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他们的手掌翻过时光的变与不变
2022-09-26高振宁
文 | 本刊记者 高振宁
我相信,绵绵的乌云里隐没着闪闪发光的秘密,若非如此,每逢骤雨初歇,是什么透过天空的罅隙,为云层镀上了金边?就像这片土地上才露尖尖角的宝藏。一入7月,阴雨连连即成为广汉的日常。汽车驶过城区西北,鸭子河畔的绿坡犹如凝固的波纹。三星堆遗址西南,祭祀坑发掘大棚的土坡上,一排红色的大字耸然迎立:“努力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 —2020年9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就我国考古最新发现及其意义为题举行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时发表了重要讲话,为中国考古学发展指明了前进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
时光一泻千里,三星堆遗址祭祀区,发掘队员的手掌正翻过商代的土层。集文物修复、展示、参观、科教功能于一体的三星堆文物保护与修复馆,是全国首个开放式文保科研平台,在这里,多方文保机构受邀为新出土的文物“诊脉”,一流的保护修复技术是破译机,沉睡3000多年的吉光零羽里书写着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秘密。玻璃墙内,青年文保工作者们神情专注,你以为他们都是性格古板、不食人间烟火?错了。这座县级市到成都高铁只要18分钟,回归生活的三星堆考古工作者周末照样能喝上奶茶。
遥想36年前,同样也是7月,砖窑厂的工人们一锄头挖开两座世界宝藏,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工作者带着不算先进的设备在一片光坝上对三星堆1、2号祭祀坑进行抢救性发掘,这里的一切真是换了人间。2022年,建团百年之际,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荣获基层团组织最高荣誉— —“全国五四红旗团支部”称号。日新月异的时代赋能着每一铲土都有望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扎根一线的青年考古人责任在肩。“天地万象之理,兴废存亡之端”,探源中华文明根脉、衍变规律的漫漫征途,自古就充满了未知与挑战,上下求索的屈大夫只能仰头问天;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鲁迅说,要自己去看地底下。
在三星堆,一切还要从这人,这地,这些年说起。
先锋
多么神奇,当我深入采访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竟发现他们中许多人都曾在学生时代便与三星堆结缘。他们来到这里,就像奔赴一场冥冥中的盛会。
如果没有特别工作,为避开雨季,一名三星堆遗址的考古工作者会在10月到次年5月在田野发掘,然后剩下的时间来进行室内器物整理。2013年12月,入职不久的乔钢参与到三星堆遗址北面青关山房屋建筑基址的发掘工作。彼时,其余6座祭祀坑尚未发现,三星堆的热度远远不如今天。
手铲剥离下一筐筐泥土,送走了日升月潜的时光。这片融洒进汗水的土地会给予自己什么馈赠呢?乔钢想,至少有两点:好奇与恒心。2008年,在一名广汉好友的强烈推荐下,正在读大学的乔钢第一次参观三星堆博物馆,那棵高大的青铜神树从此烙印在记忆的深处。没人知道它曾在古蜀祭祀中扮演什么角色,甚至无人知晓完整的神树究竟长什么样子。节节攀升的树枝上栖息的鸟儿张开翅膀,好像就要飞去天国。讲解员告诉乔钢,修复这棵神树花费了十年。十年,他点了点头,嗯,三分之一的职业生涯。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从某种程度来说,考古工作者就是挖掘大地“诗书”的人。“十三五”期间,国家文物局持续支持四川省开展三星堆遗址考古调查发掘。2019年11月至2020年5月,新发现的6座祭祀坑震惊了世界。2020年9月至今,乔钢和他所在的发掘队已连续在三星堆考古工地奋战了22个月,除7天春节外,全年无休。
那时候的时间啊,过得真是又短又长。
