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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学相济:从自卑走向自信
——赵伯陶先生访谈录(上)

2022-09-30北京赵伯陶杨阿敏

名作欣赏 2022年16期
关键词:老师

北京 赵伯陶 杨阿敏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赵伯陶,1948 年生,北京市人。1964—1978 年,北京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机械处工人,1982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先后供职于中华书局、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文艺研究》编辑部。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侧重于明清诗文与《聊斋志异》研究)及民俗文化研究。从1984 年至2020 年9 月,已发表论文、书评等180 余篇,计130 余万字;整理点校《古夫于亭杂录》等古籍4 部;注释评选《宋词精选》《袁伯修小品》《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明文选》《归有光文选》《王士禛诗选》《袁宏道集》《七史选举志校注》《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合作)、《新译明诗三百首》《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徐霞客游记》(选注)、《中国传统家训选》《修己以敬》(中国传统价值观丛书)以及《三国志》(选注译)《袁宏道小品》《蒲松龄小品》(以上三种即出)等;学术专著有《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落日辉煌:雍正王朝与康乾盛世》《秦淮旧梦:南明盛衰录》《十二生肖面面观》《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新证》等。

请您谈谈小时候的家庭生活情况及中小学学习经历。

我祖籍山西文水,但生于北平,长于北京,且从未回过原籍,因而就常以“北京人”自居了。父亲原为北京政法学院(今中国政法大学)语文教师,母亲在该校医务室工作,过去填表,家庭出身一栏就写“职员”。幼时口吃,性格内向又易冲动,有些不合群,也不知“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重要性,似乎患有轻微的“阿斯伯格综合征”。1955 年七岁时报考住家附近的大佛寺小学,因复述一段故事有几处结巴而被拒之门外。家父情急之下联系了位于王府井以北的私立培元小学,每学期学杂费15 元,远高于当时公立小学只需2.5 元的费用。所幸第二年公私合营,培元小学转为公立,校名改称王府大街小学,称老师为“先生”的规矩也就此革除。培元小学前身是贝满小学,只招收女生,与著名的贝满女中同系。

这所小学的老师敬业乐群,校风严整,学生“国骂”一类的口头语绝不能出口,否则被同学“告老师”就大为不妙,甚至要“请家长”。校长李荣德先生沉稳儒雅,一次代课给我们讲苏秦、张仪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至于在全国“除四害”的热潮中,李校长面对全校师生宣讲“轰打毒掏”以“围剿”麻雀的四字方针,曾引来部分同学的极大兴趣。打弹弓、搬梯子上房,一时间百无忌惮,淘气的男生大可一显身手。教高年级语文的北京市特级教师武育真先生终身未嫁,据说她讲课活泼生动,但课下却态度严肃,不苟言笑。一次我在校内滚铁环,大汗淋漓中迎风解开上衣纽扣稍事休息,正巧遇到武老师路过,叫住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声色俱厉。一二年级的班主任秦美元老师、三年级班主任黄孝伦老师全为女先生,对学生态度就较为和蔼了。一次作文课,须用诗歌赞美公社食堂,我写了七言四句,只记得第三句是“山珍海味一满桌”,被黄老师改为“可口的饭菜一满桌”,打破了我“严整”的七字句,当时颇不以为然,现在想起来真是可笑之极。

小学四年级时因家庭变故,搬家至护国寺附近的百花深处胡同1 号,转学至八道湾小学,校址地处胡同内一所四合院中。班主任王老师(恕我不恭,忘记了她的名字)教学认真负责,关心同学细致入微。我那时不知何故经常在早9 时左右患右侧偏头痛,需要服用镇痛片或索密痛方可缓解,有时剧痛难忍,即使用右手紧按太阳穴也难以止痛,只好请假休息。王老师为此曾两次家访,至今印象深刻。五年级时又因搬家,转学至赵登禹路小学,班主任廉慧云老师讲课生动,行事干练,指名我当班长。说来奇怪,如小说中曹阿瞒的头风顽疾竟然不治而愈,至今六十年,我无论罹患何疾,再没有头痛过。

我所就读的上述三所小学,至今都已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王府大街小学20 世纪70 年代前后撤销。八道湾小学所处的八道湾胡同,原位于新街口一带的前公用胡同北侧,11 号曾是鲁迅及其兄弟周作人的故居。前些年拆迁,整条胡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赵登禹路小学原位于赵登禹路南段的辘轳把胡同,隔街与什八半截胡同相对,后改称太平桥小学。随着城市的发展,这所小学早已随辘轳把胡同一起化为乌有。三所小学中,留有深刻印象的仍是“培元”,也许这所小学承载了我幼时太多的记忆。

