意着实为金代其他地域书风所不及。

(4)京兆府-河东路书家群。这一群体生活在伪齐西部边陲,书学观念相对稳定,代表包括赵抃、黄应期等,主要以楷书书风为主。伪齐建国后,苏黄书风大盛。阜昌年间,元祐党籍的禁锢不在,黄庭坚、苏轼书风又倍受青睐。这一点,可从皇统九年(1149)夏县县令王庭直重刻苏轼的《司马温公神道碑》得到验证。该碑刻的重刊,标志着伪齐崇苏的审美风尚在这一地区的出现。另外,陕西路刻于天会十二年(阜昌五年1135)的《大金皇弟都统经略郎君碑记》,留题人为“尚书职方郎中”黄应期。此碑乃女真文与汉文并存,汉字书风颇近黄庭坚。

三、 伪齐、南宋书家创作审美观之异同

高宗赵构是南宋书法典型代表。其书学思想影响了整个南宋的书法审美趋向。赵构的书法取法极具戏剧性。某一天,高宗赵构接到郑亿年等密奏:“刘豫方使人习庭坚体,恐缓急与御笔相乱。遂改米芾字,皆杂其真。”[15]952这让他十分震惊,遂改学米芾书法。或许,伪齐刘豫让人刻意临仿黄庭坚书法,目的是模仿宋高宗笔迹,带有明显的政治目的。但是,伪齐崇尚苏轼、黄庭坚书风,且影响了整个金代书法审美,这已是既定事实。宋高宗改学米芾书法,有《赐岳飞手敕》《赐岳飞批剳卷》为证。方爱龙认为,“赵构大约在绍兴四、五年(1134-1135)间开始由使用黄庭坚字体转向使用米芾字体。从政治环境上的原因看,是防止北方刘豫傀儡政权以黄庭坚字体相乱”[16]14。因此,比及金代,南宋书法取法与审美选择逐渐出现不同。笔者选取同一时间段的刻石进行比对,也发现些许端倪。比如,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许涛书《闻能妻徐氏墓志铭》、绍兴十六年(1146)徐世英书《王忠厚墓志铭》、绍兴二十年(1150)吴化基《沈季醇墓记》在书写上明显带有魏晋小楷气韵,颇得钟、王之笔意;而金初伪齐-天眷年间(1130-1140)的石刻书法大致有黄庭坚书风、苏轼书风、唐楷书风3种取法方向。再如,金初天会十二年(1134)《郎君行记》属于典型的黄庭坚书风;天眷二年(1140)重刻苏东坡书法刻石颇多,此间释家刻石尤其是经幢刻石书风取法欧、柳唐楷居多。可见,金伪齐之前,黄庭坚书风已经存在。也就是说,伪齐的苏轼、黄庭坚书风是有渊源的。后来,受南宋书风影响,伪齐楷书取法多元化。首先,伪齐书法主张复古,取法魏晋诸家,但不可与南宋相比。其次,在审美上,伪齐书法更崇尚唐宋书法的清劲遒逸,取法唐欧、柳楷书及宋苏轼、黄庭坚行书。皇统年间,金代楷书取法转向魏晋楷书。皇统二年(1142)刘长言书丹的《韩彀墓志》即是典型的代表。刘长言居彭城,毗邻南宋,在书法取法上深受南宋书法的熏陶,故其下笔自然与金代书家的书写有所不同。

南宋早期书风与金伪齐阜昌书风审美趋向的异同,主要以其对苏轼、黄庭坚书法的接受程度来判断。南宋早年取法苏轼、黄庭坚书风书家偏少。伪齐则不然,学习苏轼,翻刻苏轼书法蔚然成风。相对于思想禁锢的南宋,金代对苏轼、黄庭坚的学习与接收显得较为开放。相较之下,南宋取法苏轼书风者则少于金朝。高宗所尚,尤近二王,清媚婉约之风致。南宋前期,对苏东坡的贬斥不绝于耳。清人刘咸炘说:“宋高宗专攻米书,其书尤似褚与敬客也。”[17]927朱熹贬斥苏黄书法的声音则更加强烈:“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18]16从文学作品的评骘上看,南宋王十朋对苏轼的文章也颇有看法。他在《读苏文》中说:“柳与苏好奇而失之驳。”[19]706他认为,学江西诗者,苏不如黄。可见,苏轼在南宋文人的眼中并非第一流的作家,而是一个有瑕疵的普通文士。很明显,南宋建国之初,文士学习苏轼书法的热情要逊于伪齐。此其主要原因之一。

