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隆林刚

一

向秀美早上8点送进产房，晚上8点还没出来，急得杨卫华在产房外转圈，转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撞了几次人几次墙。向秀丽瞅了杨卫华一眼，说，姐夫，你着什么急，这又不是上街买棵大白菜。

产房门终于打开，扑面而来的却是医生一道冷峻的眼神：保大人还是小孩？不容置疑中，一股不寒而栗的冷风钻进杨卫华的心里。他颤抖着身体，用同样颤抖的声音恳求医生，大人小孩都保。医生说，时间就是生命，只能选一个。杨卫华一点点地枯萎下去，直到缩成地上的一个球。他悲痛欲绝的哭泣声，让夜色笼罩的走道深成一眼幽暗的水潭。

杨卫华和向秀美结婚时已满三十，时不我待，赶紧封山育林，一路从欢欣鼓舞到步履维艰，各种中药西药加偏方，一番神农尝百草后，孩子依然躺在未知的茫然里，一折腾就是十年。本以为这次老天恩赐，人到中年，终于苦尽甘来，从此可以抱上大胖儿子尽享人世繁华。不料，最后关头，竟还有一道残忍的选择题等着他。十年的漫漫求子路，凭什么要由一道选择题画上句点？杨卫华心有不甘，可又不得不作出选择：“保大人。”

杨卫华靠墙蹲着，一动不动，像一堆旧报纸。想到从此以后的人生可能将有一块永远的空白，提醒着永远的遗憾，不由悲从中来，仿佛已经看到老两口膝下无子的凄凉晚景。就在眼泪冰凉的拥抱中，一股暖流突然从杨卫华的头顶袭来。那是一只来自春天的手，带着春的温柔和花香。杨卫华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是向秀丽高大而美丽的身影，坚定无畏，眼里有光。硝烟滚滚中，她就是希望，就是方向，就是旗帜。

向秀丽拍拍杨卫华的肩膀说，姐夫，该我上场了。

活动活动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只见向秀丽大步走向产房。突然，她大喝一声，横空踢出一脚——这高过肩膀的一脚停在距离产房3米外的空中足足10秒后，才稳稳落在杨卫华目瞪口呆的表情里。然后，她盘腿而坐，伸出手掌对着产房开始发功。

向秀丽的惊人之举，直接把杨卫华从悲伤中拉了出来。他从来不知道向秀丽还藏着这么一手，不仅招式有模有样，还感觉到她已化作一团火焰在烈烈燃烧：手臂颤抖，额头缀满汗珠。杨卫华一会看产房，一会看向秀丽，恍惚间，仿佛置身于武侠世界的混战时刻，向秀丽的任督二脉正在等待打通，只要稍加时间，就是大神问世，就是一掌定乾坤。过了一会，向秀丽突然又大喝一声，这一声比先前那一声更具震撼，因为来自小宇宙的爆炸，所到之处醍醐灌顶，一片花开。这一边，小宇宙的声音乘着翅膀，还在走道上飞翔，那一边，产房传来一声婴儿新鲜的啼哭。两股声音琴瑟和鸣，最后化作了杨卫华脸上的两行热泪。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向秀丽用她的小宇宙创造了奇迹！创造了我！

没错，这个向秀丽就是我神一样存在的小姨。

向秀丽小宇宙爆炸发功助姐产子直接带来了两个结果：

第一，向秀丽不再偷偷摸摸躲在地下燃烧她的小宇宙了。她正大光明地走进阳光里，向亲朋好友表明她除纺织女工的另一个身份：小宇宙修行者。据向秀丽说，她其实已经偷偷跟着师傅修行了一年之久。之所以“偷偷”，一是怕别人笑话，一个纺织女工，动不动就“燃烧小宇宙”，太浮夸太装腔作势。二是对师傅的神功也怀揣着质疑。现在好了，医生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小宇宙做到了。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后，剩下的就是对神功更高级的执着。从此以后，向秀丽为她的小宇宙更加殚精竭虑了。凌晨4点，众人还在昏睡，向秀丽已经沐浴完毕，悄无声息地来到阳台上，放上一杯清水。向秀丽席地而坐，然后缓缓朝向水杯伸出双掌。水杯和手掌的两点一线中，是小宇宙在意念支配下的熊熊燃烧。向秀丽知道，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师傅正飘飞进天地的怀抱，在点点星辰的凝视中，席地而坐，同步发功。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的正是师徒连心的小宇宙。果然，不久后，水杯里的水微微一颤，抖动出令人喜悦的晃荡。此时，水就不是水了，是接受了师傅恩赐的小宇宙A元素。A元素是五等弟子的修炼剂。怀揣着敬畏之心，向秀丽将A元素小口小口抿下。每一口都是云淡风轻，都是更多向往：争取用一年时间拿下E元素，成为三等弟子。

第二，向秀丽给予了我更多的爱，那种爱，已经远远超过了小姨对侄子的爱。仿佛小宇宙爆炸的那一声，我的生命里也注入了她的血肉。她给我的爱，完全不亚于她给儿子许小鹏的爱，以至于，我都有一个错觉，就是我有两个妈妈，一个是向秀美，一个是向秀丽。

二

向秀丽惊为天人的一嗓子，多年以后还在我爸杨卫华的耳畔回响，以至于他每次提及，还不禁一个哆嗦。在我爸看来，虽然向秀丽小宇宙爆炸的时间和我出生的时间刚好吻合不过是凑巧而已，但他也无法否认，小宇宙的确像气功一样具有一种不可解释的神秘力量。以产房事件为分水岭，之前，向秀丽就是向秀丽，是纺织厂的普通纺织女工，是我表哥许小鹏的妈妈，给她纱她能纺出线，给她一棵菜她能做出一盘菜来。之后，可就不一定了，给她纱她就有可能纺出星光来，给她一棵菜她就有可能做出一桌子菜来。

我妈生我难产，等于鬼门关走了一遭，等睁眼再看世界时，世界到处都闪着光。我爸忙送上襁褓，让我妈看看我。只一眼，我妈的眼泪就下来了。百感交集中，母爱化作绚烂的花朵，只为我开，只为我谢。只是，我瘦弱如柴，我妈又奶水不足，就需要奶粉，需要那些乳白色的细腻颗粒。眼见着一瓶牛奶，被我咕噜咕噜大快朵颐，想到牛奶即将化为让我强壮的血肉，我妈心满意足。只是，奶粉不便宜。眼见我的胃口渐渐上涨，我爸每天急得跺脚，怎么又饿了？怎么又饿了？恨不得把我嘴缝上。关键时刻，向秀丽背着一个大挎包来了，才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挎包，姐，姐夫，看我给你们送什么来了。话音未落，稀里哗啦，挎包里倒出十多袋奶粉来，把我爸我妈立刻惊成两尊石像：哪来的？向秀丽竖起大拇指说，你们要相信小宇宙的力量！

从此以后，向秀丽，不，向秀丽的小宇宙就承担起了我大半奶粉的任务，且从来不要一分钱。我妈过意不去，一见向秀丽就忙贴上笑脸问，丽，想吃什么？姐给你做。向秀丽要是点头还好，要是摇头，我妈定会抑郁一整天，觉得在呵护小宇宙这件事上，自己到底亏欠了。我爸过意不去，就把奶粉袋子攒在纸箱里，找个上下班的高峰期再倒出去。那一箱花花绿绿的奶粉袋子倒进垃圾堆，被风一吹，就是吸引眼球的漫天礼花。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哪里来的这么多奶粉？这别人家的孩子，简直太奢侈，太骄傲了！我爸掩饰住内心的激动，默默回家，然后抱起已长成大胖小子的我狠狠地亲上一口：杨小宝，你是我的小宇宙！

大人们关于向秀丽小宇宙的那些话语，扇着晶莹的翅膀飞进我懵懂的心里，最后居然拼凑出了小宇宙的模样：像一个生日蛋糕，被祥云笼罩，散发着七彩光芒。再见到向秀丽，我就像藤一样缠着她，小姨小姨，我也想有小宇宙。向秀丽便将我抱在怀中，狠亲一口，说，小宝，闭上眼。我才乖乖闭上眼，手就被拿起轻轻按在胸口上。向秀丽说，小宇宙就沉睡在这里，有没有感觉到，它是火热的，跳动的？迷蒙之中，向秀丽的手柔软而温暖，赋予我的心跳潮水一样的澎湃。小姨，我感觉到了！我兴奋地说。向秀丽说，只要你以后好好听大人的话，好好学习，就一定能控制你的小宇宙。我认真地点头，点了又点。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人生的意义，那就是有一件事会等着我去做。

