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波罗热核电站的“危与机”

陈佳琳　曹然

8月4日，在扎波罗热核电站前执勤的俄罗斯士兵。图/澎湃影像

先是乌克兰扎波罗热州和赫尔松州，以及俄罗斯控制的克里米亚半岛;紧接着是黑海上空，向西直到摩尔多瓦、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土耳其和希腊……当地时间9月4日，乌克兰水文气象中心发布的扎波罗热核电站泄漏模拟结果显示，只需15个小时，核扩散就将危及欧亚大陆上亿人口。

考虑到扎波罗热核电站周围不断升级的炮火声，这种模拟结果变成现实的风险越来越大。9月1日，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拉斐尔·格罗西率领专家组到达核电站进行考察，3日离开，并留下两名工作人员长期驻守。

9月6日，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了一份考察报告。这份长达52页的报告称，目前扎波罗热核电站的辐射水平处于正常状态，但专家组在核电站看到，存放新核燃料和固体核废物储存设施的特殊建筑遭到了破坏。而仍在不断发生的炮击虽然尚未引发紧急情况，但对核安全构成持续威胁。

格罗西指出，“俄罗斯的占领”给扎波罗热核电站带来危险。核电站内多处设施受损，警报系统所在的建筑也遭到破坏，修复作业尚未完成。他还呼吁各方采取临时措施，防止军事活动酿成核事故。

扎波罗热核电站位于乌克兰东南部的扎波罗热州，拥有6座反应堆，是目前欧洲仍在运行的最大核电站，承担了乌克兰全国五分之一的电力供应。2022年3月，核电站所在地区在俄罗斯发起的“特别军事行动”中被俄军控制，但主要由乌方人员继续运作。

进入7月后，核电站频繁遭遇炮击，发生核灾难的风险日益增高。8月以来，随着乌军在南线战场展开“局部反攻”，俄军指责乌军在第聂伯河沿岸设置阵地，动用来自美国的无人机、火箭炮和大口径榴弹炮频繁攻击核电站。乌军则指责俄军以核电站为掩护炮击乌方目标。

截至9月6日，核电站自乌军开始“局部反攻”后已遭遇三次“危险时刻”。8月28日，一架无人机携带炸药冲进核电站，在接近核设施前被俄军防空火力拦截;8月29日，核电站内一栋储存核废料的建筑屋顶被榴弹炮击穿;9月4日，由于炮战引发的火灾，核电站和乌克兰电网的连接被切断。

特别是格罗西率团到访后，第三次“危险时刻”的出现，意味着即使有国际介入，各方仍未停止对核电站的危险行为。事实上，格罗西坎坷的“来时路”已经昭示，危机不会因专家组的到来而结束。在周围的交战地带，俄乌双方没有因专家组即将到来而停火。格罗西对媒体坦言，有两三次，“当重机枪、火炮、迫击炮在附近开火时，我们所有人都非常擔心”。

多位核安全专家指出，目前核电站面临的最大风险来自反应堆堆芯熔毁，这是由于核反应堆内的核燃料无法充分冷却所引起的。一旦冷却中断，核燃料会在几个小时内熔化，最终很可能会熔穿所有安全壳，将放射性物质释放至外部环境中。

核电站依靠电力维持冷却系统的运转。8月25日，扎波罗热核电站首次与乌克兰国家电网完全脱离，转而启动备用柴油发电机以支持冷却系统的运行。9月4日，由于炮弹轰炸造成失火，连接扎波罗热核电站与乌克兰电网的最后一条输电线路被切断。乌方向国际原子能机构报告称，需要几天时间重新联入电网。据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考察，目前扎波罗热核电站剩余的燃料支持柴油发电机维持10天的运作，但核电站周围战火不熄，柴油的后续补给是相当棘手的问题。

9月1日，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格罗西和国际原子能机构代表团成员在访问扎波罗热核电站期间，检查一枚火箭弹的残骸。图/视觉中国