培元的北侧有一座基督教(新教)社会活动组织“救世军”的灰楼,其钟楼之下的南墙上面写有一段黄底黑字的话,在校园中抬头即见,当时读不成句,只记得“独生子”“灭亡”“永生”等词,每个字有两尺多见方,其字体大有颜真卿《多宝塔》的风味,几十年后方知那是《新约·约翰福音》第三章中的一段文字。20 世纪60 年代中再到王府井,发现这段文字已被清除,钟楼也不见了。我上一年级时一次路过这所灰楼,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乐声,好奇心驱使,从大门溜进去,发现前面有一位“长”着翅膀的白衣人,吓得我急忙夺路而逃。回家一问,家父告诉我那是西方的“天使”,并警告我以后不可再去。至于那音乐声当源于管风琴,因而低音显著,这也是在以后的追忆中分析而得。

灰楼再向北,隔一条胡同就是大名鼎鼎的首都剧场,下学路过常驻足其橱窗前,还记得有《带枪的人》《名优之死》《伊索》《潘金莲》等人艺话剧系列剧照,其两侧的大广告牌,剧目经常更换,吴祖光先生编剧的《风雪夜归人》广告,因与幼时曾背诵过的唐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联系,所以至今难忘。我曾在首都剧场看过一场电影《徐秋影案件》,因当时已过热映期,记得门票仅五分钱,且观者寥寥。

1956 年以后,文联大楼在培元小学的南侧落成,其三四层之间装点有若干鲜艳的团花图饰,引人瞩目,现在想来大约是“百花齐放”的寓意。20 世纪70 年代后,这里成为商务印书馆与中华书局的社址。1982 年我分配至中华书局任编辑,昔日的培元小学已改为景山学校印刷厂。时隔四分之一世纪,居然又重回王府大街,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1955 年的培元小学,上学、放学时,门口常停有带篷的三轮车,各自等候其所接送的同学,有时甚至排成队。那是住家较远且家境富裕的同学家所雇用的包车,1956 年以后,这种现象就逐渐消失了。穿戴之外,同学家境状况也反映在美术课上,家境富裕的同学用十二色彩笔或高级水彩色,且有纸壳支架,家境一般如我等,只能选用一角钱一包十支的彩色蜡笔,这都令我莫名地萌生了自卑心理。

赵登禹路小学毕业后,我考入位于按院胡同的男八中,曾获“优良奖章”。然而堪称我“优胜记略”者,却是一次西城区多校联合举行的查字典比赛,45分钟一节课的时间,须查出一百个难读的字,所用字典不限,但须用汉语拼音或注音字母注出每个字的读音,并标示所用字典的页码。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我,所用者为《四角号码新词典》,只花费22 分钟即交卷,拔得头筹,引来语文教研室部分老师的啧啧称赞,并得到几张印制的当时著名书法家所写诗词的书签的奖励。初一教本班语文的刘齐瓛老师与初二教过本班历史的高自谦老师,至今印象深刻。

1964 年,您十六岁初中毕业后,即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学徒工,在建筑业前后干了十四年之久,请谈谈当时的工作生活情况。

1964 年北京中考,按规定,考生可以按层次选报十八个志愿,即高中、中专、技工学校各六个志愿。全班四十一位同学,包括我在内的三位同学落榜,我们三人连垫底的技工学校都无缘。在当时的北京,男八中是仅次于男四中的名校,一个班的中考失利率竟然达到百分之七强,的确出乎预料。当时只怪自己不争气,从小学一年级即滋生的自卑心理,从此又得到了加强。近来互联网上传言20 世纪60 年代中的高考乃至中考实行“先政审,后阅卷”的程序,政审不合格(父辈的事)者,即无考分,当然也就无从录取了。从积极方面看,这自然可以减省一部分资源的浪费。当时号召高考、中考生“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只能选择后一种“准备”即服从分配,到北京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机械队先当混凝土搅拌机学徒工,一干就是十四年。

