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
2022-09-28北雁
●北雁
卢梅花
一碗又一碗,利国就这样喝了七天七夜。喝得头重脚轻,便“咣当”一声瘫倒在地,闭上眼睛就势睡去。
可他睡不安稳,堪堪十来分钟又醒了,便继续倒酒喝酒。喝得让人心疼啊,我只好收起眼泪过来劝他,可他目光呆滞,不为所动,举起酒碗,继续没心没肺地往嘴里灌。我抢了他的酒碗,他干脆把整坛酒举到嘴边,我扔掉酒碗把酒坛子抢过来,“哐”一声当着他的面砸了。酒和碎片溅了一地,他却视若无睹,身子一软便往酒泊子里睡去。
我拉不动他,只能抱着他哭,哭着哭着,自己居然也模模糊糊地睡着了。我们已经这样折腾了七天七夜,疲惫至极。可我同样睡不安稳,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又醒了,却发现他又撬开了一瓶酒。我扯着他就骂,骂他软弱无能,骂他没有男子汉的血性。边骂边哭,眼泪又似开闸的潮水汹涌澎湃,不仅把自己浑身浸透,还把他也浸湿了。可无论我怎么哭、怎么骂,他照样不管不顾,举起瓶子又往嘴里送。
酒能解痛吗?若是能解,就让我和你一起喝吧!
我从他手中抓过瓶子就往嘴里灌,一瓶酒就被我灌完了。那是50多度的烈酒,从喉咙直到肚子,顿时就像浇了火一样,同时又感头重脚轻,便如同一条死狗,重重地醉倒在他的怀里。
余利国
是的,我们就这样喝了七天七夜。若不是喝酒,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缓解这心里的疼痛。
我们从州体育局争取到了20万元专项经费,同时在村里集资了10万元,决定在村前建一个驯马场。对于我们这个以赛马著称的村落来说,这可绝对是件开天辟地的大事。
彩云岗上下,实在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平地。在此之前,我们只能把马赶到那条由父辈们徒手挖出的赛道上训练,那是一条类似大写字母“M”的赛道,在彩云环绕的半山之间,就好似一碗端不平的水,颤颤巍巍,无论上坡还是下坡,马儿都无比费力。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听父辈们说起,村子里曾在这里损失过一匹绝好的枣溜马。在高速的奔跑当中,只见它前腿一弯,接着就听见腿骨“啪”的一声脆响,人和马就一起飞滚了出去。人一骨碌起来就要打马,可马却再也起不来了。它那凄厉的嘶叫让人觉得剜心割肉。大人们都说:它可是一匹夺过六个省民运会金牌的好马。为此我一位四十多岁的姑父,心疼得当众哭出泪水,哀哀的哭声,像极了一只猫头鹰的鸣叫。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马赶到坑潭密布、险相环生的罗坪山顶,或是山额上百花争艳的马鹿塘畔。但在历史的记忆里,那些角落,无一不留下我们彝家小骑手的辛酸血泪,摔断腿脚、跌破脑门,还有各种各样的皮外伤,都可谓家常便饭。但事实却比这更加严酷,有一天晚上,在水平如镜的马鹿塘边,有一头高墙一般壮实的马熊,差一点要了我表哥文章和他媳妇的性命。
所以彩云岗下面的这个驯马场开工,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件天大的喜事。大清早的,全村老少140多口人就都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起来到了新村下面的施工现场。我们在朝阳如金的清晨举行了开工典礼,杀猪宰羊,同时请来毕摩祭奠了山神。几台大铁牛被挂上了红绸和长长的鞭炮,时辰一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接着被山风带到谷底,又传来阵阵回响,真是热烈极了。
那鞭炮就是虎子点的。他已经4岁,胆大心大,又贪玩无比。他是我和梅花,同时也是父亲和母亲最好的心灵熨帖,心尖上的肉。他穿着我这次下山给他买的迷彩服,有些枯草黄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和这干枯的山色浑然一体。他动作敏捷,点完火便立即跑开,躲到坡地里的一角用双手捂着耳朵窥视,活脱就是一只灵巧矫健的岩羊。
那两台推土机,是从山下用大型拖车拉上来的,在好几个低洼的涉水路面曾一度寸步难行,甚至还压坏了一座年代并不久远的水泥桥。但这些都难不倒我们陆家村的汉子,在两台大型挖机的带领下,大家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同时出动了十几匹大骡,推拉提拔,人和畜一起发力,终于还是把两个大家伙一起弄上了彩云岗。我们相信,它们能迅速挖平新村前的那块土豆地。
当然那只是一块不太平坦的坡地,有几座突起的小山包,还有两三道低陷的深壑。那时工头把胸口拍得发紫,告诉我说,他们可以在一个星期内把地填平,让陆家村从此告别没有平地的历史。
我们就是要在这里造出一块周长大约300米的驯马场。换句话说,就是每十米的地,我们就得支付1万元的劳工费。但我们并不心疼他们迅速就能把那30万元一起挣走,因为这样一个驯马场,实在是我们陆家村几代人的梦。
惊蛰刚过,土地变得特别酥松。在隆隆的发动机声响中,两台大型挖机,开始向几座小山包伸出了它强劲有力的长臂,原本就不厚实的山体简直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被它们给征服了。山风扬起的土灰弥散着泥土的芬芳,像是丰收季节,我们从地里刨出的土豆,还带着大地母亲的香甜。两台推土机,则像是一对温驯的耕牛,跟在挖机后面,把新挖的红土一堆一堆推到低地里。
工地外面的林子里,传来了猪的嚎叫声,表哥文章把去年的一头肥猪一直留到现在,开工仪式一结束,就有三四个彪悍的彝家汉子迅速了结了它,让那几个勤手快脚的媳妇给分解后煮成一大锅坨坨肉。日当中午,漫山的肉香弥满整个山头,表哥文章大声一吼:“开饭了!”
场上场下的男女老幼,就被他招呼到林子中一起喝酒吃肉。几个年轻的妇人,还跳起了欢快的彝家舞蹈,那气氛绝对超过我们陆家村以往的任何一个节日。
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个焦燥如火的干春。午饭过后,天气开始变得有些暴热。耐不住热的老人和妇女大多已经回家去了,孩子们则必须回到他们的课堂。于是场上空落落的,几台重新开动起来的机械来回转动,实在让人感觉有些聒噪。留在工地上的男人则打起了呵欠,有的正准备用扑克牌来消磨余下的时光。我在这时突然想起了虎子,便朝山坳里喊了一声,虎子没有应答,工地上的一台推土机却一下子停了下来,接着驾驶员就像是撞了邪似的,从驾驶室里直接滚了下来,跌在地上就如同发了疯一般,叽哩哇啦地嚎哭不止。
我赶紧跑上前去,却远远就看到地里一片肮脏的血污,让我心碎的竟是虎子的迷彩服,居然就似一卷撕碎的破布挂在推土机的履带上,猎猎地迎风招展。
天哪,我已经无力再去描述那一场景。
卢梅花
是的,那是我最亲爱的虎子,我的心肝宝贝,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样永远的不见了。被推土机推倒在地,再从上面轧过,接着就和泥土完全碾在了一起,碾成了一堆和泥土完全分不开的碎末。
老天爷,你看你做的这到底是什么事?一个活蹦乱跳的身体,一个有血有肉、浑身发烫的身体,怎就这样没了?他不是死了,而是没了。因为即便就是一个死人,他也应该有一副残存的躯体,可我们的虎子却如同蒸发了一般,完完全全地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想要抱他摸他抚慰他,可我到哪里找他呢?
