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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乍起

2022-09-23李庆西

上海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皮子

李庆西

1

老街上有一家修理电脑和家用电器的铺子,门上挂着“盘庚作坊”的招牌。老康租下店面之前,黑漆匾额上就是这四个描金大字。这儿过去是酿酒的作坊,盘庚是镇子名称。作坊后院很大,现在隔成两半,烧锅房和后边那排平房做了农资商店,门脸在另一条街上。

二十多年前,镇上就有了这爿修理电器的店面。那时电脑在乡镇是稀罕玩意儿,送来修理的都是普通家用电器,店堂内堆满拆开壳子的电视机和电器元件。邻家的鸡鸭穿过店堂去后院觅食。那时沿街百年老屋一溜木板房子,屋檐下拉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各家洗菜、刷马桶将脏水从门前泼出,蚊蝇飞逐的石板路积满成年累月的溷秽。

以前没有下水道。以前这条街的秘密都在各家门板后边。

后来老街彻底改造,铺设了下水道和各种管线,街面房子都改建,换作了瓷砖和马赛克贴面,整条街焕然一新。现在看着有些城市模样,农业银行隔壁新开了咖啡馆。

可路面还是从前的青石条,依然凹凸不平,这让皮子抱怨不迭。皮子就是老康店里修电脑的小哥。他不明白为何不撬掉石板铺水泥路,汽车驶入这条主街颠簸得厉害,路面还不如四乡八村的机耕道。老康几年前购置了一辆厢式小货车,需要上门服务时让皮子开车去,有时就把冰箱空调那些大件拉到店里来修。

老街改造是上一届班子的政绩,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东边的公公庙没了,西边的老井被填了。省里县里来人,每每叹息古镇风貌荡然无存。

新来的镇长在老康店里修过电脑,这人有文化,看到“盘庚作坊”那块旧匾,直是感慨不已。除了门前的石板路,老物件就剩这块匾了。

2

在盘庚这个小镇上,老康是一个奇特的存在。镇上的人都管他叫“外国人”,因为他看上去是像外国人。高鼻梁,灰眼珠,脑袋上不多的几缕白发带着鬈儿。没准就是外来物种。他不是本地人,是邻省海边什么地方来的,多少有些来历不明。人们奇怪的是,他没有家眷。他才五十出头,现在娶妻,连生二胎还来得及。他在本镇经营了二十多年,听说还正式上了户口,作为电器店老板,在这条街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人聪明,又好学,学什么是什么。最早只是修理电饭煲电风扇,后来是电视机,后来各种电器都能上手。再后来电脑开始普及,这新玩意儿有些唬人,里里外外排线接口太多,人家整不明白就来找他。从给人检查故障、重装系统开始,修理电脑渐渐成了店里的主业。从台式机到笔记本电脑,从路由器到打印机、收银机,他都能搞定,像查杀病毒和安装盗版软件那些零碎业务则每天都有。

对了,这老康还懂英语,只是口音有点怪。这不奇怪,他说澳洲人印度人的英语都是这种发音。隔壁糕团店老胡找他给孙子辅导英语,让他调教了一阵,中考英语成绩年级第一,进了门槛很高的县一中。这一来,许多家长都求上门。他一概回绝。他说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胡家的伢子自有天分。他看人很看重天赋,他说聪明人不用教,当初收皮子做徒弟,就是觉得他脑子好使。

皮子初中毕业就在隔壁老胡的糕团店打工,每日里磨粉、和面、烧火。空闲时常来他这儿看他干活,边看边问,很快就明白电路板上有哪些名堂。这小子读书不多,但什么东西一看就会,跟着老康学电器学电脑,上手很快,现在电脑上许多事情比老康还清楚。他网购了一本Python编程教材,有空的时候就自学编程。

老康如今年逾半百,自认脑子比不上年轻人了。

3

店铺二楼有三间屋,东西两头是老康和皮子的卧室。中间的屋子比较小,里边搁了台虎钳和一些五金工具,这是老康的工具间,平时都锁着。镇子改建之前,老康就把这“盘庚作坊”的两层屋面都买下了,当时镇上房价不贵。

皮子住这儿不用缴房租,老康当初招人开出的条件就是包吃包住。吃饭实是两人搭伙,他那份伙食费是算在工钱里了。平时他俩轮流做饭,老康每天晨练回来就把菜买了。有时候忙不过来,他们也出去吃,这街上有五六家小吃店。

皮子对这份工作这份待遇相当满意。他初中那些同学大多去了县城或是省城,不论男生女生,不论做保安还是做销售,实际到手的收入连他一半都不到,听说有的还跟十几个人挤在群租的公寓里,那情形想想有些可怕。他想起一首歌里唱的——

“你收入一般,工资两千,柴米油盐,你是一日三餐……”

他一边干活一边听歌。老康没有音乐细胞,店里那台破音响归他使用,他喜欢什么歌曲就播放什么。师傅听什么歌无所谓,也不管现在流行什么。

4

他们在“盘庚作坊”牌匾左右两边各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在店堂内也装了一个。那一阵镇上治安不好,入室盗窃屡见不鲜,派出所叫沿街店铺都安装摄像头。虽说有些商家不愿意花这份钱,但也有不少店铺愿意配合,至少所有的公家单位都装了。除了农行早有自己的监控系统,其他各家安装活计都包给了老康师徒,从购买器材到安装调试,设置报警系统,都是他俩一手操办。师徒二人忙碌了一阵,好歹也赚了一票。

皮子说,他们楼上过道里应该再装一个,还有后院……反正占着一台旧电脑,多拉两条线而已。老康说,你裤裆里再装一个?这小子有时也脑残,让钱烧迷糊了。

皮子有时候会傻傻地盯着监控屏幕看半天,看街上过往的车辆和走来走去的人,看烟杂店老板娘坐在门口给伢子喂奶,看西头洗熨店那只名叫宝玉的黑狗朝人狂吠……

5

老康心里想过,皮子再做几年,赚够了钱就该讨老婆了,人家不会像他这样一辈子打光棍。到那时,他自己也快做不动了。以后的事情不能不想。以后,就是后半辈子。日子过得太快,一眨眼天又黑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当初来了这盘庚镇,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这辈子就活成了一种理念。索性老死在这儿,在哪儿都是过日子。两斤花雕,够一个礼拜。

以后皮子怎么办?他也想过。不过,年轻人的想法他有些琢磨不透。

皮子原本不是镇上的,自己家在离镇子十几公里的戴村,因为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镇上姑妈家里。姑妈家在镇子东边的阳光弄,几个姑表兄妹都在县城做事,他十天半月回去一趟。姑妈爱吃条头糕,每次回去他都在隔壁老胡店里称两斤去孝敬她老人家。

其实,皮子的户籍还在村里,村里还有他一块宅基地。明年他要先把房子造起来。

6

小镇生活有自己的节律,但个人的轨迹很容易被颠覆。

无论冬夏,天刚蒙蒙亮,老康和皮子掀开被窝就去河边晨练。老康打太极拳,自称康式太极。推手,转腰,踢腿,蹬步……行云流水过一遍,已是浑身冒汗。皮子简单,只玩站桩,一站就是一个钟头。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嘴里念念有词……

老康总笑话他嘴里漏气,这样站多久也白搭。可皮子说这是念金刚咒,哪里会是漏气。他自称意守丹田,运气行血,打通十二经脉。皮子少时跟人练过武功,师父点拨说,他下盘不稳,叫他先练十年站桩。那人是走江湖的,离开了盘庚再也没来过,皮子练桩站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盘河从孃孃山里蜿蜒流出,流到盘庚镇,河床变宽变深,两岸都有石砌的护坡。北岸的埠头连着镇子,这边河堤上修筑了公园,一条长长的游廊掩映在杂树繁花之中。这都是镇子改造时新弄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