当机械工人期间,我不甘人后,自学机械制图、电工学、钳工技术、金属加工热处理等,其实并无大志,不过想在需要的时候派上一些用场而已。在建筑工地中,机械坏了又无备件可换的情况下,我就可以画出零件草图送交队部加工,及时修复机械,因而颇受一位技术员的青睐。可以写入“续优胜记略”的是,1965 年中,大约受军队“大比武”的影响,北京建工局组团到各建筑工地检查机械,兼考察工人的专业知识。当天,文化无多的老师傅们早已借故躲开,我们几个青工自然不能逃避。一位被同行人尊称为“牛处长”的人连续问了我几个专业问题,见我问一答十,竟然问起齿轮模数、渐开线齿轮与摆线齿轮的不同乃至异步电机与同步电机的区别等更为专业的问题。他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前途!”这让我着实高兴了三两天。

然而自卑心理如影随形,并不因有“优胜记略”而消除。20 世纪70 年代初,我与因病提前退休的母亲居住在当时已被撤销的北京政法学院大操场北侧的简易宿舍内,母亲的退休工资划归街道发放,恰与某停业的艺术团同。母亲经常将一些人的退休金一同携归,以照顾腿脚不灵便者就近领取,有“北笛”之誉的冯子存先生就来过我家几次。而我自学梆笛多年,虽然已能转换两三个调子吹奏,却“自惭形秽”,不敢向冯先生请教一二乃至拜师学艺,丧失了他人看来求之不得的宝贵机会——自卑真害人!

1977 年恢复全国高考,您以同等学力报考,居然考了400 多分,进入了北京大学中文系1978 级文学专业,您还记得当时准备及考试的情形吗?

多年辗转建筑工地,常随身携带当时不难寻觅到的王力先生所编《古代汉语》四册以及言文对照《古文观止》、《古代散文选》(上)、《唐诗三百首》等书,作为工余读物。书荒年代,甚至连《演员的自我修养》《和声对位》《摄影原理与实用》《中国古代天文学简史》以及魏格纳有关大陆漂流学说的书,也要从头到尾认真阅读,并看得津津有味。至于读懂与否,则完全没有功利性的计较,打发时间而已。同工棚的师傅有一本家传的《辞海》,大约是20 世纪30 年代的产物,厚厚的像一块城砖。平时放在通铺上,大家都可以随时翻阅,而我是主要的“看客”,学到各类知识的同时,也算解闷儿一法,并因此有了“博士”的绰号。1977 年全国恢复高考,我并非“老三届”,似乎与我无关。事过半年,大学准备再次招生,周围人起哄,怂恿我以同等学力报考。无意之间的“博览群书”是我1978 年偶然凭借机遇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基础。当然,如此“弃工学文”并非一帆风顺,也经历过一番折腾,比其他同学晚报到一个来月,早已没有了京剧《红鬃烈马》中“薛平贵也有今日天”的喜悦。

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期间,您是如何安排自己的学习生活,当时的中文系是一种什么状态,大学期间有哪些让您难忘的事或人?

大学同窗中与我年纪相仿佛者总有十来位,不论有无证书,大都有高中的经历。相形之下,我四年的学习就深感吃力,年逾“而立”,专业方向尚未确定。论年龄,我在五十二人的班集体中不是最年长者,大概居于第五或第六的位置,班里年龄最小的同学刚满十六岁,老少男女生济济一堂,成为那时全国1977、1978 两级大学生的独特风景线。入学后得知,中文系的许多同学身手不凡,如文学1977级的陈建功学长在小说创作上早已小有名气,我们班的熊光炯学长入学前即已在《诗刊》发表长诗《伟大的第一枪》,其他同学也各有特长,或能歌善舞,擅长表演;或能书善画,笔头犀利;或沉潜学术,蓄势待发。这无疑更增加了我这个晚入学者的压力,少壮未必没有努力过,但“老大徒伤悲”的阴影却一时难以消除,自卑心理实难去怀。

大学四年的学生生活,最令我难以忘怀的除了同学们的相互激励、时不我待的学习劲头外,就是北大老师们各有特点的传道、授业、解惑了。

这里谨以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为例:费振刚先生为我班讲授先秦两汉文学,虚怀若谷,平易近人;他是当时的教科书《中国文学史》四卷本的五大主编之一,这一度引起同学们的极大兴趣,课下常向费老师讨教编纂文学史的甘辛,费老师坦诚以对,有问必答。讲授魏晋南北朝文学的老师是褚斌杰先生,他讲课从容不迫,时出隽语,和蔼可亲,不乏幽默。讲授隋唐文学的老师是倪其心先生,他讲课一板一眼,丝丝入扣,严谨之中时时流露出睿智;后来他是我毕业论文《李益及其边塞诗略论》的指导教师,正是因为倪老师的悉心指教,论文以后得以在《文学遗产》上发表。讲授宋元明清文学史的老师由沈天佑与周强两位先生承担,沈老师讲课语调和缓,循循善诱,他曾在课堂上讲中文系的同学至少必须有两套不同风格的书面语言,才能应付事业的需求,此话时常萦绕耳际,至今难忘;周老师讲课细致入微,不厌其烦,繁简得当,娓娓动听,因而颇获同学好评。