驾驶员被吓得神志不清。很长时间过去,他还心有余悸,口齿不清,他说太阳灼热,自己居然就睁不开眼睛。那时他正从灌木丛中推过,似乎是一只鸟巢被卷到了推土机下面,里面的一只幼鸟,发出了刺耳的尖叫,虎子一见,便伸手去抓。可他穿着迷彩服,居然就和干荒的灌木完全一种色调。那时的他也只不过就打了一个呵欠,结果就把一条鲜活的生命轧在了推土机下面。
看到那一场景,婆婆当场昏死了过去。利国则像是疯子一般匍匐在地上,一双手在那块湿地上拼命地挖,像是能把儿子从地里刨出似的。
我放下虎妞,就扑到利国身边和他一起刨挖哭泣。可我们什么都没刨到。泥土里混杂着刺鼻的血臊味,虎子就这么没有了,而且尸骨全无。我只能扑到利国身上,朗朗晴空下面,我发觉他浑身都在颤抖,一个身子冷得像是掉进冰窟窿里一样。
工程停了。似乎时间也就此停了下来。村人们把我们团团包围,有的人来到身畔抚慰我们,或者就和我们一起哭泣。有的在一边责骂,而有的人似乎已经动起手,打倒了那个推土机驾驶员,但很快又被表哥文章推开了。我听不到大伙的声音,事后好几天,我才想起那是老泪纵横的公公,亲手把那一堆血肉白骨拾在一起,用白布包好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一起带到了彩云岗上面的密林深处。我们按照彝家的礼俗给虎子进行了火葬,同时把他生前的几件玩具绑到树上,我们相信,在地底下的他还能够继续那些快乐的游戏。
回到家后,公公和婆婆就一卧不起。而那些天来,利国除了喝酒就是喝酒,当然要不是那一堆酒,我真不知他该怎样度过疼痛的深渊。
我们那时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子。长子虎子,毫无疑问就是利国心尖上的肉。似乎就在他断奶的那几天,我肚子里又怀上了孩子。于是虎子就是被他爸爸给带大的。白天形影不离,晚上还要睡在一起。利国真是把他宠坏了,把他架到脖颈上,把他抱在怀间,把他举到半空,把他背在背上,房子里外,都是他们父子俩连绵不断的笑声。虎子长到3岁,利国就把他抱上马背和他一起驰骋。他说多年以后,虎子必定是咱们陆家村的孩子辈中最好的骑手。
他还把虎子带到密林里追猎,他们一起撵到了野猪,还带回了兔子。可虎子似乎并不喜欢杀生,他从小就有一颗悲悯的心,家里的猫狗牛羊都是他的伙伴,森林里的各种飞禽走兽同样让他着迷,远远看到一只跳跃的松鼠,他都会兴奋得手舞足蹈。
三岁半的时候,他们父子俩还曾拯救过一只被鸟网捕住的斑鸠。它左腿断了,血肉模糊。捕鸟的伯父把它从网上拆下来,就送到他手里,要利国回家给他剁一碗蒸鸟肉。可他当场就哭了。回家后,就央求着他爸用竹片把鸟腿接上,绑上布条,再放到笼子里喂养。一个多月后,斑鸠可以直立了,他却果断地让父亲打开鸟笼,让它飞走了。
我相信,虎子就是要去救那一只被推土机卷走的幼鸟。哪知推土机速度太快,就被午饭上喝过一碗酒的驾驶员碾成了碎末。利国肝肠寸断,最终只能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酒坛子里。
余利国
我决心离开陆家村。再也不回这个令我伤心欲绝的地方。
那天清早,父亲出现在我的房里。坐下来就在一旁不间断地吸烟。这是一辈子习惯沉默的他最常用的表达。好不容易停下来,只听他冷冷地告诉我:“虎子没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你不能就这样一辈子沉沦在酒里。”
我似乎听清了他的话,也似乎压根就没听清。他把厚厚一摞钱放在我面前,说:“这是工头赔偿的13万元,工头说这已是他这几天里筹到的全部现金,他还说,就是这趟生意全赔了,或者是砸锅卖铁,也会尽力补偿我们。”
我只感觉肚子里酒气翻腾,于是重重地瞪了父亲一眼,没说话。却听父亲又说:“按说他们挣几个钱也不容易,这么一个事故,就把能挣的钱全赔在了这里。”
正是父亲这句话点燃了我心里的一腔怒火,我把酒瓶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把桌子上的钱一扫而去,大声地回答他:“谁让他赔了?再说他能赔我什么?这十几万,能买回咱们的虎子吗?虎子是谁?是咱们老余家的全部根脉和希望啊!……”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大声跟父亲说话。在我们彝家寨子里,父亲就是尊严的象征。更何况,我亲爱的父亲还是一位令人敬重的赛马教练,一个带领陆家村子女南征北战,走出贫困,奔向荣誉殿堂的彝家汉子。
可正是钱,让我们父子的关系走向了断裂。钱是什么?关键时候,它一文不值。至少它换不回我心爱的虎子。可我失望的是,我刚直伟岸、坚韧勇毅的父亲,居然就被工头那一番花言巧语给收买了。其实我可以控告他们,因为推土机驾驶员喝了酒,可他硬是把责任归咎于虎子的迷彩服,让他分不清了颜色。可气的是,父亲居然还偏袒了他。
在酒水和怒火的催化下,我带着满腔的失落与疼痛,随意收拾好一些行装,便赶着我的大黑和公主走了。
我有意走得更快一些,这样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可梅花就在后面跟来了,怀里还抱着两岁的虎妞。看我走得急,娘俩就在后面小跑着追赶。她们根本追不上我,便一起摔在地上。我听见了梅花的哭声:“好端端的一个家,你这要上哪儿去?……”
我心里又是一阵疼痛。拉停两匹大马,回身把她扶起,又把虎妞接过来。虎妞顿时就不哭了。她同样是我心尖上的肉。我告诉梅花:“我从此就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了,你还要跟着我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我当年就选择了你!……”
她哽咽着这样说完,又抹了一下眼泪。我看到她怀里挂着的那把同心锁,也忍不住心间一酸,满脸泪如雨下。赶紧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前面翻身骑上了大黑。她也在那边骑上了公主。看着她依旧笨拙的样子,我有些心疼她了。她出生在罗坪山背坡一个叫骑龙山的彝家寨子,我表哥文章,包括村子里的很多男人,都娶了那里的女人。但那个寨子的人是不养马的,更不要说骑马。而她生性怯弱,早些年,只要见到大牲口从身边过去,都会感觉害怕。
那年三月街,我骑着大黑,在1000米、3000米和5000米赛道上全部登顶,便在闭幕式上,当之无愧地摘获了“马王奖”。谁想就在颁奖仪式上,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把一幅长达五米的“高山神骏图”送到了我的手上。两位娉娉婷婷的礼仪小姐走上前来当众打开,就引得万人赛马场上一片欢腾。尽管我并不懂刺绣,可一眼看去就震惊了,那不就是我胯下的那匹神骏?她绣工细致,如同画上一般逼真,那是在气势磅礴的罗坪山间,一匹高头大马,正奋开四蹄迎面飞驰而来,坚实有力的蹄掌,欲将撞破绣布脱框而出。
我有些震惊了。盯着画看完,便匆匆瞟了她一眼,只见她满面飞红,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俏丽而冷艳。许是因为突然闯进场地的紧张,让她浑身颤抖,剧烈的喘息,更是如同春风梳物,轻轻地撩动着我的心扉。
她告诉主持人,那幅“高山神骏图”,她绣了整整一年。看到她那张楚楚可人的脸,我当时就决定,此生非她不娶了。一把牵住她的手,把她带走,并在人挤如潮的三月街买了一对同心锁。当把其中一把挂到她的脖子上时,我曾戏谑似的问她:“傻姑娘,如果夺‘马王奖’的是个老头怎么办?或者是个早已经娶过亲的人怎么办?”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既然他能夺‘马王奖’,那他必定会有一副铮铮铁骨,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真正的男子汉!”