四岁半，各种兴趣班——书法、美术、围棋、武术和电子琴，在向秀丽的鼓动下已经塞满了我的日程。出门前，我是机灵猴一只，上完兴趣班回家时，我是死蛇一条。我妈心疼我说，看小宝这材料，也不是什么好钢一块，这样折腾他，太可怜了。我妈对我的评价是中肯的，因为兴趣班里有别人家的孩子，同样的课程，人家身轻如燕，如履平地，一天前进一大步。而我呢，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几天过去了，照样还在原地踏步。我爸也皱起眉头，既心疼我，又心疼钱：是啊，品种完全不同，这些钱会不会打了水漂？1993年的兴趣班，十节课要一百元。一百元差不多已是我爸半个月的工资。我爸很节俭，一根烟抽到烫手还舍不得丢。那些瘦骨嶙峋的烟屁股还被他当做宝贝收进一个铁皮盒，攒够一盒了，又一个一个把里面的烟丝剥出来，再用报纸卷成新的香烟。我喜欢跟着我爸一起剥烟屁股，一起卷烟，因为沉浸在创造财富的快乐里，我爸哼着小曲，眼里有光，我也哼着童谣，眼里有光。

可向秀丽不喜欢我爸我妈的犹豫：姐夫、姐，你们太鼠目寸光了！即便小宝是废铁一块，你们也要相信，只要钱砸够了，也能把他砸成废铁里的一块不锈钢！姐夫，你害怕钱打水花？那你抽烟的那些钱打了多少年的水花了？告诉你们无数遍了，每个孩子都有天赋，但是，需要挖掘！怎么挖掘？需要不停地尝试。那些兴趣班就是尝试，你只有尝试了，才能找到孩子的兴趣所在。你们要是舍不得花钱，从今以后这笔钱我出！说完，向秀丽掏出二十块钱拍在桌上，姐、姐夫，你们知不知道，从许小鹏身上我明白了一个什么道理？钱，只有花在孩子身上才是最好的投资。

钱在桌上默不作声，我爸我妈也默不作声。多年以后，当资质平平的我成为一名书法培训老师时，我特别感恩向秀丽当年给我留下的那二十元钱。没有它，就没有我的书法培训班。那二十元钱，是我前程的伏笔。

三

从小到大，向秀丽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别人家的孩子穿衣服，都是妹妹捡姐姐的穿，她不，从来都是新的，都是漂亮的。只要出门，她就是大人眼里的小公主，随便往孩子堆里一站，就是鹤立鸡群。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得归功于她在客运站工作的父亲，他有一个肥差——跑长途货车。每一趟长途，都是他赚外快的机会：倒买倒卖，搭人载货。那些传说中的美食，也会随着他的大货车源源不断地运送进向秀丽的生活里。想象一下吧，当小伙伴们还在为一个小小的冰花饼魂牵梦绕的时候，向秀丽却习以为常地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的情形：那淡淡的奶香味，随便飘进一个小伙伴的鼻子里，就是垂涎三尺，就是一夜难眠。向秀丽无数次地向我讲述过她的完美童年，说她丢下的糖纸，如何被小伙伴们哄抢，然后又如何被小伙伴们当做宝贝珍藏。

五岁时，我才遇见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颗大白兔奶糖。因为它关联着向秀丽的傲娇童年，接过它时，我心潮澎湃。我永远忘不了奶糖丢进嘴里的那一刻，灵魂之上，鲜花怒放，一片七彩绚烂中，我看见了向秀丽的童年：含着奶糖，漂亮且高贵，身后是一群破烂丢丢的小屁孩。

如果父亲长途跑大城市，就会问向秀丽想要什么礼物，向秀丽每次必说，洋娃娃。于是，向秀丽的床上放满了各种各样的洋娃娃。父亲也会问向秀美想要什么，但无论向秀美想要什么，父亲带回来给她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作业本：作业本多好，写出理想，写出未来，随便翻开一页就能明白父母的良苦用心，学生必备。搞得向秀美一度怀疑自己是捡来的，向母亲哭诉，哭诉无效：她是妹妹，姐姐哪有和妹妹争宠的道理。又向父亲抗议，父亲貌似听进去了，点点头，若有所思。可当小公主向秀丽跳进父亲的怀抱一个撒娇，父亲喊出一声宝贝后，父亲又是那个偏心的父亲了。

向秀丽9岁时，父亲长途跑北京，因为连夜赶路，疲劳驾驶，在四川过一条山路时，一个懵懂，连人带车翻下了山谷。浑身血迹的父亲被送进医院时，意识模糊，但嘴里还念叨着3个字——洋娃娃。一个月后，向家母女3人站在院子门口欢迎回家的父亲。父亲拄着拐杖，左腿的空空荡荡，像散场后的电影院。父亲试图淡化这种缺失，忙把洋娃娃塞到向秀丽的手上。向秀丽看见了洋娃娃身上的丝丝血迹，瞬间索然无味，泪如雨下。父亲腿的缺失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疼痛间，她突然明白，自己的幸福童年随着父亲的左腿永远丢失了。

从那一天起，向秀丽就再也没有玩过洋娃娃。她把它们装进箱子，塞进床底下。她的床上空空荡荡，仿佛洋娃娃们从来没有来过。

曾经，向秀丽成绩中下，要是再一个粗心，也常沦为下等。下等学生不配老师爱，好在向秀丽也不在乎那份爱。教室太小，谁在乎谁在乎去，教室外的天大地大才是她的舞台。看看那些投向一个小公主的目光吧，各种羡慕和嫉妒，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向秀丽从来不怕老师的批评和白眼，那些东西除了能让她在同学们面前尴尬一下，并没有其它的任何副作用。第二天，只要她换上一套漂亮衣服，手捧一个洋娃娃，昂首阔步地走进学校，一切又都是艳阳天了。

父亲的大货车、大货车能去的远方从小就是向秀丽快乐幸福的源泉，她从没想过，如果失去它们，生活会变成这样：衣服和洋娃娃变旧变黄、全家明媚的生活渐渐暗淡成一间昏暗的死气沉沉的屋子。向秀丽不希望看到那一天，如果那一天不可避免的要来，她是不是可以让这个结果不至于太糟？于是，向秀丽脱下漂亮衣服，藏起了洋娃娃。从此，它们不会变旧变黄了，它们会永远漂漂亮亮地活在她的生活里。

失去了的就让它失去吧，没有什么可伤感的。没有了那些引以为傲的阵地，那就重新开辟新的疆土。向秀丽背起书包，做下深呼吸，然后汇入灰头土脸的上班上学的人流中。此时，她不再鹤立鸡群，是穿得千篇一律中的一员。她上课认真，作业脚踏实地，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脱胎换骨。成绩开始一点点进步，最好的一次居然挤进了年级前十五。当时，读书不成器的向秀美已小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父亲做梦都希望向家里能出一个读书人。向秀丽领回的大大小小奖状被父亲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红艳艳一片，看得自己热泪盈眶，摸摸一条空荡荡的裤腿，心生庆幸。所有失去都是值得的，终究没有白疼这个孩子。

小升初成绩放榜那天，父母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只等向秀丽的捷报传来就举杯欢庆。父亲车祸以后，家里始终笼罩着一团乌云，现在好了，就等着三好生向秀丽用她的捷报来一扫阴霾。大家都带着笑，就连一桌饭菜都是欢欣鼓舞的，可左等右等，天都等黑了，还没有把向秀丽等回来。母亲和向秀美就出门分头找，走到沙河埂，向秀美看见堤坝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果然是妹妹向秀丽。向秀丽面如死灰，一脸泪水，才看见姐姐就一声大哭：姐，我该咋办啊？