以上列举者为古代文学必修课的老师,中文系为适应同学的不同喜好,还开设了若干选修课,依本人所选,这里仅介绍古代文学与相关学科的老师。林庚先生开设楚辞研究课,报名听讲的同学很多,许多外系的同学也慕名而至,教室常有人满之患。林老师讲课风度潇洒,指挥若定,疾徐有致,能令满室生辉。袁行霈先生开设的中国诗歌艺术研究选修课也座无虚席,他吟诗抑扬顿挫,语调铿锵,特别是他那一手漂亮的行书体板书,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至今叹为观止。有关诗歌情韵义、引申义、言外意等鞭辟入里的探讨,更令我受益匪浅,为以后从事古代诗词鉴赏与学术研究工作打下了基础。吴小如先生开设的唐宋词研究选修课,因选修的同学太多,只能在大教室上课;吴老师讲课语音洪亮,掷地有声,动情处神采飞扬,令人有如坐春风之感。季镇淮先生开设韩愈研究选修课,神情严肃,不怒而威,析薪破理,要言不烦。马振方先生开设小说创作选修课,有的放矢,侃侃而谈,马老师写过小说,谈创作经验现身说法,绝非隔靴搔痒之论,受到同学的欢迎也就势所必至。毕业以后,我拜读了马老师1986 年出版的《聊斋艺术论》,发人深省之处甚多,可见学贵心悟的重要性。陈铁民先生开设唐诗文献与整理选修课,主要以有关王维等人诗歌的文献考订为讲授内容;陈老师讲课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严谨整饬,头头是道,具有乾嘉朴学的风范。赵齐平先生开设宋诗研究选修课,深入开掘,一丝不苟,融会贯通,左右逢源;毕业以后我拜读了赵老师的《宋诗臆说》,始知他讲课时的旁征博引来源于切切实实的文献功底,诚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开设历史音韵学选修课的是著名的音韵学家周祖谟先生,周老师清癯儒雅,学贯古今,讲课举一反三,深入浅出,有关反切字音的归纳整理、古今音韵的演变历史,本属“绝学”一类,经周老师一讲,即化繁难为简易,极大拓展了我的学术视野,在属于归纳法的研究方法上也颇多启发。金开诚先生的文艺心理学选修课,也颇受系内外同学的欢迎,他一开讲,大教室内人头攒动,过道处皆有同学站立;金老师知识面宽广,语言生动,古今中外掌故,信手拈来,看似随意而谈,实则经过认真准备,绝非信马由缰。张少康先生的《文心雕龙》研究选修课吸引了众多学子,张老师讲课层次分明,有条不紊,具有令人回味的魅力。侯忠义先生开设文言小说研究选修课,旁征博引,收放自如,也颇受同学欢迎。

最令我毕生难忘的是冯锺芸先生的杜诗研究选修课,冯老师讲课细腻传神,不苟言笑,条分缕析,重点突出。我生性愚拙,资质不过中人,又“长向尊前悲老大”,对老师“敬而远之”,赧于沟通,在校期间忙于各门功课尤其是英语的学习,还要兼顾个人家中琐事,与各位老师交流的机会少之又少,问业请益更无从谈起。我上课又喜欢坐在后面,冯老师并不认识我,甚至连印象都不可能有,但她评阅我论文作业的认真态度与谆谆教导,深深感动了我。冯老师的课程结束,我以《论杜甫的〈羌村三首〉》为题,写了一篇三四千字的小论文,作为选修课作业交上,自以为纵横议论,颇有心得,谁知两星期后拿回批改后的文稿一看,只见冯老师用铅笔在稿纸上的空隙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对材料使用的提示,有对用语措辞的推敲,有对病句别字的修改,有对段落划分的建议,甚至还有对引文格式的批注,最后又针对我这篇论文的具体情况,总结为今后应当继续努力的五个要点,罗列于后,几乎面面俱到。看到这样的论文批改,当时深感无地自容,竟丧失了向冯老师道一声“谢”的勇气。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才逐渐认识到这次作业批改对我后半生的重大意义。我深切怀念如此认真细致、诲人不倦的好老师!