这一句话把我说得有些惶恐,从此不敢不把她爱到骨子里。
然而自从嫁给了我,她就把原本熟悉的生活模式完全改变了。婚后的第二天,她便穿上旧衣服,和村里的其他妇人一样,养马、牵马、饮马、喂马、刷马、套马、溜马、驯马,在那年的三月街赛马大会结束,我居然看到她的掌心磨得像是一张砂纸,心疼得我赶紧把她的手掌贴到我的脸上。
谁不知道她是骑龙山村里最美丽的姑娘?如今又是我们陆家村里最好的歌手?她那双手,原本是用来跳舞和绣花的,可如今,她却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养马、喂马的妇人。
两匹马,三口人,伴着稀落的马蹄声,我们就这样悄然离开了家。只听母亲在后面哭得急,可我们都没有回头。很快就来到村口,那时人声鼎沸的工地,已经沦为一片死寂,几台大型机械,也都垂头丧气地立在那里。工头和工人都不知上哪儿去了。据说那个开推土机的工人,一直混混沌沌、满口胡话,当夜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性粗的男人当场就对他动手,但更多陆家村的男人是讲道理的,比如表哥文章,就是这样一个敢为敢当的男人,他喝停了所有人的冲动,并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从头到脚,都表现出一副谈判的样子。但我觉得他其实也是愚蠢之极,难道有了赔偿,我们虎子就能活回来?
我为自己的这一点小高明得意得想笑,可我的笑声却换来满脸的泪水,而且苦涩无比。暮色已至,我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在滴血,我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那血水溅到了路边,很快就把漫山遍野都染成了一片血红。我想再不离开,我们很快就会在这一片血色中窒息而死。于是催马扬鞭,我们一家三口,就在这样一片血色苍茫中离开了村庄。
彩云岗,这片生我养我的故乡,可在那时候,就是我心中真正的断魂崖!
卢梅花
一个曾经嗜马如命的人,从此再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个骑手。
那段时间,利国常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就骑在一匹飞驰的马上,如同离弦之箭,很快就要到达终点了,可他却看见,马前脚下突然闪出一个黑点,再一看,那黑点竟成了虎子,迈着小腿在前面惊慌失措地奔跑,马脚好几次都要从他的脑门上踩下去。虎子转过身向他伸着小手,大声呼叫:“爸爸救我!”利国伸手去拉,可怎么都拉不到,好不容易把手扣在一起,用力一拉,自己却栽下马去,被无数马蹄横踏纵碾……
大半夜里从梦中惊醒,开初他还跟我讲起他梦见了虎子。后来什么话都不说,起了床,就躲到一边喝闷酒。我把出租房里的所有酒瓶都藏了起来,可没想他很快又找到了酒瓶。喝着喝着,他居然像个妇人似的哭了,哭着告诉我说他实在是太自私了,陆家村的彝人在彩云岗顶上都快生活了70年,一眨眼四代人就这么过来了,谁想过要修什么驯马场?所以虎子这条命,说到底就是他给害的。要是他不出生在陆家村,或者他这一辈子不玩马,或者他不当这个村长,就绝不会想到要给陆家村建个驯马场,虎子也就不会这样早早去世。
他好马,喜欢骑在马上飞驰的快意,喜欢与人在马上拼搏较劲,自打14岁第一次参加三月街赛马大会,并夺得人生的第一块金牌后,他就再不容许冠军旁落。
转眼就到而立之年。当然,对于一个从小长在大山的男人来说,他此时的人生已经算得上完美。冠军、荣耀、爱情、家庭,甚至还“儿女双全”,几乎就没有什么缺憾。所以我能想象,虎子的不测,给他带来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我想安慰他,可虎子同样是我的孩子,所以更多的时候,我也只能伏在他的肩头嘤嘤哭泣。
他决定不回赛道了。当然,那似乎是在和公公赌气。那年三月街赛马大会如期而至,他却带着我和虎妞以及两匹大马,毫无目的地一路往南,最终一起来到了滇南茶乡。有一个马友告诉他说,那里有一个有关茶马古道的连续剧正在拍摄,迫切需要马,特别是懂马的人客串群演。
于是我们穿上民国或清朝时期的旧服,每天赶着马,在郊外的一条小道上来回穿梭。百无聊赖。却可以挣得一点微薄的马匹租金和群演工资。可他却无限热忱,特别对剧组的老老少少都殷勤备至,无论排戏还是其他体力活,总是起早贪黑、任劳任怨。直到半夜剧组散了,他才拖着一个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
有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当演员上电视,可我们却凭借着这两匹高头大马,轻而易举地把别人的梦圆了。我有些受不了“男一号”或“女一号”身上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有一天,我甚至跟他发脾气,说我绝不再侍候人了。但利国却视若无睹,照样鞍前马后,侍候人家上马下马,甚至端茶倒水,果真把自己当作人家的奴仆了。
于是我们就连续拍了六七个电视剧。后来知道,那都是上了央视黄金时段,并且轰动一时的大剧。于是滇南茶乡,俨然就是我们生命中的桃花源,我们亦是乐不思蜀,不知今夕是何夕,为能挣几个廉价的饭钱,根本不去想这世界上还有赛马、陆家村和虎子,也不去想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和生老病死,以及外面的大千世界。
要不是大黑和我们闹起别扭,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已经把两匹名贵的赛马沦为了农家驮马。说到底,那可绝对算得上是暴殄天物。于是大黑把男主角从马上掀了下来。听到消息的利国,慌里慌张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伸手就去抓马,可一向温驯的大黑却并不理会他,把头一甩,就甩脱了利国手中的缰绳,开始奋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利国随即追去,可这么长时间备经酒精摧残,他哪里赶得上一匹屡屡折桂的千里良骏,不过四五十步,便已是气喘吁吁。他只得停下身来,把手伸进嘴巴打了声响哨,正在一边啃草的公主,便迅速来到他跟前,灵巧得好似一条训练有素的大狗。他立即翻身上马,向着大黑身后追去。
两匹脱缰之马,就在滇南平坦的坝子里较起劲来。它们是真正的赛马,虽然如今略有些老迈,但每一块强健的肌肉里,都流淌着一种不甘臣服的血液。连续十个多月的压抑,已经严重摧残了它们的尊严和血性,它们太需要奔跑、竞技和比拼,也太需要释放,一时间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在呼哧呼哧的马鼻息声中,两匹烈马便竞相扬蹄驰骋,俨然奔驰在真正的赛道上。那一伸一缩的肌肉,充满了强悍与灵动,在激烈的竞技中,真正是到了酣畅淋漓的地步。
骑在公主背上的利国,从一开始就想把马拉停,可马却一直在奔跑。他身下没有马鞍,手里也没有缰绳和马鞭,凭着一个优秀骑手的本能,他就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顺着马的兴致驱驰。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汽车驾驶员,绝不会在汽车失控的情况下贸然踩下急刹车。直至筋疲力尽,方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我焦心无比,在原地一直等到天色黑透,才看到他拉着两匹马回来。赶紧上前扑进他怀里。他浑身汗下如浆,脸上却显露出了一种久违的喜悦。只有我才明白,那是真正属于一个骑手的自尊与自信。
马匹沿途所到之处,自然便是一派狼籍。剧组和男主角都对他充满责斥,可他却不管不顾,兴奋地对我说:“回去!咱们明天就启程回去!再不回去,连马都不想理我了!……”
余利国
我不能总是逃避。对于一个骑手来说,回到自己熟悉的赛道驰骋,就相当于一个失业的人,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工作。那不仅是我养家糊口的需要,更是一种职业的荣耀。
我们匆匆赔偿了两匹骏马踩坏的庄稼地,便望着故乡打马而回。一年时间,对于我们实在是太长了。好在新一年的三月街赛马大会又已经临近,我和大黑、公主似乎早已迫不及待,我们要回到苍山脚下的赛马场一起驰骋。
可我们还未出发,就接到利民的电话,他说父亲驯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虽然当场就被送到了医院,但至今仍然十分危险……
利民是我的亲弟,他是通过那些马友找到我的。我离家之后,就和家人完全掐断了联系,想必他为找我,也肯定颇费一番周折。
