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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印章演化及文化特性初探

2022-09-22程忠红吾金昂加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印模藏文吐蕃

程忠红 吾金昂加

(西藏大学,西藏 拉萨 850000)

印章的使用是人类社会进入经济、文化、宗教、艺术秩序化文明的一个重要标志,在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中都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且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均有应用。那么,印章起源于何时?印章起源于什么样的背景与条件下?印章的雏形又有什么样的功能特征?中西方对于这一系列问题的认知与界定可谓是相差甚远,这种差异性的认识也直接影响了印章的定义、功能以及文化外延等多种问题的研判。可见,印章起源这一追根溯源的问题始终是造成诸多问题存在巨大差异的最主要原因之一,也是中外印章研究的重要内容。

藏文入印后,吐蕃时期的用印记载和印章实物成为探讨西藏印章起源的重要内容。关于吐蕃印章的材质与使用在传统藏族文献中有零星记载,近现代的发掘与研究学成果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第一,文献史料的发掘与研究。20世纪40年代,根敦群培在《白史》一书中首次临摹了敦煌藏文写卷P.T.1083号卷的“大将军敕令之印”(《白史》中写作:伦崇即及拉桑西桐盖印发出)和P.T.1085“亨迦宫敕令之印”[1]18-19;第二,金石史料的发掘与研究。20世纪80年代,王尧在《吐蕃金石录》一书中,翻译了吐蕃赤松德赞时期谐拉康甲、乙二碑的用印和其他用印[2]116+127;第三,考古文物史料的发掘与研究。20世纪初,斯坦因(Aurel Stein)在新疆和田、米兰吐蕃戍堡遗址采集、盗掘出土吐蕃时期印章4枚并公布在《西域考古图记》[3]《古代和田——中国新疆考古发掘的详细报告》[4]二书中。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藏队、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在2016年第11期《考古》中发表了《西藏朗县列山墓地的调查与发掘》,首次公布了出土于西藏朗县列山墓的一枚吐蕃时期骨质塔钮印[5]62,以及2018年“血渭一号墓”出土了一枚“甥阿夏王之印”,系赤德祖赞时期吐蕃赐给墀邦公主之子莫贺吐浑可汗的官印[6];第四,专题及综合研究。20世纪80年代初至今,我国史学界、翻译界、收藏界、文博界等多学科的学者涉猎了吐蕃时期印章的研究,可谓是成果丰硕,但这些研究都绕过了吐蕃印章的溯源问题,或“述而不作”不下结论,或介绍西藏古代印章则从出土或传世的吐蕃时期印章说起。

李帅在2018年第2期《文物》学刊上发表的《吐蕃印章初探》与2019年第2期《中国藏学》学刊上发表的《论印章在吐蕃社会的使用》二文,系统地梳理并研究了吐蕃时期印章的类型、性质、特点、官私印的使用以及吐蕃印章的渊源等问题,这对研究吐蕃时期的印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李帅认为,“吐蕃印章的渊源至少受到了汉地和西方印章文化的双重影响。”[7]这一观点是通过唐与吐蕃时期印章实物在形制、尺寸、阳刻、分类、使用五个方面分析后的结果,学术视野开阔,十分难得。但该文对藏文入印之前的吐蕃印章以及吐蕃印章出现的时间上限问题并没有论及,也没有追溯吐蕃印章的起源点。如果以“贞观八年(634),其赞普弃宗弄赞(松赞干布)始遣使朝贡”[8]为时间节点,吐蕃时期及以后的印章,其文化性与丰富性确实是在多元一体下多民族文化相互交流、交融、交汇的结果。尤其是元、明、清及民国时期,历代中央对西藏地方实施了系统性册封,这对元以后西藏官、私印的体系建设、风格特点的形成、甚至是演变规律均具有导向性。那么,藏文入印之前的吐蕃印章呢?包括吐蕃政权初期(633-650年)、部落联盟时期甚至更早时期的吐蕃印是什么情况呢?第一,如《根敦群培文集精要》载:“囊日伦赞时代苏毗小邦首领森波杰已有玺印”[9],旦增南达在《藏族古代史琐议》(藏文)印影本一书中辑录了李迷夏的王玺之印,并将象雄文的玺印内容释读后转写为:“Kha tshan pa Shang Lig Shi ra tsa(统御世界之王)”[10],根敦群培的《白史》和敦煌藏文写卷P.T.1288《吐蕃赞普传记》中亦记载了象雄王妃赞蒙赛玛噶的用印。这些用印是否又受汉地影响呢?第二,斯坦因(Aurel Stein)所得的新疆和田、米兰吐蕃戍堡遗址采集或出土的吐蕃印章,为8世纪中后期甚至是9世纪初期的遗物。据王尧、陈践等学者研究,在吐蕃占领西域各地时“吐蕃占领区的常驻军政官吏多来自吐蕃本土各部落的基层官员,吐蕃简牍文字也似出于下级军官和吏员之手。”[11]同时杨公卫(尼玛扎西)在分析西域契约时又指出,“与汉文契约相比古藏文契约则更具有官方特点,它的见证人多由数位官员担任。”[12]并且,担任契约见证人的吐蕃占领区官员多数使用圆形印。由此可见,吐蕃时期印章是方是圆并不能作为官私印划分的主要依据。斯坦因(Aurel Stein)在西域所得的吐蕃印章,或许是吐蕃占领米兰时期的基层藏族官吏印章,也或许是具有官、私并用性质的印章。这也说明,吐蕃占领西域时,其印章的使用范围已深入基层,职官设置与职官印更是十分完备。