当时听汉语专业的同学讲,蒋绍愚先生的古代汉语课极受欢迎,我有幸去旁听了蒋老师的几节课。记得蒋老师讲《水经注》中“自三峡七百里中”的一个介词“自”,列举坊间各种注本的异同,讲解深入,至今难忘,从而认识到古籍整理中注释工作的严肃性与科学性,要坚决避免望文生义的随意性与自以为是的主观性。

中文系开设的若干讲座式的课程,也很受同学欢迎。如中国古代文化常识课,由阴法鲁、裘锡圭、严绍璗、向仍旦、许树安老师以及外系多位老师担任,内容丰富多彩,涉及古代音乐、绘画、地理、婚姻、中日学术交流、科举制度、古代职官、雕版印刷、出土文物、敦煌石窟、西域交通等,不一而足。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曾为我们讲过一次古代文化常识问题,北师大古文献研究所的刘乃和先生曾为我们讲过一次中国历史纪年法,历史博物馆的史树青先生曾为我们讲过一次古代物质文化生活,北大历史系的邓广铭先生曾为我们开过一次岳飞与《满江红》的专题讲座,堪称阵容强大,名师荟萃。来自海外的著名学者叶嘉莹先生的一次有关诗歌意象问题的讲座,曾经引起全中文系的轰动,至今记忆犹新。

四十年转瞬已过,当时作为学生的我,也垂垂老矣,早已退休,但回忆起1978 至1982 年那一段大学生活,仍有心潮澎湃的感觉。老师们授课的具体内容或许已经淡忘,有些老师调动了工作或已经驾鹤西游,但那一份真挚的师生情谊以及各具特色的授业方法却令我终生难以忘怀。正是从北大中文系毕业以后,我逐渐培养起自信,也渐渐懂得了“充实之谓美”。

毕业后您就进入中华书局,请您谈谈这段工作经历,您觉得怎样才能做好一名合格的编辑?

对于我而言,大学四年以至分配到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工作,自卑心理仍没有完全消除。作为一名编辑,强化文字训练与完成本职工作以外,也想有自己的“名山事业”,所谓:“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古人已先言之。孔凡礼先生编年辑校的《增订湖山类稿》是南宋末爱国诗人汪元量的诗词集,编辑室分配我担任是书的责任编辑。孔凡礼先生原系北京三中语文教师,为专心于宋人典籍的整理,壮年时夫人去世即选择鳏居,后又提前退休。他有广泛细致收集资料的耐心和经验,他认为治学只有从材料一点一滴的搜集入手,才会披沙拣金,发现瑰宝。他以陆游为突破口,从此开始了对一座座宋代文学高峰的陆续攀登,著述宏富。值得一提的是,从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所藏明抄本《诗渊》中,孔先生意外发现了400 余阕《全宋词》失收的词作。经过一番细致的考校,他的《全宋词补辑》一书问世,轰动了词学界。孔凡礼从《诗渊》与传本《永乐大典》中辑出汪元量诗词达120余首,这令《增订湖山类稿》成为收汪元量作品最为完备、精善的别集。

为校勘原稿抄写的一些讹误,我曾到善本部借阅过这部以孤本传世的类书《诗渊》,有皇皇二十五册之多,却又非完帙。原抄本虽字迹工整,但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甚不易读,可见孔先生为发掘这座宝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庆幸的是,我可能是这部类书原稿的最后一位读者。由于其价值为孔先生所彰显,书目文献出版社于20 世纪80 年代中影印出版了《诗渊》,平装六大册,分册定价仅25 元,从此,抄本《诗渊》原稿就秘不示人了。1993 年3 月又出版刘卓英先生主编的《诗渊索引》,极大地提高了这部类书的使用价值。孔先生从文献出发的研究方法,在编学相济的实践中,终于令我尝到了甜头。