伪齐之后,金代碑帖专学苏轼书风。康有为说:“金世碑学专学大苏,盖赵闲闲、李屏山之学,慕尚东坡,故书法亦相仿效,遂成俗尚也。”[20]金人崇尚苏轼书风,显然与伪齐时期推崇苏轼书法有关。伪齐政权废除后的几年(即天眷元年至天眷三年),刻石书法风格与阜昌石刻书法风格十分接近。换言之,阜昌年间的文士书法创作审美观影响了金代初年的书家。伪齐书家在创作上取法苏轼,崇尚苏轼书法,就会获得纵横捭阖的挥洒,获得更大程度上的精神解放。

伪齐时期是一个思想上追求解放、创作环境上向往自由的时期。书家创作审美意识在宋金文化背景下滋长起来。如伪齐李忠坦复刻《峄山碑》、伪齐后期河东夏县县令王庭直重刻苏轼《司马温神道碑》以及集柳字而成的《沂州普照寺碑》。这些复刻、集字作品与伪齐时期开放的文化生态环境和书写者多元审美趋尚密不可分。

客观上讲,伪齐时期书学思想发展迟滞于南宋,书法取法与创作观念上也与南宋书家同中存异。南宋复古魏晋的取向,逐渐靠近妍美雅逸一路。伪齐政权被废除后,金初书家如马定国、施宜生历伪齐入金,在书法创作上追求苏轼书法豪放劲健的笔调。金朝废除刘豫伪齐政权,恰是汉宋文化在金代逐渐占主流地位的开始。汉宋文化的兴起以及金文化衰落,是金统治者不愿意看到又必须面对的现实。很明显,在金、宋对峙期间,刘豫伪齐政权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缘于地理上的优势,伪齐与南宋关系密切,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交流频繁。仅从表面上看,南宋与伪齐书法似乎没有本质区别。从阜昌-金初的刻石上来看,金代书法既崇尚唐宋文士书风,又追慕唐楷的法度,颇得唐人法度又兼宋人写意的率性;而南宋书法则自中枢南迁之后变得矜持自守。宋文士在唐宋人书札方面下功夫很多,彼此转相承习实难出新意。于是,与古为徒循魏晋古法,书写上亦能别开生面。

总之,伪齐阜昌年间石刻书法价值与作用可归为如下3点:首先,它承续了北宋书法的审美取向。伪齐书法是金代书法崇尚晋唐书风之先导,最终促成了金代初期书法复古洪流。其次,伪齐书家考订《石鼓文》且翻刻《峄山碑》等古石刻,延续了宋代金石学学术命脉,为金代篆书及其他书体创作做好了铺垫。最后,阜昌石刻书法有着独特审美特质。它是金和南宋书法刻石重要的组成部分,却与金、南宋主流书法审美取向不同。因此,虽然阜昌石刻存量不多,却不容忽视。它是后世研究金与南宋书学不可或缺的文献资料。

四、结语

伪齐政权的特殊性,决定了它在文化传播上的重要性。在建国前几年间,伪齐就已经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阜昌刻石的划定,外延应该更加广阔。伪齐统治结束,并不代表“阜昌石刻”书写影响的终结。因此,伪齐阜昌时期前后几年的刻石,都应该列入考察研究的范围。伪齐政权被废除以后,伪齐境内署款天眷年间刻石,也应在考察之列。阜昌刻石书法的意义在于,它是南宋书法发展的重要参照物。它与南宋刻石书法同属于北宋书法的两个支脉。由于政治、文化背景的不同,才出现了伪齐、南宋书法在审美选择上的差异,出现了伪齐、南宋书法在书写风格上的不同。从阜昌刻石可以清楚地看到,金、宋两朝书法渊源与流变状况。伪齐阜昌刻石与宋、金刻石自然有不同之处。阜昌石刻书写者的身份多为中下层知识分子,他们是伪齐时期文士书写群体的典型,他们的作品基本代表了当时真实书写状况。

有趣的是,在伪齐不同的行政区域,书风传播速度也有不同。譬如,西部京兆府,行政区域上归伪齐管辖。然而,京兆府《皇帝都统经略郎君行记碑》却没有用阜昌纪年年号,其用女真文、汉文刻碑,似乎宣示着金朝贵族对伪齐政权不屑一顾的态度。诸如此类细节,正等着研究者去发现和探究。

近年来,随着考古学的发展,阜昌书法文献的数量也日益增多。如俄藏黑水城阜昌三年(1132)的3件文书[21]、山西曲沃东凝村广福院伪齐刻经[22]的发现,为阜昌书法研究提供了新起点,也让我们对伪齐书法与其审美发展的认识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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