一、中外印章起源研究启示

(一)起源诸说

西方学者将最早的印章起源追溯到距今7000多年的叙利亚和安纳托利亚,尽管这一时期的印章还不具备戳记载体的复制功能,尚处于印章雏形期,但多数西方学者通过对印章纹饰多样性的研究,认为此时的印章因具有一定的标识个人身份的功能,即是最早的印章。显然,标识功能是西方学者追溯印章起源点的依据。我国中原地区印章的起源之说主要有以下五种:

1.神话起源说,即中国古玺起源于上古时代的“黄龙送玺”[13]110“凤凰送玺”[13]141等天授神话。

2.外来起源说,即认为中国古玺源于古巴比伦地区苏美尔人的陶圆筒印章[14]。

3.巴蜀起源说,即中国古代玺印最早起源于巴蜀古印[15]。

4.殷墟起源说,即中国最早的玺印为安阳出土的三件铜玺[16]12。

5.陶拍、陶戳起源说,即印章起源于新时期时代的陶拍、陶戳[16]]12。

随着考古的推进,早期印章实物和相似物被不断发现,这也推动了学界对印章起源问题的认识与再探讨。尤其是新石器时代的陶拍、陶戳、陶质印模(主要是用于陶器纹饰的拍打工具)等引起了印界学者的广泛关注,因陶印模与印章的初始功能相似,许明农认为陶拍就是“陶工所用的戳印”[16]12。对此,钟雅伦、李学勤等学者也提出了“土陶印模、陶拍与印章起源或古玺有联系”[17]。“擦擦”印模与吐蕃印章的关系就如同中原陶印模与印章的关系一样,其初始功能极为相似,并且“擦擦”印模与吐蕃印章之间还表现出形制特点、钤盖方式、文化内涵等诸多的相似性。因此,本文认为,复制与戳记不仅是印章的初始功能,还是印章的溯源点。集中考释“擦擦”印模与吐蕃印章的文化共性便成为吐蕃印章溯源问题的关键。

(二)功用诸说

印章的功能是一个发展与演变的过程。大英博物馆出版的《7000yearsofseals》一文,将印章的功能解释为“证实(凭信)或保证”[18]。我国中原地区印章的功用经历了陶业制作的“印用”、商贸往来的“信用”、政治典礼的“权用”与书画鉴赏、雕版印刷的“泛用”等多个阶段,印章的使用范围也同样经历了从私印到官私印并用的发展过程。

藏文入印后,吐蕃印章不仅私人用印普遍,官印更是被广泛用于颁布诰敕、发布文告、制定法典、护持盟誓、征收财税、驿递文书、签订官契等多个领域中。吐蕃时期的印章也因制作目的、使用范围、官私属性、形制特点、钤盖载体、文化内涵不同而具有复制、示信、标识、象征、封物、护佑等诸多功能。其中,护佑功能是吐蕃印章最明显的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这种护佑心理是通过特有的印章钮式和图文内容来承载寄托的。通常,吐蕃时期的佛教印会使用佛塔、莲花、造像、吉语、咒语以及带翼狮子等内容作为图、文、钮入印,承载佛教护佑;苯教印则通过雍仲符号、大鹏鸟等具有苯教代表性的符号入印护法;吐蕃时期的世俗百官印颇受佛、苯宗教文化的影响,因此印面多以图文并茂形式呈现,印文以职官名、衙署名为主,图纹或钮式中会置入出世神兽、入世瑞兽、吉语或吉祥符号等内容作为护佑政权的象征;相对于官印或宗教印而言,吐蕃时期的私印护佑形式较为灵活,可根据不同的宗教文化信仰和个人喜好选择。元以后,历代中央颁赐给西藏地方的宗教名号印、世俗爵号印其形制依然充满了不同含义的护佑色彩。至今,西藏仍有不少人认为佩戴印章或塔形印模具有护佑平安、辟邪纳福的功能,也许正是吐蕃印章“护佑功能”的传承与演化。