20 世纪80 年代中,袁行霈先生主编《历代名篇赏析集成》,曾邀我撰写谢榛《榆河晓发》五律的赏析文字,写这样的文章本不费事,但我却要以此为契机,熟悉一下谢榛的作品,弄清其《四溟山人全集》二十四卷的版本源流。为此我曾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部查阅万历二十四年(1596)赵府冰玉堂刊本,当时已经不能借阅明刊本原书,只能在有电机驱动的胶片阅读器上阅览胶卷正片,因须来回翻找,仅20分钟就头岑岑、眼迷离,恶心欲呕。如今这样的设备早已淘汰,而为电脑所替代了。虽如此辛苦,但收获亦丰,科学院图书馆所藏清顺治间陈允衡所编《诗慰》初集,载录《四溟山人集选》一卷,竟收录有不见于全集本的谢榛所撰《四溟诗话自序》一篇与不见于通行本《四溟诗话》(《诗家直说》)的若干则诗话。为此我写有《〈四溟诗话〉考补》一文,发表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7 年第2 期,这当是我从文献出发研究古代文学的一次成功实践。聊城大学中文系教授李庆立先生研究谢榛多年,读到《考补》一文,借到北京访书之机,登门见访,对于自己以前轻易放过“科图”访书一事深表遗憾。从此我们成为好友,2001 年,我曾为他的力作《谢榛全集校笺》作序。

要做一名合格的编辑,就要在工作中不断充实自己,善于自学极为必要。清代中叶性灵派诗人张问陶有《船山诗草》传世,在中华书局我曾整理过这部别集,以为有诗无文,难度不大,其实大谬不然。

《船山诗草》的校本无多,底本所用即嘉庆二十年(1815)乙亥刊本。卷二《琉球刀歌为周补之作》七古有句云:“枉将切玉炫西湖,不用揽环夸大食。”诗中“西湖”何谓?我三十八年以前草草点过,竟未细思。实则“西湖”乃“西戎”之音讹,典出《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至于“夸大食”三字亦有所本,典出唐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揽环结佩相终始,万岁持之护天子……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张问陶论诗标举性灵,但其诗创作绝非全凭兴致,任意挥洒,往往巧用典故,得雅驯之趣,意在言外,读之令人回味无穷。若不明其诗中用典,校勘就无从谈起了。

《诗草》卷一《题愚亭智莹受之问彤两弟洛阳倡和诗后》七律尾联:“凭君为吊长沙傅,绛灌无交计本疏。”“长沙傅”即贾谊,《汉书·贾谊传》:“贾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又云:“于是天子议以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谊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谊为长沙王太傅。”所谓“绛灌”,即汉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的并称,二人均佐汉高祖定天下,建功封侯。可惜因起自布衣,鄙朴无文,又曾谗嫉陈平、贾谊等,在历史上留下骂名。那么“绛灌无交”何义?似是说贾谊不与二人交往,因而受到他们的诋毁。其实四字乃“绛灌无文”的形近而讹,语出《晋书·刘元海载记》:“吾每观书传,常鄙随(随何)陆(陆贾)无武,绛灌无文,道由人弘,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人所耻也。”张问陶借用刘元海之语道出对周勃与灌婴等武人嫉贤妒能的鄙夷,并非责难贾谊不与二人结交而招祸。一字之讹,谬以千里!校勘一事,真当慎之又慎。巴蜀书社2010 年出版《船山诗草全注》,即以中华书局1986 年版《船山诗草》为底本,一些错讹即因袭了底本的失误,令我抱憾终身。点校《船山诗草》一类的古籍,丝毫不能大意。陈垣先生首次提出校勘学的“四校”之法,即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和理校法,以理校最为危险,不宜滥用。上揭二例,即运用他校之法,因有确凿书证,并非妄下雌黄。此外,从事编辑工作,也有一个“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的循序渐进过程,须知贵在坚持,终究会有“蓦然回首”的惊喜;如若半途而废,一切就无从谈起了。

您在中华书局任编辑六年后调入文化艺术出版社,不知出于何种目标或打算?在该社有何值得回忆的事情?