他还在电话里说了许多,但我都听不进去了。父亲的身体其实一直不太好,早年家境贫寒,生活艰苦,而他又太嗜烟酒,久咳成痨,心肺功能一直十分脆弱。而且我也可以想象,利民是我们余家第一个有学历的人,但也差不多是整个陆家村唯一不会骑马的孩子。厩里的马,我拉走了大黑和公主,但我们还有总统和小青,农民出生的父亲当然知道,这马就相当于我们的全部家当,在厩里闲养着,就似把一块肥沃的土地给荒弃了。我们已经缺席了去年的三月街,接着又缺席了香格里拉的端午赛马节,以及在双江举办的省民运会,我们失去的当然不仅仅是金钱和荣耀,更重要的是时间和青春。
而且作为一个真正懂马的人,他更是从心里明白,马和其他动物不一样,不是寻常关在厩里,比赛的时候拉出来就能奔跑。它得练习,得不停地奔驰在赛道上,练就一身浑厚的耐力和爆发力,才能在真正大赛中不落人后。但说得更具体,赛马其实也是一种团队智慧,讲究的是骑手与马两者间的配合与默契,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高强度的练习,把人的意志融入到马的骨血里,真正做到彼此心灵相通,才能在比赛的关键时候随心所欲,什么时候需要僵持、什么时候必须紧咬、什么时候实现超越、什么时候冲刺爆发。
我相信那时候,望断愁肠的父亲必定每天都心急如焚,最终得不到我的讯息,便换上骑装跨上马背,回到了告别多年的赛道。可想不到玩马一辈子的他,居然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并且重重地摔了个头朝下。
我把两匹马丢给梅花和3岁的虎妞,就先搭上车回去了。两天之后,我终于在三月街赛马场旁的古城部队医院看到了父亲。经历几次紧急抢救,他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一个人似乎脱了人形,打着点滴,戴着氧气面罩,床头上还架着一台心电监护仪,大大小小的管道插满全身,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只搁浅的水母。
一见到我,他便艰难地露出笑容。我立即扑倒在地,跪在他的身前。我从未想过,我高大威武的父亲,那个从小给我讲故事教我骑马教我做人的男人,居然一下子变成了这般模样。虎子出生后,我就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模样,同样也从自己的身上看到了父亲当年的模样。可失去了虎子,是我们全家人的灾难,我不应该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发到他身上。一时间想到他的万千种好,我心里顿时充满了自责,只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声地哭出来,表达我心灵深处的忏悔。
从监护仪上的曲线可见,父亲心里亦是波澜万状。记得他曾告诉我,我们诺苏人是彝族大家庭里的一个较大支系,千百年来一直游牧在川滇高原的群山之间,直到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我的祖辈才在一位表爷的带领下,来到洱海之源罗坪山中的彩云岗顶上定居了下来。特殊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诺苏人与马密不可分的历史渊缘,几乎每一个大山里长大的孩子,都从马背上练就了大山一般坚韧的骨骼。
而祖辈们那么多出神入化的马上技能,最终都一起遗传到了父亲的血液里。改革开放后,党委政府重新启动三月街赛马大会,于是父亲就成了我们陆家村第一个被选拔参赛的骑手,并在当年的几项运动中一举夺魁,从此就成为我们陆家村最重要的名片。此后几十年间,陆家村子弟就跟随他一起跨上骏马,又从三月街赛场走向全国,至今已在全国40个以上的城市,斩获上千种冠军荣誉,而有人甚至成为职业骑师,走出国门,驰骋在更为广阔的世界舞台上,让陆家村真正冠上了“赛马之乡”的美誉。
然而作为一个足遍中国的金牌教头,父亲却并不把目光放在骑马上。他识字不多,却尊崇文化。并常常告诉我说,奖金、荣誉,都只是过眼云烟,真正要使村庄兴旺发达、人民富裕,最长远的出路还是读书。
他给我和弟弟取名利国和利民,从小就在我们大脑中播下了宏大的家国情怀。那时家里并不富裕,但父亲却在我读完三年级后,就直接把我送到了县城的宁湖小学,并且还为我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
父亲望子成龙,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交通和通讯都极度落后,小学四年级,那时甚至连汉语都还说不明白的我,就被他孤零零地安置在人海茫茫的县城,每天放学后,还得独自一个人在煤油炉上做饭吃。父亲常在周日来看我,那是我们县城的集日,可我记得自己就一个劲儿地哭,紧紧地抱住他不准他离去,或是央求他把我带回彝山。他恩威并施,给我讲道理说志向,还给我带许多好吃的。我知道这都是他和母亲从牙缝里给我省下的。末了还是要离开。于是在一个个月亮大白、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常常尾随着他的背影跟着他走出很远,直到他完完全全消失在夜幕之中。
每时每刻,我都渴望回家,回到父亲坚实的怀抱,回到彩云岗顶上丰沃的半山草场,让他带我跨上马背,打马扬鞭,一起在云巅之中驰骋。我在那时候就从心里明白,我热爱大山里的草场和奔驰骏马,以及父亲温暖宽厚的臂膀。父亲就是我骨子里的精神图腾,我对他的热爱不仅是依恋,而是真真实实的崇拜。
卢梅花
或许谁都不曾想到,医院里的这次见面,竟又成了一场灾难。
我拖儿带马,把两匹大马从千里开外的滇南茶乡,带回到了三月街赛马场。付了租车钱后,已经身无分文了。而春日的干旱还在继续,当空的烈日像火一般,我们这一程真是把虎妞给累坏了,也渴坏了。我感觉那烈日之火似乎已经烧到她的肚子里。但每每听到她说渴的时候,我只能把她带到一个自来水龙头面前,用双手给她捧水来喝。干渴的虎妞却差不多能把我的手一起吞进肚里。
滇南交通落后,租用的农用车在半路抛锚,我们在路上耽搁了整整一星期。大黑和公主得不到锻炼,几条腿肿得好似一个个铅筒,沉重得迈不开步子。但一下车,我只能简单地把它们安顿好,就带着虎妞急切地往医院赶去。
公公婆婆见到我们,自然有说不出的喜悦。特别是公公,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确切地说他已经有所好转,利国说他脸色已经逐渐变得红润。一看到虎妞,他就忍不住要下床抱一下她。他甚至还流出了眼泪。
都说女儿就是小棉袄,这话一点不假。虎妞的每一言一语,都让人感觉醉心的甜。听着他们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又是蚊声细语的交谈、做游戏,我恍然又看到了利国和虎子当时的情状,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揪疼。
总之一切都是因为马,让如今的重逢变得有些生离死别的意味。婆婆、利国,还有刚从中专学校毕业的利民都在旁边,我们一家人才真正算是团聚了。而此刻,虎妞变成了公婆的大孙女,同时也是唯一的孙女。似乎只有看到她,才让他感觉生命有希望、有意义。
突然,公公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就从床上一骨碌翻起身来,打开床头柜门,示意利国说里面有箱牛奶,是刚才赛马场上的几位老伙计探病时送来的,赶紧启开给虎妞喝。
利国按父亲的嘱咐取出一瓶递给虎妞。虎妞一路饥渴,加之如今又到了什么都要自己做主的年纪,一把抢过来,就用拙笨的小手自己戳开奶瓶吸了起来。可刚喝上两口,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对旁边的二叔利民小声说道:“豆奶似乎有些臭味!”
“不可能吧?”利民接了过来,翻弄瓶子一看生产日期,出厂还不到一个月。便把吸管伸进嘴里深吸了一口,居然“噗”一下就从嘴里喷了出来,“这是什么怪味啊?”
边说边骂,连忙把豆奶扔进垃圾桶里,接着就把虎妞带到洗漱间一起漱口。那感觉像是吃到了辣椒或是什么东西,把舌头和嘴巴都辣坏了似的。
接下来一整天的时间,叔侄俩都感觉嘴麻,后来居然一起说舌头没有知觉了,说完便一起恶心、头痛,待利国发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叔侄俩居然一前一后昏倒了,我们赶紧拍嘴巴掐人中,但不论怎么喊怎么叫,都唤不醒。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婆婆手持念珠,低着头小声祈祷。后来我们才知道,自从虎子遇难后,她便每天把斋吃素,诚心向佛。我们喊来医生,很快就把叔侄俩送进了重症监控室,医生当夜就做了十几种检查化验,还说已经叫来了全院最好的专家,但都没有查到病因,第二天告诉我们,叔侄俩连呼吸都困难了,只能接上呼吸机。
我们束手无策,只能一起聚在公公的病房里唉声叹气,暗自祈愿。公公更是整夜都没睡好,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他尤其郁闷,一次次提起那箱豆奶反复查看,嘴里一遍遍地嘟囔道:“不对啊,老曹和老杨都是实诚人,说到底,就是处了一辈子的朋友,他们怎可能会害我呢?”