(三)名称诸说

“印”在中外多种语言词汇中均有动词与名词的兼作之意,动词的“印”指复制印记,凡印之属皆从印。按也[19]。名词的“印”指具有复制印记的具体物件名称。如“印”在英文中作seal,拉丁文中作sigillum,巴列维语中作muhr,古埃及则曾用象形文字符号来代表印章[20],又如蒙文中作:Tamgha,汉文中作玺、玺节、印、章、印章、印信、记、宝、关防、图、图章、图书等,具有各种异称。

在藏文词汇中有关“印章”的名称和写法多种多样,但每个名称的词性和使用具有因时而异的背景与含义。例如:

1.Phyag rgya,即印章。

2.Phyag tham,即印章。

3.Sug rgya,即印章的敬语,亦指手印。是在藏文中是手的敬语,rgya即印章。以上三个词为同义词,均有“印章”之意,同时也有“手印”的意思。

4.Dam phrug,即小印章,一般指尺寸较小的印章(私印)或关防印。

5.Thel tse,即印章,是口语化的一种印章称谓。

6.Bka′rtags,即盖印,具有“加盖”和“钤印”的意思。

7.‘Dra brko,即仿造、仿制、复制印。

8.Dam,即印章。根据使用者身份不同又可分为多种名称,如Srid dam,即摄政使用的印章,Bka′dam,即噶厦使用的印章。

前三个藏文印章名词,在敦煌文献和吐蕃碑文中出现较多,是吐蕃时期常见的写法。(1)此观点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西藏自治区档案馆道炜·才让加研究员、布达拉宫管理处索南航旦研究员、西藏大学文学院罗布教授及索南次旦博士等人的指导与帮助,在此一并致谢。关防印始见元代,所以Dam phrug应是萨迦时期出现的藏文名词,第八个名词Dam及结合使用者身份衍生出的Srid dam、Bka′dam等词,应为清代甘丹颇章时期的名词与写法。从藏文词汇中有关“印章”的名称与写法可以看出,西藏印章的发展有可能经历了宗教印、政教印、政治印、专用印等几个阶段,同时也说明西藏印章的起源深受宗教文化影响。

二、吐蕃印章脱胎于“擦擦”印模的可能性分析

“擦擦”本是梵文中的一个拟声词译音,源于模具制作小型泥塑佛像或佛塔时,因挤压或按捺所发出的拟声,后成为西藏地区用于供奉或装藏而制作小型泥塑佛像或佛塔作品的专用名词。

“擦擦”印模主要有覆钵式和平面式两种,前者为脱模制作,后者为捺印制作。覆钵式“擦擦”印模是一种内部阴刻图像或文字的深凹形脱模模具,脱制时需要将印泥在模具内充满并多次挤压,脱制出的佛像是一尊多面像或多尊连体像,佛塔成像“擦擦”则是立体高浮雕制作。平面式“擦擦”印模,印面一般为单面,制作时直接将印面按捺在印泥上,印出的平面佛像、佛塔或经文等内容的“擦擦”具有浅浮雕感。杜齐(G·Tucci)认为,“擦擦”本身具有“真相”或“复制”的意思[21]。可见,功德信仰是制作“擦擦”的主要目的,但复制是“擦擦”印模类似于印章的主要功能。

(一)覆钵式“擦擦”印模的传入与使用

据《贤者喜宴》《布顿佛教史》《西藏王统记》《汉藏史集》《西藏王统记》《雅隆尊者教法史》等多部藏文古籍记载,4-5世纪吐蕃赞普拉脱脱日年赞时期,佛教“擦擦”印模等一批佛教宝物始传我国西藏。有文记载说是五种,五种说包括除两部经卷、宝塔、弥札手印和“观音咒塔印模”。有文记载说是六种,包括三部经卷、宝塔、弥札手印和“观音咒塔印模”。据《西藏王统记》记载,“观音咒塔印模”即“十一面如意宝观音菩萨的陀罗尼咒印模观音像”[22]。由此可见,此时传入西藏的“擦擦”印模,在形式上是十一面的覆钵式,内容上是一种初传的观音法相,时间上应是西藏地区出现最早的印模记载。

