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防疫标语修辞计量研究
2022-09-22周红照
周 红 照
(许昌学院 文史与传媒学院,河南 许昌 461000)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我国农村地区墙壁、横幅、宣传栏等媒介上的防控新冠肺炎疫情宣传标语(简称农村防疫标语)。农村的医疗条件不如城市,农民普遍缺乏防疫知识,且村落内部人员往来频繁,是疫情防控的薄弱环节。好的防疫标语对于提高村民的防疫意识与能力,及时发现传染源、切断新冠病毒的传播链,具有重要意义。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指出:“修辞不过是调整语辞使达意传情能够适切的一种努力。”[1]3农村防疫标语要想富有说服力、感染力与传播力,助力筑牢农村“群防群控”的安全屏障,特别要讲究修辞的运用,要尽量做到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
已有防疫标语研究多采用举例分析、归纳定性的方法,研究对象主要是硬核标语、“雷人”标语,研究角度以话语策略、传播模式等为主[2-7]。而基于语料库,采用计量研究的方法,以农村防疫标语为研究对象,从修辞角度开展的研究尚不多见。本文首先以“农村防(抗)疫标语”为关键词,检索百度网页、新浪微博、微信文章等数据平台,结合许昌学院语言学概论本科课程的农村防疫标语田野调查作业,收集了2020年1月至2021年12月的500条农村防疫标语(网络收集326条,田野收集174条);然后采用计量研究的方法,从字词使用情况、句子使用情况、押韵和修辞格使用情况、语言风格特征4个维度,对农村防疫标语的修辞属性进行了统计分析;最后简要概括了农村防疫标语的优缺点,以兹为今后更好地设计和撰写农村防疫标语提供借鉴,为政府科学规划和治理农村防疫标语提供参考。
一、字词使用情况
关于500条防疫标语字词使用情况见表1统计。
(一)用字情况分析
500条防疫标语的总字次是7303,平均每条标语使用14.6个字。500条防疫标语的字种数是937,其中306字使用频次为1(“楞、督、患、忌、嗽、恙、垒、阎、魂、逝”等),占总字频的4.2%;176字使用频次为2(“犟、潜、蔓、殃、狙、慎、嫌、闷、蠢、疾”等),占总字频的4.8%;455字使用频次在3及以上,占总字频的91.0%。也就是说,虽然500条防疫标语的总字数是7303,但只要掌握937个字便可读懂全部内容,掌握455个字便可读懂91.0%的内容。使用频次仅为1或2的低频字多是笔画较多,难写、难认、难懂的字。防疫标语面向全体村民,包括年纪比较大、文化水平较低的老年人,以及幼儿园和小学阶段识字较少的儿童,应尽量避免使用复杂字和生僻字。使用频次≥3的字(表1中列出了使用频次最高的10个字)基本是笔画简单,易写、易认、易懂,村民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字(“不、人、是、一”),以及与防控新冠疫情密切相关的字(“门、疫、口、情、家、罩”)。总体来看,农村防疫标语的用字与防疫标语的宣传目标基本契合。
表1 500条防疫标语字词使用情况统计
(二)用词情况分析
500条防疫标语的总词次为4691,平均每条标语使用9.4个词。防疫标语要能让村民一看就懂,易于记忆和传诵,故应简洁明了,避免冗词赘句、晦涩啰唆。但也不能用词过少,用词太少不足以传递足够的信息内容。心理语言学的实验表明,人类“短时记忆的容量很有限,大概是7±2个单位”[8]104。防疫标语9.4个单位的平均词长,略微超出了短时记忆的上限,虽然保证了传递足量的信息内容,但记忆难度较大,应讲究修辞的运用,用巧妙的语言形式降低记忆难度。
500条防疫标语的词种数是1235,其中650个词只使用了1次(“歺、腚、瞎、屯、溜达、滚蛋、杂种、撒欢、侃大山、沙楞滴、牛青山、杨柳坪、景云山、牡丹花、银川、宿迁、杰伦、裸奔、学霸、死神、索命、牛头马面、孤魂野鬼”等),占总词次的13.9%;222个词只使用了2次(“C位、ICU、阻击战、犟、膘、蠢、初七、粪坑、打牌、被窝、丈人、阶级、遭殃、侥幸、谢绝、太平间、攻坚战、亡命之徒、春暖花开”等),占总词次的9.5%。使用频次为1和2的低频词主要包括网络新词、异体词、方言词、古语词和成语。网络新词主要在网络虚拟空间中使用,很多村民看不懂,应避免使用;异体词属于不规范词,应及时纠正;方言词村民熟悉,应提倡使用;古语词和成语需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才能懂,应慎重使用。使用频次≥3的词(表1中列出了使用频次最高的10个)有363个,占总词次的76.6%,主要是全民常用的基本词(“不、是、的、就、人、一”),以及与防控新冠疫情密切相关的词(“口罩、疫情、戴、出门”)。总体来看,农村防疫标语的用词与防疫标语的宣传目标大致匹配。
