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霍桑作品《胎记》的解读
2022-09-17◎吴硕
◎吴 硕
(山东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355)
一、引言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被誉为美国19世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他开创了美国心理分析小说的先河,是美国历史上首位进行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19世纪中叶,美国资本主义经济迅猛发展,工业化进程十分迅速,社会上掀起一股科技万能主义的热潮,人们对于科学技术的发展具有无穷无尽的热情。但霍桑并没有在这股热浪中迷失自我,他对科技发展持谨慎且冷静的态度。在他创作的作品中,有许多都是当代科技文明的代言人,例如艾默、拉帕希尼和海德格等科学家角色,都因为沉迷于科学改造自然而导致了自我命运的毁灭,这不仅体现出霍桑对于自然的崇敬与热爱,也表达了他对当时那个时代社会风潮的忧虑与不安。此外,由于祖父深信基督教的清教,霍桑深受原罪观念的影响,他对社会改革毫无兴趣,坚信人类生来背负罪恶,代代相传,倡导通过行善以净化灵魂,获得重生。霍桑的作品主题大多与社会和人性的阴暗面有关,这与他受原罪理论的影响密不可分。他善于运用象征主义手法,在作品中构建意象,不仅增加了浪漫主义色彩,也同时使作品主题更具深蕴。《红字》使霍桑在美国文坛崭露头角,名声大噪,此后霍桑产出的佳作源源不断,其短篇小说主要以新英格兰地区的社会和现实生活为素材,重点关注人性以及人的灵魂问题。本文通过解读霍桑的短篇小说《胎记》,赋予该作品新的诠释,不仅能拓展该作品的研究范围,也可以为解读作者的其他作品提供借鉴。
二、情节梗概
《胎记》收录于霍桑的短篇小说集《古屋青苔》当中,作品情节简单精练,结构清晰易懂。主要讲述的是,一个在各门自然科学中皆有造诣的科学家艾默,想通过科学技术祛除掉乔治亚娜脸颊上一块酷似小手的绯红色胎记,因为他内心深处认为,乔治亚娜与生俱来的这个特点是她完美生命里的缺陷,他甚至将其称为“人间遗憾”。艾默对科学技术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妻子的爱意,他认为科学技术是可以达成一切目的的工具,不仅能够实现人类的愿望,甚至可以改变自然规律。乔治亚娜是个温婉贤良的妻子,在艾默最初提出要通过科学技术祛除掉她脸上的印记时,她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愿,但也没有表达赞同。随着艾默与乔治亚娜的相处时间越来越长,艾默对妻子脸颊上所谓的缺陷愈加难以容忍,对于他来说,那不仅是容貌上的瑕疵,更是罪孽、悲伤、腐朽与死亡的象征。这个胎记造成的焦虑与恐惧,逐渐影响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最终,乔治亚娜出于对感情的妥协和对丈夫意志的顺从,她走进了实验室,喝下了丈夫配置的药水。药水起到了作用,乔治亚娜脸颊上的胎记逐渐消逝,然而一同消逝的,还有乔治亚娜美好的生命。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通过想象和浪漫主义视角讲述了一个科学家向科技手段寻求帮助却不幸使妻子丧命的故事,但作品除了有关世俗悲剧,更深层次上表达的是现代科学技术与自然规律的矛盾与冲突。19世纪工业文明的发展使人类的主观愿望逐渐膨胀,人类妄图借助科技来按照自己意志塑造世界,作品不仅充满了对人性的反讽,也启发读者对现代文明的思考。
三、作品中的人物解读
