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间与精神的出逃
——论曹禺《北京人》中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2022-09-17王璐玮
◎王璐玮
(河北师范大学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曹禺是中国现代话剧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戏剧创作中塑造了繁漪、陈白露等许多典型女性形象,《北京人》这部戏剧,描写了在曾家大宅中上演的多种冲突和矛盾,本文从女性的生存空间入手,探求女性打破空间与精神壁垒,完成自我独立意识建构的过程。
一、空间与精神的双层枷锁
传统封建文化语境下,中国古代女性的生存空间就受到了约束和限制,如《礼记》中对于男女的行为活动范围就做出了这样的限制:“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在传统道德规范下,女性相较于男性缺少更多的公共活动领域,女性对外活动或是空间外出方面缺乏行为合法性。封建传统伦理道德下对女性活动空间的约束,甚至成为一种评价标准对女子进行审视衡量,男女两性在空间上的严重失衡让女性在封建传统文化下处于从属和失语的状态。
空间状态下对女性活动领域的局限,实则是实行精神层面压迫和约束的一种表现方式。古代女性因为空间活动和行为规范上的限制,并不能获得经济或是精神上的完全独立,与古代女性生命不同阶段相契合的伦理道德规范,又有着“妇人,从人者: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样的要求。从这方面来看,封建传统文化下的女性一生都被贴着“从属”标签,不论是婚前、出嫁还是生育之后,女性的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从未得到真正的展示和认可,而身处于这种环境下的女性,并没有对这不平等的从属性质产生怀疑,女性需要的不仅是生存空间上的突破,更是精神上的觉醒和启蒙。
曹禺在《北京人》这部戏剧中几位女性是处于这种生存困境的典型代表:不论是愫方、曾思懿、曾文彩还是曾瑞贞,这几位女性人物全都“受困”于曾家大宅之中:三十多岁仍未嫁人的愫方,执掌曾家事务的曾思懿,已经结婚仍借住娘家的曾文彩,被迫和曾霆结婚的曾瑞贞。这几位女性的生活日常和活动范围几乎就是这曾家大宅了,为了家中事务、为了琐碎日常、为了家庭关系,她们争吵、焦虑、委屈,可也正是因为生存空间的有限使得这些事情成为她们的全部,压抑着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
二、空间视角下女性的精神困境
曹禺笔下的这几位女性形象都有着自己独特鲜明的性格特点,但这几位女性又都兼具着某种悲剧色调,女性自身的悲剧命运和她们所处的生存空间以及自身精神世界的从属性质是有着密切联系的。
首先,便是剧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曾思懿。她是曾家的大奶奶,也是这座曾家大宅的实际掌权人,这是一位“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所以她对这深宅大院中待人接物的规矩了如指掌,看似知书达理,实则虚伪自私,并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从她的出场便能看出这个人物不简单:张顺焦灼恭谨地跟在曾思懿身后,说着门外催账的事宜,可曾思懿不紧不慢地用自己的方式一一驳回,见到迎面走来的陈奶妈立马换了副面孔,堆起笑脸,可背地里又嫌弃陈奶妈身上的异味。单是一个开场,就能看出这个女人的精明能干和刻薄虚伪,就是这样并不讨喜的女人,在阅读完整篇戏剧之后又会觉得她强势而不讨喜的外表下,更多的是生存空间与精神空间的自我缺失。作为深宅大院中的当家人,她的社会生活空间就是这座宅子以及宅子中的人和事,自小接受传统封建礼教规范,虽然嫁给了并不爱自己的丈夫,但她依旧选择维护和坚持这段痛苦的婚姻。在递上来催账的单子里,她只关注了自己丈夫裱字画的花费并付了账;在预感到丈夫曾文清和愫方之间暧昧的情感时,她表面上和愫方维持着亲密的关系,但话里话外又极尽讽刺之意,还主动做媒想要让愫方尽快嫁人,逼着丈夫曾文清将诗文退还给愫方;她让丈夫出去找事儿干,自己守着家中老小;丈夫外出失败折返后,又像传统礼教规范下大度的正妻,想促成丈夫和愫方的婚事。在曾文清和曾思懿的这段婚姻中,他们都不是对方期待的另一半,但曾思懿还是用自己的方式维持着这个没落家庭的运转,维持着和丈夫的无爱婚姻,她所做的这些正是对“夫权”的一种维护,也是她作为封建传统文化浸润下的女性的体现。作为一名母亲,曾思懿更是对儿子寄予厚望,把在丈夫身上得不到的依赖和期盼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叮嘱儿子不能像江泰一样,想让十七岁的儿子迅速成长成熟起来,“你爷爷在你那么大,都养了家了!”曾思懿对曾霆的管教方式是严厉的,她对儿子的严苛实则是对自己心理精神缺失的一种补偿,希望成长起来的儿子能成为家里的支柱。戏剧最后,曾思懿也怀孕了,她仍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会给家庭带来转机,并不认为生出来的是“小可怜虫”,这也是传统封建文化背景下曾思懿对儿子的一种从属心理。
