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骨难盘
2022-09-27刘龙飞河北
○刘龙飞(河北)
光绪初年,江南永红戏班出了一位女伶,人称“赛绿珠”。她年方十六岁,色艺双绝,在杭州、常州、镇江唱出了门道。戏班女班主岳珊备受鼓舞,发出消息:来年立春辰时,将在镇江码头出发,过长江北上,重现四大徽班进京的盛况。
转过年来,立春之日,镇江码头热闹非凡。辰时已到,永红戏班包下的渡船已到,岳珊、赛绿珠、戏班一众人员与来送行的各界戏迷辞别,准备登船北上。突然一队绿营兵呼啸而来围住了戏班。领头的文官年过七旬,官威十足,惹眼的是他左手腕间环绕绿松石手串,由十八颗天蓝色绿松石珠穿成,每颗直径皆有六分,珠圆玉润,时不时被他盘弄。
旁边的武官四十来岁,看上去很是精明。
岳珊不认识这两名官员,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于是不卑不亢
上前行礼,说道:“民女岳珊,乃是永红戏班班主。这位大人,不知您是哪位,又为何围住我等啊?”
文官冷笑道:“本官乃漕运总督赵之谦,这位武官乃是参将鲁田。”
岳珊不禁愣住了。原来她对赵之谦早有耳闻:赵之谦十五岁中秀才,三十岁中举人,三十五岁中状元,历经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如今身为漕运总督驻守淮安府,兼任兵部尚书,也是一品大员,与两江总督平起平坐,平日最爱看戏、把弄珍玩珠宝。
岳珊想到此,心里略微放松,笑着问道:“民女听说总督大人最爱听戏,莫不是听说我永红戏班要过长江,因此从淮安府赶来迎接我等吗?实在是受宠若惊。”
赵之谦怒道:“岳班主,你太轻薄了!本官年过七旬,礼义廉耻牢记于心。雍乾两朝以来,大清戏班严禁女伶。永红戏班首推女伶登台,实属离经叛道,江南官员有失察之责。本官不能坐视不理,所以来劝你们莫要过长江。”
岳珊还没回话,赛绿珠上前,抗声道:“总督大人,您管得太宽了吧?”
赵之谦咬牙切齿道:“西晋朝廷曾下令严禁鸩鸟过长江,因为鸩毒残酷。本官也不准你过长江,因为你乃靡靡之音,有害江北士人精神,有辱江南士人名声!”
赛绿珠毫不畏缩,大声道:“总督大人,如果我偏要过江呢?”
赵之谦傲然说道:“本官乃漕运总督,管辖运河、长江,一句话出口,有哪只渡船敢载你过江?还有,绿珠乃是西晋名士石崇宠妾,能歌善舞,为石崇自杀殉情,名垂千古,也是你这个女戏子能比的?本官是不信,哈哈。”
赛绿珠呆住了,岳珊上前道:“民不与官斗,我们回吧,这长江不过也罢。”
赛绿珠却坚定地摇头,说道:“岳班主,您出身戏剧世家,却因为是女子不能登台,但实在喜欢戏剧才做了班主,梦想把永红戏班带上京城戏台,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赛绿珠看了一眼赵之谦,大叫:“既然总督不允,那我就自己游过去。”
赛绿珠快跑几步跃入长江中,岳珊惊慌大叫道:“救人啊,她不会水啊。”
赵之谦看了眼水中奋力挣扎的赛绿珠,不紧不慢地对鲁田点点头。鲁田立即率领绿营兵跃入水中,救起了赛绿珠,好在入水短,人没被淹死,只是昏迷了。
岳珊和戏班的人都过来,想带赛绿珠回去,赵之谦却挡住,对岳珊说道:“岳班主,要带回赛绿珠不难,但你要发誓,永红戏班永远不过长江。”
岳珊和众人对了个眼神,齐齐退了回去。赵之谦不屑,道:“既然如此,鲁田,把赛绿珠押送镇江府女监,命知府看管但要宽待,除非等到岳珊不过长江的保证书,否则不准放她。随后追上本官,一起回淮安府。”
赵之谦说罢,得意洋洋离去,只剩下茫然无措的岳珊等人。
突然一抬轿子过来,下来的乃是江南总商会会长卢昌隆,是一位著名的开明戏迷,对永红戏班首演女伶人非常认同,一直大加鼓吹。
岳珊赶紧率领众人上前行礼,卢昌隆拱手道:“岳班主,我来送行,却来迟了啊。好在你们还没过江,哈哈。”
岳珊却满脸愁容,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卢昌隆听了岳珊的讲述,立即说道:“岳班主,我和赵总督也曾多次见面,我这就去淮安府求他放了赛绿珠,并求他允许你们北上。”
岳珊连连致谢。
再说赵之谦刚进淮安漕运总督府,门上就来报:“总督大人,江南总商会会长卢昌隆求见。”
赵之谦说了声书房相见,片刻,卢昌隆进了书房,立即跪下磕头,赵之谦请他起身,问道:“卢会长,你从何处来,找本官又有何事啊?”