四

分明有那么一段时间，向秀美是恨向秀丽的。她简直就是个强盗，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妹妹每多出一件漂亮衣服和一个洋娃娃，就意味着姐姐在家的地位又靠边站了一点。她多次抗议，但父母自有理由：你小的时候，我们不也宠着你？妹妹小，你做姐姐的理应让着她。再说了，掌心掌背都是肉。向秀美明白，虽然都是肉，但掌心和掌背毕竟不同。掌心温暖如春，是重点，是港湾，无论怎样随意都是呵护。掌背风吹日晒，是寒凉，是轻微，无论怎样用心都是忽略。妹妹乖巧，讨人喜欢。可这些乖巧落进向秀美的冷眼里，就是摇尾乞怜的流浪狗，就是让人唾弃的可怜虫。她也偷偷剪过妹妹的裙子，弄坏她的洋娃娃。这么骄傲，就该让你尝尝眼泪的滋味。可破坏毫无杀伤力，向秀丽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烂了就烂了，坏了就坏了，重新买就是了。母亲如果追责，向秀丽就挺起小胸膛说，我弄的，我弄的。夸张的语气分明在掩饰什么。向秀美不领情，只当这是向秀丽欠她的。于是，变本加厉，只要父母不在，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打向秀丽一顿。

一天，向秀美在家烧纸玩，火失了控，上蹿下跳，气势汹汹。当时，父母外出，只剩下俩姐妹鬼喊辣叫着胡乱救火。好在邻居的大人闻讯赶来，才没有酿成大祸，但一片狼藉已吓得向秀美泪流满面。惹大祸了，不知道等着自己的会是怎样的黑暗。没想到，才见到父母，向秀丽率先挺起小胸膛，是我弄的，是我弄的。语气里是担当，是义无反顾，有种我玩火我怕谁的小骄傲。父亲气得哆嗦，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夜深了，向秀美辗转反侧，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父母的怨气还没有消散，向秀丽好像还在跪着，丝丝缕缕的训斥声和哭泣声锥子一样钻进向秀美的耳里。黑暗中，她瞪大眼睛盯着向秀丽的床，好像要将那空荡荡看透看穿。许久了，向秀丽还没有捂热一床被窝，蜷缩着，只觉得冷从脚底袭来，从心里钻出来，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最后全都堆到她的身上变成不停的颤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听见有抽泣声，睁开眼一看，向秀丽的床上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向秀美掀开被子跳了过去，紧紧地抱住那个小小的身影。泪流满面间，她抓住向秀丽的一只小手。那冰凉的小手啊，是她妹妹的，她要用一辈子温暖它。

所以，当落榜的向秀丽向向秀美求救时，向秀美是不假思索地要立即奉献出自己的胸膛的——如果真有子弹飞向妹妹的话。原来，平日那些好成绩都是向秀丽故意制造的假象。父亲丢了腿，等于丢了挣钱的路，想到从此以后漂亮衣服会变旧衣服，洋娃娃会变成脏娃娃，向秀丽就害怕，就流泪，就不知道变成一棵草后该如何站在风中不倒。她从来都是一朵花啊，漂漂亮亮，被阳光照耀，被春风吹拂，被那么多眼光注视。她早就习惯了它们，它们本来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失去它们。她就把零花钱和洋娃娃拿出来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筹码了，随便一个摆到那些三好生前面，都会让他们的眼睛放光。作业靠抄袭，考试靠作弊，就这样一路走来了。也想过靠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名副其实，也想过会有真相暴露的一天，谎言撕开的漏洞会变成耻辱。但，还是且抓住能抓住的吧。

风吹过黄昏，吹过堤坝，吹过堤坝上偎依在一起的姐妹。向秀美看着河水，它身不由己地向东流去，却是义无反顾。向秀美从小到大没有撒过谎，谎言在她那里是不知所措是害怕是耻辱。但现在，她已经做好面对耻辱的准备了。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太想考好，结果发挥失常了”听上去，也是情有可原的理由，更何况，向秀美说得波澜不惊充满哲理：人生不就这样，哪能处处如意呢。父母也只能一声叹息，可惜了，那么好的成绩，就接受了，像接受大多数人的命运——小学毕业、参加工作、恋爱、结婚生子过日子，线一条，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向秀美跟着父母点头赞同，内心却小兔乱撞。一桌子的好菜，到了嘴里也没有滋味了。倒是向秀丽，所有的困难好像都随着眼泪流完了，吧唧吧唧地，每一嘴都吃得香。放下碗筷的时候，向秀丽打了一个饱嗝，清了清嗓子，向大家宣布说，我想进纺织厂上班。

五

如果有一个职业曾让向秀丽出过神的话，那就是纺织女工了。她们总是三五成群的样子，她们的白色围腰，她们的嬉笑声，是青春的底色，是春夏秋冬永不褪色的剧目。在家闲逛了两年半后，15岁的向秀丽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纺织厂。15岁，身体还在沉睡，是清瘦的一支竹竿，厂服穿在身，是空荡的是飘摇的。脚却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跟着师傅往前走的好学徒。纺织车间，织布机一排一排站过去，是气势磅礴的大海一片。向秀丽还没有走近，就被那巨大的轰鸣声吞没。不，不是吞没，是拥抱，拥抱她的新生。这里不会再有考试和分数排名了。

只是纺织女工的日常太平淡，穿梭、穿梭，在轰鸣声的吞没中穿梭，在白色的纱中穿梭，在白色的布匹中穿梭。不停地穿梭。走出车间，回到家，耳边还响着一排织布机，眼睛看什么都泛着丝丝缕缕的白。还有糟心事，就是在新职工技能比赛中，向秀丽毫无建树。原以为至少可以杀进前三的，不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吗，那么多的汗水难道是白流的吗？谁想，那些选手，一个比一个厉害。就觉得新生之路暗淡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是一片春光明媚了。

一天，又发新厂服，19岁的向秀丽接过它时，隐约觉得接过了春天。果然，新厂服一上身，就把早就醒来的身体凸显出来了。花衬衫、白帽、白围腰，再配上一条大辫子，向秀丽就是雪花一片，就是梨花一朵。就感觉无论走到哪都有眼睛看过来，特别是那些男工，眼里都藏着钩子呢，从不遮掩，远远的就一钩子一钩子甩过来。

有段时间，向秀美发现向秀丽特别野，家里根本待不住，一天往外跑。问她去哪，只说约了女同事玩。她那点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向秀美，就跟踪她，就看见了那个男的。喇叭裤、鸡窝头，叼一根烟，横在歌厅门口的正中间，一口吐一个烟圈。向秀丽是奔着过去的，欢欣而雀跃地用手把一个烟圈挥散后，拉起他的手，是不管不顾的一对小情侣。向秀美觉得妹妹疯了，不矜持也算了，居然喜欢这样的小混混。就下来调查，原来男的也在纺织厂，叫许有为，修理车间的。长得子弟，但业务不行，油嘴滑舌，家庭条件差，有六个孩子，他排行老三。就团结起全家来反对，完全就是一个毫无作为的小混混，还好意思叫许有为。向秀丽反驳说，他不是小混混，他的霹雳舞跳得可好了。向秀美说，霹雳舞能当饭吃吗？父亲说，天天混歌厅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母亲说，女儿，父母都是为你好。向秀美语重心长地说，妹，你得把目光放远点。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地倒，原以为会让向秀丽重新思考，没想到，反倒坚定了她爱下去的决心，爱得更疯狂了，居然在家都跳起了那个什么霹雳舞，动不动就蛇一样地扭来扭去，气得父母头上冒烟，这不该是大姑娘家的模样啊，和小混混有什么区别啊。向秀美对向秀丽说，你这是何苦呢？向秀丽皱了下眉头说，姐，你知不知道，跟着许有为跳舞是一种什么感受？会闪闪发光啊！我要走自己的路，我要有与众不同的青春。向秀美愣住了，她苍茫的脑海里从来没有这些想象，跟着一个人会闪闪发光吗？还有与众不同的青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她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的，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的每一步都是奔着父母满意去的。即便父母没有说，她潜意识里也是奔着他们的标准去的。达到他们的标准才不会有争吵，不会有伤害，才是皆大欢喜，才是完美中的完美。向秀美突然悲哀地领悟到，自己的青春里，有着好多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再看向秀丽，眼睛里就多了柔情，似乎又一下懂妹妹了。

父母见道理没用，就调整策略，各种渠道而来的男青年资料就汇集到了他们手上。都是精挑细选的，按他们的说法是，随便挑一个都比许有为有为。向秀丽一听就笑了，相亲？她的人生字典里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被动、无奈、试探、较量，像极了一桩讨价还价的买卖。还比许有为有为？你们了解了许有为几分？你们……向秀丽本想说，你们应该去看看舞台上的许有为。却突然意识到，父母和许有为何止隔着一个世界，所有的辩解都不过是竹篮打水。向秀丽的沉默被父母误以为是初战告捷，便动不动就发起攻击，要是哪一天向秀丽横起雄心想要来个舌战群儒的话，家里就会腾起一片硝烟。