他说的两人都是赛马场的门卫,一起在这儿工作了30多年。公公常说,当年三月街赛马大会重新举办,老曹和老杨就已经出现在了这里,那时条件艰苦,他俩就给来自全国各地的骑手准备行李和厩房,还提供炊具和柴火,州体委提供的草料补贴,都是他俩一起过的秤。他们做事公道,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短斤少两的事发生。
彼此都是实诚人,几十年来早已经成了一辈子的朋友。那时陆家村的大小骑手在公公的带领下,常常要提前一个月,就从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出发,赶着马群翻山过水,徒步一百多公里,才能到达三月街赛马场。驻扎下来后就开始起早贪黑地训练。妇人们则搭锅摆灶、起火做饭,做出可口的饭菜,犒慰她们的男人和孩子。
他俩不骑马,但却一直喜欢看赛马。几十年来,他们打骨子里就把陆家村的骑手看作是自己的主队,胜利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欢呼,失败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垂头丧气,或者就和我们一起痛饮一顿愁肠酒。这样的人,就是给他们一万个理由,也不会陷害我们啊!
公公还是那样自言自语,突然就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老天爷,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残害我的儿子和孙女?你难道没有看见,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如今这个孙女可是我们陆家三代人唯一的根脉啊,难道你也要狠心地抓了去?……”
一席话说得无比悲痛,婆婆于是也和他一起哭。我没有哭,心里却也是刀绞一样。突然,利国倏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宣布:“转院,马上转院!”
余利国
后来的事实验证了我当时的决定多么正确。救护车帮我们把叔侄俩一起送到州医院,临走时,父亲把两样东西交给了我,一是一张存折,里面存着的,就是去年工头赔偿的13万元;再就是那箱豆奶,还有先前被利民扔到垃圾筒里的那半瓶豆奶,居然也被他找了回来。
我感激父亲心细如针,正是因为有了这半瓶豆奶,让医生迅速找到了病因,原来叔侄俩感染的是肉毒杆菌。医生告诉我,肉毒杆菌的细胞广泛存在于自然环境中,包括土壤、湖泊和森林,还可以在哺乳动物和鱼的肠道以及螃蟹、贝类的鳃和其他器官中发现。但这种天然存在的细菌和孢子,通常情况是无毒无害的,只有当孢子转化为营养细胞,并且细胞数量增加时才会出现问题。而肉毒杆菌毒素是人类已知的毒性最大的毒素之一,在高浓度下导致肉毒杆菌中毒,可造成呼吸衰竭和死亡,而且致死率高达86%以上。据已有的医学资料表明,一克肉毒杆菌毒素可以杀死100万人,几公斤便可以杀死地球上的所有人。
病因找到了,可就是没有有效医疗的药。医院只能继续给叔侄俩插上呼吸机。等在病室外面的梅花和我,依旧每时每刻都心急如焚。后来父亲在病床上打电话给我,把他们送省城去,不论砸锅卖铁,一定都要把他们抢救回来。
我们都不知道,那时候父亲的病情已经加重。但正因爱女心切,我们已经无暇顾及父亲,便迅速把女儿送到了省城。可在省儿童医院,几位资深的专家同样拿不出有效的药来,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在他们的话语中感觉浑身发凉。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因为我年少成名?是因为我从赛马场上带走了太多的荣耀和奖金?还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宽宏,在去年虎子出事后就不肯原谅那个可怜的推土机驾驶员?甚至和父亲反目吗?
真若是这样,那我感觉老天也太不公平了。这世界上真正能挣钱的人,他们挣的能比我少?而有些人一辈子习惯沽名钓誉,他们的荣誉簿上,居然还有那么多虚假名利,老天爷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们,偏偏与我一个骑马的人过不去?那么多比被陨石击中概率还低的灾难,怎么全让我给揽上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我早已疲惫不堪,却没有睡意。在疼痛与无望中掏出手机,可我也不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听到讯息的马友却一直在询问孩子的病情。这其中,有来自全国各地的骑手和教练,在赛场上,我们是同台竞技的对手,同时因为对彼此的尊重和信任,让我们渐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也有一些是马术爱好者,还有几个是马术俱乐部的投资人、经纪人、执行经理或法律顾问等等,我在无望之中,就把“肉毒杆菌毒素”几个字输进去,便和梅花在医院过道上的一条长椅上相依而睡。我看到两把同心锁似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疼痛的时候,我们都能从彼此身上找到最甜美的心灵抚慰。
没想到第二天天亮以前,一个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了。原来马友们在一夜之间为我接力,居然转了八百多个群,终于找到了肉毒杆菌毒素的克星,就是西北一家生物制品研究所研制的一种血清:抗肉毒素!
马友们还特别告诉我,这种血清是从小马身上提取的。已经有人为我下了单,并正通过空运送过来。还有的马友为我申请了法律援助,声称可以把豆奶生产厂家告上法庭,从而获得经济赔偿……
马友、马血清,想到这两个关键词,我居然一下子泪如泉涌,想不到我人生的所有挫折,都因马而起,可到了最后,还是马救了孩子。当然也救了利民。不,确切地说是救了我们全家!在生死关头给我们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看来我和马的缘分不能断。说到底,就是我得重新回到赛马场上。
可正当孩子和利民都逐渐恢复的时候,一个噩耗却从苍山脚下传来,表哥文章给我打来电话,一开口便说:“舅舅快顶不住了,你赶紧回来!”
他称的舅舅,自然就是我的父亲。带虎妞上省城治病,我们只能将父亲托付给表哥,他不仅是父亲的亲外甥,同时也是父亲的嫡传弟子。这么多天以来,我们一直沉浸在救助女儿的困苦之中,哪想父亲同样因为对儿子和孙女的牵挂,让病情一下子加重,一夜之间,吐血不止,医生立即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同时对他进行了两次手术抢救,却不见半点好转。
听到讯息,我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一边是我敬爱的父亲,不仅给了我生命,还教我做人的志气和道理,我说过他是我人生最重要的精神图腾,而关键时候,我却对他有过那么多的误解。但另一边却是我的女儿,六天六夜的深度昏迷,给她幼小的身体造成了极度的伤害,特别是她尚还脆弱的心肺系统。注射血清几个小时后,她虽然暂时地苏醒了,但身体还非常虚弱,还需要耐心地调养和呵护。而我们担忧的是病情是否还会反复?
医生没法给我一个确切地回答。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我是要留下来守候在她的身边,看她一点点康复?还是要迅速回到父亲的身边,伴他一起度过病魔呢?
最终,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到父亲身边,把虎妞托付给她的母亲,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省儿童医院。那时我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父亲,还真是太残忍了。毕竟我们已经失去了虎子,如今她是我们的全部希望。可我又怎能失去我的父亲?在生命的关键时刻,他是否还能挺得过去?
表姐桂兰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她是我们县的第一个冠军女骑手,也是父亲阵中的第一个女弟子,后来在省民运会斩获第一枚女子赛马金牌,就被党委政府破格安排了工作,并保送到财经学校读中专。很多年后,她通过自己的扎实肯干和精湛的业务能力,被上级部门调到了省城。听到舅舅生命垂危,她就决定要和我一起回去看望他老人家。沿路上,她给我说起了父亲早年对她的关怀和疼爱,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我知道她对于舅舅的深爱不止于崇拜,更重要的是信任。而舅舅给予她最大的关怀,不只教她学会了骑马而改变了命运,更为关键的是,在她人生最重要的抉择路口,让她学会了取舍。而这也正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彝族山民,坚韧、厚实,勤劳、俭朴,真诚、良善,他对我们每个人都充满疼爱。可他却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男人,敢于承受和担当,硬是用自己的刚毅和智慧,为陆家村的孩子闯出了一条路,在那个艰难的岁月,让我们这些山里娃拥有了更多出彩的机会,也有了更多的发展空间。
表姐哭着哭着,就有些手忙脚乱了,赶紧把车开到服务区换给了我。我把油门踩到底,仅仅四个多小时,就从省城回到了大理。终于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卢梅花
公公终于还是走了。61岁,这样的人生不算漫长,但足够精彩。
利国说,他临终时,给他留下了两句话:一是要宽厚做人,要有坚韧的个性和忍耐;第二是从哪里跌下去,就从哪里爬起来。
公公是一辈子玩马的人,虽然他最终就从马背上摔下来,并为此失去了生命,但他的一生其实就是一部用马写出的个人史,甚至也就是我们陆家村的发展史和振兴史。利国等不得虎妞和二弟利民出院,便在表哥文章、表姐桂兰的帮助下,把父亲的遗体带回了彝山,并按照我们彝家习俗,在彩云岗顶上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陆家村里,那么多公公的弟子,男的为他守灵抬重,女的为他哭丧。在送葬那天,村人们还为他穿上了彝装,在头顶扎上了象征一个彝族男人荣耀的英雄结,并一起砍来九层栎柴,为他举行了火葬。在熊熊的火焰中,利国哭得泪流满面,似乎他和父亲的所有不愉快,都在泪水里得到消融了!他同时告诉自己的父亲,他要像他一样,做个宽厚良善的男人。他是从马上跌倒的,所以他一定要从马上站起来!