在《胎记》中,霍桑塑造了两个主要人物形象:偏激贪婪的科学家丈夫艾默和顺从贤良的妻子乔治亚娜。这两个主人公都运用了象征主义手法进行塑造,艾默的身份是科学家,代表的是19世纪现代科学技术和文明,他对科技的力量深信不疑,坚信通过现代科技手段可以改变自然规律,并按照人类的意志塑造世界,从而满足人类的一切主观愿望。因此,艾默企图依靠自己的科学知识祛除掉妻子脸上的胎记,从而消除贪慕虚荣给自己带来的困扰和折磨。乔治亚娜则是自然的化身,她的美好、真挚和顺从的性情都是大自然鲜明特点的体现,作者将她描写的美丽动人,完美无缺,与艾默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本文将通过深度剖析作品中的这两个主要任务,挖掘小说富含的内在意蕴。
(一)科技文明的化身——艾默
小说的背景设定于20世纪下半叶,也就是工业文明迅速发展的时期,当时电力和其他对大自然能量的运用刚有所发现,人们公认科学世界是奇异而神秘,科学家对于科学的热爱甚至超过了对情人的爱。而艾默就是这类科学家的典型代表,他全身心投入到科学发明与创造当中,任何其他事物都激不起他的兴趣,甚至于他对乔治亚娜的爱情都与对科学的爱交织混合,才使得对妻子的爱得以显露。他将科学研究视作自己终身的崇高事业,而妻子的存在只是世俗情感下的附属品,这种混乱扭曲的情感导向也诱发了后来悲剧后果的诞生。人们对于科技的狂热追求使他们已然忽略了自然规律的存在,在当时,通过科技手段而创造的发明物相对来说是完美无缺的,它不仅满足了人们的发明动机,也具有出乎意料的附带效果。但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艾默将自身对于完美科技成果的偏执蔓延到了妻子与生俱来的身体特征上,他称赞妻子是大自然尽善尽美的产物,却唯独对于妻子脸颊上的胎记耿耿于怀。在艾默的内心深处,妻子脸颊上的印记就对应着实验室内不完美的化学配方或出现微小故障的仪器器材,他将乔治亚娜存在的生命物质化,妄图通过冰冷的科技手段改造乔治亚娜的生命,以实现他所认为的价值完美化。在这种病态观念的影响下,去除掉乔治亚娜脸上的胎记已经成了艾默的心魔,他日思夜想的都是使妻子的外表变得完美无瑕的方法,以至于他甚至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梦里,艾默试图通过手术去除掉这个印记,可是随着手术刀越来越深,那个酷似小手的胎记也越陷越深,最后甚至抓住了乔治亚娜的心脏。内心的潜意识主要是通过梦的凝缩、转化和象征等运作方式表现出来的。这个梦境不仅体现出艾默被胎记禁锢的灵魂,更是对乔治亚娜最终悲惨结局的暗示。在乔治亚娜表示,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实现艾默内心的安宁时,艾默表现出来的不是担忧和理智,而是对于即将达成自己心愿的欣喜若狂,他已经将科技成果的成功看得比妻子的生命还重要,甚至不惜以最爱的人的生命为代价实现自己内心偏执的渴望。为了表达自己内心的喜悦和对乔治亚娜顺从的慰藉,艾默吻了吻妻子的脸颊——没有胎记的一侧,这足以表现艾默对乔治亚娜生命里与生俱来的特征的厌恶与反感,这正是人类在发展科学技术之时对自然规律反抗的鲜明体现,人类对于阻碍实现自己意志的自然规律充满排斥之情,殊不知没有自然的赠予给予就没有科技文明的诞生与进步。艾默在将药水递给乔治亚娜之时,告诉妻子除非他本身的科学技术欺骗了他,否则这个实验是不可能失败的。由此可以看出,艾默对于科技的信任已经到了盲目且缺乏理智的地步,艾默把科学当作他的宗教信仰,并且神化了科学的作用。而艾默的观念正是那个大环境下人们对于科技的思想倾向,这不仅导致了人类自我膨胀的心理,也加剧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割裂。