二、句子使用情况
关于500条防疫标语句子使用情况见表2统计。
表2 500条防疫标语句子使用情况统计
(一)言语行为类型与方式
美国语言哲学家塞尔(Searle)把言语行为划分为“断言行为、指令行为、承诺行为、表态行为、宣告行为”5种类型,并根据交际意图的实施方式,把言语行为分成“直接言语行为和间接言语行为”[9]12。从交际意图来看,500条防疫标语全都属于指令式。修辞须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要义,防疫标语的语用目的是指示、命令、要求村民做某事(“戴口罩、勤洗手、常通风、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等),或警告、劝阻、禁止村民做某事(“不串门、不聚会、不出村、不恐慌、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等),这两种目的都决定了防疫标语应该实施指令式言语行为。
从指令式言语行为的实施方式来看,325条防疫标语采用了直接言语行为,占比65%;175条防疫标语采用了间接言语行为,占比35%。例(1)-(3)的A和B是直接言语行为,直截了当告诉人们“不吃野味、戴好口罩、不走亲不访友”,字面意义即标语发布者的真正用意,直言不讳,不拐弯抹角。例(1)-(3)的C和D是间接言语行为,字面意义是陈述或描写“吃野味、不戴口罩、走亲或访友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属于断言行为,标语发布者的真正用意是通过实施断言行为间接实施指令行为,即“吃野味、不戴口罩、走亲或访友有染病和死亡的危险⟹不要吃野味、要戴口罩、不要走亲访友”。选择直接还是间接言语行为,与标语发布者对村民的心理预设有关。如果标语发布者预设村民防范意识高,责任意识强,可以自觉做到令行禁止,则倾向于使用直接言语行为;如果标语发布者预设村民防范意识差,责任意识弱,直言相劝收效甚微,则倾向于使用间接言语行为——通过营造或渲染做或不做某事的可怕后果,间接实现劝服村民做或不做某事的目的。
(1)A.不吃野味,从我做起
B.不要吃野味,蒸煮要到位
C.吃野味,从初七到头七
D.今天沾一口野味,明天去地府相会
(2) A.乖!戴好口罩!
B.“沙楞滴!”把口罩戴上!别闹嗷!!!
C.不戴口罩你试试,试试就逝世
D.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看着二选一
(3) A.不走亲不访友,不到外面到处走
B.老实在家防感染,丈人来了也得撵
C.今天走亲或访友,明年家中剩条狗
D.今天上门,明年上坟
(二)句子的语气类型
从语气类型来看,祈使语气的标语数量最多(311句),占比62.2%;陈述语气的标语位居次席(183句),占比36.6%;疑问语气的标语极为罕见(6句),仅占1.2%;感叹语气的标语数量为零。感叹语气数量为零,与防疫标语的性质和目的有关。防疫标语是标语发布者向村民说的话,具有对话性,而非单纯抒发标语发布者自己的情绪,目的是“使村民领会标语的意图,遵循某种要求,执行或不执行某种行为”,所以感叹句不适用于防疫标语。
语料中仅有的6个疑问语气防疫标语如下:
(4)戴口罩!戴口罩!为啥不戴口罩???
(5)儿女如何算孝顺?看住爸妈不出门!
(6)在家时间长不长?比比当年张学良
(7)等疫情结束,待春暖花开,我们阳光下撒欢,可管?
(8)特殊时期请吃饭,是谁在摆鸿门宴?
(9)出门瞎逛?想去将军山?还是景云山?(注:将军山是医院,景云山是殡仪馆)
例(4)是反问句,例(5)和例(6)是设问句,例(7)是是非问句,例(8)是特指问句,例(9)是选择问句。6个疑问语气的防疫标语真正用意都不是表疑问,而是指示命令。例(4)指示命令村民戴口罩,例(5)指示命令儿女看住爸妈不让其出门,例(6)指示命令村民坚守家中不出门,例(7)指示命令村民疫情防控期间不外出,例(8)指示命令村民疫情防控期间不聚餐,例(9)指示命令村民不出门瞎逛。其中,例(4)和例(5)是直接指令行为,含有“戴口罩”“看住”“不出门”这样的指令性字眼;例(6)-(9)是间接指令行为,表达比较隐晦,需要结合防控新冠疫情的社会背景来理解,只有了解“张学良”“鸿门宴”的历史知识、“将军山”“景云山”的地域知识,才能推导出字面意义背后的劝说目的。进一步考察语料发现,直接言语行为与祈使句的一致率为95.7%,间接言语行为与陈述句的一致率为95.6%,基本符合言语行为类型和句子语气类型的常规对应关系,只有下面4条标语属于例外:
(10)牢记!春节归乡的人都是定时炸弹!