插图/戴未央

以前老康和皮子来晨练,河堤上没有什么人,只是洗熨店那条黑狗总是跟过来。现在完全不对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痴痴迷迷的,都是跳广场舞的,不光是大妈大嫂,许多男的也混在里边。音响很嘈杂,这边《十送红军》,那边邓丽君。

人多,太闹,康式太极终而玩不下去。老康的日课改作遛弯,沿着镇子四周走一圈,十公里左右,走快了也是大汗淋漓。皮子已自废武功,混入广场舞男女堆里,随着一二三四的节奏摆动着肢体。别人跟着乐曲载歌载舞,“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嘴里嘟嘟囔囔,管自己念咒,“天有天将,地有地祇,斩妖灭邪,操他妈的……”

7

盘庚作坊生意一直很好,修理电器的活计没有淡季旺季之分,整个白天老康和皮子都趴在工作台上干活。楼下客堂间就是店堂,进门左右两侧靠窗位置是他们一老一少的工作台,旁边玻璃橱柜里塞满了废旧电路板和各种电器元件。尽管开着门,店堂里还是显得幽暗,永远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那次镇长来修笔记本电脑,进门就嫌屋里太暗。

老康认得这位新来的父母官,赶紧把人请到里边沙发上,打开顶上的吊灯。店里唯独这个角落稍显整洁,沙发前摆着长条茶几,顾客可在这儿休息等待。茶几上那套茶具是喝工夫茶用的,老康给镇长沏了一壶铁观音,手法娴熟地摆弄一番。本地人喝绿茶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但老康喝什么茶都要先沏在紫砂壶里。他一边跟镇长聊着,一边开机检查。他把茶水倒在一排小茶盅里,叫镇长喝茶。黑屏上光标闪个不停,只显示几行英文字,镇长说就是这莫名其妙的毛病,他说这是“检测不到硬盘”的意思。他拿到工作台上,拆开机壳,仔细察看一遍,发现原来是硬盘数据线接口已经氧化,八成是笔记本键盘沾过水了,不过环境潮湿也容易出现这问题。换了数据线就能正常开机了。不到半个钟头问题已解决,镇长很高兴。说到费用,他按规矩照收,没少收一分钱。怎么不给镇长优惠些?过后皮子不解地问道。他说做生意就要照规矩做,省得让领导犯嘀咕。

送客出门时,镇长转身指着门楣上的牌匾,告诉他这是清代赵之谦的字,难得你还留着。他憨憨地笑笑,说当初只是图省事,不想花钱去另做店招。其实,他知道这匾有来历。落款有“撝叔”两个小字,那就是赵之谦。

8

这家铺子号称“年中无休”,但每年春秋两季总要歇业几天,老康带着皮子去山里打猎。当然,打猎的事情不敢声张,现在都讲动物保护,再说公安到处查缴枪支,不能傻呵呵地到处去说。闭店就说临时有事,打印一纸告示,贴在门上就是。

进山打猎是他们难得的休闲活动,其实不在乎进山一趟能有多少收获。平日每天趴在台子上盯着黑屏蓝屏,摆弄那些电路板,很单调也很乏味,一到山里呼吸带着松针香味的新鲜空气,山前山后转转,恐怕能多活十年。

盘庚镇西北方向,十八公里以外有座孃孃山,山脚下的戴村就是皮子老家。他们把车子停在村里,背着装有猎枪的麻袋,一直往山上走。穿过茶园和竹林,避开村民上山常走的石径小道,转过牛角岭那片杉树林,再往里边走,便是以青刚栎为主的阔叶混交林,那是野猪和角麂出没之处。有时钻山越岭折腾两三天,仅收获几只野鸡野兔。但偶尔碰上运气好的时候,隔着那条飞瀑直下的溪涧,远远瞄见饮水的大野猪,一枪就拿下。老康现在眼神不如过去了,遇到野猪角麂这样的大家伙都让皮子开枪。他们两支枪都是自制的单筒滑膛枪,精准度不够。关键是打野猪用的独头弹加工比较费事,每一颗都要省着用。那些金属弹头上要绞出螺旋线,手工做这个活儿实在麻烦。

他们从山上抬下野猪,到戴村找大公伯开膛解肉。这人是皮子小时候的邻家堂叔,村民猎到野猪也都抬到他院里。照规矩,猪头和下水都归了大公伯,老康吩咐他斩下两条后腿,叫皮子扔到车上带走,剩下的让他分给村里的亲友。每次他俩来了,总要在大公伯家里住上两三天,跟几个要好的村民喝几顿酒。

9

老康打猎的经历要追溯到十多年前,这事情也跟戴村人有关。

起初是人家找他修理猎枪,村民听说“外国人”的店里什么都能修,镇上做修理的铺子只此一家。之前他真没摆弄过这玩意儿,拿来的那两支单筒滑膛枪锈迹斑斑,扳机都扣不动。他搔着头皮说不一定能修好,可以试试。他把所有的机件都拆卸下来,琢磨了好几天,又重新装了回去,然后再拆开来,然后就把这枪械的道理弄明白了。他将所有的锈蚀都细心打磨掉,自己加工了几个损坏的部件。其中有一支枪弹簧坏了,又费了好大劲儿从外面淘弄到那种弹簧,总算把两支枪都弄好了。

给戴村人修枪,他没收钱。他说这不是一份生意,只是帮个忙。人家为了答谢他,就带他去孃孃山里打猎。

戴村早就没有真正的猎户了,但不少人家仍保留着打猎的风习。走进山里,要沿着溪涧走,沿着湿润的地方走。那些村民真是熟门熟路,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让他尝到了在林子里转悠的那种乐趣。

后来他自己做了两把猎枪,晚上躲在楼上工具间里做。当初把人家的猎枪拆卸开来他就画了图样,对这种枪械的构造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寻找几种金属材料让他颇费周折。滑膛枪的枪管内没有膛线,这是它好做的地方。但没有膛线绝对影响射击精度,打霰弹不是问题,要是独头弹偏差还是比较大。他给自己出难题,要再做一把有膛线的猎枪。皮子找人给他弄到了膛线铰刀。

皮子,现在是愈发显得有些能耐。

10

店铺后院有两棵浓荫蔽日的梧桐树,两棵树之间正好摆下桌凳,天热的时候他们在这儿吃饭、喝茶、乘凉。夏日晚上七八点钟天还没黑,他们喝酒喝到这会儿都有些醺醺然,瞎七搭八说着各自的心事。皮子说,明年要回村里盖房子。老康说,修电脑修电器不是长久之计,要考虑改行做些别的什么。做什么?没想好。皮子说他宁愿一辈子修电脑,老康怅叹道,再过几年你恐怕不会这么想了。他的意思是,这不是能够做一辈子的营生。他眼睛还不算花,但是看电路板已感觉有些吃力,现在桌面上搁了一架带灯的台式放大镜。

天黑下来了,他叫皮子去把灯打开。两边树桠上各挂了一盏防爆灯,院子里照得一片雪亮。他想起该让皮子去省城进货了,听说内存条和各种硬盘都在涨价,莫如趁早存点货,店里空调冰箱电路板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采购元器件的事情以前是他自己往省城跑,现在都叫皮子开车去。盘庚镇距离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走省道走高速耗时差不太多,一早出发,中午还能赶回来吃饭。

有一件事让皮子颇觉纳闷,他跟了老康八九年,却没见师傅回过自己的家。他那边还有家吗?他过年也是一个人待在店里。皮子自己虽说父母双亡,却并不感到孤单,毕竟镇上有他姑妈。这镇上还有他许多同学,年脚边都从省城县城回来了,他喜欢跟着人家各处走亲访友。过年他也要回戴村,村民们把他当作自己人。

你是怎么来到我们盘庚镇的?皮子又提起这个话题。

老康很少讲他自己过去的事情,这些年来总有人刨根问底打听他的故事。他说,出来就是谋生,找个饭碗而已。三言两语总能搪塞过去。不过,他那个说法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说,当时是要去上海打工,有个老乡在上海做工程,给他在工地上安排了一份电工活计。可是他乘坐的长途班车到了盘庚就抛锚了。那时没有高速,从栖霞岭过来就是这条省道。大伙等待司机修车的档儿,他去镇上转了转,回来时车已开走,当天没有再往上海方向的班车。他背着电工包独自在主街上转悠,在老胡的糕团店买了一块定胜糕。他说这是天意。第二天他也没走,他发觉这地方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信不信由你,他就这么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说,下车那天他就做成一单生意,给人修了一只电饭煲。

醉眼乜斜的皮子投来怀疑的目光,这小子好像能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一边拨弄着桌上的空酒瓶,一边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个小镇,为什么偏偏就留在这儿了,是不是跟什么女人有关?