艾默将去除妻子脸颊上的胎记作为通过科学技术实现自己征服欲望的手段,在自然这个造物主面前,他却深信科学是万能的,自然赋予了每个人独有的生理特征,它使每个个体都独一无二,但艾默却想运用科技途径使世上的完美标准化。创造完美的科学实验已经成了他的毕生追求,而科学技术就是他的最终信仰。但这种对科技的过分偏执与沉迷使艾默本身的美好品质消失殆尽,他迷失在科学实验中,忘却了人生真正的价值,最终这种自以为是的信仰使乔治亚娜变成了牺牲品,也彻底摧毁了自己的灵魂。艾默的人物形象一方面代表的是坚持科学至上的科学家意识,另一方面是毁灭自我命运的违反自然规律的社会群体。人与自然是休戚相关的,自然孕育了人类,人类应该用自己的善意给予自然回报,尊重自然,才能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
(二)大自然的代表——乔治亚娜
在对于艾默狂热偏执的信仰进行剖析时,乔治亚娜本质上也加剧了这种理念的膨胀。小说中不仅体现出艾默的自大与盲目,同时也描写了乔治亚娜的服从与自我否定,她的唯命是从与妥协求全从另一个方面导致了自我的悲剧命运。在作品中,作者运用细致的描写表现了这个胎记在不同状态下的体现。在平时的正常生活中,这个胎记呈深红色,当乔治亚娜突然脸红时,这胎记会变得若隐若现,逐渐模糊,但是当乔治亚娜感到畏惧而面色苍白时,这个胎记就显得十分鲜明,就像茫茫白雪平地上的一块红色斑点,这就说明,此胎记与乔治亚娜的生命状态是息息相关的,本质上就是她生命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艾默尚未提及胎记的存在之时,她本来认为这个小手般的印记使自己显得更加妩媚迷人,这表明乔治亚娜内心从未有过将此胎记视作厄运之兆的念头。后来,艾默声称这个胎记的存在是乔治亚娜生命里的遗憾与缺陷,乔治亚娜的第一反应是愤怒、震惊与委屈,她甚至质疑艾默迎娶她进门的目的与真心。从这点可以得出,乔治亚娜的自我意识尚存,她对自己的生命主体地位从未有过怀疑,同时对物化自己的存在价值具有抵制心理。但随着艾默病态审美的潜移默化以及愈加过度的控制欲,乔治亚娜逐渐开始怀疑自我,她的信念开始动摇,最终她的自我意识被艾默的个人意志所代替,以至于她主动提出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愿意配合丈夫的科学实验,祛除掉这个胎记。但这种意愿的背后,是乔治亚娜的无底线服从与自我意识的崩塌。显而易见的是,乔治亚娜深知会有多种可能性的存在,或许自己会残疾,也或许这个胎记本身就是生命的象征,但她宁可将自己的生命当作心甘情愿丢弃的累赘,也要为丈夫带去欢愉。乔治亚娜此时已将艾默的欲望作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她甘愿以自己生命去实现艾默的科技成就,更何况,只要这个印记的存在,艾默就会永远对她存在厌恶心理,她可以为了艾默的安宁,要么去除印记,要么丢掉生命。
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在乔治亚娜等待丈夫研制药水之时,她通读了丈夫的实验日记,却发现艾默的大多数科学实验均以失败告终,这不仅是乔治亚娜最终悲惨结局的情节铺垫,更是人类在自然规律面前自不量力的妄想。乔治亚娜清楚地明白这个科学实验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也象征着大自然对人类妄图充当造物主的徒劳行为的预见。在艾默进行实验准备时,她察觉到了丈夫的紧张和恐惧,但她却直言,无论艾默的药物有什么功效,她都会欣然接受。乔治亚娜十分清楚,她脸颊上的胎记已经不能与她的生命共存,她明白丈夫对于科学技术的狂热已经使他们美好的生活基础粉碎,她决心以自己的生命阻止丈夫走向极端。乔治亚娜将自己对丈夫的爱意表现为对其意识的无条件服从,但正是这种毫无原则的爱意才最终导致了她自己生命的结束。在乔治亚娜临终之际,她对丈夫表明,他的目标远大,行为高尚,却拒绝了尘世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这也正是霍桑想通过《胎记》这部作品向世人传达的主题思想之一:如果对自然给予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嗤之以鼻,却将科学技术奉为圭臬,最终只能自食恶果。