有关这些佛教宝物的来源到底是天降还是人为,《尼泊尔教法史》解释说:“是由印度班智达罗洒措和藏族翻译师黎特司带到西藏的,因为当时赞普此指拉脱脱日年赞不懂梵文,所以班智达和译师将经典和法像等物留在宫中。”[23]《尼泊尔教法史》的解释至少有两方面的合理性。一是早期佛教传播者在语言、文字受限的异域传教,携带这种小型的佛教膜拜物以直观的方式进行传播是行之有效的;二是这批天降之物之所以被称为“年波桑哇”,意为“威严神秘”或意译“玄秘神物”,是因为西藏人不能解释它的来源和目的,但又觉得珍贵。这也说明当时的西藏人不懂梵文。“年波桑哇”的天降之说,显然是早期佛教传播者迫于苯教的崇天心理以及苯教在吐蕃地区根深蒂固的影响暂时无法被动摇的附会之说。关于这些宝物的下落,《汉藏史籍》载:“这些奇异之物,就安放在宫殿顶上,用供神的饮料和蓝色玉石等供养。”[24]东嘎·洛桑赤列在《东噶藏学大词典》中解释:“这些圣物后来8公元世纪,赤松德赞时期修建桑耶祖拉康大殿外左侧的白塔时作为藏装在佛塔里了。”[25]可见,“擦擦”模具(也有可能用此印模已经制作了“擦擦”)与其他宝物作为佛塔装藏早在8世纪时吐蕃就有的习俗。

(二)平面式“擦擦”的出现

覆钵式印模传入西藏的时间为公元4-5世纪,平面式印模何时传入并使用,文献中没有明确记载。多数学者认为,“擦擦”始于公元10-11世纪西藏后宏期阿底峡大师的传入,并在西藏西部阿里地区托林寺作为佛塔装藏物和供奉物被大量制作。因此,“年波桑哇”印模的传入,并没有得到史学家们的认可,且阿里托林寺及其附近所收集到的“擦擦”及印模一直被学界认为是西藏最早的“擦擦”和印模。

随着考古发掘工作的不断深入,青海省考古研究所对都兰县热水乡吐蕃墓地进行考古调查与发掘时,从墓地的塔基中清理出了大量“擦擦”。根据塔基上堆积的地层和塔的建造材料、构造分析,青海考古研究所所长许新国研究员认为,出土“擦擦”是吐蕃墓葬同时期的遗迹、遗物,且出土的佛塔、佛教造像“擦擦”目前所知至少有5种,均以黄色泥土制成,除一种覆钵式塔为脱模法制作,其余都是在泥片上按印制成[26]。张建林教授根据“擦擦”实物观察,分析了吐蕃时期墓葬“擦擦”的两种制法,其中一种便是按印制成的平面“擦擦”。另外,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仝涛研究员认为,“考肖图遗址内出土的“擦擦”,首次将其年代提早到8—9世纪,代表着最早出现的“擦擦”类型。”[27]同时期考古发掘出土的“擦擦”,还有青海省乌兰县大南湾遗址中发现的泥质“擦擦”亦属于吐蕃时期遗存。多地考古发掘出土的吐蕃时期“擦擦”,足以改观学界对“擦擦”起源的再认识。

可见,平面式“擦擦”模具早在公元8世纪时已有使用(见图7、图8)。平面“擦擦”的制作就是按印所成,这与斯坦因(Aurel Stein)在新疆米兰地区盗掘的早期藏文浅浮雕封泥印的使用如出一辙,仅有的区别就是印面的具体内容与复制后的具体功用。

三、“擦擦”印模与印章的文化共性

“擦擦”印模自传入西藏以来,在钮制造型、印面图像、钤盖载体、使用范围等方面均发生了历史性流变,在一定程度上为印章的产生奠定了技术支撑与使用基础。这一演变从“擦擦”印模与早期印章之间所呈现出的诸多文化共性中可以看出。

