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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传承及教育模式之嬗变

2022-09-28

音乐生活 2022年8期
关键词:世家古琴

原 媛

古琴的产生至今已有近3000年的历史。汉末蔡邕在《琴操》中便提到了“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虽然伏羲时代并没有文字,其制琴只是传说,但古老的传说蕴藏着时代的文明,它从侧面说明了古琴的悠久历史。西周至春秋时代的古籍中已有大量关于古琴的记载,可见,该乐器在那个时代已经相当普及。古琴被文人视为高雅的代表,成为中国文化的独特符号,其悠久的历史与文化特性,引发了笔者对其传承教育模式的思考。本文将对上古、中古、近古及近现代几个时期的古琴传承教育模式发展进行梳理,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一、上古时代的师徒传承

在上古时代的春秋时期,出现了众多琴家,其中宫廷乐师身份的琴家占比较多。文献记载,春秋时期晋国著名的宫廷乐师师旷,能精准听辨音律,且具有高超的琴技;卫国的宫廷乐师师涓,不仅善弹琴,而且对乐谱的记忆力十分超群。其中,被更多文献记载了师承关系的宫廷琴家是鲁国的乐师师襄,他桃李满门,不仅是孔子的古琴老师,其高徒还有郑国的宫廷乐师师文。此外,春秋时期,还有我们更熟知的琴家伯牙,他与其古琴老师成连学琴的故事也被传为佳话。

1.宫廷乐师中的师徒传承

古文献中,曾有多处记载了师襄与学生在古琴教学过程中的对话,发人深思。

(1)师襄与孔子

《韩诗外传》和《史记·孔子世家》中都提到了孔子随师襄学习琴曲《文王操》。据《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与师襄学琴时已五十岁有余,才德为人所敬重,但他依然虚心向师襄求教琴艺,学琴时善于思考,同时也体现出师襄作为老师的循循善诱。这段对话大意如下:

孔子向师襄子学习弹琴,练了十天却不另学新曲子。师襄子说:“你可以学新乐曲了。”孔子说:“我已学会了乐曲,但节奏的技巧还没有掌握。”

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已掌握了节奏的技巧,可以学新乐曲了。”孔子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所表现的思想感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已经领悟了乐曲的思想感情,可以学新曲子了。”孔子说:“我还不能想象出作者是什么样的人。”

再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从你的弹奏中,仿佛看到有个人正在严肃地沉思,安然地在高处瞻望,胸怀着远大的志向。”孔子说:“我也想象出作者是什么样的人了:他有着黑黑的面孔,高大的身材,目光凝视远方,好像是个王者,正在关注着四方。除了周文王,还有谁能是这个样子呢?”

师襄子离开坐席连行两次拜礼,说:“老琴师传授此曲时就是这样说的,这支曲子叫做《文王操》啊!”

这段记载生动地描写了孔子学习琴曲时不断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同时,从老师的教学方法角度来看,也表现了师襄在教学过程中给学生宽松自主思考的空间,运用启发式教学法,使学生从实践中掌握音乐的表现,感受琴曲的真谛。师徒二人都十分谦卑,而且学生懂得在学习中不断思考,老师又教学有方。

(2)师襄与师文

《列子·汤问》记载了师文随师襄学琴的故事。文中具体介绍了师文为学到更高超的琴技,来拜师襄为师。师文学习音乐的态度非常严肃,据说他随师襄学琴三年都弹不成个曲调,老师误认为他笨拙,让他回家。师文却讲了一段富有哲理的话,他叹着气说:“文非弦之不能钧,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意为“我不是不能调弦, 也不是弹不成曲调,我追求的不在于弦上的声调, 而追求的是心、手、器三者的相应, 使音乐能表达内心的感情。”因此他要求继续学下去, 以观后效。这亦是成语“得心应手”的由来,后来也成为我国古代音乐演奏的一项重要美学原则。

2.伯牙与成连

伯牙是春秋时期著名琴家,我们都知其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其实,另有一段关于伯牙与其老师成连的故事也发人深思。《乐府解题·伯牙水仙操·序》中记载:“伯牙学琴于成连”,但总有不够精妙之处,成连便带伯牙去蓬莱山感受自然景象,触动其情感,激发其创作潜力,最终伯牙遂为天下妙手,并创作出了琴曲《水仙操》。自此,伯牙开创了寄情于景的音乐创作风格,对后世古琴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

纵观上古时代的文献记载,师徒传承是最常见的古琴教学模式。这些琴家夯实了古琴作为独奏乐器发展的基础,推动了古琴演奏技法与经典音乐作品的创作。

二、中古时代的世家传承

中古时代,魏晋是古琴发展的又一高峰期,此时出现了众多的琴学世家。古琴的世家传承教育模式是中古时期古琴教育模式的又一新特点。

1.魏晋阮氏

阮氏家族是器乐演奏世家的代表。这个家族中包括了“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及阮籍的侄子阮咸,再到阮瞻,祖孙叔侄四代,代代相传器乐技艺,历时长达一个世纪,堪称魏晋音乐世家的典范。