怎么想到这一茬?哎哎,你不说话,肯定就是了。老康嘴里叼着烟卷,还是不作声,用那沉默的神情遮蔽了不能言诉的记忆。

11

他早就看出,皮子比一般男孩有脑子。

幼时的凄苦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很大。皮子父母早亡,虽说有姑妈照料,却是很早就养成一切靠自己的心念,这就跟镇上同龄男孩不太一样。首先,他能吃苦,干活很用心,屁股坐得住。另则,花钱也俭省。他不去卡拉OK,不去台球厅。这些年,街上又开了咖啡馆和奶茶店,他从来不去那些地方消费。尽管每日接触电脑,却不玩游戏(甚至也不玩手游)。老康对他这一点特别满意。这孩子显得过于成熟,甚至有些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不过,看着还是一张娃娃脸,只稀稀拉拉长出几根胡须。

12

师傅说要改行,他一遍遍琢磨,不会是要离开盘庚镇吧。难道要去上海?其实师傅不喜欢大城市。他想不出师傅改行要做什么生意。

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师傅蹲在院子里烧纸。

他喜欢揣摩老康的心思,有时也在想象中编织老康的故事。师傅来这儿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没听说他曾跟镇上哪个女人搞在一起。可这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有女人。也许,当初他跟某个女人相约在这个镇子,可那女的并未如约而至,他就死心眼地守望在这里……这说得通么?至少比师傅自己讲述的故事要合榫合卯。

白天他不大胡思乱想,手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他把那台破音响改装过了,换了置入蓝牙芯片的主板,现在可以直接用手机点歌。干活的时候,他反复听那首歌——

“你收入一般,工资两千……你长得一般,不算难看,不喝大酒,偶尔抽烟……”

13

主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这种乡邑市井不同于真正的城镇,听说城里人楼上楼下住着都不认识,可这里到处都是近距离的观察哨。

天蒙蒙亮的时候,街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斜对面的窗口亮了灯,盘溪餐馆的杨家父女在卸门板。那家店名曰餐馆,其实是兼做早点的饮食小店,主要经营面条馄饨煲仔饭之类,事先预定也可办酒席。

皮子从床上爬起,套上衣服,拉开窗帘,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灯光里闪动的身影是大萍,系着白围裙的身肢带着欢天喜地的热情,揭开一个热气腾腾的早晨。大萍在她父母的店里做收银兼做跑堂,她老妈有时坐在柜台上有时在后厨洗碗,灶上煮面煎蛋炸油条的就她老爸一人。大萍是他初中同学,比他低一级。他喜欢这女孩。

他看见阿蚤的电动三轮车来了,在餐馆门口卸下两个大木桶。每天这时候阿蚤来送豆浆和豆腐脑。大萍准是又抱怨这小子骑车太莽撞,豆腐脑都颠散了。在镇外豆腐坊做事的阿蚤是外地来的,常年穿一身邋遢西装,行状有些古怪。这人外号虼蚤,街上人都称他阿蚤,大萍说他本名叫王早强。这哥们不像是傻缺,可说话做事总有些不着调,时常撺掇大萍跟他去西藏旅游。其实大萍看不上他。

大萍叫皮子也别老是往她那儿跑,别让她老爸老妈老动不动就盘问她。

他在楼梯口招呼师傅,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师傅准是先走了。

在公园里蹦跶的时候,董孃孃问他跟大萍的事儿怎么样了。女人就爱操这份闲心。师傅从来不问他这事儿。董孃孃说,杨师母(就是大萍的姆妈)很看好他这个毛脚女婿。她还说,等他领证办事那天要送他一套上好的竹器。

14

短短几个月,已有两家地产大鳄在镇上设立办事处。据说癸阳县及所属部分乡镇已纳入省城土地规划圈,其中就包括盘庚。大建设时期要来了,镇长像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兴奋,一阵风地从街上走过,嘴里哼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又有一个重磅消息,镇上都传开了,一位姓陆的上海老板要在本镇投资一个大项目。说是工业化有机蔬菜基地,采用智能化集约化管理,从播种到收割都在全封闭的玻璃厂房里完成。县里镇里都很重视这个事情,现在选址初步定在盘庚镇南边的河下村。姓陆的老板在上海郊区和山东某县各有一家这样的蔬菜工厂,但盘庚的项目占地面积比那两处加起来还大,这一点已经明确,投资方跟县镇两级政府达成了协议。原先许多人不信还能在工厂里种菜,县里专门召开了项目听证会(当然也是趁机宣传这项新事物),让陆老板和他的助手介绍什么叫智能化蔬菜生产。镇上和河下村的干部都去听了,陆老板口才极好,借助投影视频和图片,让所有人都脑洞大开,明白了什么叫科学种菜。

能说会道的陆老板得了一个“陆家嘴”的外号,虽说一般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现在万众一心指望他把盘庚建成绿色环保可持续生财的癸阳陆家嘴。

15

“盘庚作坊”店门左边是老胡的糕团铺,右边就是董孃孃的竹器店。盘庚这地方的竹器有名,下边十几个村子都有竹编作坊。竹席、竹帘、竹椅、竹篮、竹笾、竹夫人、竹根雕……五花八门的竹制品撑起了一份不小的产业。现在一只手工竹篮就能卖七八十块钱,卖到省城还更贵。竹器在本镇销路有限,主要是靠外销,董孃孃给省内几家小商品市场供货,这些年赚得不少。老康给董孃孃出主意,叫她直接开网店,打通全国市场,没准还能将竹器销到外国去。她想来想去,这主意不靠谱。一是网络这套东西她自己弄不来,店里干活的那几个也不行;二来发货也是个大麻烦,光是打包就不知要雇用多少人手。

皮子开车去县城或是去省城,几乎都是空车去,每次都帮董孃孃捎些货。有时,大萍也会跟车去城里。他把一车竹器送到地方,带着大萍去电脑城。那些熟悉的摊位挨个去转了转,采购齐了师傅在单子上开列的东西,两人就在旁边美食城撮一顿。大萍喜欢意面、披萨、冰激凌、提拉米苏,也喜欢日式的抹茶蛋糕。女孩问他想没想过来省城做事,他说大城市房价太贵,师傅就不喜欢大城市。她说你那个“外国人”师傅是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法?你觉得他长相怪?

不是啊,长相其实一般啦,只是说话有点那个什么,也不是说话不对……哎,反正几句话说不清楚,他总向我老爸打听以前酒坊的一个人……

什么人?你说是哪个酒坊?