(一)钮制造型

佛塔作为象征佛陀真身与精神的建筑物,早在前吐蕃拉脱脱日年时期已与“擦擦”印模一起传入西藏。吐蕃时期的佛塔不仅用于塔的修建、“擦擦”制作,同时也作为印章钮制使用。

目前,可见的单件佛塔题材“擦擦”,在西藏、青海、甘肃等地均有发现。如8-9世纪吐蕃时期青海乌兰县大南湾遗址、青海都兰考肖图遗址出土的塔形“擦擦”,11-13世纪西藏托林寺遗址出土的塔形“擦擦”,11-13世纪甘肃武威、黑水城等西夏遗址出土的塔形“擦擦”。直至清代,单件塔形“擦擦”依然是“擦擦”制作的主题类型之一。

截至目前,国内外可见的吐蕃时期印章实物有8枚,其中4枚是角质印章,1枚是合金材质印章(钮残),1枚是鼻钮银质印章,另外2枚则是塔形钮骨质印章。

图1 考肖图遗址出土的吐蕃时期塔形“擦擦”(2)图片来源:仝涛.丝绸之路上的疑似吐蕃佛塔基址——青海都兰考肖图遗址性质刍议[J].中山大学学报,2017(2):106.图2 托林寺出土的13-14世纪塔形“擦擦”(3)图片来源:广东省博物馆,西藏博物馆.雪域瑰宝[M].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12:57.

图3 烈山墓出土的吐蕃时期骨质塔形印章(4)图片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藏队,西藏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西藏朗县列山墓地的调查与发掘[J].考古,2016(11):62.图4 新疆和田采集的吐蕃时期塔形印章(5)图片来源:李帅.吐蕃印章初探[J].文物,2018(2):69.

20世纪初期,斯坦因(Aurel Stein)在新疆米兰吐蕃戍堡遗址盗掘出土的4枚角质印章,基本保留了动物角的原型,通体呈带有一点弧度的直钮形状。距印面约五分之二处钻有横向穿孔,应是作为佩戴时的穿绳孔,与“擦擦”印模钮部的穿孔一样。西藏印章上的绶带最早见于元中央所赐西藏地方秩品较高的官印,但西藏传统的私用印章、寺院印基本上是用各种皮绳系挂,也许吐蕃时期的骨质印、角质印是用皮绳系挂的。

据陈庆英、邹习成在《吐蕃王朝飞马使印章考释》一文介绍,飞马使印章为合金材质。因钮部残断,无法得知吐蕃金属印的钮部形状。以上7枚吐蕃印中,骨质、角质印为圆形、椭圆形,印面直径从1.7到1.4厘米不等。合金质印章为方形,边长2.0×2.0厘米,厚度0.3厘米[28]37。无论是骨质、角质还是合金印均刻有边框,印文均为凹刻的阴文。考古发现的第8枚吐蕃印是“血渭一号墓”出土的骆驼纹与藏文合璧的银质印章,印面呈阳刻,方形,钮制为鼻形,有穿孔,图文之间出现分栏设计。驼钮印是中原王朝对边疆少数民族首领册封印章的常见钮制,吐蕃王朝对于联姻外戚“阿夏王”也给予了骆驼题材的图形印章,但并没有将骆驼直接作为钮制,而是将骆驼作为印文中的图像使用,这也说明吐蕃古代印章在汲取中原印章文化特点的同时也保留了自身传统制印的特色。

从以上8枚吐蕃时期实物印章的形制上看,吐蕃印钮出现了由塔形、角型向中原地区流行的鼻形转变,材质由角质、骨质等天然材料到金属质地材料转变,形状从圆形(或椭圆形)边框、方形边框到分栏设置的转变,印文由阴文到阳文的转变。

(二)图像题材

图像作为早于文字的一种文化现象,是人类长期的、主要的思想感情表达方式。图像印章又称肖形印,四大文明及五大原生语言地区均有发现。“安阳三玺”除了其中一枚是“亚”字印,另外两枚也是图像印,甚至有些学者质疑它是不是印章。显然,图像印虽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政治意义中的印章,但它具有印章标识的性质与复制的功能。“安阳三玺”图像是商周时期青铜器物上含有一定思想与文化的示意性图形,它是印章,且是印章内容上的第一个发展阶段。图文合璧印章则是在文字“表音突破”认识下的文化渐变,应用于印面上的各种灵兽动植物图像与意识形态下的政治权威相辅相成,是统治者为了进一步加强印章权信执行力的手段,是印章内容发展上的第二个阶段。吐蕃印章因受传统“擦擦”模具制作的影响与文字普及的限制,主要内容也是图文合璧形式。

