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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画相成 一曲多变
—— 谈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主题音乐的艺术特色

2022-09-28李泽成邢维凯

音乐生活 2022年8期
关键词:辛德勒威廉姆斯犹太人

李泽成 邢维凯

《辛德勒的名单》(Schindler’s List )是由当代著名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执导,于1993年上映的一部黑白纪实风格的故事片。电影讲述二战时期德国商人奥斯卡·辛德勒从纳粹手中拯救犹太人生命的故事,以此来纪念当年被屠杀的六百万名犹太人。这部电影荣获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配乐、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7个奖项。其中,电影配乐是这部电影获得好评的不可或缺的因素。电影配乐的传播力与影响力在一定程度上已超越电影本身,以至于存在着未观影但却对电影配乐有所耳闻的现象,尤其是电影中鲜明的红衣小女孩与人群逆流的镜头与黑白画面形成的鲜明对比,画面色彩的反差与电影配乐融为一体,已成为二战电影中的经典镜头。电影中反法西斯的人道主义精神与人类良知的发现于当年引起了全球性轰动。如今,距离这部电影上映已过去近30年,此片的热度却丝毫不减,依旧为大众推崇。

这首主题曲的曲式结构并不复杂,为再现单三部曲式。主题曲的素材也十分简单,分别是“引子”与“辛德勒主题”。

引子由英国管奏出,建立在a小调上,3/4拍。英国管与双簧管属于同宗乐器,二者的音色十分相近,不同之处在于英国管的音区比双簧管更低,这使得英国管听上去更加深沉。引子的旋律进行主要以级进下行为主,饱含“叹息”之意,赋予引子低沉、悲伤的特性。与之后4/4拍的旋律不同的是,引子用3/4拍写成,意在与4/4拍形成对比。但是“大附点”节奏型带来的重音错位使得引子在听觉上更具有4/4拍的律动,从而削弱与4/4拍旋律之间的对比。

“辛德勒主题”建立在d小调上,4/4拍。主题旋律以八分音符为主,赋予其一定的流动性,但在节奏方面的单一性也使得其缺少戏剧性,同时为后面的展开做了铺垫。主题连续从属音向下五度跳进至主音(la-re-la-re)亦带有“叹息”之感,旋律迂回向下进行,最后向上跳进回到属音,听觉上给人消极与积极、绝望与希望共存之感。

主题曲在影片中一共出现了七次,分别由不同乐器演奏,伴随着不同的电影画面,如下表所示。

主题曲第一次呈现位于战争即将爆发的前夕——犹太人被迫迁至犹太区,街道上满是流动的人群。圆号奏响的主题曲与脚步声、马蹄声、孩子的哭闹声交错在一起,烘托此处低沉、压抑的氛围。圆号作为铜管乐器,其金属音色高亢且宽广,常在电影音乐中表现气势恢宏的场面。在交响曲中,圆号通常用来表示英雄主义或田园风光,如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中具有号召力的圆号主题,以及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第三乐章通过圆号展现的田园风光。作曲家之所以选择圆号首次奏响主题曲,是因为其具有号角性,象征着战争已经开始,其金属音色衬托犹太人被“纳粹”驱逐的无奈与无助、悲伤与绝望。笔者认为这是对“辛德勒的名单”的一种暗示——当辛德勒打印好“辛德勒的名单”之后,电影画面为犹太人排队离开集中营。两次同样是犹太人排队步行的画面,他们抵达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地方。

当辛德勒想要放弃拯救犹太人的念头时,助理史登对于集中营的描述使其陷入沉思并决定施以援手。此时,主题曲由古典吉他缓缓奏响,其细腻且多变的音色给观众以娓娓道来之感,这是辛德勒的第一份“名单”,同时也是辛德勒个人形象从唯利是图的商人到心怀众生的有爱之人的转变。吉他的分解和弦一方面具有拉长主题曲的效果,另一方面增强了音乐的流动性,表现出辛德勒心理的细微变化,将其内心深处的良知与善良通过吉他轻柔的拨弦展现出来。

主题曲唯一一次的速度变化也发生于此。当辛德勒脑海中萌发救赎的想法时,主题曲先以庄板的速度演奏,每个音符缓慢而庄严地奏出,慢速却不失力量。当犹太女孩的父母得到解救后,主题曲的速度变快一倍,且此处速度的改变是唯一变量。从广板到行板的速度转变在营造出更为轻松愉悦的画面氛围的同时也象征着犹太夫妇被成功解救,主题曲以更为舒缓流畅的速度呈现也呼应了观众心中对于解救成功的放松。