就是你们那个店面,以前整个院子都是做酒的,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那些变故大萍也说不清楚,那酒坊是早就没了,早年办人民公社那光景就没了,不知是停业还是迁往别处了。后来乡里搞土地承包的时候,允许私人开店开厂,酒坊一度重新开业。那都是听她父母说的,那时她还没出生呢。她长到记事的岁数,那酒坊又倒闭了。她小时候那是一个卖塑料制品的铺子,还卖塑料头绳蝴蝶结什么的。

从大萍嘴里问不出师傅的秘密,她都不知道他师傅要打听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16

电视新闻说,省城野生动物园跑出两只豹子,沿着S024省道向西窜入山里。专家判断是朝癸阳这边过来了。省城东面北面都是平原,南边贴着之江,只能是向西逃窜。官方调动武警和公安消防一路搜寻,在靠近癸阳县城的山里打死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老康估计是跑到盘庚这边来了,这会儿很有可能钻进了孃孃山。

第二天,老康和皮子开车去了戴村。他们又叫上几个会打猎的村民一起上山猎豹,分头把守各个垭口。皮子没见过师傅这么兴奋,还穿了一套迷彩服。猎豹是公安武警的任务,哪里用得着老百姓充当猎手,可师傅这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就特别来劲。他们整整折腾了三天两夜(中间那天还在山里蹲了个通宵),豹子的影儿都没见着。皮子抱怨连只野兔都没打到,事先老康跟大家说好,怕吓走豹子,不看准目标不能放枪。可惜啊,他眼睁睁见一只角麂从草丛里出来,钻入林子里去了。

离开戴村那天,他们在大公伯家喝酒。主人蒸了风干的麂肉,腌制的野猪肉,拿出两瓶“盘庚双曲”。说是这酒早就停产了,以前才两块多一瓶,绝对是好酒,可惜外面不大有人知道。老康拿过酒瓶在手里攥了半天,说这酒他喝过。好酒,绝对好酒。印制粗劣的瓶贴已经发黄了,商标是一个双鱼图案。启开瓶盖,果然醇香四溢。那天老康喝了不少,全身发飘,人都直不起来了。皮子要开车,一口没喝。

17

某日,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皮子从监控里看到那人就觉得奇怪。那人是阿蚤。

阿蚤,就是每天清早往大萍店里送豆腐脑的小伙子,这天还是那身油渍西装,背着电脑包来找皮子,拿出一台商务笔记本,问能不能修好。

这机子完全不能启动,皮子估摸大概是主板上设置bios的芯片坏了。问他这电脑哪里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这小子歪着脑袋一脸坏笑,过来拍拍他肩膀说,管那么多干吗,就说能不能修吧。这机子模样还挺新,好像是这个品牌的最新款,皮子只在电脑城里见过。他跟阿蚤解释说,如果只是bios坏了,可以重新写入bios文件,但他这里做不来,要到省城找品牌客服去做。阿蚤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做?皮子眨着眼皮说,这款机子采用了一种新型主板,根区是离散化的引导块,下载它的根区文件须有经销商掌握的TTA密码……像是故弄玄虚,皮子满嘴行话,让阿蚤越听越糊涂,却又隐隐觉出是在拿他开涮,忍不住嚷嚷道,你可别糊弄老子!皮子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刁难人么,修不了就是修不了。话说到这儿,阿蚤还赖着不走,在柜台前唧歪着,说没见过这样的服务态度。皮子是存心不想接这活儿,这小子越是这样纠缠,越是怀疑他这电脑来路不正。说到后来,阿蚤揎拳捋袖竟是一脸煞气,责问皮子为何总是跟他过不去。

老康过去劝解,怕两个年轻人肝火太旺闹出个不和谐,吩咐皮子接下这单生意。他和颜悦色地跟阿蚤说,尽量想办法给他弄好,但这机子的毛病确实麻烦,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他说,要是还有别的芯片坏了,还要到省城去淘弄,小店没有合适的备件,不过到时候连工带料一统给你打八折……老板都这么说了,自然让人解颐消气。老康做生意从来是和气生财。阿蚤转过身,一条胳膊搂住了老康肩膀。康叔让您费心了,您老看着办就是,也别让俺太过意不去。说完扬长而去。

皮子抱怨师傅对人太客气。阿蚤这王八蛋没准就是混黑社会的,电视上怎么说来着,那叫黑社会性质的有什么组织的小混混,或是有组织安排的黑社会性质的……

18

小镇的夜晚多半很无聊,游戏套路是四选一:麻将、扑克、台球、性生活。他和师傅一个样,这四样他哪样也不沾。Python编程讲到虚拟环境不太好理解,Web架构始终弄不好。盘溪餐馆还亮着灯,大萍一家人在忙着,听说是人称“陆家嘴”的那个上海老板摆了两桌,酬谢本镇领导和有关人士。说是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去。

过道对面传来呜呜咽咽的二胡曲,是从师傅屋里传出的。床头明月光,琴声说凄惶。一听就不是电视节目里的演奏,师傅屋里没有电视机。是老康在拉琴。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琴声里带点压抑和无奈,沥沥拉拉,断而后续,手法有些生疏,明显走调。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他听到弓子在琴弦上摩擦的声音,听到拖鞋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听到咳嗽和叹息。师傅从未在人眼前露过这一手,真还以为他没有音乐细胞。

19

冬至前后,乡下开始热闹的时候,老康叫皮子开车去了箬壳村,这个村子在戴村东北方向,距离镇子仅十公里。他们没有进村,老康让车子往北又走了五六公里,直接开到大鸡岭山脚下,那儿是一处废弃的采石场。曾经长时间的爆破作业将整个山头劈掉了一半,现在留下一面裸露的陡峭山崖。从路口到崖前,好大一片旷地。老康让车停在路口,一直走到石壁那儿,皮子懵头懵脑地跟着师傅走,不知师傅来这儿干吗。

然后,一步步走回来。老康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打量着远处的山崖。他叼上一支烟,递给皮子一支,让他也坐下。他问皮子,你看这地方派什么用场好?小伙子支楞着脑袋不知怎么说。师傅不是打算在这儿盖屋养老吧?看着满地的砾石,他心里满是疑惑。这片空旷的地面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边上有一处倾圮的工棚,门前堆着几只破轮胎。他想象着,师傅的小楼盖好了,坐在楼上阳台上拉二胡。对着光秃秃的石壁,拉什么曲子好呢?

老康扔掉烟蒂,站起来走了几步,甩了甩手,很豪迈地告诉皮子,他要在这块空地上办一所户外射击场。你没听错,就是靶场!

皮子扔掉烟蒂,“噌”地站了起来。原来师傅转型的思路是要转到这儿。他先是愣了一下,旋而醒过神儿,觉得办靶场倒真是个妙策。这片空地,盖房不行,种地不行,唯独做靶场最合适。因为靶场最基本的要求是占地面积要大,地面要有长度和宽度,这儿从路口到山脚的石壁前,看上去至少有五百米,距离足够了。因为这个地块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一块荒地,土地租金也会很便宜,没准村里只是象征性收点手续费。

现在除了他俩,四周看不到一个人。石缝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草茎,在风里抖动着。今儿太阳很好,感觉不冷。

其实,老康盘算已久。开射击场投入不高,又不会造成环境污染(运营本身不产生废气废水等工业垃圾),关键是要有一个合适的地块。这地方既不挨着村落,距离高速公路又近,便于吸引省城及周边地区的射击爱好者。他相信,除了驻军营地,省内还没有这样的大型户外靶场,他上网查过确实没有。再说,现在大学生都要搞军训,到时候省城的高校也会将学生一批批送过来。

回去的路上,老康开车。坐在副驾座上的皮子显得格外兴奋,双手比画着端枪射击的各种姿势……他想到一个实际问题,这射击场是用真枪还是仿真枪?老康说当然是用真枪,但不妨搞两个场地,一个用真枪,一个用仿真枪。手枪呢,还应该有一个手枪场地。老康说手枪可以搁在室内,靠路口这边要盖几幢辅助建筑。

20

老康想,再过几年电脑和电器那些东西真是摆弄不动了,况且现在电脑的许多功能已经被手机和iPad取代,他根本没有精力再转向那些手持设备。如果是经营射击场,那就轻松多了,只是日常管理而已,到时候再捎带开办一个售卖饮料方便面的小卖部,也多一份收入。这个计划他琢磨了好几年,脑子里终于渐渐完善起来。