每当下坑作业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飞速。可是,当别的祭祀坑都已陆续出土器物,乔钢所在的团队整整一年还在清理4号坑厚厚的填土。队员们把土层划分成无数30平方厘米的小格,一袋袋手掌大小为单位运走的泥土,记录后将被封存在博物馆的库房中。他们说:三星堆的泥土也是文物,等到科技水平提高后,这些泥土里有望分析出更多成果。今天的发掘,必须对未来负责。
不放过蛛丝马迹的眼睛,接收到泥土馈赠的奇迹。2021年9月,一件灰烬层的青铜器旁,乔钢所在的团队发现了一片经纬样堆积物。
“课题预设、保护同步、多学科融合、多团队合作”,是新时代三星堆考古发掘的显著特色。这枚几乎印在泥土与灰尘里的薄片连同每天提取出的器物很快被送至三星堆文物保护与修复馆。90后文保工作者蔡秋彤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中国丝绸博物馆等单位专家的指导下,参与了检测分析。经证实,为首次在新一轮祭祀坑发掘中发现丝绸残留物,遥遥吻合着史料与传说,刹那间梦回古蜀丝路。
一个人,有幸在年轻时就知道自己热爱什么,并最终从事这个行业是令人羡慕的。蔡秋彤说,这要归功于青少年时代学校经常组织参观博物馆,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三星堆和古蜀国。2012年,蔡秋彤高考。那时,多数人对文保专业还知之甚少,填报志愿往往只关注学什么好就业,能挣钱。谁知经年之后,随着《我在故宫修文物》等纪录片的热播,文保专业竟有成为显学之势。时移世易,对潮流亦步亦趋的结果是永远只能落在后面。从这点来说,蔡秋彤和她所热爱的文保有着相同的气质:风物长宜放眼量。
呵,最难忘的当属2022年6月15日。在这间玻璃房的文保修复中心,8号祭祀坑新发现的顶尊蛇身铜人像与1986年2号祭祀坑出土的青铜鸟脚人像残部成功拼对。那一刻,3000多年的记忆走马灯般历历再现,苏醒的神像缄默地注视着周围和蔡秋彤一起见证着历史的眼睛。它一定还记得,还记得数十年前,另一群青年的手掌曾怎样拨开时光的封尘;昔日,火花四溅的窑炉边年轻匠人的歌声又是多么的动听。不朽的青铜身记录着比文字更遥远的岁月,拉长了后来人求索规律与奥秘的视野。
“展示成果的瞬间都是工作的高光时刻,镜头之外枯坐冷板凳才是文保修复者的真实日常。”蔡秋彤说。
我微笑,不禁想:在这里工作,她定然为事业牺牲良多。
“其实还好。确实绝大多数考古人的工作环境还很艰苦,但是至少在三星堆,相比于老一辈考古人,今天的条件真的要好上太多。”蔡秋彤很认真地说:“现在,从广汉到成都高铁只要18分钟。工作中,我们非常非常努力,到了周末,也可以回归普通年轻人的生活。感谢新时代日益强大的祖国,给予青年人这么好的青春建功舞台。当然,如果祖国需要我们去其他艰苦的地方,我们也定当义不容辞!”
我仿佛看到,他们的手掌翻过汩汩流淌的时光,一浪浪考古人在变化的时代里,坚守着不变的初心。
是了,怎能忘记另一群更年轻的身影?他们活跃在每一座祭祀区现场,和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并肩奋战。如今,三星堆考古实现了产学研贯通、上下游一体,亦承担起更多课题研究、人才培养等工作。四川大学研究生刘佳辉在导师黎海超的指导下,参与了7号祭祀坑的发掘。每天上午,刘佳辉都要穿着防护服趴在工作台上清土,然而手掌触摸到器物的瞬间,不自禁的心动总能使所有的疲惫烟消云散:“那种感觉就仿佛在幻想中看到了古蜀人的脸。”
“不管今后在哪里,我的青春都已经和三星堆绑定了。”谈及三星堆,北京大学博士生何晓歌只有两个字:幸运。自从2021年2月来到这里,何晓歌见证了8号祭祀坑怎样发掘出最多的青铜人像,一点点从“门可罗雀”变成了聚光灯的宠儿。若说三星堆教会了她什么?她会轻轻一笑:“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伟大都是熬出来的。”
作为最早跟随导师来到三星堆实习的学生之一,一年半来上海大学博士生法晓萌的工作是记录每一袋土样的八位数位置坐标。“2022年2月2日,上 午109袋,下 午110袋”— —短短14个字,在法晓萌的日记里占不了区区一行。
这是大家的序曲,他们的年轻时代。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成立100周年大会上,勉励广大共青团员“努力成为行业骨干、青年先锋”。
先锋就是未来的中流砥柱。
走进