乌克兰国家核电公司负责人彼特罗·库廷近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扎波罗热核电站周围发生的战斗可能会破坏冷却系统的运行，而一旦冷却系统停止运行，可能会引发像日本福岛核电站倒塌事故那样的核灾难。2011年，福岛核电站机组因为强烈地震失去外部供电，海啸的侵袭更致使应急柴油发电设备受损。虽然反应堆被紧急关闭，但由于核燃料仍然会产生巨大的衰变热，三个机组相继发生堆芯熔毁，酿成特大核灾难事故。

堆芯熔毁所酿成的破坏性结果，受破口面积、风向和风力条件以及地下水流向等因素影响。在1986年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中，反应堆安全壳破损严重，盛行的西北风将释放出的放射性云雾带到苏联大部分地区。在乌克兰、白俄罗斯和俄罗斯，有近840万人遭受辐射。而扎波罗热核电站位于欧洲中部，这意味着风可能将辐射吹向欧洲任何地方。乌克兰外交部长库列巴曾公开表示，一旦扎波罗热核电站爆炸，造成的危害将是切尔诺贝利的10倍。

核电站的安全运作，还离不开专业人员的守护。但数月来，陆续有内部员工向媒体透露，持枪巡逻的俄军士兵随处可见，工作人员“不得不在枪口下进行工作”。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考察报告也指出，乌克兰工作人员面临着高压环境，“这是不可持续的，可能导致人为错误增加，从而对核安全产生影响”。

报告还称，检查小组在扎波罗热核电站考察期间审查了扎波罗热核电站的俄罗斯军队、设备和军用车辆，以及常驻核电站中的俄罗斯专家组的实际情况。报告建议改善管理核电站中的乌克兰员工的工作条件，“特别是目前可用的员工人数也十分有限”。

如果扎波罗热核电站在战事爆发之初就关停，相对稳定的电力供应可以支持冷却系统为反应堆充分降温，从而降低核灾难的危险。但迄今为止，俄乌双方都对关闭核电站表示拒绝。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9月5日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表示，乌克兰不会考虑关闭扎波罗热核电站，因为在即将来临的冬季，该核电站需为两个州份的供暖提供电力保障。有分析指出，乌克兰境内其余核电站难以补足扎波罗热核电站关闭所造成的供电缺口，一旦扎波罗热核电站停止运作，部分乌克兰平民今冬受冻将不可避免。

乌克兰十分依赖核能。2020年，核电在乌克兰国家电力结构中占比超过一半，排名世界第三。而在今年2月俄罗斯发起针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前，扎波罗热核电站不仅为逾400万户乌克兰家庭供电，也向部分欧洲国家输送能源。“特别军事行动”后，六个反应堆中，仅剩余两个维持运作。尽管产能远低于以往的常态水平，但在粮食出口屡屡受阻的情况下，电力销售依然是乌克兰的主要创收渠道之一。此前，已经受俄罗斯管辖的扎波罗热地方官员威胁说，如果核电站因乌军炮火滋扰而被迫关闭，乌克兰将从电力出口国变成电力进口国，这对于陷入能源危机的欧盟国家而言，亦是雪上加霜。

俄罗斯方面亦不愿放弃扎波罗热核电站所产生的效益。此前有媒体报道称，俄罗斯意图将核电站与克里米亚电网相连，更改线路的计划已在筹措之中。

扎波罗热核电站所在的第聂伯河南岸安赫德市，目前已在俄军的控制下。而第聂伯河北岸的尼科波尔市，则处于乌军控制之下。在俄乌两军隔河对峙的情势下，核电站成为双方“必争之地”。有分析指出，水冷反应堆以及乏燃料存储设施的存在，使乌军不敢贸然还击，因此核电站成为俄军相对安全的屏障。尽管俄罗斯否认将核设施当作展开袭击的集结地，也誓言并没有将弹药储存在核电站周围，但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报告指出，专家组发现了俄军将军事装备存放在核电站建筑内的情況。

另有分析指出，无论是俄罗斯还是乌克兰，都在利用甚至煽动人们对核灾难的恐惧为各自的宣传服务。俄罗斯指责乌军炮击核电站，意在加深俄罗斯民众对军事行动必要性的认知，也削弱西方向乌克兰提供额外军事支持的意愿。乌克兰方面则不断渲染核灾难的可能，意在更多争取西方社会的支持，同时强化乌克兰南部地区民众抗击俄罗斯的意志。