一天，又来了新任务：市医院医生、大学生、温文尔雅。这么好的条件，母亲放了狠话，如果不去见，以后你就休想迈出大门一步。战斗就此展开，等一个家吵得乌烟瘴气时，向秀丽已哭得稀里哗啦。父母显然已铁下心了，任她再多的眼泪都无动于衷。一桩婚姻有多少值得，过来人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眼光。因此，向秀丽的眼泪也只能流给向秀美看了。向秀美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之所以什么都不说，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早了不行，倔强还是稠的，要等眼泪把那些倔强稀释，向秀丽才有可能听进她的主意。果然，听了她的主意后，向秀丽点点头，答应且去敷衍相亲，只要给人家留下糟糕印象，就一切都还尽在掌握。向秀美当然没有把真实的意图告诉给向秀丽，那就是她虽然也并非觉得医生、大学生这些标签有多好，但还是觉得向秀丽应该出去看一看，就像看山看水，多看一点，才会知道什么风景最动人心，才不会去错爱一条沟壑一座山包。

因为心在曹营身在汉，向秀丽人生有且仅有一次的相亲经历潦草而平淡，似乎就只记得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其它信息均是过眼云烟。倒是“眼镜”对向秀丽好感满满，第二天，就拎着礼物登门拜访了。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啊，就是国宝熊猫。“眼镜”是和着一道春光一起进来的，向家人惊喜而惶恐，只觉得“眼镜”一举手是好的，一投足也是好的，随便一句话也是说在点子上的，只有向秀丽是一副石化的表情，气得一家人轮着用眼睛去剜她。

“眼镜”和许有为孰优孰劣的争论就此拉开序幕。闹得最严重的时候，父亲把向秀丽捆在床头上，不准她出门半步——哪怕半步，她也是奔着那个小混混许有为去的。眼见着天一点点黑下去，想到歌舞厅门前飘然而出的烟圈即将化作一缕孤独，向秀丽悲哀地喊出一声：姐！姐，从来都是向秀丽的万能钥匙、救命稻草。喊姐就对了！带着对妹妹的爱，带着对青春的致敬，向秀美总是能在向秀丽最需要她的时候从天而降。向秀美见机行事，趁父母不注意，解开绳索，打开窗户，协助向秀丽跳窗而逃。向秀丽娇小的背影闯进夜色，雀跃而又奋勇。想到路途尽管黑暗，但终点会有舞台的灯光照亮妹妹美丽的人生，向秀美激动地落下眼泪。

向秀丽结婚那天，向秀美是另一个新娘。这桩婚姻向秀美功不可没，要是没有她，许有为休想娶到向秀丽。向秀美为此的全力以赴，让她自己都吃惊。出嫁时，两姐妹紧紧拥抱，那瞬间穿过身体的热流是血浓于水，是心照不宣，是苦尽甘来。想哭就尽情哭吧，眼泪才是此刻最动人的语言。什么都不用说了，所有过往都融化在这个拥抱中。一瞬间，向秀美有了再次出嫁的错觉，上一场，她为了父母嫁给了平淡的杨卫华，这一场，她为了自己，嫁给了青春，也嫁给了明天。

六

整理衣橱，一件红色的连衣裙裹挟着岁月的气息跃入向秀丽的眼中。在歌舞厅的舞池里，它曾在她身上火一样地燃烧过。许有为跳霹雳舞的时候，她围着他，许有为和她跳交谊舞时，它围着他们。那是许有为托人从上海买来的，花了他一个半月的工资。但，他只是把它轻猫淡写地丢到向秀丽面前。他就喜欢这样，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是等着看她高兴得像花儿一样开放。那是他的成就感，是他的礼物，是他在这人世间的欢喜。

歌舞厅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只要你愿意，走进去，你就成了夜空中的星。只要那些交错的身影、欢快的音乐、响亮的口哨、七彩的灯光，电流一样地流经你的身体，你就会不能不爱上那里。向秀丽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好的东西说消失就会消失，和那件红色连衣裙一样，在时间里暗淡、衰老，最后只能被压进岁月的箱底，偶尔翻出时，没有心动，只有朦胧泪光中望向记忆深处的一声叹息。

丢失了歌舞厅这只水晶鞋，站在织布机前的向秀丽又变身为灰姑娘了，没有盼着天黑的急切了，没有奔赴那个烟圈的渴望了，没有在舞池旋转的美妙了，只剩下缺失、空洞，还有淡淡的悲伤。但，缺就缺吧，伤就伤吧，人总得往前走啊，更何况向秀丽根本来不及惆怅。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儿子许小鹏要读小学了，厂里又添了新的纺织设备急需学习上手了……一大堆事在召唤着她呢，她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红色连衣裙再美，也是过去时的美，活在记忆里的美了。向秀丽是不会眷念这些美的，没有任何意义。她要找一张白纸，重新为自己的生活写上宣言。

只有许有为的魂还留在歌舞厅那里，许久回不过神来。工作本就干得心不在焉，现在就更一塌糊涂，被工友嫌弃被领导骂，一个冲动，就停薪留职下海了。也是瞎折腾，摆个小摊，今天卖衣服，明天卖首饰，后天卖报刊，赚点养家糊口的小钱。一个雨夜，许有为站在窗口抽烟，雨丝缠绵，像谁的心事。许有为的烟圈雄心勃勃地一个接着一个钻进夜晚，一阵风来又不知所踪。烟头烧到手指的时候，他灵光一现，决定在家里创造一个歌舞厅！

二手市场淘来的小音箱，商场买的彩色小灯泡，大功告成时，许有为高呼一声万岁，撸起袖子就跳了起来。还以为几年不跳不会跳了，谁知那些潇洒的动作都藏在身体里呢，就等着一个舞台的召唤，它们就水一样地流出来。起初，还有许小鹏的喝彩，向秀丽偶尔的参与，渐渐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舞台无人喝彩，但也是舞台啊，仪式感是不能少的，喇叭裤和长袖衬衫往身上一套，时光就倒流了，那些春风又吹进了心里。一转眼，幼儿园的许小鹏已经小学四年级了。

四年级的许小鹏有点叛逆，动不动就和父母吵架。许有为无数次告诉过向秀丽，叛逆期的孩子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要安抚、要智斗，不要点燃。可没用，到处都有点燃的理由：回家不做作业，只会看电视，考试又是一塌糊涂，屋子脏得像猪窝，周末不叫醒的话可以睡到下午，没特长没兴趣没爱好，永远的四面楚歌一塌糊涂。向秀丽自有道理，儿子都这样了，再不管，岂不废掉？许有为以自己为例，想证明一个人废掉也是不容易的，结果惨遭向秀丽的白眼和辱骂：你还看不出来，你已经废了多少年了？许有为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家里的氛围就变了，向秀丽和许小鹏再争吵时，许有为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先抽自己的烟，吐自己的烟圈，然后放起音乐跳自己的舞。在互为背景的两个世界里，他的音乐声是小心翼翼的，舞蹈也是落寞的，像立着的一个孤独的影子。

一天，许小鹏的班主任又请家长到学校，理由是许小鹏上课不专心，在课本上画小人，还在小人旁边写上老师的名字。班主任是出了名的严厉，最见不得学生不好好学习，稍不如意就要小题大做，就要调动各方力量对后进生进行多角度打击，以此来实现“拯救灵魂”的目的。想到此，不但要接受班主任对许小鹏的批评教育，还要接受班主任白眼一翻的羞辱——孩子所有的问题，都是家长的问题——向秀丽就不寒而栗，就想让许有为也去尝尝孩子不好好读书被老师上一课的滋味。哪想许有为根本不理，收收东西就出去摆摊了，好像摆摊才是天大的一件事。向秀丽只得硬着头皮去了，果然，就红着眼睛回来了。吃完晚饭，就拿着许小鹏骂，许小鹏反抗激烈，说是老师骂他在先，他画小人在后。向秀丽孤立无援，就望向许有为，期待他有所作为。许有为起身，却走向小音箱，气若游丝的音乐起来了，幻化为战火蔓延的若有若无的背景，然后，他慢慢地跳了起来。向秀丽一个悲愤，冲过去就把小音箱摔了。小音箱猝不及防落地，发出一声怪响，像呐喊，像唏嘘。许有为愣了一下，就笑了，是恍然大悟的笑，是自顾自的笑，都笑出了声，好像等了好久才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许有为走向许小鹏，摸了摸他的头，帮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告诉他，不要和妈妈吵架，要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废物。然后，许有为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是跳舞把他和向秀丽拴到一起的，现在，向秀丽把这根线剪断了。他并不失落，相反，他开始质疑起自己的怀旧。也许，有些东西真的和那些岁月一起逝去了。走到人民广场，他听到了音乐，就寻声而去。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看到这个城市第一批跳广场舞的大妈们。

