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闪电奔走人间
——大卫诗集《荡漾》读札
2022-09-30北京王冷阳
北京 王冷阳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大卫的诗集《荡漾》辑录了他数年诗作八十余首。相较于当今多数诗人的诗集来说,这样一个体量未免略显单薄。但这部“单薄”的集子却耸立着寻常诗写者难以企及的高度,几乎首首经典。他的许多诗作都广为传诵。
不由得使人联想到瑞典籍诺奖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最初以一本薄薄的处女诗集《17 首诗》震惊诗坛。大卫就带有这种传奇属性。他本身就是诗人队伍里的一个传奇。
大卫本姓魏,江苏睢宁人,现居北京。行医十年,后“弃医从文”。一个天才型的诗人,首批《读者》签约作家,做过《诗刊》编辑,做过图书出版。
20 世纪90 年代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彼时已读过不少他的诗。在我心目中,大卫亦师亦兄,与他相识近二十载,如今同在京都,却阴差阳错见面甚少。他为人宽厚、真挚,举止间带有浓浓的书卷气。
从产量上看他的写作,多年如一日,从未间断,也从未暴增,始终给人一种不紧不慢的感觉,淡定从容的做派一如他的心性,不争不抢,与世无争。写了三十多年诗,出版的诗集也就三四本的样子。
这是一位不易被人影响和左右的诗人,也是一位倾心于他所忠诚的精神的人。
诗集《荡漾》系大卫数年心血所凝,包含了对生命、死亡、爱情等命题的深度思索与开掘。全书共五辑,分别为“大地的苍穹”“大地是一个字”“一个人的节气”“祈祷书”“一半是玉,一半是兰”。
低处的苍穹:亲情书写的精神谱系
一个人的心性逼真地隐伏于文字的山水间,构成鲜明的精神谱系。在《荡漾》中,亲情题材占据了不小的比例,关于父亲、母亲、姐姐及女儿的诗,读来令人动容,久久不能平静。
在作为“代序”的诗歌《写给父亲》中,父亲因过世太早,时间大面积地参与了怀念、追忆与凭吊:“不敢写落日/特别是平原上的那种/我怕写着写着/就写到你滚动的喉结”。具体的物象直接纳入诗篇,“喉结”把守着语言的唯一通道。“从流水开始,我们互为陌生/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说要抱抱我/——就一下”,父子之间,又有多少情感可以呈现为具体的行为?“拥抱”“以吻加额”……这在普通人中间都是很少发生的。父子之间就连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也极少。“四十九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还有八年,我就追上你的年龄了”,时间在这里清晰起来,还原为当下的时间界面。
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
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
一个父亲
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不是兄弟
丧父之痛带给他的是一种穿越时间的深刻与凛冽,尤其是在诗人为人父之后所产生的人生况味,涌现出宽阔的悲凉与无助,同时也饱含了对生命的宽容、理解与原谅。“万物因我而摇晃/不管一滴泪还是整个世界/凡是热的,我都得忍住”。这世上除了热血、阳光、心灵、爱和良善,还有什么是持久灼热的?一生为之遮蔽风雨的最疼爱他的那个男人走了,他只能凭借勇毅、刚直不阿的一腔热血去直面这个寒冷的尘世。
在《父亲节写给父亲》一诗中,他写到了“大豆”“高粱”“玉米”,“草像我们江苏一样的绿”。“埋你的那几平方米/才是我最最亲爱的/祖国,你和你以前/打过骂过的女人/躺在那里,你要好好/对待她,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们过得/好不好,我看看你们房前的/青草就知道了”……在写这首诗的时候,父母均已过世。世上最亲的人都已远去。一个人怀揣父母的基因和体温,独对尘世发出深彻骨髓的呼喊:“你给我留下了天也留下了/天大的事,许多次/我站在十字路口/找不到一个/温热的词”。都说父爱如山,山倒了,还有什么可以凭依?