虎妞和利民很快得以康复出院。利国并没有专门来接我们,而是回到大理三月街赛马场,专心地驯起马来。那年的三月街,我们当然已经错过了,但接下来的香格里拉赛马大会,必将是他重生的舞台。
我们娘俩就陪着他一起驻扎在了三月街赛马场,曹叔和杨叔为我提供了便利。其实三月街赛马场,每年就只有那么十几天热闹时间,但为了弘扬民族传统体育文化,培养技艺精湛的本土骑手,赛马场对我们这些马术爱好者向来都是无偿开放的,并且还提供了宿舍和马厩。
骑到马上,利国便如当年一样痴迷忘我,而我则就做回了一个彝家媳妇的本份之事,在潜心照顾虎妞和利民的同时,就像当年的婆婆一样,为自己的男人饮马、喂马、刷马、溜马,并倾心调理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
赛马其实是一门高强度的体育运动,不论烈日当空还是阴云天气,骑手和马匹一起奔跑,还得策划战术,并对赛程中的各种突发事件做出有效应对。所以作为骑手,你就得从始至终集中百分之百的注意力,因此自身的消耗也就极大,夏日炎炎,一口气跑个5000米下来,人和马都像是从澡塘里出来的一样。
越是这样的高强度训练,我就越发得把饭菜做得更加地可口,否则人就越发没有了胃口。
利国练习的是速度赛马,这其实也正是赛马之中观赏价值最高、含金量最大、奖金最丰厚,同时也是竞争最激烈的比赛。三月街赛马大会,每年都能吸引十几个省的20多个俱乐部选手参赛。在省外那些大俱乐部血统纯正的大洋马面前,我们陆家村的大理马已经毫无优势,往往一匹马的身价,还不到它们的百分之一。不但身材矮小,爆发力不强,速度也远不及人家。包括参加民族组的比赛,那些经过改良的蒙古马、伊犁马和天山马同样速度惊人。所以如今的陆家村骑手,真正是到了腹背受敌的艰难时刻,于是他们要么卖了马匹,加盟到大俱乐部担任专职骑手,要么参加跑马射击、跑马射箭、跑马拾哈达等一些技能技巧比赛,要么干脆退出赛道,从此变回一个农民,选择在家种地、上山放羊或是出门打工。
但利国却是个真正的完美主义者。十几年来,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数百场,斩获了太多的荣誉,但他的功勋簿上,唯独缺少一块国家级层面的官方金牌,那就是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冠军。当然,这在陆家村的历史上,也只有一个人在十多年前曾经染指过一次。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荣誉,倔强的利国却从来不愿在任何人面前矮一个头。所以在两年前,他就征得公公的同意,留下功绩显赫的大黑和公主,还有刚降生不久的小青,然后把家里的十几匹大马小马一起卖了,接着又凑了十几万买了总统,可谓抠清了家底。
事实证明他的决断并没有错。总统是一匹品种极好的纯血马,而且正值壮年,短短一年时间,已经背负着他连续夺得了好几个冠军荣誉。一次次走上领奖台,一次次斩获丰厚的奖金,但他却不会被荣誉冲昏头脑,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以赛代练,寻求人与马之间的高度默契,向四年后的大赛发起冲击。偏偏一个意外,让他走向了沉沦。
利民和虎妞一天天康复了。这是我们都乐意看到的事。转眼一个月过去,香格里拉端午节赛马大会也已经如期而至。志在必得的利国就带着他的总统参加了比赛,事实上我们这些天来的支出就像流水一般,他迫切需要赢得比赛,用一笔丰厚的奖金来补贴家用。于是他给总统报满了3个项目,1000米、3000米和5000米。
香格里拉是个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赛场,同时因为交通和气候的原因,内地的许多良骏都不会前来参加。所以利国的总统胜算很大,然而在那块场地上,屡屡夺冠的他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据说第一天的第一场比赛,就是1000米速度赛马,这其实是整个赛马大会最大的看点。因为1000米赛程不长,马匹在奔驰中可以完全不用惜力,那感觉就似奥运会上的百米大赛,一匹匹良骏,像是被上好了发条一般,发令枪一响,就从马闸里齐齐推射出来,真是万箭齐发,各不相让。让人从一开始就感觉心弦紧扣,一起呐喊助威,可到了最后,获胜者常常也就是体毛级的毫厘优势。
但狂野的总统却常常能赢人百米以上,一出马闸,它就开始一路狂奔,用那种极具统治力的速度驰骋,不过半程就把其他的马匹甩在数十米开外。场上一时欢声雷动,利国是这块场地上的常客,热忱的香格里拉观众对他非常熟悉,于是连绵不断的欢呼声,似乎已在祝贺他把一枚亮闪闪的金牌揣进兜里。
可显然观众的庆祝似乎有些着急了。一圈半以后,利国却感觉总统的脚下有些吃力了。长时间闲赋在厩里,让总统的体能优势丧失殆尽。在这以前,他一直舍不得抽马,但这时候他却不得不往马屁股上抽了两鞭,总统又重新提速向前,然而最后的10米,它却跑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感觉这赛程不是1000米,而是10000米,虽然还是得了小组第一,可领先第二名的优势也仅仅就是10米以内。
总统通体发烫,利国把它拉到休息区淋水降温。可他却心不在焉,并且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果然最终成绩出来,第二小组的一匹青马和第四小组的一匹黑马,居然都比它快了两秒多,第三组中还有一匹赤焰马比它快了0.6秒。没进前三,虽然还是有一小笔奖金,但出师不利,始终让人感觉晦气。
在利国看来,总统不仅要赢得比赛,而且还要赢得干脆、赢得漂亮。不论三月街还是香格里拉的赛马大会,所有参赛马匹,至多只能参加三个项目的角逐。所以总统必须得像以往一样,赢下三个项目的全部冠军,才可能稳获“马王奖”。“马王奖”是整个赛马大会最重要的奖项,评出的就是所有参赛马匹中,累计获奖级别最高的马,不仅是因为奖金的丰厚,更是一个骑手的最高荣誉。
为不让大奖旁落,那接下来的比赛,就更加不容有失了。当然,利国的自信,依然是他娴熟的骑术和丰富的比赛经验,更重要的是,总统较为持久的耐力优势。
然而第三天的3000米大赛,一路领先的总统却在距离终点不到100米的时候停步不前,它跑不动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利国怎么抽都绝不往前半步。利国气急败坏,挥动马鞭再一抽,吃痛不住的总统突然一个人立,就差不多把他摔下马背。总统就是那匹把公公摔下身的夺命马。突然想到这里,利国当即吓出一身冷汗,赶紧翻身下马,把它拉到赛道外面退出了比赛。
冠军旁落,大赛失利,荣誉不再,壮志难酬……
一时间,无数的羞耻与失落,一起充斥在利国狭窄的脑海里,差不多要把他的整个头都挤爆了。他充满了懊恼和悔恨,把它带到马厩里,把缰绳紧紧地拴在一根立柱上,便拾起马鞭,狠狠地往它身上抽。总统被抽得浑身疼痛,连续几次用劲往外跑,一身蛮力,在那时候重新爆发出来,差不多就把整座厩房都拉垮了。要不是表哥文章看到利国从赛道上下来时脸色不对,就跟了过去,并在关键时候夺下了他的马鞭,晓不得结果会怎样?