这个家族的四位代表人物中,除阮咸善弹的乐器是阮外,其他人多以古琴而闻名。阮氏家族中,阮瑀曾师从著名琴家、文学家蔡邕;其子阮籍“嗜酒能啸”亦“善弹琴”,相传《酒狂》即为其作;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一代琴家,但他是因善弹阮而著称;据记载,阮咸之子阮瞻也是“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

2.东晋戴氏

东晋戴氏父子兄弟三人也以高超琴艺而闻名。据《晋书·戴逵传》中记载,东晋名琴家戴逵,“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综”,可谓多才多艺。生活中,“性不乐当世,常以琴书自娱”。代表了一种琴学人文传统。戴逵虽通琴艺,但他只是以琴为文士修身之道而非艺人之技。他弹琴重在自娱自得,而耻于为权贵娱乐用。戴逵传其琴学于其子戴颙、戴勃兄弟。《宋书·隐逸》记载这两兄弟作为琴人继承了其父的才能与孤高自重的品格:“父善琴书,颙并传之,凡诸音律,皆能挥手……颙及兄勃,并受琴于父,父没,所传之声,不忍复奏,各造新弄,勃五部,颙十五部。颙又制长弄一部,并传于世。中书令王绥常携客造之,勃等方进豆粥,绥曰:‘闻卿善琴,试欲一听。’不答,绥恨而去。”文中可见,戴逵传其琴学于两位儿子,而戴颙、戴勃也创作新曲,从事琴艺传教。对于文士的琴学传教来讲,向来重视人格教育。戴勃拒绝为王绥鼓琴,是在品格上也得其父真传。

3.嵇氏家族

魏晋时期,嵇康与其子嵇绍也是两代琴家。嵇康为魏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位居曹魏中散大夫,后因反对司马氏集团,而被处以极刑。嵇康留下的旷世绝响—— 《广陵散》,是古琴曲中的经典之作。嵇康的美学著作《声无哀乐论》也为后人阐述了其美学思想。其子嵇绍不仅继承了其父的家传琴技,也传承了其父的高贵品格。嵇绍是西晋名臣,后为拼死保卫晋惠帝,最终遇害。嵇氏父子不仅有高超的琴艺,同时都具有高贵的气节,被后人称赞、敬仰。

4.柳氏家族

南北朝时期,也有琴学世家典范。如南齐时期的河东柳氏家族中,柳世隆善鼓琴,其子柳恽亦通晓音律。柳世隆曾将他的琴曲传于柳恽。《南史·柳元景传》记:“初,恽父世隆弹琴,为士流第一,恽每奏其父曲,常感思。复变体备写古曲。尝赋诗未就,以笔捶琴,坐客过,以箸扣之,恽惊其哀韵,乃制为雅音。后传击琴自于此。恽常以今声转弃古法,乃著《清调论》,具有条流。”这不仅体现了柳氏父子的琴艺传承,还描述了柳恽在音乐和演奏上的创新追求,并传习于后世。

通过中古时代魏晋南北朝音乐世家的归纳,我们看到了此时古琴这一乐器的世家传承模式在此时的兴盛。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此时琴学世家所具备的文化素养,崇高气节,对后世古琴文化发展产生的深远影响。

三、近古时代的流派传承

近古时代,古琴传承逐渐形成了清晰的流派。最先呈现流派传承脉络的是北宋的琴僧系统。随后,南宋浙派的出现,开启了古琴流派传承教学模式的风尚。

1.琴僧系统

北宋琴家朱文济的琴技,通过他的学生传播久远,形成了贯穿北宋一百多年的琴僧系统。所谓琴僧系统是因为这个古琴传承链中出现了多位僧人琴家。梳理这条传承链可见,首先,慧日大师夷中得到了朱文济的真传。随后,夷中又将琴技传授给僧人知白、义海,义海的弟子又为则全和尚。于是,这个传承链中的琴学技艺延续了一百多年,对当时琴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2.南宋浙派的形成

北宋成玉涧的《琴论》中记载:“京师、两浙、江西,能琴者极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文中可见,三地虽以形成各自地区演奏特点,但此时并未称“京师”、“两浙”、“江西”地区的琴家风格为流派。直到南宋郭沔的古琴传承开始,逐渐形成了我们所认同的具有师承关系,并有着共同区域风格及代表作品等特点的琴派,这一古琴流派后人称之为浙派。

南宋琴家郭沔,曾在临安(今杭州),南宋大臣韩佗胄的属下张岩家中做清客。期间,得以见到了韩佗胄祖上珍藏的北宋宫廷御用琴谱,即所谓“阁谱”,及张岩收藏的民间琴谱。他对这些琴曲进行了整理并演奏,同时自己也创作了新曲《潇湘水云》、《泛沧浪》等经典佳作。郭沔的琴谱后来都传给了他的弟子刘志芳,但刘志芳生平不详,只知其作有琴曲《忘机曲》、《吴江吟》等。但后有记载,刘志芳将郭沔琴谱与琴学技艺传授于徐天民、毛敏仲等。郭沔一派琴家除了弹奏旧曲,还积极投入新曲创作。可以说无论在整理旧谱,还是创作新曲,或是传授古琴艺术,他们都做出了典范。