我们不许流泪
不许分别
不许彼此把对方
抛开,我们同时
对一个女人好,你爱她
我也爱她,我们天天在一个桌子前
吃饭。谁的面前
都不许空着碗
没有经历过亲情永诀的人,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并写出这种蚀心的撕裂感与痛楚。
在文学中,母亲应该是最难写的题材了。在生命的每一个关口,当我们被命运的风暴裹挟,那个给予我们肉身的人,那个为我们遮挡风雪、在黑暗中为我们带来光亮的人,以永恒的名义给予我们非凡的勇气与活着的全部理由。《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给母亲写一首情诗》《母亲,我看你来了……》《芒种:与母亲书》《白露:致母亲》……这些诗篇读来令人感喟不已,足以耗尽我们的全部泪水。
“我冻红的手指/只有让姐姐来疼了”。一个少年,过早地体味到了无边的孤寂与无助,在以后的生命途中,饱尝人间冷暖。
那个夜晚,你像一盏灯
被风吹熄
……
母亲,你去了哪里
冥冥之中,难道还有谁
比我更需要你
……
当每一种治疗哮喘的新药问世
母亲,除了你
还有谁能提供原版的咳嗽
……
母亲,这些年来
如果不是你
守住这个地方
我又到哪里去寻找故乡
——《某一个早晨突然想起了母亲》
母亲远去,已逝的生命与事物是一种死,而追忆则是一种生。诗人试图在充满苦味的生命途中,通过搜索母亲所给予的甘甜和勇气,从母亲时代的细枝末节中检视生命的光亮与意义。这应该就是故乡的全部意义与真谛。舍此,我们其实一无所有。
唯有母爱铭刻于通向时间旅程尽头的每一个节点。他在用母亲留给他的美德与良善,加倍去爱这个带给他寒冷的尘世。这应该是母亲留给他最大的遗产。一草一木都是母亲的一部分。“草绿得像刚从妈妈怀里/跑出来的孩子”(《母亲,我看你来了……》),这些通灵的事物击溃情感的大堤,使之一泻千里——
我要用世界上
最小的声音喊你,用刚刚解冻的河流
喊你,用悄悄变绿的草地
喊你,用你曾经用过的名字
喊你,用你不认识的字
喊你,用灶头的柴火
喊你,用一阵浓似一阵的炊烟喊你
——直至把你的耳朵喊聋
母亲呵,把你的耳朵喊聋
你就再也听不到我的哭声……
这些排山倒海的语句通过排比的形式,层层递进,把情感大潮推向最高处,令人热泪奔涌。
在诗集中,诗人只是拣选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几个人来写。除了父母,他还写到了姐姐:“我得从你的麻花小辫写起/你是一棵树,我要把你/种进月亮里,叫你桂花/叫你石榴,有时我也把你/叫作玫瑰,我叫你玫瑰的时候/你没有影子。小个子的姐姐/你给我洗头的时候我也叫你流水”。前文说过,母亲走后,“我冻红的手指/只有让姐姐来疼了”,往后余生,“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俨然承担并扮演起母亲的角色。她是母亲的影子,是生命中所有爱与漂泊仅存的“唯一归宿”了。“我们彼此呼喊,得用尽多大的力气/才能互相喊疼对方的名字”,彼此的心疼与牵挂跃然纸上。
大卫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如今已出落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读于某大学。应该是遗传的缘故,女儿诗文俱佳,才气超群。十年前,那时女儿还小,诗集中写给她的诗,此时再读,一幕幕细小的场景如在眼帘:“是你重新布置了世界/你让时间弯曲,你让时间/弯曲的时候/经过了我这里”。作为血脉的延伸,女儿是他生命的全部,时间因她而减慢了步伐,她每一个成长的瞬间,都清晰镌刻在父亲记忆的天幕。“终有一日,我将从你的生活中离去/星空何其灿烂,你比崭新还要崭新/我爱你,仿佛你是我/从未用过的那一部分”。天底下父亲最为深沉的一面,在平静的叙述中,毕现无遗。“因为有你相依为命/我终于可以让世界变得很轻/让自己变得灿烂而无用”。