七

当纺织厂保卫科的干事找到向秀美，把向秀丽的情况简单跟她做了说明时，向秀美还以为他们是在无理取闹，栽赃陷害。

织布车间的领导早就发现布匹被盗了，查来查去没结果，就把情况报告给保卫科，保卫科派干事到车间调查，发现以下情况：

1、平均每月失窃一次。

2、每个滚布筒上被盗十多尺，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3、每次大概盗取四五个滚布筒，拿走需要一定体力。

4、将其带出工厂需要借助运输工具。

5、作案时间不确定。

6、没有职工发现可疑人物。

根据以上情况，保卫科得出以下结论：

1、男性或几人作案。

2、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3、大概率是织布车间内部职工，当然，也不排除其他车间职工。

4、作案时间可能是午饭时间段，因为这个时间段车间没有人。

5、作案工具可能是载重自行车。

领导就逐一找纺织车间的职工谈话，一是试图发现新的线索，二是试图给偷盗者敲响警钟。因为如果是内部职工作案，一旦发现，处理起来太难堪。男男女女，所有人都谈了一遍，唯独没谈向秀丽。没有理由找她谈啊，第一，人家家庭条件好，丈夫是第一批下海经商的，虽然只是摆小摊，但，赚得不少。第二，人家待人大方，领导和同事从她那里得过不少好处。电影票，一次就拿来十多张，见人就给，乐得同事高呼“向姐万岁”。逢年过节，领导苦于买不到好肉，向秀丽直接提了几斤后腿肉送上门。就论这家底，这能耐，还会稀罕偷那点布？总之，向秀丽在织布车间虽然业务能力不突出，但绝对是一名人见人爱的好职工。每年车间评先，向秀丽的得票数都稳居榜首。戴着大红花的半身照，每年年底都能喜气洋洋地贴上光荣榜。

向秀美是跑进纺织厂保卫科办公室的，一进门，就看见向秀丽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捂住肚子，脸上挂着将干未干的泪水。旁边站着的一个气势汹汹又无可奈何的保卫科女干事，她插着腰，指着向秀丽的肚子对跑进来的向秀美说，你是她姐姐？向秀美点点头。女干事说，那你来动手吧，她整死不让我检查。向秀美蹲下去，眼光才落到向秀丽脸上，向秀丽的眼泪就哗啦啦掉下来了。呜咽声中，向秀丽轻声喊出的一声姐姐，像有东西摔碎。有碎片尖锐地刺进了向秀美的眼里，她忍不住闭上了双眼，然后，把妹妹紧紧抱住。

原来，没有团伙，也没有载重自行车，全程都是向秀丽一个人的戏。她是在夜班时行窃的。凌晨四五点，是纺织女工们最困的时候，昏头昏脑的，站着都能睡着。只有向秀丽的眼睛透着机警，毕竟是小宇宙修行者，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透露着非凡。只见她走到一个滚布筒旁，拿起布脚，使劲一抖，拉扯出几尺布来，舞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一匹布就从布筒上裁了下来。再迅速把布叠好，放在小推车下面，推进更衣室，打开自己的大柜子，把布匹放进去，接着，再向着下一个滚布筒进军。那个大柜子真大啊，居然可以装进那么多的秘密。向秀丽胸有成竹，在织布机轰隆隆的聒噪中，一切都是天衣无缝，一切都是完美无缺。放在大柜子里的布不能一次拿走，那样的话，容易引起别人怀疑。得分批拿，蚂蚁搬家一样，最高境界就是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在这一点上，向秀丽是动了脑筋的：夹在报纸里，放在包里，放在大茶壶里（下班时，职工都要打开水回家），都觉得不妥。想来想去，最后把布缠到腰上，再把围裙系宽松点。好了，这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最高境界了。谁能想到呢，这一天刚准备出厂门，就被保卫科的人拦了下来。

根据相关厂规规定，向秀丽已属于偷盗情节极其严重，不仅要被纺织厂开除，还要被保卫科移送公安机关。关键时刻，织布车间的领导主动出面为她辩护：一是，工作表现一直特别好，特别优秀。二是，一个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同志，如果被开除被移送公安机关，不止关乎她个人的声誉，还关乎到国企的形象。车间职工也写了联名信替她求情，手摸良心保证向秀丽肯定只是一时糊涂，归根结底她还是一个好同志的，恳请厂领导不要赶尽杀绝，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见此情形，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厂领导，顺水推舟，只作出要求向秀丽主动提出辞职的处罚。“开除”被优化成了“主动辞职”，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得归功于平日向秀丽给予他们的恩惠。那些恩惠像点点星光，不仅赋予了向秀丽一个人人称道的光环，在危机时刻，还幻化成一条救赎之路。

主动辞职，单位还有一笔不小的补偿款，这也算是给这不光彩的一幕盖了块遮羞布。尘埃落定，向秀丽首先反思的不是怎会有如此结局，而是在耿耿于怀谁是告密者？她问向秀美，没有人告密的话，保卫科的人是不会发现的，姐，我对她们不薄，你说，谁会去告密？向秀美若有所思，其实是在想妹妹带来的那些奶粉和学费，它们源源不断，像开不败的花，一度让向秀美有一种错觉，妹妹不是什么小宇宙修行者，而是春姑娘，只要她在，春天就在。起初，她还受之有愧，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就以为它们不过是在春姑娘的法力之内。毕竟，许有为是做生意的，纺织厂也是福利不错的大厂。向秀美从来没有想过，它们原来从不光明正大，会来自阴暗，来自耻辱。没有人会主动选择阴暗，会靠近耻辱，唯一的理由就是，想发光，法力却不够。于是，向秀美满怀愧疚地说，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向秀丽眼睛一亮说，姐，我知道是谁了，是李丽！有一次，我刚把布缠腰上，就被她撞见了。因为她从我这里得到过不少好处，所以，她装作没有看见，我也没放在心上。但我忘记了，我们曾为一点小事吵过架，她当时还放话出来说，不会放过我的。姐，肯定是她，不会有别人了。向秀美知道，如果真有一个人要怪罪的话，不是什么李丽，也不是什么向秀丽，而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是她的无能为力，才把妹妹往悬崖边上推了一把。算了，都过去了，向秀美说出这几个字时，差点掉下眼泪。可向秀丽不管不顾地说，不行，我要让她知道欺负一个小宇宙修行者是要付出代价的。

八

向秀丽辞职后就赋闲在家，既不帮许有为摆摊做生意，也不重新找工作。已是小宇宙功法三等弟子的她，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功法的修炼。每天早早起床，接受师傅恩赐的E元素——水还是那杯水，但师傅说了，格局已经打开，水也不再是原来那杯水了。一切奥秘，小宇宙自可意会。喝E元素之前，向秀丽要多做一件事，轻声念出告密者李丽的名字，二三十遍，细碎连贯，像一句咒语。每过一周，她便去打听李丽的情况。有没有出门摔一跤？有没有被领导批评？有没有被扣奖金？几周过去了，李丽不但连感冒发烧都没有，精气神还上了新台阶，一副小脸蛋随时随地都有上了妆的效果。错了错了，肯定错了，向秀丽有些焦躁地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方向弄错了，至于错在哪里，她又不得其法，便决定前往北京向师求教。

北京，因为有着对师傅的崇拜，已经是所有小宇宙修行者的圣地。向秀丽此去，并非只是询问李丽事情，她还要完成亲自跪拜师傅和当面聆听教诲的心愿。当然，师傅已今非昔比，追随他的修行者已遍布五湖四海，不计其数，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据说，拜见他的队伍每天都是一条长龙，穿街过巷，延绵几里。但向秀丽不怕这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坚信，这几年的修行付出，全知全能的师傅是一定能感知得到的。