他跟新来的镇长谈过,镇长很当回事,一项项问得很仔细,一条条记在本子上。

不久,镇长专门带人看过大鸡岭采石场现场,说他这主意不错。他们在现场拍了许多照片,回来就绘制了实地图纸。

这些年省内乡镇建设多以民宿和农家乐餐饮为抓手,走的是旅游路线,无非是两条:一是借助古镇古村落的名声,二是依托自然山水风光。但这两方面盘庚镇优势都不明显。虽说盘庚也算是一处古镇(新县志称,本镇历史可追溯到汉桓帝延熹年间),可是没有多少遗存的文化古迹;虽说也有山有水,却都算不上名胜之地。老康的射击场则是因地制宜,另辟休闲娱乐一路,兼有军体训练和爱国主义内涵。镇长注意到,大鸡岭那地方足够大,附带一个大型停车场也绰绰有余。停车场是必须的,到时候人们多半是自驾而来。

当然,射击场属于特殊行业,办理营业执照须公安机关审核批准。工商那头好说,公安要求很严,镇长说手续可能比较麻烦,不过你放心,到时候镇里一定配合你。

21

兴奋过后,皮子陷入纠结状态。

师傅去办射击场,他们这个修理铺是不是就关门大吉?

他怎么办?修电脑好歹是个技术活,现在就让他放弃这一行,跟着师傅去管理靶场,他总觉得不合适。开靶场,自己玩枪倒是方便。每次跟师傅上山打猎都只是放两三枪而已,很不过瘾。他是喜欢玩枪,不过只是玩玩而已,他不能靠玩枪混饭吃。

师傅没说这铺子还开不开了,他也没问。他担心,到时候为筹措建靶场的资金,师傅会将这铺面盘出去。靶场虽说投入资金门槛不高,可老康手里未必有那么多银子。也许会跟村里人合资,也许会向农行贷款,也许……

不确定因素太多,想着想着,心乱如麻。

22

行人攘攘,白日曛曛。

每天还是吃饭干活。过年前特别忙。

街上的人确实比过去多了。东边飞彪水果店刚歇业,门口便换了牌子,现在那儿是大瀛地产集团盘庚开发中心。镇政府院里院外从早到晚停满了车子。

阿蚤拿来的那台电脑果真是bios芯片坏了,但主板还有其他问题,七七八八的麻烦不少。皮子本来就不想揽这份活儿,可师傅那人心太软,或是不想得罪阿蚤那王八蛋。

阿蚤来催问过两次。他说,这不是磨豆腐一早就能搞定的事儿。阿蚤见他把机子拆得七零八落,好像是挺费心的,嗯嗯啊啊不知说什么好。皮子问他这电脑是不是进过水,他说不可能进水,皮子说不可能不进水,硬盘也有问题。老康说要不给你换一块旧硬盘,花不了多少钱。可他非要恢复原装硬盘,他说那里边数据很重要。

阿蚤像是变了一个人,现在人前尽说好话,掏出烟递给皮子和老康,说是电脑修好了要请他俩吃饭。

23

这一阵大萍老往这边跑,给他们师徒二人带来自家店里卤制的猪肝大肠,还有烟熏鸡翅。这老杨家的手艺还真是不错,老康一迭声地夸赞。

这天晚上,三人一起在院子里喝酒。两个年轻人叽叽呱呱说着他们初中考试作弊的事情。说到班级排名,说到谁跟谁好,说到老师偏心眼,说来都是泪与笑。老康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他自己小时候贪玩,成绩一直中等偏下(他那个班还是差班),每次数学考试总是六十几分,老爸想着法子激励他,说你要能考个七十分,给你买辆自行车,结果下次他考了七十七分。大萍问,自行车买了吗?老康摇摇头,老东西没那么好对付。你不是达到要求了么?可老头说不对啊,我说的是七十分,零头我找不开!大萍笑了,说你这老爸够刁的。皮子收起一脸沉思状,给他一个点赞,看来你稍稍用点心思成绩就能上去。老康话还没说完,自己憋不住笑了——你不知道,带班老师为了让自己班上期末成绩好看些,那回是故意放水,一大半同学都在八十分以上。

老康很少提及自己早年的事情,酒后也就那么一说。皮子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24

盘河两岸白鹭集翔,水面上波光粼粼。午后河岸公园里没人。

他想象着,这是电影中的一个空镜头。军情六处,孤独的特工,目光投向衰草绵绵的河岸。想象或是记忆,有时界线很模糊。

犹疑之时,水面上投下一只白鹭的阴影……

25

春节前,大鸡岭射击场方案才呈递上级有关部门。镇长叫老康别着急,走程序也得走一阵。大过年的,这事情恐怕谁也顾不上。老康说不着急,不巧赶上这当口,急不得。

可消息传得很快,网上已是沸沸扬扬。有自媒体报道说这个占地五百亩的民用射击场堪称亚洲最大,没有之一。隔日,消息又更新。那些以讹传讹的网文和帖子连篇累牍地冒了出来,贴上了实弹射击的图片,这靶场好像已经开业了。还有人肉到老康的,当然都是虚假信息,编造得有鼻子有眼,真把老康当成是“外国人”了,名曰康斯坦丁,美籍爱沙尼亚人。又扯上了迪士尼,说是这个亚洲最大的民用射击场大有来头,系迪士尼集团麾下哈特公司与中方有实力的公司合资,从枪械到靶场设施全是一水的美式装备。

军迷们还真会瞎搞,网页上配了各种美式步兵枪支图片,什么M16A4、HK416、M4、GUU-5/P……还有带夜视仪的头盔。评论区翻车,铺天盖地的责问,为何不用国产枪械?网页刷新之后,AK47、中国版马卡洛夫59式手枪都挂上来了。

以往春节期间,除了在外经商打工的盘庚人回乡,没有多少外地人会来这个镇上,可今年来了不少外地军迷,风尘仆仆地驾驶着披挂着国旗的SUV蜂拥而至。镇上仅有的两三家民宿全都爆满,通往箬壳村和大鸡岭的乡村公路堵得厉害。

一双双野战靴愤怒地踩在碎石地上,对着光秃秃的山崖开火,滋尿,骂娘。

26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大萍来喊他们师徒去她家店里吃饭,老康不去,让皮子自己去。这毛脚早有准备,买了两瓶好酒,还去县城订了一只大蛋糕。据说癸阳四季风情酒店的蛋糕是专请意大利西点师做的。傍晚,小伙子喜孜孜地两手拎着东西去了。

过年这一阵,皮子节目很多。除夕年夜饭,去他姑妈家。年初一去戴村拜年。初四回到镇上,一连数日又是一拨拨的同学聚会,之后又带大萍去县城和省城。别看皮子平时花钱不那么痛快,拜年走亲访友,要掏红包的地方一点也不小气。

老康说他春节不用车,车钥匙扔给了皮子。

到正月十五,老康每天晚上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厨房里挂着腊肠、风腿和青鱼干,沙甏里浸着年糕,还有隔壁老胡送来的糟鸡,董孃孃拿来的一篮冬笋。他不缺年货,皮子还孝敬他两坛十年陈的绍兴花雕。一个人的伙食容易打理,只是独自一人喝酒比较无趣。早早吃完了,便坐到电脑前浏览那些奇奇怪怪的网文。平时除了干活要查阅某些专业资料,他一般很少上网。是皮子叫他上网看看,关于他那个靶场的消息都要爆屏了。

看着那些令人诧异的网页,他内心是百味杂陈。那些人想象力也真是太丰富了,竟把他称作“境外势力”。一个商业性射击场,八字还没有一撇,惹出如此轩然大波,完全是他始料未及的。不过,感觉也很奇怪,竟掩饰不住内心的一种得意。不是吗,关注度如此之高,无疑证明自己这个投资思路完全对路,射击场真要开业了,生意一定火爆。