诗集以一首名为《写给孩子》的诗作为“代跋”:
我本内心孤傲之人,是你
把我降低,在你之前
从不把河流、天空放在眼里
……
生活无数,我只爱有你的
那一个。你不来
江山有多美
都是浪费
一个孤傲、血气方刚的男人,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内心无疑是世上最柔软的,也是最具温情的。
由此,作为时间序列,父亲、母亲、姐姐、女儿,承担了亲情书写中最为重要的四个角色,每一个人都是诗人生命之树枝条上的花朵,串联起他全部生命的春天。从父亲(代序)到女儿(代跋),首尾呼应,在一本薄薄的诗集中勾勒出命运的完整流程,也构成了他最为重要的精神谱系。
大地上的事物闪耀朴素而神秘的光辉
在大卫笔下,万物皆具备了灵性与人的精神内涵,事物的本质闪耀出一种有别于他人书写范式的神性光辉。时间吹拂生命的核心,也推动死亡与事物的迁徙。物与物之间不再是孤零零的冷峻而陌生的疏离关系,它们彼此联结而相互抵牾,在荒芜的形式中剥离出神秘的内在品质——
肯定有什么正在进入我的肺腑
夕阳和夕阳下的一切,皆高拔,孤傲,冷峻
万物进入我,又离开我
仿佛我在产生万物的同时,也产生了荒芜
——《对望》
在揉碎、毁灭又被反复打开的命运中,在事物之间的喁喁低语中,节气对应着生命内在的节奏与记忆。“声音浮在天上/一棵芦苇独自生长”(《五月五日》)。他的书写被赋予了与人的处境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事物灵性的标签——“人是一株会思考的芦苇,也是会行走的芦苇”(帕斯卡),脆弱,孤立,而又凭借内在的智慧光线,在人海中安家,以团结的方式群居为众生,身披宿命和言辞,贯穿生死:“草是农历的那种长法/……/生啊死啊多么遥远/天说黑就黑了,而我还没见到一只燕子——”人与物彼此阅读,万物静默如谜,那是一种活着的张力,加深着我们的阅历。
行走世间,人观看自然之物的自在状态和生命的价值,去欣赏、认同和悲悯,倾听自然的声音,一种悲欣交集的态度油然而生。在大卫的诗中,自然呈现为一片树叶的反光、心跳和午后的微凉,先贤穿越时空抚摸他手中每一寸词语的疆土:“白云飘啊飘,我要和你好好谈谈/……有身影晃过/午后的微凉,是你的,也是我的……/一个人醉去,所有的时间都是可以挥霍的/酒尽瓶空,心怦地跳了出来”(《且饮》)。客居异乡,亲情、乡愁的袭击难以躲避。《怀乡……》写到了酒、菖蒲、月色、蛙鸣、落花与流水,写到了路程与火车,提及了江苏、徐州、睢宁,这些意象被集结在一起,整饬而庄重,清晰指认着人的骨子里挥之不去的乡愁的暗影。而乡愁则常常具象为黑夜里的事物,呈现为孤独时举头所见的月色与天空。目力所及,正午时分水边的菖蒲也具备了言辞的力量,替人说出怀念与生命的本相:“与一枝菖蒲对视,爱极了她摇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站在河边,仿佛整条河流/都是表妹……/一枝独自摇晃的菖蒲/大地捧出的一管麦克风/她就要把自己一点一点地唱绿/她就要把河流唱成一条裙子……/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心疼、多少美”(《正午的菖蒲》)。
时间不舍昼夜地流逝,往事和回忆如尘埃渐积渐厚,人所使用的身体不断被时间磨砺,眼前的生活与从前相比早已物是人非,而记忆的天幕中走动的人和光,电影胶片般不断回放于梦回之际,亦是对时光顿悟的回收与遴选:“旧时光,被一只酒杯斟满”(《午安》)。诗人调集了自己所有的生命经验与顿悟,付诸笔端,以朴素的抒情方式诠释生命中细微事物在内心的呼应与感受,对植物与飞鸟、女性与爱,以及被俗世生活浸染已久的种种物象,给予了深刻揭示。