那个时候，我7岁，小学二年级，隔三岔五，我妈就要带着我去看向秀丽。在我妈看来，向秀丽因为偷盗，正面临她昏暗不堪的人生。每次去，我妈必不空手，总要带礼物。记得有一次出门，遇见卖草莓的，1992年那会，草莓还是个稀罕物，堪比《西游记》里的人参果，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一经流过你的舌头，你的头顶就会盛开一朵巨大的雪莲。我妈问了价格，6元一斤，就没舍得买。走出去几步，她站住了，一狠心，转身称了2斤。二六一十二。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买过这么贵的水果，一瞬间，那些草莓就在我眼里红成了红宝石。去向秀丽家的路上，我得意地说，妈，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草莓，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那是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放进口袋的。七八个草莓，怎么说也值六毛钱了，我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特别漂亮的事情。没想到，我妈抬手就开始打我屁股，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为什么要偷东西？你知不知道偷东西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眼里闪出火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枚尖锐的钉子。我被我妈吓到了，哇哇大哭，从小到大，我妈都是温和的，哪怕我做错事，她也是和风细雨地和我摆事实讲道理，从来不会骂我，更不用说打我了。打完了，我妈牵起我，走回草莓摊，把那七八个草莓还给人家。对不起，我妈说，孩子不懂事。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草莓的颜色，红红绿绿的，醒目而悲伤，更不会忘记我妈的那一声对不起，轻轻的一声，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很伤心，以至于到了向秀丽家眼睛还红着。向秀丽问什么情况，我刚想开口，我妈就抢着说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向秀丽忙过来看我摔了哪里，我妈说，摔了屁股，小孩子，没事的。我不敢辩解，也不敢看桌上那些草莓，就跑到许小鹏屋里看他打“魂斗罗”。

许小鹏初中毕业后，就没有读书了，跟着他爸摆摊做生意，心不在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偶尔独自守个摊，账也算不清楚，还经常收到假钱，唯一的爱好就是宅在家里打游戏，可以从早上起床一直打到晚上睡觉。人民公园的电子游戏室每个月都会举行“魂斗罗”比赛，私人之间也会有游戏的赌局，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他拍着胸脯告诉我，“魂斗罗”他要敢称大理第二，没人敢称大理第一。许小鹏曾拉开柜子给我看他得到的奖品，一柜子的奖状奖杯，还有各种打火机和“三塔”烟。我羡慕地脑补画面：在众人的仰视中，许小鹏潇洒一跃，于刀光剑影中劈出一道光，画出了一个灿烂的未来。玩游戏机原来还可以玩出这么多骄傲，可比读书有意思多了，我便嚷着让我妈也给我买一个游戏机。我妈不同意，说我资质平平，读书都读得晕头转向，哪里还有时间玩这些东西。向秀丽也不赞成，说，玩物丧志，你表哥是没有办法了，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要好好读书。既然如此，那我就换一种思路。虽然，我不能像许小鹏一样，光荣地活在游戏里，但是，我可以让许小鹏光荣地活在我的生活里。于是，我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会打“魂斗罗”的表哥，他是高手中的高手，他熟悉敌人的每一颗子弹的轨迹，他可以不消耗一颗子弹通关，他得的奖品已经塞满了一柜子，他现在努力的方向是蒙着眼睛通关。

那天，许小鹏真的蒙着眼睛在练习闯关，我看了下了屏幕，走位流畅风骚，仿佛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掌控着一切。见我来了，许小鹏扯下眼罩，把手柄丢给我玩。我问他，有没有开启100条命模式？他说，开了。许小鹏用一条命走完的路程，我需要用100条命。我喜欢100条命，有它做底，我就不用害怕犯错了，想怎样就怎样，子弹来了，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迎着子弹上。其间，向秀丽进来给我们送草莓，见我在打游戏，就塞了一个到我嘴里。我因想起我妈的那些批评，嚼了半天，也没吃出啥滋味来。是的，从那一天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吃草莓了。

其间，许小鹏告诉我，他妈妈要准备带他去北京玩。北京？天安门？天坛？想到这些我只在书上电视上看过的景点，马上就要成为我表哥照片上的背景时，我突然觉得他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还告诉我，他还要去会会北京的“魂斗罗”高手，大家都说他们代表了全国最高水平。他不信。他有信心打赢他们，打赢了他们，就等于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北京，就等于走出大理，走向全国了。你别听大人说的那些话，许小鹏坚定地对我说，什么玩物丧志，那是他们没有理想，你信不信，有一天电子游戏也会成为亚运会的比赛项目？

许小鹏说这话的时候，1992年的亚运会刚过去一年。那时，祖国江山一片红，“亚洲雄风”从中国刮起，势不可挡地吹向世界。我每天都兴奋地跟着大人在电视前面为中国队呐喊助威，看得懂看不懂都无所谓，只要得到金牌我就跟着他们一起欢呼雀跃。现在，那些远去的欢呼声又回到我的耳畔，想到许小鹏有可能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成为最闪亮的星，而我也将被星光笼罩，我顿时心生澎湃。再看许小鹏，被游戏屏幕照亮，春风得意，恰是少年，和亚运会的领奖台只差着一套运动服了。

快吃晚饭了，许有为才收摊回来。如今生意不好做，大人的钱是越来越难赚了，许有为便改卖儿童玩具。别看都是些几毛钱几块钱的东西，一天下来，赚的可比卖服装卖皮鞋卖首饰多好多。许有为不怕奔波，也不怕许小鹏贪玩游戏——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最怕的是向秀丽的无知，什么小宇宙功法，说得天花乱坠的，玩玩就可以了，不要沉迷，还越来越离谱，不但用来治病救人，还用来惩戒人，这么邪门，还要医生干嘛？还要科学干嘛？

吃饭的时候，向秀丽还在大谈她带着许小鹏去北京的主要目的。作为小宇宙行修者，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跪拜师傅，被他厚重的大手抚摸头顶。此手非彼手，被点化的小宇宙将如春天的潮水，蓬勃涌动，奔向新境界。向秀丽坚定地认为，一旦抵达新的境界，她所有的功法就不会再泛滥不可控，那些李丽之辈，定会如她所愿得到相应的惩罚。许有为默不作声，低头吃饭，听到向秀丽还记挂着李丽，才皱了皱眉头说，你还有完没完了？向秀丽瞅了他一眼说，你懂个屁。许有为就不出声了。

吃完晚饭，许有为出门跳广场舞，我妈和向秀丽看电视，我和许小鹏继续打游戏。电视上放着新闻，都是些自己操不了心的事，我妈和向秀丽的重点就还在聊天上。突然，她们都闭了嘴，瞪大了眼睛。屏幕上，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囚服，被手铐铐着，在用蹩脚的普通话交代如何利用“小宇宙功法”骗财骗色……

向秀丽是被瞬间石化的，她不相信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师傅，就是如此德行：小学学历，农民，谢顶，贪财好色。没有什么小宇宙，没有什么元素之水，一切都是谎言，都是骗局。客厅里还留着师傅的照片：头发乌黑，身穿袈裟，手结妙音天印，头顶一轮光环，绝对的神之使者——也是假的，记者说了，这是用电脑做出来的效果图。原来，效果图的最好效果不是以假乱真，而是让人欲哭无泪。但眼泪终于还是无声地爬出了向秀丽的眼眶，滑过脸庞后，又无声坠落。原还指望着用小宇宙功法打开一片新天地，去挽回离开纺织厂的耻辱呢。现在，全都化为了泡影。一片无望的苍茫中，一个怀抱轻轻地拥了上来。向秀美的怀抱永远在为向秀丽张开，她愿意消融向秀丽所有的泪水，只要向秀丽愿意，向秀美情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那一边，许小鹏的屋子里，他蒙着眼睛正在通最后一关。他气定神闲，险象环生之处总能柳暗花明，危机四伏处总能虎口脱险。最后关头，我捏紧拳头，屏住呼吸，心悬到嗓子眼。终于，房间等来了我的欢呼声——通关了！那雀跃的欢呼声，仿佛许小鹏已经登上亚运会的最高领奖台。

九

许小鹏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起航”给一个学生做隶书示范。他心不在焉，笔画写得像蚯蚓。我问他原因，他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是火把节，等会我妈妈要带我去买一个大火把，我一想到大火把，就有点坐不住。我摸摸他的头，让他和我一起写。蚕头雁尾横，不要急，我边写边说，天黑才是火把节，火把会一直卖到人散场。