这些日子他很早就上楼去了,关在工具间里,细心伺弄那把未完工的猎枪。用铰刀绞膛线是个细致活儿,也是急不得。不过,这件东西拖得太久了,平时太忙,一直顾不上。现在这双手拿起五金工具,觉得手势都不对劲,有一种生疏感。早年在大学里,一帮同学去机械厂实习,就数他活儿做得最漂亮。不用说跟同学比,有一回跟厂里老师傅比试手工开螺纹,那位被称为大牛的钳工竟不如他。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不能去想,他实在不愿触碰埋在心底的那些东西。现在他想的是,靶场开张后,修理枪械是他自己做,还是另外聘请专业枪械师?想不好,到时候再说吧。

27

大萍说起阿蚤那个傻蛋,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都说了我有男朋友,还非要叫我春节跟他去西藏。他说你男朋友不可能带你去西藏,你不知道西藏的天有多蓝,雪山有多壮美,你不知道雅鲁藏布江浪花里带着多少忧愁……皮子说,他好像是诗人。他说他是在写诗,他这人就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他年前走了吗?那肯定是走了。他是哪里人?好像是河北保定什么地方,不过他说家里都没人了,谁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去了西藏。

小年夜的幸福时光,不该没完没了地说那个神经兮兮的阿蚤。他起身给大萍父母敬酒,大萍也跟着站了起来。店堂里两只柜式空调都开着,暖风呼呼地吹着,心头暖洋洋的。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种融入家的感觉。大萍老爸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叫他吃菜。都是本地过年的标配菜肴,白斩鸡、白鲞焐肉、白果炖蹄髈、炒二冬……杨伯说自家人吃饭简单,不是摆筵席,叫他别把自己当客人。

你师傅……大萍母亲不经意地问道,他改行去做打枪生意,那这边的店铺是不是就归了你了?皮子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说好。妈——大萍怪嗔地嚷道,现在说这个干吗!

28

皮子去戴村拜年回来那天,中午跟师傅两人在自己店里吃。他做了青菜酱肉炒年糕,做了开洋豆腐羹,还想做一个冬笋炒五花肉,师傅叫他别做了。中午简单点,不喝酒,你晚上还有同学聚餐,这顿别吃太饱了。饭桌上,皮子突然想起,这事儿差点忘了——孃孃山里果然发现省城逃出的那只豹子,有人在山脚竹林里见到。那东西好像受伤了,跑得不快。他说,初二一早大公伯就带人上山,从牛角岭追到仙人瀑,一直追到后山,结果还是让它跑了。老康一听便是捶胸顿足,我说得没错吧,它肯定在孃孃山里扎营了。

这天是年初四,一直晴朗的天气陡然转阴,午后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

整个春节期间,皮子都在外边跑,师徒二人难得凑到一块儿吃了这顿午饭。

29

网上出现一个所谓“大鸡岭射击俱乐部”,可直接下载它的APP,用手机号注册登录。页面上倒是明说射击场目前尚未建成,计划今年下半年投入营业(附带提示,前一阵风传春节前开业完全是假消息,已涉嫌网络电信诈骗)。这个俱乐部采用会员制,现在已开始招收会员。老康想到地产商搞楼盘预售的套路,怀疑这个“俱乐部”是大瀛地产在提前布局,企图用这一招来垄断客源。当然,他只是胡乱猜测,没有实锤证据。不管是什么人做局,他知道自己玩不过他们,许多事情远非自己所能掌控,也没办法去阻拦。

天不亮他就醒了,现在不用招呼皮子,只管自己下楼去。老街上闪过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走进雾中之路,他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影子。

糕团店老胡从后边跟上来,喊了他几声,他放慢脚步,等着那老兄。现在这个年岁的人一早都愿意出门走走,街上快走慢走的人越来越多。奇怪,今朝三轮车还是没来。老胡是说豆腐坊的人没来送豆浆豆腐脑。这一口今朝又吃不上了。糕团店就在盘溪餐馆对面,平日总是三轮车一路哐啷哐啷的声响将他闹醒,元宵过去好几天了,豆腐坊的人过年还没过完?老康说昨儿下午看见三轮车来过,给老杨店里送两板豆腐,可来的不是叫阿蚤的那个年轻人。老胡喜欢咸豆浆和豆腐脑,每天晨练回来便叫老太婆拿保温桶去对面打回来。老康对饭食不那么讲究,早上这顿有时去杨家餐馆吃碗面,有时自己做点泡饭吃。

他俩边走边聊,依然沿着镇子四周走一圈。老胡人胖,说话有些气喘吁吁。等你射击场弄起来,我帮你去看门打杂好吗?你那儿总归需要几个打打下手的。老康停下脚步,白他一眼。怎么,你糕团店不做了?做呀……这爿店早晚要交给儿子,我叫他干脆回来算了。老胡的儿子在县城做糕点师,换了好几个东家,生意都不好。

30

阿蚤的电脑总算弄得差不多了,皮子费了好大劲儿重新写入bios文件,解决了显卡不稳定的毛病,现在开机是没问题,但硬盘还是不能打开。恢复硬盘数据比较麻烦,他干脆从别的报废机子上拆了块可用的硬盘,装到阿蚤这台机子上,顺便安装了系统文件和几种常见应用软件。他想,阿蚤这台机子不知是从哪儿顺来的,他自己未必知道硬盘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反正不会有他什么个人文件,开机能用就行。

手头这些还没忙完,皮子从监控屏幕上看到镇长正朝这边走来。现在他养成一个怪毛病,干活再忙的时候也会不时朝那个屏幕瞄一眼。他朝老康那边喊了一声,镇长来了。老康应声起身,镇长已经迈入门内。老康拽着镇长说,我也正想去找你。

坐下来喝茶,镇长叹着气不说话。铁观音在壶里闷了好一会儿,老康把茶水注入一溜摆开的小茶盅里。这时镇长敲着茶几,字斟句酌地说:老康啊,你造势也太猛,审批还没下来,这样搞得满城风雨,你让我怎么说好……

老康自是百口莫辩,网上那些东西谁知是什么人搞的,跟他真的是没有半点关系。皮子端着茶杯过来,也说这事情跟师傅没关系。怎么没关系?镇长说,上上下下都知道是你要办靶场,现在风声搞得那么大,这块肥肉最后落到什么人嘴里,就难说了。师徒二人虽然把事情解释清楚了,但线上线下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是无可改变的既成事实,这让镇长很恼火。说话间,他透露大瀛集团已在觊觎这个项目。老康以为大瀛只是盖房子搞基建的,镇长告诉他,他们开发的许多项目自己就是业主。这家公司胃口大得很哪,他们做工程,甲方乙方都是他们自己人。

大瀛来盘庚搞开发,镇长是打心眼里高兴,造住宅或是宾馆、写字楼、综合体,都是好事,但他不愿意大瀛掺和射击场这个项目。这家公司背景太硬,县里省里都有很深的关系,他们一旦沾手,肯定要把老康踢出去,本地资本都会被挤出,到时候他也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当然,这话不能跟老康挑明了说,不能让他现在就泄气。他支持老康开办射击场,心里着实有一本经济账。这个射击场,按老康的盘算只是自家养老的小本经营,在镇长心目中却是能够拉动乡镇旅游的特色行业。本镇毕竟缺少这种营收良好(他对射击场营收前景很有信心)的民营或混合制企业,不管怎么说,这块肥肉抓在自己手里才好。

镇长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老康:低调,低调!

皮子跟师傅嘀咕,这些日子阿蚤怎么没露面?