我在中华书局任编辑六年,解决了专业方向问题,对于文献整理总算有了一定认识,并为以后的编辑工作打下基础。中华书局周振甫、傅璇琮、程毅中等众多学者化的编辑,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1988 年杪,调入文化艺术出版社,原本想在商品经济大潮中一显身手,却因胆识、能力皆有欠缺,没有收到预期的成效。仅以出版界而言,中国不缺少学者型的编辑,缺的是真正的出版家!现在看来,能够当得起这三个字的编辑无多,湖南的钟叔河先生属于老一辈的出版家,他在20 世纪80 年代中策划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至今脍炙人口。我的编辑同仁之中,上海已故学者赵昌平先生,曾领导上海古籍出版社干得风生水起,受到多方赞誉,出版家的称号当之无愧。人民文学出版社已故副总编辑高贤均先生,系我同窗,他参与策划出版的《白鹿原》《尘埃落定》等小说皆为获奖出版物,堪称高瞻远瞩,目光如炬;他为引进《哈利·波特》费尽心血,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赢得声誉的同时,也使该社获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在共和国出版家名录中,他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我没有他们那样的选题意识与出版魄力,能勉强做好案头编辑工作,已经算是“将就材料”了。

在文化艺术出版社的十年中,出版袁行云先生的《清人诗集叙录》当是一件值得回忆的事情。20世纪80 年代中,中华书局同事刘宗汉先生推荐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已杀青的书稿至书局文学室,经领导同意,遂纳入该室组稿计划并确定责编。我初审部分书稿,感觉作者学术功力强,《清人诗集叙录》参仿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之作,纵横捭阖,相互勾连,确有发明;唯全书写作发轫于20 世纪50年代中,集腋成裘,前后达三十年之久,著述体例多有参差,且行文不加书名号,标点用法亦不标准,故请作者再事修订,核对全部引文后再交稿。如此荏苒年余,袁先生忽染沉疴,而《清人诗集叙录》尚未经全面修订,自知不起,弥留之际“托孤”于刘宗汉与我。1988 年杪,袁先生玉楼赴召,其夫人亟欲实现作者夙愿,曾四处奔走,又经启功先生绍介弥缝,半年中辗转于包括中国香港、台湾之两岸三地多家出版社,皆以经济效益不佳婉拒。我当时已调至文化艺术出版社,经社领导黄克先生批准,愿为出版此书再效绵薄。

20 世纪50 年代中,清诗研究尚处草莽,榛楛未剪,《叙录》筚路蓝缕,功不可没,十余年后,柯愈春先生《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江庆柏先生《清代人物生卒年表》于此书多所借鉴,即为明证。然而袁先生常年供职中学语文教育,独立同侪,撰写《清人诗集叙录》,什袭藏之,殊少切磋者;当年参考工具书也有限,人名、书名乃至人物生卒年计算或有错讹,实所难免。原稿引诗,如系善本,图书馆只许用铅笔恭录,事后或由袁先生的学生用钢笔再行转录,鲁鱼豕亥,多有讹误,标点亦有疏失。加之作者家属惧怕原稿遗失,提供书稿全部为复印件,修订所用朱笔与原作笔迹重叠一色,亦成此后排印致误之一端。二十余年前我虽水平不高,但发稿中仍发现诸多问题,限于当时图书借阅渠道有限,时间也不允许,有些问题实难就地解决,本初弦上,真属无奈;所出校样亦无校对人员愿意接手,乃知出版社出书品类各有专司,信非虚语;又适值当时文化艺术出版社迭遭变故,长期整顿,群龙无首,经济压力空前,若不抢占先机付梓,旷日持久,则此书出版将终成泡影。其时仓促狼狈之窘境,曷可胜言!1994 年,《清人诗集叙录》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历经三年多出版,繁体竖排,精装三册,总算没有辜负袁先生的临终托付。然而是书出版后也有专家学者客气地指出其间的部分错讹,实在令作为责任编辑的我汗颜愧恧,乃至有无地自容之悔。

人民文学出版社周绚隆先生出版清代文学典籍视野开阔,雄心勃勃,有计划、有步骤地向学界组稿是其追求之一。为使人文社出版有关清代文学的图书规模化、系统化,亟欲修订重版《清人诗集叙录》,又知是书尚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即责成我再作冯妇。由于近二十年来国家出版事业的兴旺发达,各种工具书已经应有尽有,特别是电脑的使用与古籍数字化软件的普及,以之检索各种问题,只要找准关键词,反复查考,大都可以迎刃而解。这无疑给了我一个略赎前愆的宝贵机会,于是欣然从命,审阅校样,核改或增补达万余处(包括校样新产生的诸多衍夺讹误)。周先生精益求精,又对是书校样再加细心审核,重编所涉及的人名字号索引,完善全书体例,功莫大焉。修订版《清人诗集叙录》著录清代诗人两千五百余家,于2016 年再行问世,终于成为一部对得起广大读者的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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