图5是乌兰县大南湾遗址出土的吐蕃时期陶制“擦擦”,图像内容是佛教中的莲花化生图(6)日本学者吉村怜先生认为,莲花是佛、菩萨和天人们的母胎,生出了化生像之后,就成为他们的台座,轻轻地托着他们的身体,那是一种坚固而巨大的花。藏传佛教也讲,莲花生大师即从莲花中化生而来。,严格讲,此图像是化生时空动态图像中的其中一副,用该图像制作“擦擦”,是佛教信徒出于对众佛、菩萨化生而出的圣洁之意的敬仰表达。图6是一枚佛教印,印面图像也镌刻着莲花化生图,印面中部增加了藏传佛教中常见的喜旋纹。就“擦擦”与佛教印之间的印面图像分析看,均属于莲花化生题材。

吐蕃时期的印文主要有新疆、敦煌等地出土的吐蕃古藏文文献卷子上钤盖印文、新疆米兰发现的封泥印文、谐拉康石碑碑文中提到的封以誓文的“雍仲纹印”[2]116等。

通过“擦擦”印面图像与吐蕃印章实物、文献记载、钤盖印文等几方面的图像内容量化分析发现,吐蕃印章的图像内容,主要由佛教、苯教中常见的各种奇异灵兽、植物及部落图腾、族徽、家徽代表符号等组成,文字内容则由驿站名、职官名、人名、部落名、族名、工匠名、吉语、咒语,以及文字系统化后出现的宗教祷告词等组成。从图文合璧的内容上划分,主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苯教文化印,包括作为苯教象征最突出题材的“琼鸟纹”和“雍仲纹”,以及带双翅的“飞狗”“飞马”“飞狮”“飞鸽”和半人半兽图形等内容。第二种是佛教文化印,包括佛教象征符号的莲花纹、狮子纹、祥云纹等。第三种是图腾文化印,包括氏族图腾和家族图腾,如苯教《亡灵书》记所载:木不党氏族的图腾是白狮,赛琼扎氏族的图腾是绿龙,秦赞卓(东)氏族的图腾是白螺色大鹏鸟,穆查嘎氏族的图腾是白色秃鹫鸟[29]。

随着多种文化的不断深化与融合,吐蕃印章的图像内容还表现出从“神兽”动物到“世间”动物的运用特点。尤其是吐蕃后期敦煌文献中所钤盖印文,驿站、宫廷部门所发出的带有双翅的马、狗、狮、白鸽、异化鹰等图是神灵异兽向世间动物过渡的性质,体现了从苯教代表性符号向佛教代表性符号倾斜的特点,以及佛苯宗教符号相融合的特点。这也说明,吐蕃印章内容与社会文化、政治制度背景有着密切的关联。

图5 乌兰县大南湾遗址出土的吐蕃时期陶制“擦擦”(7)图片来源: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乌兰县大南湾遗址试掘简报[J].考古,2002(12):55. 图6 佛教印(8)图片来源:雕版收藏家汤绍波博士供图。

图7 乌兰县大南湾遗址出土的吐蕃时期“擦擦”经文(拓本)(9)图片来源: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乌兰县大南湾遗址试掘简报[J].考古,2002(12):54. 图8 古格时期的平面式梵文“擦擦”经(10)图片来源:西藏博物馆藏品。

(三)钤盖载体

吐蕃时期印模的使用不仅是制作“擦擦”,在敦煌出土的藏文卷子《印沙佛文》P·2255V中记载了赤祖德赞亲临主持“印沙”法事活动。“印沙”活动中所使用的工具之一便是各种形式与内容的印模。谭蝉雪先生在《印沙·脱佛·脱塔》一文说:“印佛作法是释教修行建福的方式之一,以木刻或铜铸之佛和塔形象印于纸上、净沙上或虚中……纸本绢画属于印佛作法。”[30]由此可见,印沙法事活动中所使用的模具材质有木质的也有铜质的,印制的媒介可以是在净沙上、纸张上、绢画上,甚至上虚空中,不拘一格,但模具的镌刻深凹程度是有区别的,印在净沙中的印模应是镌刻印纹较深的一种模具,用于脱佛、脱塔的制作,类似于覆钵式的“擦擦”模具;印在纸本、绢画上的印模应是镌刻印文较浅的一种模具,用于印佛、印塔、印经咒等,类似于平面式印模或印章形式。佛教中非常强调造像功德,无论是“擦擦”制作还是“印沙”法事活动,覆钵式的“脱”制和平面式的“印”制,都是吐蕃时期常见的两种制作方式。