愫方在曾家大宅中是可怜的存在,失去父母后便从小寄养在曾家,三十多岁仍未嫁人。愫方也有出嫁的机会,但她始终走不出这个宅院,自私的曾老太爷曾皓在愫方面前扮出可怜相“半夜连一个侍候我的人都没有”,在愫方和袁任敢这桩婚事上,曾皓以袁任敢这个人看着不太行为由,想要阻止这门婚事。曾皓为愫方分析老姑娘嫁人的情况无非就是“做个填房”,如果“碰见尽是些不好的”,那日子就更加可怜。看似曾皓是作为长辈作为亲人,在对愫方的婚嫁生活进行理性地分析和判断,可那些话一句比一句狠重,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插进愫方的身体,让愫方悲伤而恐惧。直到愫方承诺不会离开他,不会嫁人,曾皓还要发出“我是替你想啊”这样虚伪的话语。
愫方心甘情愿被困在这座大宅中,更是因为她的情感归属在这个,在感情中她极富有牺牲精神,这也很符合传统封建文化语境下对女性的要求,她宁可在这深宅大院中蹉跎自己的大好年华,也希望自己深爱的表哥能够飞出曾家这座监牢,寻求真正的自由和快乐。所以,在曾家大院中处境尴尬的愫方依旧是善良、温柔的,她待人接物始终如一,面对曾思懿的冷嘲热讽、处处为难,她并不计较,心甘情愿地照顾曾老太爷的生活起居,成为曾家儿媳曾瑞贞的知心朋友,给予她鼓励和帮助。曾文清离开之前曾提出让愫方一起离开,但她拒绝了,她理想主义的感情让她选择留下,继续在这所宅院里,用自己的方式亲近着曾文清:替他侍候父亲、照料孩子、打理字画、照顾鸽子,就连曾思懿她都要替他体贴和照料着……愫方极具牺牲精神的爱,是以自己一生不离开曾家为代价的,她极尽所能地爱着曾文清,将自己的快乐一并寄托在曾文清的快乐上,她觉得只要曾文清是快乐、自由的,那她便是快乐、自由的。愫方是善良而可怜的,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几近愚蠢地爱着曾文清,让自己陷进这空间和精神的困境中。
曾文彩本是曾家出嫁的女儿,丈夫江泰虽是留学生但却是个天天脑子里做着发财梦,一点都不务实的公子哥形象。曾文彩不像曾思懿一般泼辣精明,也不似愫方一样聪明从容,在家更多的是依赖父亲和哥哥,出嫁本应该和丈夫一起过日子,但无奈丈夫好逸恶劳很快就落魄了,江泰虽觉得对不起曾文彩,但也常欺蔑他的病妻。曾文彩和丈夫江泰最终还是借住在自己的娘家,靠着娘家的补给度日,江泰借住曾家期间并没有寄人篱下的羞赧和谦卑,挑三拣四甚至和曾老太爷发生争执。可以说,曾文彩这一生都没走出曾宅,出嫁前在曾家生活长大,出嫁后又因为丈夫的落魄回到曾家生活,就连丈夫撒起酒疯后,她也需要找哥哥寻求帮助制止,她依靠父亲、兄长、丈夫而活,受困于这座大宅中,是父权、夫权为核心的封建传统下的不幸女子。
曾瑞贞是曾家的儿媳,在年仅十六岁的时候就被家里安排嫁给了曾霆,在曾瑞贞和曾霆的婚姻关系里,两个人更像是不熟悉的陌生人,两人之间没有爱,都是被迫接受了这段无爱的婚姻。所以婚后的曾瑞贞在曾家是尤为孤独的,丈夫像是不懂事的孩子,两人没有爱也没有共同语言;婆婆曾思懿待她并不和善,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教育曾瑞贞。对曾瑞贞而言,从她嫁进曾家开始,自己的生活空间和社会活动就被限制了,出家门一趟,曾思懿就会催着曾霆给曾瑞贞打电话,让她赶快回来,甚至在曾家大院中,曾瑞贞去哪里也要受到曾思懿的控制,不然不一会儿就会听到曾思懿尖厉地质问曾瑞贞。于曾瑞贞而言,嫁进曾家无疑是将自己送进了囚笼,受到各种限制的同时,还要饱受精神上的折磨。好在年轻的曾瑞贞在曾宅之外还有自己的朋友,她的精神世界也在朋友的鼓励下不断丰富和更新。
这几位女性人物性格差异明显,但不论是谁,都是封建传统文化下的产物,在感情、婚姻、家庭的约束下,她们所关注的人和事,她们所生存的活动领域都是十分有限的,她们自我意识的缺失与剧中另外一位女性——袁圆形成了鲜明对比。“小猴儿”袁圆和她父亲袁任敢仿佛给这座暮气沉沉的曾家大宅中带来了清新之风,袁圆活泼、开朗、好动的性格和曾家大宅中的几位女性完全不同,她们好似是活力与暮气、新文明和封建传统之间的对立,袁圆这个女性形象的存在,也在预示着封建传统下面临生存困境的女性终会走向自我意识的觉醒。
三、空间突破后的精神独立
《北京人》这部戏剧中的女性受制于物理空间与精神空间,她们的命运中总带着封建传统文化影响下的悲剧色彩。在曾家大院的生活中,她们的身体、心灵、精神都受到了摧残,经历了许多的人和事之后,总有一些新的想法在她们心中悄然生长。这是对封建传统思想的质疑,是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她们将这空间和精神上的藩篱打破,实现了自我意识的建构。