余利国
我不得不带着总统提前退出了赛场。一个大赛,差不多就是颗粒无收吧。我内心失望无比。可我怎么都想不到,短短一年时间虚度,就把一匹神骏从冠军的宝座上拉了下来。
可这对于我自己和总统,失去的不仅是一年的光阴。我又老了一岁,可这一年,我却一事无成,并且身子还有些虚胖,压在一匹马上,无疑为它的奔跑增加了许多负担。让我始终感到担忧的是,我们还能否恢复到以往的最佳状态?又能否实现两年后全国民运会封神的许约?
在如今,这似乎是我告慰泉下父亲的最好方式。作为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代骑手,父亲足够勤勉,也足够励志,但我们买不起好马,当然也就无法获得那亮闪闪的金牌。后来,他就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仅仅一年的分别,我和总统却总是无法浑然一体。天马行空,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临战状态。
从香格里拉到大理的路上,坐在那张被我雇来的农用车副驾驶座上,我的内心同时充满了太多的懊恼。而且到了现在,我们的危机才真正暴露了出来。父亲和我一共养了四匹马,当时我们带到滇南茶乡的两匹马,大黑和公主,虽然曾经战功赫赫,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老马,而且还是我们本地的土马,如今已经到了它们职业生涯的后半程,无论再怎么大赛经验丰富,在竞争激烈的赛场,它们根本就不具备夺冠的可能。而混血马小青四岁不到的牙口,确切地说还是一匹小马,并且大赛经验严重缺乏,我们对它根本就不抱任何指望。然而让我寄予重望的总统,给我带来的却是这样一种惨败。
那我怎么办呢?生活还得继续,父亲的丧事和给利民、虎妞叔侄俩治病,我们花完了积蓄,甚至把父亲拿给我的,虎子的那13万元赔偿款都全用完了。虽然援助律师一直在帮助我们,可乳制品企业就是不承认是自己的豆奶出了问题,确切地说是不承认自己在生产过程中出现了质量问题。后来还一口咬定是我们自己在开封或饮用过程中污染了豆奶,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得不到一分赔偿,而利民和虎妞还得定期复检,说实话我们还真是不敢大意。于是面对沉重的经济压力,让我似乎真是到了穷途末路。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也充满了苦恼。
出于对马术的热爱,当年我甚至还未读完初中,便逃离了课堂,望子成龙的父亲一度无比失望,似乎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利民身上。出生在我们这样一个赛马名村,特别还出生在我们这样一个骑马家庭,父亲居然就没有教过他骑马。
学习优异的利民当然也不负重望。当年,他是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省化工学校。可进入新世纪后,曾经声名显赫的中专学校,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小我五岁的利民,在好几年间一直在考场外面徘徊,但每每都以毫厘之差落榜,只能到县法院应聘当了一名编外的法警,每个月一千多块的工资,不文不武,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谈上,让他始终有种生不逢时的落寞。
记得在赶赴香格里拉参赛前那天,我去与他道别,一进门,就看他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还未醒,可走近一看,却发现他睁着眼睛,原来他早醒了,只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告诉他说,我参赛去了,他不闻不顾,直待我即将退出房间,才听他在背后向我说道:“哥,你感觉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
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法院没有给他发一分工资。沉重的医疗费用,让他时常感觉增加了我们的负担。事实上,法院的工作枯燥无味,他早就不想回去了。他也想学赛马,但毫无根基的他居然从大黑背上摔下来,要不是大黑是一匹颇识人性的好马,他有可能当场就命丧马蹄之下。
我们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谁能给我回答。铩羽而归,我同样感到无所适从,心里的一腔苦痛甚至还没有地方倾诉。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消沉。一回到三月街赛马场——那个我们临时安置的家,我还不得不露出强装的笑容。父亲已经不在了,在这里,我就是虎妞的父亲、是梅花的丈夫、是利民的哥哥和母亲的长子。父亲去世前告诉我,要宽厚做人,要有坚韧的个性和忍耐。无论艰难险阻,我都得带他们一起走出难关。
卢梅花
从香格里拉回来的第二天,利国就重新回到赛马场上。然而我却看得出他有些力不从心,或是从内心深处显露出了急躁情绪。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感觉他在失眠。为此他甚至和我分床了,我知道这段时间,困扰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不敢告诉他,我已经把那幅当年献给他的“高山神骏图”出卖了。长时间入不敷出,我们似乎早就把余粮吃到了仓底。吃饭得花钱,看病也得花钱,养儿孝老更得花钱,有时候我连买菜钱都没有了。但没有新鲜蔬菜,我们可以吃干菜,干菌、干笋、干蔓箐、树挂和腊肉,在以往,这些存货常常被看作一个妇人贤德与否的重要标志。关键是我们还有四匹大马,每天都得嚼去上百元的饲料。我从来没有感到钱在这时候居然这么重要也这么艰难了。
庆幸的是,我这份手艺还能挣钱。但我不敢在他面前拿出绣框,然而偏偏有一天,还是被他看到了,他于是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无比失落地说:“我自己的无能,却还要让你们和我一起受苦!”
“不是不是,我就是不想把自己的手艺给荒弃了,像总统那样虚度了时日……”
我想宽慰他。可话未说完,就被他狠推了一下。真是越解释越出错。我知道,总统就是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可我居然一不小心,就闯到了他的心灵禁地。
我等着狂风暴雨的到来,可等了半天,依旧没有看到他暴怒的样子,反倒把我重新抱在怀里。“对、对,我们都不要让时日虚度,否则我这一身手艺就这么荒弃了!”