表1 《辛德勒的名单》主题曲的七次呈现

辛德勒与助理连夜打印“辛德勒的名单”,此次由长笛演奏的主题曲是主题曲与电影名最为贴切的一次。长笛作为木管组中唯一的无簧片乐器,其高度的灵活性以及敏感性是其他乐器不可比拟的。如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中长笛最先吹出的温柔且纯净的主题,以及德彪西《牧神午后前奏曲》中明亮中带有一丝俏皮的长笛独奏旋律。作曲家将长笛柔美清澈的音色发挥到极致,并赋予其“希望”的表征含义,衬托出名单的神圣以及辛德勒的伟大。此时主题曲旋律声部的音域位于小字2组至小字3组,正是长笛用来抒情的极佳音域。主题曲第三次出现时的调性为♯g小调,远关系转调突出了调性之间的色彩对比,带给观众突兀的听觉效果。作者以远关系转调的手法描绘“辛德勒的名单”诞生的过程以及实现这份名单的不易,赋予作品更强的张力。

主题曲的第四次出现是第三次出现的“解决”,即“辛德勒的名单”从纸质到真实拯救的转换。在长笛充满希望的演奏之后,作曲家选择以管弦乐队作为载体,将这份希望持续下去,乐队舒展的演奏展现出获救后的犹太人内心的感激与欣喜。相较于前三次分别由独奏乐器呈现的形式,管弦乐队的演奏意在不突出某个乐器的个性,从而强调“辛德勒的名单”最终实现的不易与伟大。

在调式调性方面同样体现了场景4对场景3的“解决”。作曲家通过♯g小调到g小调的转调,象征“辛德勒的名单”从理想到现实的转变。♯g小调与g小调虽只有增一度之差,但却历经了五个升号至两个降号的巨大转变,越多的升降号意味着乐曲中加入更多的人工改造,意味着距离现实更加遥远,同时也会给观众带来虚无缥缈的感受。从♯g小调到g小调的转调仿若从飘忽不定的淡蓝色到坚定不移的海蓝色,印证着名单从理想中的一张薄纸到真正被赋予救赎意义的名单。

主题曲以原版(独奏小提琴+管弦乐队)呈现的只有场景5和场景6,仅从电影情节发展的角度来看(即抛开场景7),其两次都出现在“辛德勒的名单”成功解救犹太人之后,这两次画面与“辛德勒的名单”并无直接联系,而是对“辛德勒的名单”的升华,分别表达犹太人对辛德勒的感谢与悼念。值得一提的是,场景6是主题曲唯一和彩色画面结合的一次(犹太人得到解放时,电影画面从黑白转为彩色),画面从黑白到彩色的转变象征着电影基调从悲伤转为明亮,意味着犹太人得到真正的救赎,重获自由。此处的主题旋律在小提琴最为辉煌的E弦上呈现,管弦乐队丰富且立体的音响效果将电影氛围推向高潮,加之小提琴对于主题旋律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的演绎,将最饱满、丰富的感情呈现出来,致敬辛德勒至高的人文主义情怀。

场景6与场景5 的配乐虽一致,但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场景6是主题曲与“无声画面”的结合。数以千计的“辛德勒犹太人”前往墓地悼念辛德勒,他们逐一经过墓碑,将手中用于祭奠的石头放于墓碑之上。此时没有任何台词与对话,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段肃穆的电影画面无需过多的语言描述,完全交由音乐去诠释,且每位犹太人的名字皆通过字幕进行呈现,进一步深化电影的人文主义情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1]所言亦是如此。在情感抒发的过程中,语言与音乐之间呈现层层递进的关系,音乐在语言所表达不了之处油然而生,其所表达的内涵早已远超语言——这也再次印证电影音乐对于抒发情感深化主题的强大作用。

主题曲的最后一次呈现为钢琴独奏。由于钢琴无法在长音上做变化,因此在旋律的抒情效果上逊色于小提琴,也正因如此,使得钢琴演奏的主题曲更加平和、沉静,给人以更多思考的空间。此处的画面除了电影片尾字幕之外,观众还能看到一座座犹太人的墓碑——以此纪念当年被“纳粹”屠杀的六百万名犹太人。

主题曲的七次呈现皆是经过作曲家精心设计后产生的,其在配器、调式调性、速度等音乐要素方面的变化并非偶然,每一次的呈现都随着电影画面的改变而改变,且每一次变化都赋予主题曲不同的含义,与电影画面相契合,一同承担阐述电影主题的责任。威廉姆斯在访谈中曾说道:“我开始作曲始于电影拍摄工作已经完成,我尝试不读剧本,因为当你读剧本时,你不自觉地会有相关影像在脑海里,而这些影像大抵跟你以后所看到的并不一致,甚至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不读剧本,我要看画面……原初的印象(initial impression)是最重要的,我经常跟导演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不读剧本,我宁可不看任何过程中的拍摄画面,而只看观众最终所看到的影像版本。[2]”

《辛德勒的名单》是一部揭露历史与人性的经典之作,其电影音乐对于人文主义情怀的阐释不容忽视。威廉姆斯曾谈论到电影音乐与电影的关系:“每部电影都需要某种独特的声音与肌理……一部电影的主题、氛围乃至叙事时间已为作曲家提供了选用哪种配器、哪种风格的和声取向,甚至哪种对位方法的采用……我是看着电影做音乐的,我通常不会跟自己说要放入什么我喜欢的音乐,我会问自己,哪种音乐是电影所需要的,以及我怎样才能为这部电影打造最合适的音乐……好的电影音乐要视它如何为电影服务,是否达成它的使命与目的。它可以做得很少,不留痕迹,甚至没有自己很强的个性。[3]”