由于郭沔与其传人多为浙江人,因而这一传承体系被称为“浙派”。南宋都城临安,是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里汇集了众多琴人琴家,浙派到元明时期仍有多位名家接续,加之郭沔为浙派发展奠定了基础,使浙派成为了重要的古琴流派。

浙派开启了琴学流派传承,琴曲、演奏风格一脉相传,呈现区域文化的流派特征。并且,其对后世影响深远,虞山派、广陵派等后世古琴流派的产生发展都与其有着密切的渊源。用地域来区分和命名琴派的传统,也被广泛地认同并一直沿用了下来。如虞山派、广陵派、闽派、泛川派、诸城派、岭南派等流派,基本都是以地区来命名的。

3.近古与流派传承并存的古琴教育模式

近古时代,流派传承的琴学教育模式形成。但此时,古琴的传承教育模式也显示着多样化,如世家传承、师友传承、集社访友相传,在这一时期也有较典型的例子。

徐天民是浙派重要的传承人,在家族中包括徐秋山、徐晓山和明初的徐何仲等祖孙四代都是知名琴家,被后人推崇为“徐门正传”,是典型的世家传承。

宋末宫廷琴师汪元量与南宋抗元英雄文天祥有一段感人至深的交往。他们因为国破家亡的共同命运,以琴诗唱和,互相激励。两人品评《行吟》,奏《胡笳十八拍》,汪元量还弹奏《拘幽》十操,以周文王被幽之事激励文天祥的斗志。文天祥感动万分,以悲壮的豪情作了《汪水云援琴访予缧绁弹而作十绝以送上》赠给汪元量。他们以琴道交流,亦师亦友,成为莫逆之交,成就一段佳话。

明清时代,还出现了许多琴社,那里是志趣相投的古琴爱好者聚集在一起交流研究古琴音乐的地方。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如清代建立的九嶷琴社,立一家宗风,最后形成九嶷琴派,该琴社在发掘古谱方面贡献尤为突出。

四、近现代的专业化传承

古琴历经近3000年的发展,其教育形成了师徒传承、世家传承、师友传承、集社访友传承等教育模式。到了近现代,古琴教育模式更加多元化,同时专业化教育发展趋势更加显著。

从20世纪初,一些新式社团、琴社等组织的建立开始,古琴逐渐进入专业化教育模式。如1919年建立的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便设有古琴组,该组还附设中乐唱歌班;1936年创立的今虞琴社,常举办雅集,切磋琴艺;新中国成立初期,成立的北京古琴研究会常组织艺术交流,传授琴艺。这些组织在传授古琴演奏技艺,研究琴学理论,传承与普及这门高雅艺术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

在五四运动前后,中国高等音乐教育创建的时代,高校专业古琴教育模式被开启。首先开创了古琴传统艺术学院派教育的是王宾鲁。1917年,古琴家王宾鲁来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培养了许多杰出琴家。因其在南京高师任教时,在梅庵讲授琴艺,因此由他开创的这一琴派,后被称为“梅庵派”。1959年,川派古琴大师顾梅羹先生被聘请到沈阳音乐学院教授古琴专业,潜心教学,当代曾受教于他的古琴名家也很多,有丁承运、龚一等。当代,有大量的职业琴人琴家是经过音乐学院的专业培养。现已形成从附小、附中、本科到硕士、博士,完整的古琴专业化教育体系。学院派的琴家琴人数量越来越多,古琴演奏开始常被作为一种职业,而非仅仅作为人们品味文化的娱乐爱好。这不仅改变了这件乐器的文人音乐属性,也带来了古琴音乐的变化。职业化的演奏要求“演奏技术占很大比重,简单、平淡已不能调动听众的审美神经,快、响、奇、炫成为古琴艺术追求的目标”。

基于这种古琴的职业化趋势,在体现专业演奏难度的同时,在传统古琴作品和演奏形式的基础上,人们也在不断创新。在音乐作品方面,不断有新创古琴曲目问世。在演奏形式方面,出现了古琴与竖琴、古琴与钢琴、长笛三重奏的形式,或直接将传统古琴曲改编成钢琴或大提琴等乐器演奏曲目。

今天,在中国文化自信,传统文化认知回归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被古琴美妙而神秘的音色和其深厚的文化内涵所吸引,越来越多的非专业人士愿意倾听,甚至简单学上几首古琴曲。于是,出现了更多样的古琴教育模式,如高校(如华南师范大学)开设的古琴通识类课程,吸引许多大学生来选修;社会上的古琴馆、古琴培训基地等机构不断建立,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古琴文化传承中。

在这个多元文化时代,古琴音乐的传承不再是固守成规,而是采用更多样的传承教育模式,并采用听众可接受的方式与途径在传播着。这是文化推广与保护的手段,也是一种跨文化交流的思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梳理古琴传承模式之嬗变,也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1]叶蓓卿译注:《列子》,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5页。

[2]张伯瑜:《古琴的传承与蜕变——吴文光作品音乐会后的感想》,《人民音乐》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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