大地是一个字
她有草的偏旁
河流的部首
燕子的拼音
雷霆的声母与闪电的
韵母。收藏了我的父亲
又收藏了我的母亲
在故乡的土地上
随便一锹挖下去
出来的都是我的亲人
——《大地是一个字》
赤子的本性在诗中显露无疑。
按照美国诗人奥利弗的观点,自然“既不是文明的,也不是理性的”,而是人类的归属地,是对灵魂本身的赋形。万物本无高低贵贱,它们各安其位,共同组成了一个有机和谐的世界。这是一种自我圆满的状态,每一种生命均与外在环境水乳交融,它们屈从于生死变迁、生态食物链和自身局限性,却仍保持着生命的尊严。大卫通过陌生化的修辞,语句的裂变,通感、隐喻的炼成,赋予草木以新鲜与灵性,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自由、热爱与旷达的流淌,构成了性情与生命诉求的本真表达。你几乎难以从他的诗中找到生僻的词语,却强烈感受到陌生而神秘的诗意喷薄与渲染。
语言的本质以名字的形式展现,在名字中隐含着人类语言的本来面貌——认识自然、翻译自然。如此,语言的面貌才得以呈现。
除了对自然的书写,历史人物在他的诗中也被赋予了现代气息。他写刘邦:
时间面前,没有谁不是项羽,长安是你的也是我的
……
在你生活过的地方,我愈发显得胸无大志
月亮像个脚印,肯定不是你一人踩下的
——《给刘邦——》
他写南唐后主李煜:
男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动物型的
一种是植物型的。如此说来
作为南唐最后一棵树
你是高大的常绿乔木,也是
低矮的落叶灌木
……
植物型的男人越来越少了
你让忧伤有了重量,所以你是更大的忧伤
——《给李煜——》
历史滚滚向前,千古风流人物活在诗词典籍中,大卫把他们请到自己的书写中,以现代人的视角,复活了他们的精神气质,并打上了鲜明的时代印记,几乎摒弃了特权、世界观、政治色彩,他们像今天的芸芸众生一样,孤独而庸常,过着凡俗的生活。诗人以非凡的领悟能力和诗性智慧,将千年人物鲜活的一面呈现于书写,是创造也是重建,时空的反转在有序而平衡的时间线索中获得了超验的启示。这是一种文化根脉的延展与践行努力的结果。
人的内在的东西是一个时间之流,由此出发的审美直觉无疑不会限制于对一个对象的观照,而是表现为生命本身的流溢。这,只能表现为时间。时间是通过空间来理解的,空间的变化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四季更替,星转斗移,物象变幻,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将书写指向回归自然的诗人的心性,以及诗人的处世态度——“世界存在的一切,都是为了结束在一本书中。”(马拉美)他不是避世者,而是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始终葆有真挚情怀的行吟者。“我看上的风景,皆有性别/……春天带来了十万匹豹子,将世界一把推开/我把我爱的女人往死里爱……”这是大卫的春天,也是怀揣热爱活在世间的众生共有的心怀,二十四节气像一个序列,更暗示了我们从年少到暮年的漫长一生,从春到冬,历经盛开与凋零、幸福与苦楚,那悲欢的一生所带来的,除了无限的眷恋,还有什么?没有人留恋苦难,没有人在伤口里徘徊一生,“有人替天空创造了雷霆”,“天空蓝得让人想恋爱”,这是一个拨开荆棘,眼中只有大地之美、人间之爱的人所具备的心性。正如大卫所言:“我不是神,我创造上帝/只为了获得人的尺寸”(《大寒:寂寞与辽阔》)。
