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刺客
2022-09-28孙斌
文 孙斌
悠悠一世子,匆匆三十春。
每一次的遇见都预见了离别,像工作总有退休的那一天。庚子年十月八日,注定要写入家族史册,我的父母“退休”了,我们搬家了。
不同的是,别人搬家是从旧房子搬到新房子,而我们是从宽敞的楼房搬到简易的平房。斗绝一隅,立锥之地,逆向于时代主流,是的,我们“返贫”了。可是我的父母却比“在岗”时还要开心,好像卸下了身上的担子,憧憬着田园生活。毕竟,这是他们的夙愿,也是他们早已规划好的人生。
我六岁那年,父母在大路旁盖了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货物、床铺、锅碗相继摞起,那时的我从没有感觉到拥挤,反而觉得温馨。在经历了四次修葺和扩展之后,这间小铺进化成如今一栋有牌面的商铺,空间大了,货物也越来越多了,生活当然也有了质的飞跃。
这里,流淌着父母一生的心血。
这里,缱绻着我一世的情感。
这里,我不想说告别。
1
我家的商铺依附于省道唐柏路,这条路由小镇的西北贯穿东南,像一条项链串起了小镇的商贾云集,是小镇经济发展的源泉。天南海北的新鲜事也都从路上运输过来,成为我们一天的谈资,或开阔视野,或警示教育,直到我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父母才停止在我面前磨耳根。这条路像血脉一样惠泽桑梓,滋养着我的家。
商铺的南面是一条延伸到Y 村的乡间小路,在我家第二次修葺商铺时,它也被翻新成了水泥路面,成为父亲和我健身跑步的必经之地。小路的对面是一片片的农田,我对四季的认知是从它开始的,麦芽嫩嫩,是春天生命的张力;遍野青青,是夏天蓬勃的生命;稻穗沉沉,是秋天汗水的重量;白雪皑皑,是冬天狂欢的精灵。每天早晨推开南门,扑面而来的是田野的气息,像是大自然的邀请,一定要出门去田野跑两圈才过瘾。四季轮转,我养成了早晨跑步的习惯。
父亲似乎比我还要喜欢这片田野,每顿饭之后,他几乎都会去田野里健身散步,每次健身不少于半个小时,天色晚的时候,母亲会给他打电话嘱咐他早点回来。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一个“嗯”字,然后就是“嘟嘟嘟”的声音。父亲在健身方面的恒心与毅力着实让人佩服,即便是阴雨天,他也不会改变健身计划。我和他一起出行过,他自创的踢腿和打拳操每隔一段路程都要进行一次,有时会对着一大片高过头顶的玉米穗吼两声,我问他:“你在和谁说话?”“自己”,他说,“这样做能增加活力和提升精气神,对心肺有一定好处,尤其是当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缓解情绪和释放压力。”我也试了一下,身体果然轻松了许多。回音缭绕,俏皮地散落在田野里,偷偷地躲藏起来,我顺着它的方向寻找,无果,却被大自然的晚景吸引,夕阳泛着酡颜,微醺了云霞,染红了大地和庄稼,妩媚而柔和。我们沐浴在田野的晚风中,也好像行走在令人如痴如醉的画中。
母亲在南院门前种了些蔬菜,虽然数量不多,但足以供应我们四季的需求,让我在幼年时期比同龄人成长得更快一些,我总是脸蛋红扑扑的,而且很少生病。
我最不争气的一次离家出走和蔬菜有关。那个时候,父母几乎把资金全部投资在进货上,于是只能最大限度地缩减日常开销,所以我家很少买肉和卤制品。然而一旦品尝过卤肉,那肉香味便在记忆中扎下了根,像种子一样渴望潮湿与温度。生菜、莜麦菜、咸菜、萝卜,每天循环食用,让我的“馋虫”战胜了理智,终于在一天清晨发出了抗议。我盯着桌子上一如既往的蔬菜,说出了没有肉就不吃饭的话,无论母亲怎么开导,我就是不往桌子前靠近,不肯吃饭。因为我知道,在这种僵持下母亲最后会妥协,谁料到父亲拦住了母亲。我火冒三丈,甩开门,攥着拳头奔向通往Y 村的小路,心里想着我绝不回家,除非你们找到我。