31

阿蚤大概是出事了。镇上派出所来了两个人,打听阿蚤的情况。皮子告诉警察这厮只是来修过一个笔记本电脑,跟本店没有其他任何来往。警察问的就是这事儿,问他电脑拿走没有。皮子说还没有来取,还挂着账哩。警察要把电脑带走,老康说不能带走,你们拿走了,我怎么跟顾客交代,再说还有修理费,是不是你们出?两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那就先搁在你们这儿,如果需要我们会再来。另一个叮嘱说,这台电脑你们要保管好,一定不能擅自处理。两个警察都是本镇的,街面上经常见到,比较好说话。皮子打听阿蚤是否出什么事了,人家却不肯透底,只说正在调查。

警察走了,皮子抱怨了几句,当初不接这单生意就好了。阿蚤那怪胎肯定就是黑社会,要不警察怎么会找上门来?老康自然有些尴尬,当初是他叫皮子接了这活儿。

当晚大萍过来,一惊一乍的,阿蚤那死鬼出什么事了?她被叫到派出所询问,警察一本正经做了笔录。她说她刚走进去,豆腐坊姓张的老板正从里边出来。

32

老康去了一趟省城,自己开车去。申办射击场的报告递交审核部门有些时候了,他要去催问一下。他自己很少跑高速,没想到高速上也堵车。途经癸阳东服务区,停下来吃了点东西。听皮子说,这个服务区的猪脚米粉特别好吃,找到那家米粉店,卷闸门上却贴着“旺铺转让”的字条,旁边一家牛肉煎包人来人往,他就在那儿吃了。

幸好有手机导航,进入市区跟着语音提示走就行,找到那个审核机关大楼不算太费事。可这城里找个停车地儿真是麻烦,好像跑到这儿来不是干别的,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泊位。现在进政府机关办事,跟银行办事似的也是电脑取号,这种窗口服务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体验。接待人员过于热情,倒是弄得他挺不自在。不过,人家把他误认为是盘庚镇政府的人了。柜台里那位女士翻看着申报和复核材料的电脑页面,向他解释,该项目申办人的身份目前还在审核之中。她耐心地说明,这是必要的程序,像这种项目该走的流程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漏过。他坐下来就把各种证照搁到柜台上,她怎么看都没看?老康说,我就是表格上的申办人,我的身份有问题吗?那女的看了看电脑表格上的照片,非说他不是照片上的人。老康纳闷了,照片上那人是谁?他没法把脑袋伸到电脑前去瞅一眼,心想一定是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他不能隔着柜台跟人纠缠下去,人家跟他讲得很清楚了,还在审核之中,还在走流程。于是只好怏怏地起身走人。

回到镇上,他给镇长打电话,找不到人。晚上八九点钟了,办公室哪里还会有人。脑子不对了。他愀然不乐地上楼去,呜呜咽咽的二胡声从窗口飘出。

33

胳膊拧不过大腿,事态发展一步步证实了镇长的担忧。

县里来人了,镇长亲自陪着,召集镇里有关部门与大瀛开发中心开了一个协调会。大瀛方面提出,大鸡岭射击场项目必须纳入箬壳村的整体改造方案,计划中那一带要建造休闲度假村和娱乐场,还有一个以奥特莱斯(Outlets)为中心的综合体。会上传出的消息是,镇长坚持射击场计划跟箬壳村整体方案剥离开来,强调这个项目镇里早有安排。街面上风传一个段子,就是镇长与大瀛梁总在会上如何互怼互掐。梁总话里带刺地指责盘庚干部带有狭隘的地方主义,只惦着肥水不流外人田。镇长说,你们吃肉我们不眼红,可也得给我们留口汤吧。射击场还在申报之中,其归属已成了争执不下的焦点。这个协调会开了一整天,双方就在这事情上扯来扯去,最后还是扯不均匀。

会上还有一个花絮,那个梁总不知从哪儿听说老康是“外国人”,强调要从国家安全的政治高度来认识枪械管理问题,外国人不能在境内开办射击场,绝对不能允许。看着他一脸深慨凛然的严肃表情,本镇干部一个个掩口窃笑。

34

阿蚤果然出事了,死了。他的死讯很晚才传到盘庚镇。

腊月二十六日,往省城方向的癸阳东服务区,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人仰坐在驾驶座上,是从后边被绳状物勒住颈部窒息而亡,警匪片里常见的作案手法。

年前那几天正是服务区最忙乱的时候,尸体被发现时死亡时间已超过七十二小时,这是后来的法医鉴定结果。有个执勤人员夜间巡逻时忽然觉察,靠近加油站角上那辆白色面包车停在那儿好几天了。走过去用手电照进车里,司机像是靠在座椅上打盹。敲敲车门竟毫无反应。伸手一拽,车门开了,那人脑袋便歪了下来。幸好是夜间发现案情,交警刑警来了十几辆车,把整个服务区都封了。警方立刻调取了所有的监控视频,发现被害人下车后去过卫生间,在超市买了两盒烟,然后就是在那家名叫“高老庄”的猪脚米粉店吃东西,出来后就往停车的方向走去。监控显示当时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一刻,天色已暗。恰恰他停车的地方两台监控器都坏了,看不出有什么人接近那辆车子。

警方初步判断凶手是在车内作案。车内除了装有死者衣物的一只中号拉杆箱,没有找到其他物品。因为尸体身上找不到手机和钱包,找不到身份证、银行卡和驾照之类,因而案发之后警方费时多日才确定死者的身份。

阿蚤的面包车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谜。据查还是套牌车。豆腐坊张老板在派出所提供证言说,根本不知道他有这辆车,谁也没见过。

35

从前波澜不惊的小镇生活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盘庚这地方天天都有大新闻。说是人称“陆家嘴”的上海老板突然中风了,河下村的蔬菜工厂说不定要黄摊儿。

还有就是阿蚤,街坊们传来传去的说法是,那个阿蚤就是黑社会,是东南亚某个贩毒集团的二级马仔。还有人嘀咕,他每天往几家小吃店运送的豆浆豆腐脑相当可疑,里边很可能兑入了海洛因或是冰毒。这种荒唐的揣测竟有人信以为真。糕团老胡越想越不对头。果真,对面老杨家的豆浆豆腐脑让他吃上瘾了,那里边是不是真有毒品啊?看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老康竭力开导他,毒品那玩意儿是要卖高价的,人家岂能白送给你。但老胡怕是人家存心算计他,算计他的店铺,算计他祖传八代的独家手艺,算计他那个学业出众的宝贝孙子……老康说不至于吧,这镇上每天食用豆浆豆腐脑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你一个人。老胡听了不吱声,满脸的皱纹里依然掖着许多疑惑。

街上几处有围墙的地方用黑漆刷上了“远离毒品,珍爱生命”的大标语,一个个大字像一块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老胡说,你看看,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36

这天,一辆沃尔沃越野车开到门前,下来两个公务员模样的男子。其中戴眼镜的高个子像是领导,那个矮个子拎着个公文包,两人脚跟脚走进修理铺。他们说是省里某某部门的,矮个子向皮子出示了证件。他说话土音太重(不是癸阳这一带人),皮子没听清是什么部门,也没看清楚是什么证件。他们来调查王早强的情况。皮子反应有些迟疑,但旋即想起他们说的王早强就是阿蚤,非常惊讶地表示,怎么都惊动省里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就是修个电脑而已,还是上次派出所来人他陈述的那套话。不过,皮子这回说得稍稍详细些,说他本来不想接阿蚤这单生意,一则是修起来麻烦,再则怀疑那台电脑来路不正,是师傅叫他接了这活儿。老康在旁证明,情况就是他徒弟说的那样,至于他那台笔记本是哪里来的,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修电脑的管不了那么多。

高个子忽然问起,那是一台什么样的电脑。皮子从身后的金属货架上把东西找出来,用抹布擦了一下机壳上的灰尘,小心地搁到柜台上。两个调查者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半新不旧的笔记本电脑,好像都愣住了。皮子说,上次派出所的人要带走,我不让他们拿,那会儿还等着顾客来取货。现在人都死了,你们要拿走就拿走吧。