上帝住在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心中。上帝的工作并不影响诗人,其任务只是把甘苦均匀播撒于人间,让懂得生命真谛的人去分拣,按照自己的方式开启命运的通道。“我所能做的/就是像闪电那样/把天空当作胸脯/随时发出夺目之光/随时抽出身体里/最后一根肋骨”(《立冬:倘若苍穹有了弧度》)。这最后一根肋骨,无疑便是生而为人的无限热爱,是真诚与美善,是自信与通达,是非凡的决心与勇气,也是面对不幸、苦难与黑暗的命运时,人本应持有的不折不扣的坚忍与倔强。这一切构成了活着的全部理由和意义。
这些节气诗篇所提供的并非是静态文本,而是一种心性畅达的路径,是一份生命的提纲,所记录的也不只是生命中琐屑的感知,而是对尘世的致敬与对命运的真实态度,是不卑不亢的行事风范,更是他精神图谱的清晰写照。
作为母题的玉兰:让神走下水晶的梯子
书写的呈现形式亦即语言的呈现形式。在大卫的诗中,语言成为朴素中的神性之重要元素。诗集命名为《荡漾》,取自他极具代表性的一首诗的题目。语词、意象的陌生化处理,令诗歌闪烁出迷人的光芒:“我爱你腹部的十万亩玫瑰/也爱你舌尖上小剂量的毒”(《荡漾》),“对于我的身体我只有一半的产权,我爱你/是两个身体的股份制,我爱你是从生到生或者从死到死/是甜得不能再甜的闪电,是苦得不能再苦的战栗”(《我用半个身体爱你》),“我两手空空就是为了/与你相遇,樱桃/再甜下去就是暴力”(《江山在月光下》),“让神走下水晶的梯子,花朵/用十万种颜色蹚过自己/让我对一只蜻蜓说爱,让我/与死亡相看两不厌,让我/死得更慢一些,更高贵一些/更优雅一些,让我/把错误变得更错一些”(《让神走下水晶的梯子》)……步入命运的腹地,无论遭遇怎样的误解与黑暗,人不能辜负来自内心深处的纯粹与热血情怀,“如果你要成为黑暗中的光就请别抱怨”,并始终铭记自己的身份,同时不忘对这个伤害过我们的世界报以赞美。诗人爱着的“她”是一个人,同时这个“她”也代指命运本身,抑或万物。那些有声的和无声的,浮在表象的和沉落于肉眼不可见的灵魂深处的真诚与良知,以及生命的终极奥义,皆是语言所要追溯的神圣源头。诗歌不是学问,诗意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神秘,并因其神秘而萦怀于孤独的语言赤子。这是被时间反复淬炼过的、更纯粹的祈祷与赞美,是有关生命与爱的书写的漫长旅行。
在诗集中,“玉兰”占据了整整一辑的篇幅,以“玉兰”命名的诗作共计十九首。我常常觉得从本体到喻体的转化,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解读方式——诗人笔下的玉兰无论隐喻的是人还是别的事物,抑或是生命本身,都无法完整诠释这一具体的镜像所承载的精神内涵。人的本质是“存在于世界上”的独立个体,世界的本质是荒谬,而荒谬到头来又与人的状况结为一体。在我看来,在荒谬中说出爱的真谛,比说出真理本身更具意义。
诗是天资聪颖者和疯迷者的艺术,前者适应性强,后者能忘却自我。大卫的语词带有一种疯狂的属性,他的书写致使他在诗中可以暂时忘却来自内心深渊的幽暗,而这种疯狂的属性,则又保持着极为清晰的质朴与锋利,虽然这锋利并不足以杀死黑暗与孤寂。如果词语前进时有声音,那么大卫笔下的词语,时而是银子拥挤在一起时的清凉与清脆,时而是雷霆滚落山坡,被落日摁进大地的沉雄与宏阔。他笔下的词语,是洁净、纤尘不染的词语,是兵不血刃的词语,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词语——
鸽子穿过梨花
除了心跳
什么也没留下
你的嘴唇是小鹿饮水时
留下的波纹
……
有一种毒药
是你眼神的配方
写到百合就是
写到你的腰肢
你有五月麦穗初萌时的馨香
你有蝴蝶侧身时的轻盈
仿佛那轻盈
才是蝴蝶的最新品种
你站在月光下
月亮才走进琥珀
……