我无意渲染一段神秘的奇幻之旅,可是这里到处上演着相遇的故事:遇见跨越二十年的自己,遇见祖先,遇见一种息息相通的亘古的精神。
在业务性较强的博物馆,不可或缺的团支部经常举办各种团建活动,把青年们凝聚起来。今年五四期间,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请每位青年提供两张儿时与现在的照片,展现成长风采。
无意间翻到相簿里7岁时的自己与三星堆博物馆一只青铜鸡的合影,已经是三星堆博物馆IP授权专员的王泰睿仿佛乘坐时光机穿越回二十年前。“我又特意去那只青铜鸡旁拍了一张照片。虽然展陈有所变化,但我还是很快找到了它— —就像一种强烈的感觉指引着我,然后不知不觉地走向那个地方。”她微笑,沉浸在回忆里— —
她是广汉人。她告诉我,在广汉,没有人不为三星堆骄傲。她曾在英国留学,读书时为了转到心仪的文化遗产管理专业,曾对教授说毕业后想去三星堆工作,为家乡的文化事业添砖加瓦。彼时,三星堆早已蜚声海外,王泰睿的申请得到了教授的破格批准。熟料一晃数年,竟然梦想成真。现在,王泰睿的工作是让文物“走出”博物馆,开发更多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创产品。2021年中秋节,三星堆博物馆推出几款创意月饼,月饼图案均选自三星堆博物馆最具代表性的馆藏文物。这些符号曾经以青铜器和金器为信封,被古蜀人邮寄在泥土里。现在,它们出现在我们世代相传的节日中,仿佛见信如晤的问候,书写着血脉相连的祖先对子孙跨越时空的祝福。
图 | 年轻的文保人员正在对三星堆祭祀坑的土样进行检测
图 | 青少年学生在三星堆博物馆学习制作文物版画
还有以发掘现场为主题的文创积木和各式各样的考古盲盒呢— —每当青少年在学校的组织下来到三星堆博物馆研学时,它们可是孩子们的最爱。“探秘三星堆 共圆中国梦— —三星堆文化·校园文化双进活动”在广汉至今已开展8年。博物馆里有专门的儿童研学室,讲解员们根据孩子的年龄段,安排了不同的特色课程。三星堆博物馆讲解员唐思羽对我说,她最喜欢带着孩子们一起做三星堆特色青铜铸造体验活动:“那个时候,我总能想起自己向往三星堆的起点便是大学时在网上刷到95后博主复原黄金面具的视频。现在,孩子们仿照古蜀先民的铸造方法,把石膏粉和水灌注进硅胶模具中,脱模的瞬间,每一声欢呼都是对古蜀工匠的礼赞。”
这些青少年真心为祖国悠久的文化感到自豪。他们围绕在青铜神树前,每当讲解员说到“最高”“最早”的字眼时便会惊呼一片。孩子们问讲解员:“古人为什么要做这么高的青铜树?”三星堆博物馆讲解员何俊岷总会耐心地说:“神树就是古蜀先民的天梯,就像我们今天发射的宇宙飞船一样,先民们也有飞天的梦想。”后来,一名少先队员写信给何俊岷,说这次国旗下的演讲,自己也要讲一讲家乡灿烂的三星堆文化。
7月,鸭子河畔的三星堆又迎来了暑期旺季,熠熠闪耀着青铜、黄金、碧玉的光芒不知又会倒映在多少人的梦里。青年讲解员与游客们交流互动,讲解一毕,常常掌声经久不息。何俊岷的印象里,不到一年,他收到过两次游客寄来的特产,至今仍与许多人保持着微信联系。今年初春,一位重庆的老先生特别送来一幅书法:讲述国宝故事,传播古蜀文明。
沉睡三千年,一醒天下知。三星堆醒了,醒了的三星堆走进现代生活,还要与你做朋友的。网友们在三星堆官方微博下亲切地叫它“堆堆”,他们说:堆堆,有生之年等我!博物馆微博运营编辑张俊对此深有感触。
如今,古蜀先民的馈赠还以另一种方式惠泽着这片土地。三星堆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建设与周边村社环境风貌整治,为遗址区村民们带来了更好的生活。三星堆博物馆团支部副书记邹鹏告诉我,每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博物馆都会面向遗址区村民开展文保政策咨询、门票优惠等宣教惠民活动,积极引导公众参与文物保护,凝聚社会共识。
虽然,先民亦留给我们一些似乎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头戴花冠的大立人像是谁?纵目面具的主人又在凝视着什么?从事三星堆博物馆讲解和社会教育工作已有18年,邹鹏注意到,博物馆里会有游客跪在青铜神树前轻轻叩首。那一刻,金光点点的顶灯拨开乌云般幽暗的周遭,大地之上,人们被锻铸成一座座天问的塑像。
仰望,是一种精神的姿态。文明借用着无数凝视的眼睛望向那不变的谜底。世世代代过去,每一张面孔都是谜面不同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