(11)寻找“不戴口罩外出最‘丑陋’的平川人” 欢迎广大居民群众监督拍照举报
(12)宅在家里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
(13)新冠肺炎不好治,预防才是最大事
例(10)和例(11)属于用祈使语气实施间接言语行为的特殊用法,字面意义是让村民牢记春节归乡的人都是定时炸弹,监督拍照举报不戴口罩外出的人,真正用意则是让村民不要和春节归乡的人接触,出门戴好口罩。例(12)和例(13)属于用陈述句直接实施指令行为的特殊用法,充当陈述句主语的是“宅在家里”“预防”这样的指令性字眼,然后谓语对主语进一步强调,语用目的一目了然,无须推导。
三、押韵和修辞格使用情况
关于500条防疫标语押韵和修辞格使用情况见表3统计。
表3 500条防疫标语押韵和修辞格使用情况统计
(一)押韵使用情况分析
“在汉语各种语音衔接手段中,押韵有着很高的出场率。押韵是指在较短语流的不同位置让韵基(韵腹[+韵尾])相同相近的音节相继呈现以产生谐应效果。”[10]500条防疫标语中,有274条使用了押韵这种语音衔接手段,占比达54.8%。押韵标语示例:
(14)A.吃野味,棺材睡
B.偷吃野味,病床C位
C.今天吃野味,明天唢呐吹
(15)A.出门记得戴口罩,否则麻将都点炮
B.神仙也要戴口罩,疫情不是开玩笑
C.外出一定戴口罩,人多不要凑热闹
D.全家齐戴口罩,胜过吃上一堆补药
例(14)以“野味”为主题的3条防疫标语均押“ei”韵。例(15)以“口罩”为主题的5条标语均押“ɑo”韵。为什么超过半数的防疫标语选择采用押韵的语音形式呢?陈庆荣、杨亦鸣通过眼球运动追踪实验发现:“传统诗歌积淀的押韵模式成为中国特有的集体无意识的文化传承现象,使得中国人在一般阅读或者写作中也会企盼形式工整、错落有致、声律和谐的句子,进而期待享受回环往复的声律美以及入韵字和相押字内涵勾连营造的诗意。这些形式工整、声律和谐的诗歌激活了与复杂音乐模式加工相关的脑区,产生更高的美感,更强烈的情绪知觉和体验。”[11]据此可知,在语义内容基本相同的情况下,押韵标语相比非押韵标语更富声律美、感染力和传播力,更符合人们的心理期待。汉语音节类型少、元音占优势等特点使得汉语中存在大量的同韵字,这为防疫标语中押韵手段的广泛使用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二)修辞格使用情况分析
在修辞格的使用上,500条防疫标语中,有421条使用到了修辞格(有的标语兼用2种或3种修辞格),占比高达84.2%。这说明农村防疫标语撰写者们普遍意识到,使用修辞格有助于收到更好的宣传效果。统计语料发现,使用率最高的修辞格是对偶(55.6%)。对偶的广泛使用与防疫标语的语用目的以及对偶独特的表达作用有关。标语发布者要想更好地让村民认可和践行某一要求,应尽量避免用“戴口罩”“别走亲戚”“不能吃野味”这种简单粗暴的口吻,想要“以言成事”,必须讲究说话方式!思想是行为的先导,只有让村民充分意识到“戴口罩的作用”“走亲戚的风险”“吃野味的危害”,才能更好地实现令行禁止的宣传目标。防疫标语运用对偶修辞格,从相近、相关、相反等角度加以说理和论证,有利于揭示新冠肺炎与戴口罩、走亲戚、吃野味等之间的辩证关系,使标语内容更具说服力,同时视觉上看起来整齐匀称、美观协调,听觉上听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利于记忆和传播。使用率排名第二的修辞格是夸张(20.1%),主要是对“新冠肺炎危害程度”的渲染和夸大。新冠病毒传染性极强,病情严重者可能会死亡,夸张的目的是引起村民的高度重视,使其切实做好防范。使用率排名第三的修辞格是排比(11.1%),例(16)-(18)是句子和小句的排比,例(19)-(21)是句子成分的排比。排比可以使标语节奏激烈、气势磅礴,富有震撼力与感染力,起到拓展和强化语意的作用,充分彰显“硬核”防疫。
(16)切记不要出门!一定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门!