为了增加获胜筹码,我选择了一条分支,走下了Y 村的小路。这条分支蜿蜒到庄稼地的尽头,没有水泥路面,我每走一步,尘土飞扬,仿佛拥有了幻术,把自己置身于迷雾间,形成一层保护屏障。这让我忘记了自己为何离家出走,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后悔,甚至觉得很有意思。日上三竿,尘埃落定,兴趣在一个枯水的河道旁淡去,我停了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头顶飞过三四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它们没有给我报喜,因为父母没来找我。一个小时过去了,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响,噌地一下,突然一团灰球蹦了出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原来是一只野兔在觅食,看见我之后吓得跑了。平日这个时候,应该是我进食的时间了,我感觉到饿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开始数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数着数着居然将它们看成了会移动的黑米,小肠不断地向大脑传递求救信号,我真的饿了。我咬咬牙,心想再坚持一会儿,不能输。两个小时过去了,我看到什么都想吃,望着我走过来的方向,不见人的踪影,算了,还是回家吧。
饥饿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我回来后,父母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的过于安静让我内心更加自责。母亲从锅里给我端出一碗粥,还温乎乎的,配上生菜蘸酱,胜过人间一切美味。嚼着菜,喝着粥,我的眼泪如梨花般一簇簇落了下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家是我永远的港湾,无论我漂泊多远,都要到这里收帆停桨、避风靠岸。
工作之后,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做了一锅卤肉,想一次性吃个够,可仅仅是两三口肉下肚,便觉得满口油腻,不想再吃了。反倒是母亲在菜畦里种的萝卜和生菜,很合我胃口,越来越贴近记忆中的味道。如今,小时候我抗拒的蔬菜,已经成了我每日必备的餐食。
2
从商铺的北门出发,往西侧走约一百米,是小镇集市的入口。每月阴历逢四逢九是这里的集日,也是我小时候扳着手指倒数的日子,因为到集日时我可以买到冰糖葫芦和年糕吃。集市上,汇合了鱼市、肉市、米市、蔬果市、服装市、鞋帽市等等,远看去各摊位杂乱无章,实则归类分明,有序摆放。比如,肉市永远在西南方向,鱼市永远在东北方向,多少年了从未改变过。小镇的集市远离城市,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如给人剃头的、补牙的,给马修蹄钉掌的,这些手艺人在集市上都能够找到。所以这个集市吸引着方圆百里的百姓,他们总会在集日里约上相识,来买东西,瞅热闹,逛集市。
有时,这里也是情感的聚集地。安居南北的亲朋,历年未见的老友,三五一群,叙一叙过去的辉煌,聊一聊未来的期许,然后各奔东西。生活,本来就是聚了散,散了又聚。
集市,汇聚了市井百态,也充满了人间烟火。