曾瑞贞作为较为年轻的女性,她自我觉醒的速度更快,做出选择也更加果断。嫁进曾家之后,面对无爱的婚姻,复杂的家庭关系,她不像曾思懿一样接受命运,而是结识“外面的朋友”,接触新的思想和观念,所以当她怀了孩子之后先是隐藏了这个消息,愫方劝她留下这个孩子,甚至告诉她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的。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反映了曾瑞贞在自我觉醒过程中不断摇摆,最终实现成长的过程。望着愫方拿出来小孩子的可爱衣服,她是犹豫的,难道真的要狠心打掉这个孩子吗?可如果生下来也不过是“两个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在曾家大宅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都让曾瑞贞清楚地认识到,必须打掉这个孩子,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她才会实现空间和精神的自由。曾瑞贞是具有独立意识,有着自我思考的女性形象,她对曾家大院的逃离实则是对封建传统文化的一种反叛,而她更重要的一个角色,还是愫方的启蒙人。
愫方是善良的女人,也是可怜的女人,她期望通过自己的牺牲去换取另一个人的自由。这种缺失自我意识、极具牺牲精神的爱,从当代的两性情感价值中来审视是畸形的。虽然曾文清并不是愫方的丈夫,但在传统封建伦理道德规范下,愫方这种牺牲式的爱在“夫权”价值体系下又是具有合理性的。愫方的觉醒是在一件件事情的打击下实现的,愫方的自我意识的建构是伴随着她原有价值观的不断破碎而生成的。
愫方并不是没有逃离曾家的机会,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牺牲自己让表哥曾文清能够逃离这里,将自己的自由和快乐寄托在表哥身上。曾瑞贞不断向愫方发问“你这是为什么呀?”面对曾瑞贞的一次次质问,愫方给了回答,“天真的能塌,哑巴都急得说了话”时,她就会离开。可曾文清最终还是回来了,愫方的“天”还是塌了,愫方渐渐感受到,或许曾瑞贞说的是有道理的,自己的快乐和自由只有自己去实现,寄托给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靠的,曾瑞贞原有的价值体系第一次破碎了,而这也终将促使她破茧成蝶,重获新生。愫方听到了屋外风声中有人叫她,那是外面世界对她的呼唤,更是她自己由内而外的觉醒,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和自己的情感。在曾思懿将做聘礼的珠子交到愫方手上时,愫方彻底醒悟了,曾瑞贞说的没错,曾家大院于她们而言就是一座监牢。愫方的认知和价值体系再一次破碎了,她知道如果她留下,那么她将一直被压迫、被奴役。认清现实后的愫方,最终完成了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曾瑞贞一起逃离了这座监牢!
在这场空间和精神的出逃中,曾瑞贞和愫方是成功的。曾思懿这个人物形象虽然尖酸刻薄,并不讨喜,但却不得不承认她很精明能干。凭一己之力将曾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处理家里的复杂关系也是得心应手,这样的女性如果真的走出深宅大院,想必在社会生活中能够更好地实现自我价值。可对于她这种从小便在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下成长起来的“大家闺秀”,她的自我觉醒和对生存空间的突破便有更长的路要走。从这种意义上再对曾思懿这个人物进行审视时,不觉生起怜悯之情。
四、总结
《北京人》这部话剧深刻反映了封建旧社会下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问题,女性想要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拥有更广阔的视野,就必须突破自己的生存空间,敢于走出家庭、走出空间限制,在不断打破中实现自我人格和自我意识的建构。愫方、曾瑞贞实现了对封建家庭的逃离,她们的出走也预示着将会有更多的“愫方”与“曾瑞贞”选择出走,封建传统文化压制下的女性终将会不断觉醒,不断突破,最终形成完整独立的自我人格,实现自我意识的重构。
①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51页。
②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23页。
③曹禺:《曹禺全集(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页。
④曹禺:《曹禺全集(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12页。
⑤曹禺:《曹禺全集(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89页。
⑥曹禺:《曹禺全集(二)》,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