(17)守好自己的屯,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
(18)串门就是传播,拜年就是害人,聚会就是找死
(19)防控疫情要做到“谁出租 谁负责”“谁用工 谁负责”“谁经营 谁负责”
(20)这里没有雷神山,没有火神山,也没有钟南山,只有抬上山
(21)春节期间不出门、不串门、不聚餐、不拜年
四、语言风格特征
胡裕树把语言风格定义为:“由于交际情境、交际目的的不同,选用一些适应于该情境和目的的语言手段所形成的某种言语气氛和格调。”[12]469王希杰“把现代汉语的表现风格分为以下三组相互对立的6种类型:藻丽— 平实、明快—含蓄、简洁—繁丰”[13]93。农村防疫标语作为产生于特殊历史时期,限于专门题旨情境,面向全体村民的语言变体,在语言风格的基本类型与普遍特征之外,理应具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特征。通过对前面字、词、句、押韵和修辞格等语言手段的综合分析,中国农村防疫标语的风格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4点:
(一)通俗易懂 颇接地气
农村防疫标语要想达到预期的传播效果,首先要做到让所有村民都能看懂是什么意思。考察语料发现,农村防疫标语倾向于使用简单常用字词,倾向于使用大白话和口语词,倾向于融入当地群众熟悉的土话,如内江方言“打堆堆”、铁岭方言“沙楞滴”、陕西方言“皮干”、成都方言“嗷卵犟些”“拉稀摆带”。这样的标语通俗易懂、颇接地气,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群众感到亲切熟悉,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不建议在标语中使用生僻字词、文言字词、网络新词等。例如“聚餐吃饭都是鸿门宴”这条防疫标语中的“鸿门宴”一词,背后的历史典故很多村民不知道,也就不能理解标语所传递的语义内容,宣传目的难以实现。
(二)负面倾向 情感强烈
农村防疫标语要想获得预期的传播效果,不仅要让所有村民都能看懂是什么意思,还应让村民看完之后留下深刻印象。考察语料发现,农村防疫标语并非单纯地客观普及防疫科学知识,而是带有标语发布者的主观意图,最典型的是使用了大量带有负面色彩的词语,例如“祸害、送死、上坟、黄泉路、孤魂野鬼、不肖子孙、明天染病妻子散、亲人不死扒层皮”,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冲击与心理震慑,从而更好地实现警示劝诫的宣传目标。相比之下,“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抗击疫情”之类的“套话”型标语则显得陈旧、没有新意,缺少“防控新冠疫情”的实质内容和具体针对措施。
(三)铿锵有力 朗朗上口
农村防疫标语要想获得预期的传播效果,不仅要让人们看得懂、印象深,还应易于记忆和传诵。统计语料发现,半数以上的防疫标语(54.8%)采用了押韵的语音衔接手段,八成以上的防疫标语(84.2%)至少使用了对偶、夸张、排比等14种修辞格中的一种,以此增强标语的韵律美与节奏感,营造和渲染某种气氛或格调,把防疫标语用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和谐悦耳的语音形式呈现出来,实现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让防疫标语更易读、更易记、更易传诵,提升防疫标语的音乐美、感染力与传播力。
(四)主题集中 表达灵活
农村防疫标语不仅要满足看得懂、印象深、易记诵的要求,还必须要真正具有实用价值,即村民按照标语的指示和要求去做,的的确确能起到防控新冠疫情的作用。考察语料发现,标语的主题词集中在“戴口罩、不出门、少聚集、要隔离、不信谣、不吃野味”等上面,抓住了防控新冠疫情最直接、最有效的几大核心举措。同时,对于同一个主题,标语撰写者又结合地域特色、社会热点、民众心理诉求等因素,创造出例(14)和例(15)那样灵活多变、丰富多彩的表达方式,彰显出基层人民群众的语言智慧与创造力。
五、结语
本文采用计量研究的方法,从字词使用情况、句子使用情况、押韵和修辞格使用情况、语言风格特征4个维度,统计分析了我国农村地区防疫标语的修辞属性。整体来看,绝大多数农村防疫标语能够比较贴切地“达意传情”,既能在理智上教育人,又能在情感上打动人,实现预期的防疫宣传目标。少数标语存在使用生僻字词,不够通俗易懂;文字篇幅过长,不够凝练鲜明;语气生硬,态度蛮横,容易引发群众厌恶情绪;华而不实,言之无物,形式大于内容等不足之处。本文可为今后更好地设计和撰写农村防疫标语提供借鉴,对于国家语言文字管理部门科学规划和治理农村防疫标语“语言景观”具有一定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