每到集日,我一大早就能被小贩的吆喝声吵醒,伸个懒腰,揉揉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上。远方,有人流簇拥,有车马辐辏,还有炊烟袅袅。推开窗户,果蔬香、油炸味瞬间盛满房间,提醒我美好的一天开始了。父亲会带我去买早点,他喜欢喝豆腐脑儿,不要卤汁,自己回来搭配口味。我喜欢油条炸饼,站在一旁看着从油锅里刚刚挑出的根根金黄,口中已经感受到了酥脆,还没回到家,拎着的油条就少了一半。父亲三令五申要我少吃油炸食品,我也只是敷衍两句,依然管不住嘴。终于,在犯过一次肠胃炎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话,渐渐地摆脱了对它们的狂热喜爱。
中午的时候,集市逐渐散去,买东西往往能更便宜一点,父亲通常会在这个时间点去集市上买菜,以及他爱吃的鱼。他常常说鱼的全身都是宝,营养价值非常高,以至于他想尽一切烹饪的方法让我多吃鱼,可我嫌弃鱼刺多和鱼腥味儿重,很少动筷子,倒是和鱼一起出锅的豆子被我吃了不少。也罢,最后父亲无奈地笑笑,不管了。不过,父亲的做法还是起了作用,我后来喜欢上了吃带鱼,因为它的刺少。
集市带给我的快乐,不止于美味。在集市散去后,我会跑到空地上去捡东西,小孩子们叫“捡漏”,那些小贩们不要的架子、夹子、钩子等等小物件,于我而言,如获至宝,能够让我欢喜一整天,玩上很长一段时间。长大后,我踢足球、学开车,都在那片空地上留下了轨迹。在我的世界里,关于家的概念,集市是重要的组成部分。
3
小镇的国网供电所在当地人口中习惯称呼为“电力所”,比邻我家商铺的东面,走过去用不了二十步。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它是我童年的娱乐场所,更是我开阔视野的地方。
那时候,小镇的楼房屈指可数,电力所作为小镇的标志性建筑,有它独特的风格。楼身贴满白色哑光墙面砖,楼顶镶嵌仿古一体的墙头红瓦,远远望去,它仿佛戴了一顶花格子贝雷帽,红白相间,格外耀眼。北院的空地主要用于公务停车,以及储备大型电力器械。通常我都是在这里玩耍,一方面是由于空间大些,可以“大显身手”,另一方面是不想去南院打扰人家办公,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我才去南院转转。南院用灌木丛圈出一片绿植,贴近楼身处的花坛里种了月季、芍药、牡丹等花卉,它们几乎开满了整个春夏,毫不吝啬地为电力所贡献着活力与生机。唯独花坛的入口处两大盆铁树不受气候的影响,像两名武将一直守护着花卉的安宁。离楼身远一点的地方,被种上了黄瓜、韭菜、茄子等时令蔬菜,为食堂提供食材。我的记忆中,苦瓜就是在这个菜畦里认识的。这片菜园是由厨子张大爷日常打理的,他打理得干净利落,像对待家人一样。
张大爷孤身一人,心态很好,每天都是笑呵呵的,似乎从没有发怒的时候。即便我和小伙伴们吵闹的声音震耳,他也不会对我们发脾气,反而提醒我们要注意安全。我对于他的好感来源于食物。晚上的时候父亲带我去所内冲淋浴,我们洗完澡后出来,看到食堂的灯依然通亮,便去坐上一会儿。张大爷会拿出一些美味来招待我们,其实主要是招待我,香蕉、葡萄、皮皮虾、田螺等等,这些都是我在家很少能吃到的东西,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就已经刺激到了我的味觉神经,仿佛呼吸中都氤氲着美食的香味,停留在我的心里,让我的身体不受控制。这居然成为多年后妻子笑我的谈资,说我无论在哪里留下的记忆全是吃。可能,人的本能就是吃吧。
张大爷学历不高,但是他的话语里总是藏着哲理。他对我说,孩子啊,要好好学习呀,走出这个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人啊,要在外面多经历些事情,这辈子才精彩。他总是这样重复着,絮叨着,厚望着……时光荏苒,他走路越来越缓慢,终于回家养老去了。南院似乎也悲伤地开始长满了荒草,最后甚至多过绿植。所长怒了,把绿植和荒草铲平,全部打成了水泥路面。我感到惋惜,却又无可奈何,那里曾经是一位老人尊重生命、热爱生活的伊甸园啊!我想告诉张大爷,我如他所愿,外面的世界像他打理的南院一样,绿油油的,充满了希望。