高个子领导摘下眼镜,朝皮子瞪了一眼。小伙子你没说实话!这时矮个子从公文包里拿出iPad,调出一个视频画面。皮子和老康凑上去看,那个画面很熟悉,两人不由面面相觑,居然是自己店内的监控录像——

画面中,阿蚤走进店里,皮子从工作台转身朝向柜台,两人说了几句话,皮子从身后货架上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搁到柜台上。然后,开机演示,将屏幕转向柜台外阿蚤一侧。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有问题了,阿蚤合上笔记本,用现金付了修理费,又掏出烟递过去一支。皮子把烟卷夹在耳背上,弯腰从柜台里找了一只黑色塑料袋,把电脑装进里边。然后,阿蚤拎着塑料袋走了。接下去画面切到门外,另一个监控探头拍摄的阿蚤步行而去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老街尽头。

这监控视频怎么会在他们的iPad里边?师徒二人都明白,是采用黑客技术,黑进了店里的电脑,调取了监控文件。这帮人厉害,皮子心里不由暗暗叫苦。老康看到画面中显示的时间是春节前九天,也就是小年夜前两天,上午十点半前后。这个时间自己怎么不在店里?画面上确实没有他。营业时间他一般不出去走动。他左思右想,对了,那天他是去了镇政府,年前农行行长召集本镇个体工商户开会,讲解有关小额贷款的政策性问题。

监控视频显示,阿蚤已将电脑取走。可皮子为何说他尚未来取?

皮子吐了吐舌头,就像撒谎的小孩被大人训斥后露出一脸窘态。吔吔,怎么搞的,我这脑子……他说,年前活儿太多,一来二去就忙晕了,把那个阿蚤跟别的顾客搞混了。

37

高个子,矮个子,犹似黑白无常,轮番将皮子盘问。他们问得很仔细。他们最关心的是硬盘。阿蚤拿来的那台笔记本是否设置了密码,他是否打开过,看过里边的东西?

皮子回忆说,开机密码很简单,只是四个六,他试过几次就弄开了。硬盘修复后,重装系统时他没有作简单的格式化,而是根据顾客要求保留了原有的文档,那些文档也都设置了密码,因为修复数据不需要打开文档,自然没有必要去破解。

这时,他们坐在老康招待客人的沙发和靠椅上,享用着老康的铁观音,继续盘问皮子。高个子领导不时摘下眼镜,旋又戴上。他们反复问到电脑里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比如,是否装有某种特殊软件,或是运行中突然跳出某个奇怪的对话框?皮子说他想不起来有何异常之处。只是……皮子好像尽量在回忆,一会儿吞吞吐吐,一会儿又像话痨似的说个没完。问题嘛,是有点问题,那台机子键盘有点毛病,打字容易跳键。这种情况通常是出厂就带有的缺陷,很难修正,你不知道哪儿搭着哪儿,弄不好摁下去反倒是一串乱码,一般都是建议顾客去找品牌客服……

38

下雨,连续几日瓢泼大雨。盘河水位足足上涨了两米。

街面上积满了水,汽车过不去。按说汛期远未到来,这时节无缘无故下那么大的雨,是不是有点诡异,现在一切都乱套。

有几条巷子里的老房子坍了,派出所旁边的主变压器出了故障。狂风暴雨之夜,镇上唯一的彩票销售点被盗,两台电脑主机不翼而飞。

镇长带着一身泥浆从河下村回来,逢人便说形势严峻。下游决堤了,大片的农田被淹,一部分村舍也泡在水里。现在抗洪物质进不来,高速匝道下来就是一片汪洋。

老康一脸阴沉,盯着檐下的雨柱看了一整天了。皮子依然埋头干活,不吭声。

39

前些日子,有人拿来一台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问能不能修好。皮子没见过这种古董机。有人还留着这玩意儿,老康也觉得奇怪,他小时候这种机子就很少见了。插电检查一番,只是稳压管坏了,还有一只线圈短路。这台六个电子管的收音机质量很好,换一个管子就行,老式机子电路都很简单。电脑城有卖电子管的,现在电子管胆机为发烧友追捧,这类古董元件市场上还能淘弄到,只是价格不便宜。机子主人说,不怕贵,能修好就行。

玩胆机是高雅时尚,这个他知道,可谁曾想还有人留着电子管收音机,世上真无奇不有。自从有了晶体管,有了集成电路,这世界早就变了。他知道最早的电脑就是成千上万个电子管堆起来的,可如今不会有人还惦记着那种庞然大物。这辈子还没过完,什么都变了。物理世界已是微缩再微缩,一个小小的硬盘可能装入了巨量的财富或秘密,纳米级的微型化集成电路完全改写了世界的路径。

此刻,他盯着檐下沥沥拉拉的雨滴,心头是一阵阵地发坠。

他转过脸看着皮子,这小子也转过脸,瞅着窗台上的花盆。

40

老康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那一高一矮不像是政府的人。怎么个不像,他不能说服自己。公务员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无法对自己描述。其实他并不熟悉衙门口里的人,他只是跟本镇的一些干部稍有来往。

他不敢多想,如果那两个人是假冒省里的干部,那么,他们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皮子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被外面的人盯上了。记忆和幻觉搅合在一起。他眼前不时闪现高个子手里攥着眼镜作沉思状的样子,小个子麻利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把手枪……他说服自己,绝不是想多了,皮子这头他根本没怎么去琢磨。

41

那天,两个调查员一走,老康就叫皮子把所有的监控录像都删掉。

起风了。不知哪儿刮来一块破烂的油毛毡,在老街上打着旋儿一路翻滚。

42

其实,镇长已经跟他谈过。镇长说,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胳膊拧不过大腿,实际上还不止一条大腿。他不是早有预判吗?但安抚的话只能这么说。看镇长脸色他就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出局,大鸡岭射击场没他老康的戏码。在县里撮合下,盘庚镇和大瀛地产达成协议,双方作为投资方同为企业母体,各占股百分之五十。本镇(包括箬壳村)以土地为股本,大瀛承担基建和设备投资。县里主管领导说,这是个双赢方案。这下扯均匀了。

不过,镇长答应,射击场一旦建成,要聘请他做经理人。当然,你前边还要安排一两位老总,这一点你不要介意。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对他有所补偿。镇长觉得他这人有商业头脑有经营眼光,本来射击场这点子就是他出的,多年来他这个电器维修店铺也经营得不错,这一点全镇有目共睹。说到底,老康你也不吃亏。我和梁总搭好戏台,就该你登场唱戏了。镇长说,不是双赢,是三赢。

这话说的,蛮有水平。他点点头,矜持地笑笑。

话说到这儿,他还能怎么说。对他来说,这似乎算是一个不错的安排。他不敢奢望自己还能挤进去占点股份,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真能成为经理人。他不是不相信镇长,但镇长的承诺未必能兑现。世事多变,这辈子还没过完,不能傻等着别人的秘密都曝光。

43

暴雨过后是绵绵细雨,没想到一场雨下得这么久。现在雨停了,河水还是奔涌直下。

走之前,他把猎枪和弹药都处理了,包括刚绞好膛线的那把新枪,一股脑儿扔进了河里。下弦月在云朵里行走,夜色朦胧的镇子阒静无声。

本来他是想好,射击场一旦注册成功,就把自己经营多年的这个店铺转让给皮子。事情没办成之前,他不能说。现在……现在,他不去想皮子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各有命,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白天他跟皮子说过,他要去省城淘弄那台收音机的稳压管。当然这骗不了他,这小子不傻。

他把行李扔上自己的厢式货车,带上一些常用工具,驶出了镇子。天刚蒙蒙亮,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只是洗熨店那条黑狗从巷子里蹿出,跟在车后跑了好长一段。车轮碾起巨大的水花,一颠一颠地驶过镇外的积水路段。鸭子抖着尾巴上了岸。他没有定导航,直接上了省道。说实在,他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盘庚既迁,奠厥攸居。”古人是这么说的,他自己的家园一向在漂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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