把你的胸脯再写一次
因为我在那儿刚刚用海浪
打造了一匹豹子
——《我歌唱玉兰以及她的一部分》
大卫对语言的驾驭、修辞的运用炉火纯青,找不到丝毫斧凿之痕,在水银泻地般的书写中完成了对“玉兰”这一物象的摹写,并从中发掘出折射于爱情的独特光芒,读来余韵无穷,张力无限。我国古代有“物象源于心象”的说法,在空间意境的构建中传递出诗人的情怀,“玉兰”这一物象在能指与所指之间穿梭,听凭语词的调遣,被推至意义的高处。作为爱的发源地,心象被玉兰这一事物所影响,并从中窥见一副不为物质所遮蔽的灵魂新鲜的面孔。灵魂与玉兰的共时性决定了情感的强度,诗人的人生轨迹与命运相联系,继而展开人的直接经验,进入一种澄明写作的境界。
玉兰融合了春天与爱,也融合了孤独与黑暗,是人的精神的一面镜子照见另一个自我,诗人通过玉兰完成了“我”与“另一个我”的自由对话与交流,它不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层面的,清晰存在,又仿佛被虚构,是悲欢,是“舌尖上带电的神”……
月亮不是悬崖,但月亮
拿出悬崖的时候
玫瑰无路可走
——《玉兰:海之花瓣》
月亮或许只是经验本身,而悬崖则喻示了命运中不为人知的部分,是凄苦、磨难抑或福音,像神明的住址一样秘而不宣。这是意象投射于内心幻化出来的情感宣泄,诗意从中斜逸飞出,玉兰既有所指,又似乎什么都不指,仅仅是美神的化身,诗人大量捕捉到的,是生活给予他的美好情愫的馈赠。特雷斯修女曾说,诗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而绝不是你和他人之间的事”,诗人的任务是打开事物通向心灵的隐秘之门,目击、参与、记录,书写由此产生了一种开阔的精神向度。玉兰在此被高度“仪式化”,作为心灵线索的花朵,凭借人的气质而被赋予了永恒的情感色彩,并通过它来置换人与黑暗之间的较量,事物的不可测度与幸福迷津的反光,生命与言说互为本体同构,由此达到“玉兰”与人的“物我合一”。
当下新诗存在过多的散文式分行写作,普遍缺乏语言锤炼,创造力的“堕落现象”日益严重。在诗歌越来越偏离大众的今天,阅读大卫的诗,一种久违的美所带来的冲击、抚慰与撼动,不能不令人对诗歌的传统审美重新审视、打量和思索,那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和塑造诗意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他所呈现的世界,任凭读者的心灵去驰骋、去感受,在诗人的审美愿景中重新梳理出生活背面潜藏的诗意与美好。
孤独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正是基于孤独,诗人通过诗歌与世界对话,诗的言语才有足够的理由倾尽一切去抵达,并以最精确的命名呼唤那个被生活笼罩的自我。真正的孤独不是折磨,而是全身心的沉浸。这是一种欣赏万物并融于其中的快乐。这也正是孤独的终极价值。正如里尔克所言,“像些客人,说着一种不同的语言”,诗人把握着大自然中最具灵感意味的瞬间。人的存在不再是一个思辨性的问题,而是个人热情介入和自由选择的存在。物我双方的融契所联结的,是一根最具人性的审美纽带,是“人与世界之间不可分割的纽带”。正是这纽带,使人从形形色色的心灵镣铐中超逸而出,与活生生的世界融为一体,俯饮生命之泉,进入一种自由的境界,并得以禀赋着一种审美的超然毅然重返尘世。诗人大篇幅抒写的玉兰,正是担当了这种纽带功能。在这一母题笼罩下,它追源溯源,返归当下,在人与世界最原始的情境中引领我们回到事物本身。
2020 年5 月18 日一稿
2021 年11 月29 日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