电力所好像和我家有缘,配合似的进行了四次翻新。最后一次比较彻底,矗立了近半个世纪的它被重新打了地基,无论是外墙装修还是内部装饰,无一不渗透着科技含量和现代化风格。这项工程持续了半年多,直到我们搬走了还没有投入使用。听说,在开工的第一天,拆楼机罢工了,维修工也找不出任何问题。包工头经验丰富,安排所有工人把现场重新检查了一遍,结果在锅炉房的苫布下发现一条碗口粗、两米多长的蛇,众人大惊,于是烧香念佛,上演了一系列戏剧化的场景。半个月后,拆楼机奇迹般好了,但是只能干活两天,休息两天,断断续续地施工着。大蛇的出现,无疑给电力所增添了一种神秘色彩。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去电力所的次数减少了。最近的一次是带着儿子去院里练习自行车,望着儿子飞驰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思绪也跟着飞驰起来,想起那人、那物,那些与电力所有关的故事。
4
在悠长的岁月里,时光一点儿都不温柔。它如针,针针入肤;像刀,刀刀刺骨;似剑,剑剑锥心。搬家时,我跑到田野里对着天空大吼了两声,然而这次没有排出隐藏在我内心的痛和压抑,我很诧异,父亲的方法居然也有失效的时候。我在想,习惯是怎样一种东西呢?刚开始住过来的时候,唐柏路的夜晚轰隆隆的,吵得我睡不着觉,每天挂着黑眼圈,我很排斥这里。住了两三年后,小镇沿线矗立起层层楼宇,世间的灯火辉煌开始一帧帧上演,我渐渐地适应了这里。住到现在,门前四通八达,车水马龙,成为我眼中的日常生活,周围的一切事物构成了我意识中“家”的元素,如此“风水宝地”让我发现我已经离不开这里了。也许,这就是习惯。
养成一种习惯,易;戒掉一种习惯,难。
三十年的光阴不是说搬走就可以全部都搬走的,父亲摘下眼镜,哭出声来,声音不高,却足以刺透我的耳膜,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母亲问他怎么了,是搬家累的,还是不舍得离开或者其他?我们几乎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交给一片寂静,时间也听话似的按下了暂停键,好像都在等待父亲的答复。父亲抹了把鼻涕,搓了搓手,弯下腰,继续抱起盛满物品的纸箱,缓缓地走向门口。背影,父亲的背影,浸润在我的眼眶中,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牢系在我的心头上。
因躬逢其盛,故深知其痛。从一个小家到一个大家,父母画图纸,打地基,和水泥,垒砖墙,架房梁,楔钉榫,勾边角,刮腻子,刷墙漆……一滴一滴倾注,一点一点投入,融汇在这三十年的光阴里,凝聚成别人眼里的“成功”与“幸福”。这其中的过程如一首袅袅不绝的曲子,像一部来之不易的史诗,或许,只有他们才能听晓、读懂。当房间逐渐空了的时候,仍然有些东西,还是搬不走的。
《说文解字》里记载“三十为一世而道更”,意思是说,“三十年为一世,每过一世,世间万物都会发生改变”。科学来讲,这顺应了一切事物都是运动、变化发展的原理,符合唯物辩证法。于我,于家,于故土,于乡情,是悠悠一世而道未更。
一周后,我驾车从旧日自家的店铺前经过,发现熟悉的门口已经挂上了一面熟食店的招牌。秋风起,从店里飘出来阵阵卤肉味,萦绕在鼻尖,拉扯在心间,却是另一番滋味。
逆光而行,眼睛里布满天空中洒下的晕黄,我仿佛看见一位蒙面的少年,斗篷飘逸,利刃脱鞘,挥剑劈来。是刺客,而我却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想法,也无法躲避,任其肆意。时光刺客,刺在身上是皱纹,刺在心里是疤痕。
10 月18 日,我在父母的老宅子里住了第一夜,热炕头,厚棉被,一觉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