说完,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暖暖的眼神,像是冬日里一片温暖的阳光。
我知道他在给我信心。困难的时候,信心对于我们彼此实在是太重要了。于是我继续绣花,并尽可能地把饭菜做得更有花样。
意想不到的是,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里的利民,突然在一天清晨,把自己打扮得西装笔挺,接着向利国要了两百块钱就出去了,火急火燎的,像是要去应聘一样,结果却在中午时分,从高铁站接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时尚女孩,家里顿时就有了一种过节似的喜庆感。
从马上下来的利国一眼就认出了她,来自武汉的赛马解说员:若夏。人也像夏天一般充满了活力。我们错过了两届三月街,而她恰恰就是在三年前被电视台请来,担任三月街赛马大会直播解说员的,我们都在电视里看到过她,并且对于她的精彩解说一直印象深刻。
我们此时知道,她当年就是被表姐桂兰介绍给电视台的。在看望公公回去以后,表姐桂兰就发觉利民过得不顺意,便一直想方设法开导他,恰好若夏有意在大理做一些马上旅游的构想,表姐桂兰就把利民作为向导介绍给了她。
他们很快就做成了第一单生意,推荐一批从上海前来的游客,骑马重走茶马古道。利民正好可以把大黑和公主带上。当然马匹还远远不够,他便把赛马场里的那几匹老马一同带出去。一个星期后回来,从马上挣到第一桶金的利民高兴得难以言表。他告诉我们,若夏决定和他一起投资做一个公司,办一个小骑手培训班,还可以拓展一系列的马上旅游,寻古村、走古道、访名胜。
两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小骑手培训班很快就办起来了。开初,利国不得不放下训练亲自前来做示范,教小骑手上马练习。同样从小生活在骑马世家的利民,很快也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马术教练。当然,这得感谢老马大黑和公主性格温驯,实在是初习者最好不过的选择。
他们以每小时两百块的培训费招收小骑手。果然就有很多人报名了,一个月后培训班注册成功,利民已经招募到了十几匹马和四个骑师。而遇上那些退役的骑手,我们可以让他们在大黑和公主身上找到昔日的荣光。三月街赛马场,几乎每天都举行这样非竞赛性质的赛事。
我们庆幸自己就生活在这块土地。大理是世界级的旅游区,苍山洱海,有似天造地设,珠联璧合,迤逦多情的自然风光,更有四季如春的宜人气候,是世人为之向往的诗和远方。利民和若夏的生意一时火爆了起来。而这时的他,却打算和若夏一起回乡考察,说要在罗坪山中,开辟一条骑游和露营的观光路线来。
半个月后回到赛马场,就一起告诉我们,这真是一种最好不过的选择。但山里条件艰苦,所以他们得先在陆家村前的驯马场边,建一个彝家民宿客栈。那块曾经让我们伤心欲绝的驯马场,在利国负气出走后,公公忍着内心的巨大悲痛,还是坚持督促工头把工程做完。出于对虎子和我们全家人的愧疚,工头把工程质量做到了极致。如今已被接任村长的表哥文章作为小骑手练习地。利民和若夏刚到达陆家村,就被小骑手们的坚韧所震撼了。若夏说,这一块山间平地,就是罗坪山骑游的第一站,做客栈,投资当然不会少,但他们却可以因此多挣一份钱。
罗坪山骑游很快也就有了第一批体验者,丰茂的植被,沿途饱含原始气息的山地风光,宿营和野游的乐趣,以及彝家人民的热情好客,丰盛的彝家美食,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时间,各种美图一度刷爆了朋友圈。
若夏发挥自己强大的公关优势,很快又带来了第二批和第三批游客。借此机会,当村长的表哥文章以此为契机,向县里争取了一笔资金,加大山区交通、水电和各种基础设施建设,规划山地旅游路线,将乡村旅游与乡村振兴深度融合,很快,这就成了陆家村村民发家致富的重要渠道,因为村子里并不缺乏善于山地行走的好马,更不缺乏熟悉山地生活的向导和马术教练。
出租马匹,同时因为培训班的举办和山地骑游的开展,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收益,生活的压力已经大大减轻。更重要的是,通过援助律师团队的不懈努力,我们已经得到了企业的赔偿。拿到那笔钱时,我们激动得流泪,便在利国的带领下,一起跪倒在地,朝着故乡的方向连磕三个响头,一起告慰九泉之下的公公。
利民决定把钱拿去投资客栈,利国也同意了。如今家庭有了稳定的收入,他才可以静下心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每天和总统一起泡在赛道上。我相信,他和总统已经渐渐找回了昔日的友谊和默契。
婆婆回到山里替利民管理起小客栈。乡村振兴,让村子里许多像她这样的闲人变成了忙人。富有彝家特色的半山客栈,外表看起来还有些笨拙,但里面却被她打点得特别精细。我们一起回到了彩云岗上的赛马场,看到婆婆还把我的刺绣放在客栈里出售。于是我们就在家停留了一些时日,发觉彩云岗上下,居然每天门庭若市。而利民和若夏组织的山地野营,带着游人回归自然;走村串寨,居然还带动了陆家村山脚那些历史悠久的汉族和白族村子一起发展。利民信誓旦旦,说要把所有茶马古道上的各族村庄用马匹串联起来。
更让我们感到振奋的是,他和若夏还在罗坪山顶成功地举行了一次彝家文化节,把罗坪山前后十几个彝庄都一起联动起来,那不仅是一次歌舞盛会,更是一次美食盛会、物资交流大会。参加集会的人,远远不止彝村乡民,还有山上山下汉、白、回、藏、蒙、纳西等各个民族,以及外地的游人游客,多种民族、多种语言在罗坪山顶上的草甸交集,看到往来不断的人流,让我们不禁想到历史上的“边地互市”,或者是我们一起把“三月街”搬到了罗坪山顶上了。
一次盛会,就是村民的节日狂欢,而许多人都借此机会挣得盆满钵盈。集会一散,又在期盼下一个盛会尽早到来。
离家之前,婆婆还专门告诉我说,我的刺绣工艺品简直供不应求,她让我赶紧再送几件新作回去。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绣那些零碎东西了,我要静下心来,为利国重新绣一幅“高山神骏图”。
余利国
黄河沿岸的郑州,我们开始对这座著名的中原核心城市充满向往。这里将举办新中国成立70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而这也将是我对这项国家级最高荣誉发起冲击的最后机会。
34岁,我已经不再年轻。到了这个年龄,村子里许多人都已经选择了退役,作为骑手,其实每个人都还有太多未尽之事,但人生毕竟不会总是完满。但我和他们不一样,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所以我绝不会向生活低头。
我们为利民和若夏举行了婚礼,梅花给他们准备的礼物,居然也是一对同心锁。在仪式上,我们作为哥嫂,同时也是新郎和新娘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就在众多亲朋的见证下,我们就一起给他们戴上。像是完成了一次重要心灵的交接。
利民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或许能从我们身上,看到爱情的力量。
接着我们又把虎妞送进了幼儿园。让我们感到庆幸的是,他们侄俩如今都变得康健起来了。我至今记得他们当时命悬一线,让我们充满了绝望,所以今天的幸福,也让我们知道了珍惜。
梅花还在为我绣那幅“高山神骏图”,她真是一个好媳妇,白天要为我们收拾打扫、洗衣做饭,晚上还要陪虎妞一起看绘图本、讲故事。直到虎妞熟睡之后,她才有时间拾起针线,在一个灰暗的灯泡下一直熬到深夜。
曹叔和杨叔也常来我们小屋一块儿小坐,有时会和梅花逗起乐子:“听说你当年给利国送‘高山神骏图’的时候,就许诺非马王不嫁,要是马王是个老头或是秃子、癞子,那你怎么办?”
这居然就是我当初问她的问题。梅花笑而不答,晚上却告诉我说,她提早一年就来过三月街了,那年的赛马大会上,她就看到马上摘桂的我,她说这样的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英雄郎君!所以一回到家,她就用一年的时光为我绣制了那幅“高山神骏图”。一匹几欲破画而出的骏马,那不就是我胯下的大黑吗?我似乎还在那匹欲将脱框而出的骏马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多么聪颖明慧的姑娘哟!我心中一时充满感动,就一把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表哥文章带着马队从陆家村出发,和我汇合后就一起前往中原腹地郑州。如今在这块草地上,似乎就只有我和长我两岁的他还在不懈追求。“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铸中国梦”,是此次盛会的重要主题之一,当组委会把这条欢迎辞发到我的手机上,我想到的居然是我和梅花、利民和若夏脖子上挂着的那两对同心锁,因为彼此的互爱,让我们共同战胜过多少困难险阻,也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为了适应场地和气候,我们得提前一个月启程。离别前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又梦见了虎子,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大声地告诉我说:“爸爸,我想回来!”
早上醒来,梅花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我梦见虎子了。他那叫声脆生生的,直到天亮了,还在我耳边鸣响,一声一声,都叫得我心里发疼。
梅花于是把我的手放到她的小腹上,悄声地告诉我说,虎子已经回到了她的肚子里。兴许我从郑州回来不久,虎子也就会一起回来了!……
编辑手记:
“同心锁”是标题也是象征,小说采用了双线叙事的方式,以余利国和卢梅花的内心独白和生活经历,也即两个不同的叙事视角入手,写出了一个经历曲折但却积极向上的彝族赛马人家的生活和遭遇。
一个原本和谐美满的彝族赛马人家在修建村驯马场时突然遭受重大的灾难,长子虎子夭折,导致余利国一度自责到一蹶不振。其后又遭遇父亲摔伤、女儿虎妞和胞弟余利民食物中毒以致性命垂危,接着父亲急病去世,在重新振作之后复出,却在香格里拉赛马场上首次赛马比赛中折戟,长期入不敷出,一个家庭已在崩溃的边缘。但一家人同心同德,同舟共济,夫妻二人鼓劲重启,同时在友人的真情帮助下让女儿和胞弟转危为安,乘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之风,回到家乡发展起了罗坪山骑游。陆家村还规划了山地旅游路线,将乡村旅游与乡村振兴深度融合,成了陆家村村民发家致富的重要渠道,也让一个崩溃的家庭度过难关。小说由此表达了对家庭团结和谐以及新时期农民昂扬精神的赞美,展现了人间大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