郑也夫在《雕版印刷的起源》一文中,论述了纸张的出现代替了封泥的使用,印章的钤盖媒介也从封泥逐渐变成纸张,这种变迁直接导致了印文篆刻从阴文向阳文的转变,即在盖印对象从封泥向纸张的变迁中,发生了阴文向阳文的转化[31]。新疆米兰吐蕃戍堡遗址发现的封泥印文,就类似于图文凹刻较深的“擦擦”印模。可见,无论是“擦擦”印模还是吐蕃印章,其钤盖载体都经历了从泥印到纸绢印的发展过程。

同时期,在佛经典籍中也开始出现大量的佛像、佛塔、经咒内容的扉画和插画,这与西藏“风马旗”中的纸质、绢质佛像、经咒单页印刷以及雕版画的印刷等都类似于印章的捺印使用。捺印就是指将镌刻好的图像印模按印在泥、纸、绢等材质上,复制出同样的图像,用于信仰或做记号。谢生保、谢静《敦煌版画对雕版印刷业的影响》一文中提到,捺印的千佛、菩萨像可能是佛经扉页画的源头,也是中国木刻版画的开始。郑如斯、肖东发先生在《中国书史》中也说:“这种模印的小佛像,标志着由印章至雕版的过渡形态,也可以认为是版画的起源。”[32]他们已把佛像印模看作是肖形印的一种,一语道出了佛教印模向印章乃至雕版的演变与过渡。

另外,国家图书馆藏 BD14711 南齐写经卷,背面印有一组图文并茂的捺印佛像,这也说明佛教印的内容经历了从图像到经文、图像合璧再到纯文字版式的发展历程。同样,“擦擦”印模和印章也经历了从图到图文合璧再到纯文字的发展与变迁,吐蕃印章正是在“擦擦”模具捺印与复制的基础上,逐渐从形制到内容脱胎演变而成。

(四)使用范围

西藏印章的起源离不开“擦擦”印模的出现与使用,尤其是早期的宗教印,其图像寓意与“擦擦”制作几近相同。藏文创世后,西藏印章(官、私印)所体现出的宗教内容逐渐弱化、淡化,甚至完全脱离。因此,可以说西藏印章从文化特性方面经历了早期宗教文化时期、政教文化时期、政教文化印章分离时期三个阶段。

吐蕃印章的使用范围非常广泛,并不局限于纸绢类的公文,还应用于封泥、石碑等多种载体上,使用范围主要有以下5种情况。

1.作为契约文书封泥使用

20世纪初期,斯坦因(Aurel Stein)在米兰吐蕃城堡遗址、麻扎塔格遗址、尼雅遗址等地盗掘出大量公元8-9世纪吐蕃时期的藏文简牍和其他遗物,在启封和未启封的简牍上均有发现藏文封泥印记。封泥的印面有圆形、方形、椭圆形等多种样式,部分封泥还留有印台和印文两截不同层次的痕迹,与青海乌兰县大南湾遗址、都兰考肖图遗址出土的塔形“擦擦”类似,且封泥周边也有拓印时翻出的泥浆。由此可见,吐蕃时期的封泥印已有印台而且印文阴刻较深,这说明吐蕃时期封泥印的镌刻和钤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早期“擦擦”模具制作的影响。虽然西藏本地暂未发现吐蕃时期的封泥遗物,但在新疆各地所发现的这批吐蕃官方简牍封泥却完全可以弥补对吐蕃时期封泥使用的认识。

2.作为寄存封物使用

松赞干布在位时期,通过政治联姻方式对周边诸部兼并攻取,南征北战不断扩大吐蕃疆域,他的同胞妹塞玛伽尔嫁给香雄王黎弥贾为妃,赞普曾派补金赞芒琼探望塞玛伽尔,临别前塞玛伽尔说:“可将此物,献上赞普。”因以一件盖有印信之物,交于芒琼[1]51。赞普启封视之,乃是三十余块上等松耳石也。赞普寻思再言曰:此似说:吾等若敢进攻黎弥贾,可佩此松耳石。如不敢攻者,如同妇女,当戴巾帼也。于是王臣皆急作准备,遂将黎弥贾国政摧毁[1]52。文中,并没有具体描述赛马加尔使用的印章具体是什么形制和内容,但根据文中描述可知,公元7世纪时吐蕃印章具有封存信物之用。