自今年7月以来，俄乌相互指责对方是破坏核电站的罪魁祸首。在国际原子能机构的考察报告中，并未就哪一方该为炮击负责做出解答。格罗西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采访时说，确定核电站的袭击责任超出了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任务范围，而且该机构也没有能力做出判断。格罗西在向安理会发表调查结果时还说，“各方在玩火，很可能发生一些极具灾难性的事故。”

这份考察报告发布当天，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也敦促俄罗斯和乌克兰就核电站周围的非军事化边界达成共识。古特雷斯发出了两点呼吁：一是俄军和乌军必须承诺，不针对核电站所在地也不利用核电站所在地进行任何军事活动;二是双方应就核电站周边非军事化一事达成协议。“尤其是要包括俄军有义务从核电站周边撤出所有的士兵和军事装备，而乌克兰军队则应承诺不进入该周边地区。”

有分析人士还指出，扎波罗热核电站目前的危险局面，已经为全球核安全敲响警钟。各国在兴建核电站应对气候变化时，需要考虑民用核设施被武器化的可能。国际社会也亟需更具约束力的协议和条约，来禁止任何针对核设施的袭击。

考虑到出现过乌克兰电网的连接被切断的现实情况，接下来扎波罗热核电站将仅运作一座反应堆，这将减少在人员不足、精神压力过大的情况下发生安全风险的可能性。

但是，格罗西强调，只要军事冲突仍在核电站附近延续，只要有“任何炮弹打偏而击中反应堆”，一场“十倍于切尔诺贝利”的核危机就随时可能发生。不过，危机的另一面也可能是契机。既然维持核电站安全唯一的可行方案是局部停火，俄乌双方能否以此为由，重启4月以来始终停滞的双边对话，成为新的悬念。

乌克兰总理什米加尔已发出提议：可以由联合国和欧盟派遣一个维和特派团前往扎波罗热核电站，划定其周围30公里为非军事区。俄罗斯方面则先要求联合国安理会就扎波罗热核电站局势召开会议，由格罗西报告其考察情况。塔斯社援引俄高级官员的话说，他不相信格罗西等人的乌克兰之行能改变乌军攻击核电站的现状，但这将有助于联合国了解局势并做出决定。

格罗西在考察报告中呼吁，立即设立“核安全和保安保护区”。泽连斯基回应说，若辟建安全区的建议是为达成非军事化，乌方会支持。但此前，俄罗斯拒绝了包括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内的所有在该地区建立非军事区的呼吁，称俄罗斯军队提供了不会发生核灾难的“保证”，设立非军事区只会造成额外的风险和安全威胁。

3月8日，扎波罗热核电站。图/人民视觉

此番格罗西的提议是否会得到俄罗斯的认可，仍属未知。针对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的考察报告，俄罗斯常驻联合国安理会代表瓦西里·涅班贾当天在安理会上并未展现出退让的态度，批评报告忽略了应该对扎波罗热核电站遇袭负责的一方。他还表示，乌克兰方面曾试图阻挠国际原子能机构专家组访问核电站。而这次考察清楚表明，电厂运转正常，“没有来自内部的威胁”，真正的危险来自乌克兰部队的炮击。

就在9月6日，扎波罗热附近的10个城镇遭遇了轰炸。在南部战线上的其他城市和村庄，地面和空中袭击也在持续发生。当天，俄乌双方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相互指责，都称对方对扎波罗热核电站实施了轰炸，并导致附近城镇埃涅尔戈达尔发生停电事故。

俄罗斯国防部发布消息称，乌克兰武装部队共向埃涅尔戈达尔和扎波罗热核电站所在地发射了15次火炮，有3枚炮弹落在核电站的地面上，其中一枚甚至是在第二反应堆边上的储水罐附近爆炸。而另一边，泽连斯基则指责俄罗斯进行的这次轰炸具有挑衅性意味，“核电站差一点就因轰炸而发生核辐射灾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