“起航”是我2010年办的书法培训机构，最初的时候只有一间教室，七个学生。当时，也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高考落榜，想学一技之长，可总是碰壁。卖保险，两个月，卖出去三份，我爸我妈还有向秀丽。嘴笨，向客户介绍产品，像背书，毫无感情，还打咯噔，就让人疑心有套路有陷阱。学厨师，慌手慌脚，油锅起火的时候，吓得直接把锅丢掉。学修车，学了两天彻底死心，一个文科生的痴心妄想简直不堪一击。又不甘心去当超市和餐馆的服务员，那种纯体力输出，虽快捷简单，终不会有成长和成就感。茫然之际，向秀丽给我出了开书法班的建议。我行吗？我问。行啊，你那么多年的书法难道是白练的？向秀丽回答。我说，可我写得也就一般般啊。向秀丽说，你只是搞启蒙教育，又不让你去教大学生。我说，可是，去哪里招学生啊？向秀丽说，我给你找。才过了两天，向秀丽就给我电话了，小宝，快找教室吧，学生我都给你找好七个了。

这七个小学生，就是我的第一批学生。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说动家长把孩子送来“起航”，向秀丽可谓左磨右泡，她不但答应让人家免费试学，还举手保证说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书法老师。当然，没有所谓的免费学，我收到的第一笔学费，全是她掏的腰包。

不过一支笔、一张纸，话也不需要说太多，大多数的时候就是带着学生写写写——我简直太爱这个工作了，看着这七个小矮人练字，我都能感觉到，我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白雪公主一样的欢喜。慢慢地，学生就多起来了，我就换了一间更大的教室。到2021年，走过十载春秋的“起航”已小有名气，日常周末班人满为患，假期书法班10个班250个名额，更是一天不到就报满了。

我走出教室，才接通电话，就听见许小鹏急促的声音，小宝，在哪呢？和我去趟古城。干嘛啊？我说，我还在上课呢。许小鹏说，还上什么课啊，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全跑大理古城去了。我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哪天不是老年卡一刷，满城跑？许小鹏说，你不知道，他们这次是租了车去的，跟着一个年轻人，说要干一件大事……

看看还有20分钟下课，我忙把辅导工作交给辅导老师，才出教室就给我爸打电话。

爸，在干嘛呢？

我啊，我，同学聚会呢。

小学还是初中啊？

初中。

哦，我妈呢？她，她也跟着来凑热闹呢。

她没有去找小姨啊？

没有去。

你们在哪里聚会啊？

还不就是农家乐，价格实惠量又足。

我妈有没有带胰岛素去了？

带了。

那你得提醒她打啊，还要提醒她晚饭多吃点，不然又犯低血糖。

好的，你放心吧。

我爸的每一句话虽然表达得都自然流畅，但还是留下了演员的痕迹。第一，我妈是不可能去参加我爸的同学聚会的。她不喜欢同学会那种喧嚣嘈杂的氛围，明里暗里的攀比炫耀。她自己的同学会去了一次就发誓说再也不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去参加我爸的同学会。再说了，我爸的初恋就是他的初中同学，而我妈的高傲和自尊是不屑通过同学会去宣布主权的。第二，我爸隐瞒了向秀丽。如果许小鹏说的“大事”是真话，那么他们不想让我知道这件“大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怕我阻止。首先，四个老人跟着一个小伙子，你知道人家的底细？确定人家心思单纯，不是盯着你们的腰包？这年头，最好骗的就是你们老人家。其次，我妈得糖尿病二十多年了，别人的血在血管里奔流是运输是清理，她的还兼有侵蚀的功能。各种并发症，排山倒海一样在压迫着她的健康。有病咱不怕，怕就怕不把病当回事，胰岛素要么忘打，让血糖屡创新高，要么打了不好好吃饭，让血糖低到尘埃里。退休后，还总爱跟着向秀丽折腾，只要向秀丽勾一勾小指头，不管干什么，她都义无反顾往前冲。爬过菠罗寺：每周一趟，要知道这个寺庙藏在苍山肚子里，一个来回，就能把我妈累得要在沙发上冬眠一天。看过洱海日出：每周一次，环海西路上，那璀璨霞光将洱海和天空染成同一片幻境之时，时光倒流，我妈和向秀丽再次化身美少女战士，大呼小叫、欢呼雀跃，摆出各种消灭怪兽的姿势。各种网红点打卡：餐厅、民俗、景点，春夏秋冬轮着去，在同一个位置用同一个动作记录退休以后的时间流逝……

有一次，突然下大雨，苍山里丢进的这几个退休老人，就成了大海里漂浮着的小蚂蚁。一阵无情摧残后，我妈流着清鼻涕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一边哆嗦着换衣服，一边用颤抖的声音给我们描述风雨中的苍山宛如风浪中的大海，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风景。话还没有说完，又催我们赶快先帮她的朋友圈点赞。只要有活动，发朋友圈是首要的也是必须的。按向秀丽的话来说，发了朋友圈活动才有了灵魂，被赞才是活动的最好总结，如果点赞数过百，活动就堪称完美了。我妈本来很少发朋友圈，几个退休大妈，频繁化身花枝招展的老仙女，用九宫格展示自己看着都觉过分的美颜，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可最后，还是在向秀丽的带动下，渐渐领悟到发朋友圈的精妙所在，那是一碗响当当的巍山肉饵丝上的那一撮灵魂酸菜，是美妙滋味的锦上添花。所以，只管尽情发就好了，至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不重要！那天，我妈朋友圈的文案是：热爱生命，风雨无阻，菠罗寺我又来了！向秀丽的文案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到了晚上，我妈就发烧了，脸红得像个大虾米，昏昏沉沉中发誓，我再也不去爬菠罗寺了，再去我就是流浪狗。可下一周，向秀丽勾一勾小指，我妈又屁颠颠地跟着去了。

上个月，我妈一个头晕胸闷就在家里感叹时光残忍，美人迟暮。我爸要带她上医院，她硬说是老毛病犯了，躺会就没事了。结果，一躺，更晕更闷。后来，我爸给我电话，俩人合力才硬把我妈送进医院。一查，心梗。要是再晚点，医生说，就来不及了。装了两个支架，病床才躺了两天，我妈就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出院？能不能去爬苍山？医生笑笑问她，阿姨，命重要，还是爬苍山重要？

十

我站在路边等许小鹏，汽车都忍气吞声地排着队，走走又停停，停停又走走。路上有行人扛着火把走过，那些火把大的大小的小。再过一会，不用等到天黑，它们就会被点燃，然后，用大大小小的火焰为火把节喝彩。等了十多分钟，许小鹏的白色桑塔纳才缓缓爬来。我才上车，许小鹏就说，没想到过个火把节都这么堵？我说，疫情猖狂，大家都想用火来消灾辟邪吧。他说，我怕有十多年没有耍火把了。我说，他们夕阳团会不会跑到古城去耍火把？许小鹏说，如果耍火把的话，有必要租小货车吗？我点点头说，是，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许小鹏初中毕业后的主业是打游戏，副业是啃老。成家立业后，主业是打游戏，副业是啃老和带儿子。其实，也算不上带，就是兴致来了，逗小猫逗小狗一样地逗上一逗。自然少不她媳妇的白眼，可他无所谓，因为故事的一开场，他就是这样的人设。多年不变，只能说明他痴心不改，对游戏对啃老都情有独钟。只是，有一个人的白眼他承受不了——儿子。儿子初中了，成绩特别好，也特别懂事，对好吃懒做的许小鹏特别有意见，嘴上不明说，但言辞间的总夹带着不满和抵抗，还动不动就给他扔一白眼。也不知道为什么，那轻轻的白眼一落到许小鹏身上，就会让他如坐针毡，就会让他手里的手机烫手。夜深人静，内心忐忑，当丝丝缕缕的悲凉从脚底爬上头皮，许小鹏终于有了人到中年的顿悟：有什么东西可曾是自己真正在乎过？也不愿意来我的培训学校帮忙，说到培训学校终究还是一个混字，就去跑滴滴了，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晚上10点回家，虽一身疲惫，但会有一声“爸爸”在等着他。那声爸爸，轻柔温暖，还是儿子刚会叫爸爸时的味道。