3.作为护持盟誓使用

盟誓,是西藏苯教文化中常见的一种心理制约方式,吐蕃时期所立盟誓碑一般建立在赞普与大臣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通常具有将盟誓内容昭告天下的示信特性。赤德松赞在位时期(798-815年)所立的两座谐拉康碑(甲碑和乙碑),石碑通体镌刻了赤松德赞授予娘·定埃增的盟书誓文。谐拉康碑(甲)碑文载:“盟书誓文,明白勒诸石上,四周封以大印而覆盖之。”[2]116谐拉康碑(乙)碑文亦载:“将誓文勒诸石上,四周盖印护持。”[2]127(甲)碑又载:“王兄牟茹赞普与王(太)戚族,诸小邦、平章政事社稷大论以下、诸大尚论均使其参与盟誓,誓文封以雍仲之印。”[2]116(甲)碑文还记载了,诏敕盟书正副本三本,盖印加封后的收藏方式以及置放在盟誓文龛内的副本开启程序和要求。从碑文记载可知,印章用于盟誓中有三处,一是在石刻四周盖印护持(在谐拉康两座石碑中未见印文,但同时期的工布第穆石碑(见图9)基座上阳刻着一排雍仲符号,也许正是加盖印章永固护持的象征),二是盟书誓文以雍仲之印加封,三是盟书誓文开启后盖印加封。另外,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发掘的“法王皇帝圣旨碑”残碑上也发现一枚镌刻:“圣称四川左布政之印”九个篆文的汉文大印印迹。[33]北京一处的藏文石塔塔基上也有镌刻印文的记载。法王圣旨碑和塔基上镌刻印文应是源于吐蕃时期盟誓碑上盖印护持习俗。

图9 工布第穆石碑(11)图片来源:夏格旺堆.工布雍仲增刻碑调查[J].西藏民族大学学报,2020(6):123-129.

4.作为钤盖公文使用

吐蕃印章用于钤盖公文,在敦煌吐蕃藏文卷子上有大量的印迹可见。吐蕃时期已设有派专人护送信使和加盖印章的专门机构。飞马或(飞狗)图案之印是发自军镇,而飞鸟图案是发自王廷内府。[28]38告牒中使用的印章有带翅蹲狮子印章(阳文)、展翅鸟图像印文、藏文(阳文)印文,戒律卷子上钤盖的牛或马图像与藏文(阳文),官吏呈请状中的人物图像和藏文,在印上角有臃肿符号(阳文),会盟告牒上的展翅飞鸟图像和藏文(阳文),新疆米兰出土的人骑飞马图像和藏文,契约文书或甘结中一般官员或百姓则使用印祥云纹、花朵纹或雍仲纹印章。可见,印面图形是区别于发文机关级别与公文紧急程度的重要标志。

5.作为辟邪祈福使用

自古以来,吐蕃印章无论是印钮、印台、印面等外在的图像设计,还是内在的隐喻、寓意,所呈现的文化特点始终难以脱离宗教文化的影响。尤其是苯教、佛教中的吉祥符号,要么雕刻成印钮,要么镌刻在印面,均具有祈福、禳祸、护持等含义。所以,西藏印章不仅具有政教公文钤盖的实用性,还可以作为辟邪祈福用于装饰和佩戴,也有在新生儿舌面上加盖印章的习俗,用以祈祷新生儿安康。

四、结语

印章起源关系到印章使用时间的上限问题,中外学界对这一问题的追溯可谓是众说纷纭。纵观诸说,显然不论什么样的称谓、什么样的钮制、什么样的图文内容,什么样的形制,只要它具有捺印、戳印或翻印出印文(含图、文或图文并茂的印迹)的复制功能,它就是印章雏形。把吐蕃印章的起源与“擦擦”印模联系起来加以分析,是不无道理的,因为“擦擦”印模和印章之间不仅关系密切,而且具有诸多文化共性。通过吐蕃时期可见印章实物特有的佛塔造型钮制、浮雕式封泥印迹的钤盖以及所呈现出的苯教、佛教文化内容等元素,与覆钵式“擦擦”印模的塔形、平面式“擦擦”捺印的复制方式、“擦擦”实物印面内容的对比分析可知,印模和印章始终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尤其是吐蕃宗教印基本没有脱离“擦擦”印模的形制母体,足以说明吐蕃印章发展有着从宗教到政教转化的趋势,直至吐蕃中后期,吐蕃印章在本土文化的滋养下发生了质的蜕变,由原来的宗教主题内容逐渐延伸至军政、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并渐成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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