卢昌隆如实说道:“总督大人,我代表江南众多商家而来,请总督大人释放赛绿珠,同意永红戏班北上。”
赵之谦冷笑,抬起左手,露出腕间绿松石手串,侃侃而谈:“手串串珠十八颗意同一百零八颗数珠的功能,是便于携带、寓大于小的手串型念珠。其既可以握在手中,也可以挂于衣襟的钮扣上,为诵经念咒时计数之用,持不同材料的数珠诵经,所获功德径相不同。本官这串绿松石手串,十八颗每颗都是六分,珠圆玉润,天蓝色毫无瑕疵,价值不可估量。”
卢昌隆不明所以,不敢说话。赵之谦却摘下绿松石手串,瞪着卢昌隆大声说道:“区区赛绿珠,可比得过本官绿松石手串金贵?本官已经盘玩数年,爱不释手,但一样要摧之,以此明志,吾大清道德决不容得有损!”
赵之谦说罢,把手中绿松石手串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串绳断开,绿松石珠子散了一地。卢昌隆吓得跪下,连连告罪。赵之谦挥挥手,卢昌隆这才仓皇告退。
赵之谦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大叫:“来人啊,叫参将鲁田过来。”
不一会儿,鲁田匆匆赶来,看到地上散落的绿松石珠子,吓得赶紧跪下,战战兢兢说道:“总督大人,您这是为何生如此大的气啊?这可是您最爱盘玩之物啊,碎裂的颇多,可惜了可惜了。”
赵之谦却笑道:“不过就几百两银子。一会儿,就都赏给干女儿们镶戒指、嵌耳环,也能将就着用。”
鲁田赶紧询问赵之谦,叫他来有何吩咐?
赵之谦叹了口气,正色道:“永红戏班竟然搬来江南总商会会长卢昌隆来替他们求情,本官不得不摔了绿松石手串,才挡了卢昌隆的面子。但永红戏班确是不可小觑,不知他们还会做出何等出格举动?本官命你回江南,秘密监视永红戏班一众人等,如有情况速速来报。”
鲁田接下赵之谦命令,出去了。
五天后,赵之谦正在书房看书,鲁田匆匆进来,行礼后呈上一份戏报,说道:“总督大人,赛绿珠出现在扬州府,在戏场登出海报,分发戏报,不日将开演了。”
赵之谦拍案而起,怒道:“鲁田,你再去镇江质问镇江知府,怎敢释放赛绿珠?”
鲁田赶紧回道:“总督大人,下官得到消息后,已经去了镇江知府衙门亲眼看过,赛绿珠并没有离开女监。”
赵之谦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既然如此,本官就去扬州府,看看这第二个赛绿珠又是何等模样?”
赵之谦率鲁田冲进扬州戏院,台上正在唱戏的分明就是赛绿珠,而台下的观众们都如醉如痴。
赵之谦大怒,命鲁田赶散观众,抓了赛绿珠,带回淮安府拘禁,一来一往已经是三天后。
刚进淮安府,就见街上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更有少妇长女奔走相告,向一个方向奔去。
赵之谦不解,叫鲁田去打听,才得知淮安府又出现一个赛绿珠,昨天已经登台演出,观者如云,盛况空前。永红戏班还登出广告,要在淮安招收女徒。
赵之谦不禁愕然道:“这个赛绿珠难盘啊!随便一个女伶,都是一个赛绿珠啊。”
被抓的赛绿珠冷笑道:“总督大人,我就是有无数分身,您抓不尽的。”
赵之谦不理她了,但心里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暗道:“这回到扬州,只抓到赛绿珠一个人,没有看到永红戏班其他人,尤其是没看到岳珊,看来本官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赵之谦立即回到漕运总督衙门,马上带鲁田化装成主仆,去探访永红戏班在淮安府的住处。
远远看到门口贴着广告,门外站着岳珊、卢昌隆。赵之谦凑过去偷听,正听到岳珊在说话:“这个赵总督,朝廷内忧外患他不管,偏偏跟我们作对。我们唱的是打外敌、扬国威的戏,他为何不允啊?他不允许,我也要北上,永红戏班培养的诸多女伶都是赛绿珠。我每到一城也要广招女徒,培养成赛绿珠,我看他能关住几个?”
卢昌隆连连点头,赞道:“岳班主既然如此决然,我愿陪您一路北上进京,哪怕向两宫太后申诉。”
旁边的赵之谦心中冷笑,暗道:“就算你们见了两宫太后,本官也是不怕的,让你们去告。”
突然,胡同口来了一群女孩儿,围住岳珊,嚷嚷着要做学徒。赵之谦看罢,不禁大惊失色,赶紧拽着鲁田出了胡同,见身后无人,立即吩咐道:“你速回漕运总督府赶紧放了赛绿珠,随后给镇江知府送信,释放女监里的赛绿珠。”
鲁田大为不解,问道:“总督大人,为何不捉拿岳珊、卢昌隆,反而还要放人啊?”
赵之谦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没看来学戏的女子,应者如云吗?”
鲁田不以为然,笑道:“人多也没事,咱们漕运总督府的监狱可大着呢。”
赵之谦啐了鲁田一口,骂道:“你眼瞎啊,没看到其中有本官的两个干女儿,就是戴着绿松石戒指和绿松石耳环的。如果没看到,误抓了她们,回去怎么面对她们的母亲?都是女人,让她们闹去吧。算了。”
鲁田点头称是,心中却暗骂道:“分明是理亏!满嘴仁义道德,却在监中收买有姿色的女囚认做干女儿,其实是做侍妾,接入府学习歌舞弹唱,花费巨大,甚至不惜挪用绿营兵薪俸。我早看不顺眼了,但我胆小怕事不敢出头,这才把秘密卖给了岳珊、卢昌隆,人家想出调虎离山、李代桃僵、釜底抽薪的对策,让他触了霉头,我也得了几百两银子,一举两得,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