“电影音乐为电影服务”正是威廉姆斯的核心电影音乐观。所谓“为电影服务”,即电影音乐为电影而创作,较于电影音乐自身的特性,其和电影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电影音乐已不再是独立存在的音乐,而是电影创作的一部分。进一步来说,它更像是电影中的一个元素,具有多种艺术表现力,如推动电影情节发展、作为线索贯穿电影、揭示人物心理、烘托画面气氛、升华电影主题等多种作用。

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主题曲其实已远远超于威廉姆斯所谓的“不留痕迹、没有自己很强的个性”,作为电影音乐,其将“服务于电影”的作用展现得淋漓尽致,在影响力方面也丝毫不亚于电影本身。其凭借与电影的高度结合以及音乐自身的感染力,成为电影的代表性标识之一。

许多影视作品都以不同的电影配乐对应特定的情节,如《哈利·波特》《盗梦空间》《星球大战》等等。如《辛德勒的名单》一般以一首主题曲贯穿始终的电影着实少见。作曲家根据画面的变化而对主题曲进行相应的改变,使得不变寓于变化之中,赋予电影配乐无限的张力与表现力。

相同的画面或情节或许只能表达相对单一的内涵,但音乐却并非如此,音乐不同于台词或画面,其做不到对某种特定、具体内容的呈现或再现,也正是由于这个特性,赋予主题曲更多的灵活性。威廉姆斯之所以选择以一首主题曲贯穿始终,是因为音乐所承载的远远超过语言,其在表达方面具有比台词、画面更广阔的可能性。主题曲不受限于某种特定的含义,而是跟随画面的变化而变化。无论是对于电影主题的阐释从最初对于战争的象征,到名单的打印,最后的救赎与缅怀,抑或在人物心理的刻画方面,从辛德勒个人形象的转变,再到犹太人获救后的喜悦、与辛德勒告别时的不舍;以及电影氛围从黯淡压抑逐渐转变为被苦难中的人性光辉所照耀——主题曲承载着多维且丰富的内涵,与不同画面结合时所阐述的具体含义各不相同,但其主导方向与主要价值观却始终保持一致——救赎与和平。电影音乐的艺术表现力是多元的,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对于电影主题的深化。《辛德勒的名单》的主题曲亦是如此。威廉姆斯通过主题曲的每次呈现深化电影主题,同时电影的人文主义色彩也愈发浓厚,体现音乐对于电影诠释的独特之处。

再者,这首主题曲的素材也并不复杂。也正是由于主题曲在素材方面较为简单,为了配合电影画面,作曲家改变主题曲的配乐,赋予其更强的表现力和戏剧性,为音画结合创造更多可能性——这与西方古典音乐中的变奏技法有着共通之处。与这首主题曲以相同技法创作的变奏曲有:格林卡的《卡马林斯卡娅》、拉威尔的《波莱罗》、拉赫马尼诺夫的《帕格尼尼变奏曲》等,它们都是在相同音乐素材的基础上进行变化、展开,由此创造出风格各异的音乐,丰富多变且高度统一。在创作技法方面,柏辽兹的“固定乐思”、李斯特的“主体变形”以及瓦格纳的“主导动机”都是以固定的乐汇代表某个人物、事情或观念,并且跟随音乐的发展而变化,不断深化音乐内涵。这正是西方古典音乐的精髓所在,以最简单的材料创作出多变的音乐,在结构上却又高度统一。威廉姆斯将这一精髓运用到电影音乐的创作中,以一首主题曲作为线索贯穿电影始终,主题曲不仅体现了“战争”——纳粹对于犹太人惨无人道的屠杀,也诠释了“救赎”——冒着生命危险倾尽所有财力保护犹太人的辛德勒。从一心只为逐利到甘愿用自己的钱财换取犹太人的生命,辛德勒的转换是良心的未泯,是人性与道德的呼唤。凝聚于辛德勒这一角色背后的光芒恰如电影开篇中的一盏烛火点亮了整个黑暗一般,这位救赎者面向苍生,以其人性本善的星星之火,照亮了混沌黑暗的二战时期。其背后所蕴含的是对于法西斯的批判、是对于消灭种族歧视的呼唤,是人文主义情怀的呼唤,这些都将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启迪我们反思历史、思考人性。

注释:

[1]〔明〕郝敬:《毛诗原解·毛诗序说》,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29页。

[2]罗展凤:《好的电影音乐视它如何为电影服务——约翰·威廉姆斯访谈》,《电影艺术》,2012年第3期,第74页。

[3]罗展凤:《好的电影音乐视它如何为电影服务——约翰·威廉姆斯访谈》,《电影艺术》,2012年第3期,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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