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张洁
2022-09-17金弢
金弢
我直到进作协,才有机会认识张洁,那时有人说她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作家群里,张洁的确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凡是好事,她会无保留表彰,认为有悖常理的,她也会不遗余力地谴责。
一天,在作协外联部工作的我,接到一项翻译任务——西德记者夏明娜要采访张洁。此前,虽与张洁素未谋面,但我读过她的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叩开张洁的家门,甬道昏暗不明,依稀辨认出里屋门口是个身材高挑的人,我环顾这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屋子,空间狭小,客人过三便没了周旋余地。
话间一时紧张,我把她的小说错说成了我刚脱稿的《爱情悲剧》。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写过《爱情悲剧》。”我急忙解释。她笑道:“小金还搞翻译,我很喜欢外国小说。”她的微笑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和蔼的面容。爽快随和,是张洁给我的最初印象。
夏明娜备好十个问题,张洁听完神色十分沉静。张洁谈到母亲、女儿和日夜不息的写作,以及要一力承担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硕大的煤气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提。在夏明娜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高潮。张洁谈到离异后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独自抚养幼女,照顾年迈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但她自认是刚强的女人,命途不能将她击倒。夏明娜被感动到泣不成声,张洁受到感染,也落下成串泪珠。
大家都沉默了,我觉得自己在场是多余的。
这次采访的情景,我后来写成文章发表了。一天张洁来作协找我,我把报纸上的文章递给她,读着读着,她再次流了泪。之后,我跟张洁的接触多了起来。
先是中国作家团的西柏林之行。我们抵达时已过半夜,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蜂拥守候的媒体人就突破海关口,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洁是主要目标,她的小说《沉重的翅膀》在德付梓,转眼就跃居畅销书榜首,滿街都是海报,往下有连续的新书发布会。张洁诙谐地说:“我这辈子是头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
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连播介绍《沉重的翅膀》。各报刊甚至非文学杂志也连篇评介张洁小说。两个月中,报导评论采访录达上百篇。文艺中心《沉重的翅膀》 颁奖仪式上,张洁端坐奖台,大厅座无虚席。初次聆听中国作家演讲的听众,无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的对答折服。
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这次去的是她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电话里她这么说,“不是娘家”。
这次采访张洁的是西德作家、《明镜》 周刊撰稿人劳希尔—— 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张洁的三楼单元,楼梯漆黑没有走廊灯,开门是张洁爱人老孙,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挺硬朗。
张洁的新婚住宅与我的想象落差极大。二居室加起来不过十五平方米。小间阿姨住,大间是他们洞房:一张旧铁床占去房间五分之二,几把软垫椅填充了角落。采访在卧室进行。这位震动全德文坛的大作家,在如此简陋狭窄的房间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记者和作家。
客人没因女主人的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不协调感到意外。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张洁抱歉环境拥挤。劳希尔说:“我是来拜访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宫殿。”往后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样?满意?”张洁按捺不住地笑,点头道:“满意,满意!”
张洁性格刚硬,一旦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柏林街头的邂逅我记忆犹新:公侯大道上,她神态像涉世未深的女孩,眼睛放出惊喜的光束,紧拽住我不放手,怕我从地缝里消失。她说:“汽车太快,轧死我赔不起。”问她去了哪儿,“逛商店啊!” 是的,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