我告诉许小鹏我爸接我电话时的可疑之处，他说，他朋友告诉他情况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对劲了。他的朋友是开小货运车的，向秀丽今天租了他的车去大理古城。许小鹏说，你说，他们去大理古城带那么多东西干嘛？是去耍火把吗？火把需要装在大竹筐里面吗？即便是耍火把，也不用着租微型车啊？我说，大理古城早就不准耍火把了。许小鹏说，还有耍火把怎么可能算得上是大事，还特别交代我朋友不要把租车的事告诉我，理由居然是怕我话多。我话多吗？他们夕阳团的活动，只要是不傻呵呵地买那些乱七八糟的保健品，我什么不支持？我说，难道那个小伙子带着他们去买保健品？许小鹏说，有可能。我说，我妈才安了支架的，医生千叮嘱万叮嘱，要静养要静养。许小鹏说，我们得抓紧时间，把他们找回来。

关于支持父母这一点，许小鹏倒是一点没夸张。他爸许有为不满足做广场舞最闪亮的星——那些动作，那些音乐到底中规中矩了，没有思想和灵魂。短视频流行起来后，许有为眼前一亮，觉得这就是上帝为他开的一扇窗，他可以重新回到霹雳舞的怀抱。许有为才把想法说了，许小鹏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为父亲提供前期的技术支持，手把手教如何拍视频，如何搞直播。才短短三个月，许有为的粉丝就已经突破万人大关，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家的客厅也可以变身成为舞台，自己往上一站，就可以被万众瞩目。爷爷加油！爷爷yyds！男神！有灵魂的舞者！一道闪亮的霹雳！他喜欢看那些弹幕和留言，每一条都是一个礼物。得知霹雳舞和电子竞技将进入2022年亚运会成为比赛项目的消息时，许有为激动得老泪纵横。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和儿子俩个不务正业的不良青年，说不定也能披上战袍，为国争光。

半路上，许小鹏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朋友告诉他，向秀丽一行5人已在古城北门下车。还有那件所谓的“大事”，直到他离开，依然是他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他们说后面会发视频给他，而答案就在视频里。他最后说，秘密可能就装在那个大竹筐里。

一件和大竹筐有关的大事？拖着我妈一个需要静养的病人的大事？

车在214国道上穿行，打开车窗，下关风呼啸而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有习惯这风。每次，迎着它，都能让我清醒，让我心生欢喜。这风，吹过了苍山，吹过了向秀美和向秀丽，吹过了杨卫华和许有为。现在，它吹过我和许小鹏后，又向着洱海吹去。洱海的宽阔，足够它掀起新的波浪。

过一个十字路口，绿灯刚好亮起，许小鹏不假思索就冲了过去，不料，右边路口突然闯出一辆三轮摩托，歪歪斜斜地向着路中心驶来。许小鹏一脚刹车，我一个龇牙咧嘴，在尖锐的刹车声中，车抖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许小鹏骂了一句粗话。

整个肇事现场沉浸在糊臭的胶皮味里：地上一道黑色的刹车印迹，斜朝一边的三轮摩托，掉落的几个部件，左前灯被损毁的桑塔纳，呆若木鸡的胖子司机。还好，还好，人没事。许小鹏才刚开口追责胖子的责任，不料胖子突然醒悟过来，一口咬死自己没有闯红灯，要我们负全责。他一脸无辜地指着三轮摩托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我用来养家糊口的？你们不能这样欺负老实人！没办法，只能给110和保险公司打电话了。

3个人连同两辆车就成了十字路口中间的一道风景线，被路过的人观赏。我说，要不我们赔点钱给他吧？许小鹏说，他要真是个老实人，我还真愿意同情他一下，可惜他不是。我说，夕阳团那边不管了？许小鹏说，我们必须先要给这个胖子上一课，你放心，如果那个小伙子是骗子的话，我不会放过他的。

我们估算110和保险公司到这里最快至少也需要40分钟，便坐到路边等。快7点了，许小鹏从车上拿来矿泉水和面包，让我们先填一填肚子。我看了一眼胖子，他一口面包一口水，啃完了一个，还问许小鹏有没有。我有些厌恶地把手上的面包丢给他后，叫上许小鹏走到一边，给他点一根烟。太阳已经快到斜阳峰了，再过一会，它就会咕噜一声，从那里掉下去。它一掉下去，大理坝子上的火把就全都出来了。

在风中抽烟别有风味，风会把烟圈带走，也会让烟自燃得更快。所以，你得争分夺秒，一口接一口。见许小鹏拿出手机刷短视频，我突然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点开短视频。啊，他们都在！我几乎是朝着许小鹏尖叫起来，这里，这里，夕阳团在直播呢。

许小鹏忙跳了过来看，边看边笑。我知道他笑什么，以前直播里，只有他爸一个人，现在是夕阳团全体成员集体亮相。虽然隔着一个屏幕，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观察角度，太新鲜了，太有趣了。夕阳团成员向秀丽一如既往的热烈奔放，许有为也落落大方，我妈我爸略显羞涩，好像看得见屏幕前的我们正在看着他们。

刚进直播间的宝宝们，你们好，向秀丽带着笑容，向观众挥手，现在你们看到，热气球已经充满气了，这么大的热气球是不是很棒？下面的字幕马上就开启各种点赞模式，棒、棒棒、超级棒、好漂亮哦，以及各种表情包。谢谢，大家太给力了，向秀丽高兴得笑出了声，今天，是火把节，大家都知道，古城是不能耍火把的。但今天，我们要在古城上空点燃火把。这时，镜头给到一个小伙子，向秀丽说，这位小帅哥就是我们的教练。小伙子面向镜头说，享受生活，享受健康，希望大家喜欢上这一项运动。镜头又转到向秀丽，她说，我们夕阳团4位成员加起来已经超过250岁了，250岁仿佛是一个沉重的数字，但是，没有关系，250岁在我们这里，依然是年轻，依然可以飞天。接着，镜头给到了许有为，他说，火把能驱散黑暗，驱走病魔，你从未见过的火把节即将开始了，宝宝们，千万不要走开啊。然后，镜头给到了我爸杨卫华，他才一看到镜头对准了他，立马就把我妈拉了过来。我妈向秀美，红光满面，一点都看不出来大病初愈的样子，她嗯了半天，才在向秀丽的提示下说，等一会，我们就要在古城上空为大家送上火把节的祝福。她双手打开，像极了一朵正在热烈开放的山茶花。

夕阳团成员开始在教练的指导下把热气球绑上坐篮。他们那认真劲，像小时候第一次学系鞋带。他们从哪里找来的教练？许小鹏问我。我说，我们不要低估夕阳团的战斗力，特别是你妈的战斗力。我知道，“夕阳团”从来都是他们的自嘲，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迟暮而衰败。许小鹏说，他们刚才说要飞回下关，是不是等一会他们就会从我们头上飞过？我抬头想看看天，看到的却是死胖子的一张大脸。见我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你们挺激动的，我就好奇来看看，又指指我的手机说，你们的爸妈挺有意思的。保险公司打电话来了，说交通拥堵，让我们再耐心等待一会。

借着下关风，热气球缓缓升上了天，夕阳团成员手舞足蹈，欢呼像阵阵涛声。见许小鹏独自站在夜幕里，我便把手机递给胖子，他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你喜欢就接着看。

我走到许小鹏旁边，他给我递了一根烟。我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烟圈还没有扩散成型，就被下关风吹散了。这些吹过夕阳团的风，温热亲切，像极了一个怀抱，一个亲吻。过了一会，许小鹏说，你说，有一天我们会不会活成自己曾经讨厌的人？我没有说话，回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想到再过一会，一只五彩斑斓熠熠生辉点着火把的热气球就会从我们头顶飘过，我忍不住一次一次把目光投向星河灿烂的夜空……

编辑手记：

人的命运无法避开时代的潮流、社会的发展与人的抉择等等的影响。在《我吹过你吹过的风》中，从小倍受宠爱的向秀丽，随着不断成长开始经受着生存危机带来的各种挫折与不如意，正如其名字一样，个性鲜明、精神坚韧、思想开放的她，即便在信仰的歧途中沉浸很久又深受打击，也能很快从中走出来。有时往往是小小的希望与炽热的爱，支撑着她治愈了生活中的钝痛与感伤，使得这篇小说在困苦中处处又见到暖色。她曲折又向上的大半生里，都有着“我”的影子在里面，为了让“我”顺利出生，让“我”有充足的奶粉，让“我”上书法培训班，让“我”以办书法培训班为生等等，在她时而荒唐与长久的热情中，“我”得以顺利成长。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主要以两个人的命运交织互证，最终完成了独有个性的女性抒写，也完成了对人性对爱的理解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