四、作品中写作手法的运用
象征。象征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十分常见,而霍桑十分善于运用象征手法体现作品的细节与内涵,这点在《胎记》当中有十分鲜明的体现。胎记在文中就是大自然意识的化身,同时,胎记的存在就是乔治亚娜自我主体意识的象征,这正是自然赋予她的独一无二的生命体征。仰慕她的人都说,是仙子将自己的纤纤玉手印在了婴儿的脸颊上,这个印记惹得许多青年为爱痴狂,他们甚至甘愿冒生命危险得到一吻这小手印记的机会。而代表科技文明的艾默却试图运用自身的科学知识祛除掉这个胎记,这就是对当时人类推崇科技发展而对自然规律妄加摧毁的反映。霍桑对于象征手法的运用并非是散乱在句子当中,而是以整体的方式反映在主题思想里,例如在霍桑的另一部作品《红字》当中,“A”就是罪恶与耻辱的象征,霍桑会将象征主义的运用在文中形成一条脉络,与故事的发展紧密相连。
比喻。《胎记》的篇幅虽短小,但霍桑创作过程中运用了较多的比喻手法。例如,最突出的是霍桑将乔治亚娜脸颊上的调剂比作小号侏儒的手,加深了读者对这个印记生动形象的体会。此外,在乔治亚娜面色苍白时,这个胎记就会变得像雪地上的红色斑点、白色大理石上的红宝石浮雕,都鲜明地表现出了这个印记特点。当对乔治亚娜没有仰慕之情的其他男性表达自己的观点时,他们认为祛除掉这个印记的乔治亚娜是这个世界上一个美轮美奂且合乎理想的活标本,这正是对当时审美逐渐价值物化的驳斥。比喻是可以真正将作品意象反映到大脑当中的一个修辞手法,人们也正是通过这种潜意识的反映从而更好地理解作品内涵。
色彩对比。霍桑在这部作品中运用了大量色彩描绘,不仅增强了文章情节的立体化,也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例如,绯红色的小手印记,洁白的大理石与红宝石色的浮雕,死一般苍白的脸色,滚烫通红的熔炉以及一派生机蓬勃的翠绿。这些生动的色彩描绘都是对生命、自然以及科学的暗指,这些色彩之中都包含着人物的情感起伏,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它们之间或形成对比,或铺垫下文,都是霍桑试图借此展现作品意蕴的方式,是对《胎记》创作主题的完美诠释。
五、结语
在清教的深刻影响下,霍桑深信“原罪”思想,善于挖掘人性深处的恶,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剖析社会现实,因此体现出来的是霍桑对物质世界的怀疑与排斥。但霍桑并非是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持否定态度,也不是否定科学家为人类社会做出的贡献。相反,他反对的是在这个过程当中逐渐膨胀、扭曲的观念,批判的是科学万能主义的泛滥,抨击的是人性看似进步实则病态倒退的思想。正如霍桑所言,个体心灵的纯净才是能够创造更好世界必不可少的条件。霍桑试图通过对人性的拷问引发读者的思考:在泯灭道德伦理的代价下发展科学技术是否值得?在《胎记》中,霍桑通过塑造艾默这一科学家的代表告诫人类:狂热而过度沉迷追求科技进步,只会导致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不平衡,最终给人类带来灾难。企图颠覆自然规律,按照人类的意志发展和改造世界,不仅是道德和人性的沦丧,更是一步步逼近人类自我毁灭的归宿。霍桑通过文学角度对当时19世纪的科学界提出诘问与告诫,而在当今21世纪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人性的异化、道德的缺失以及价值观的扭曲等问题愈加严重,重读《胎记》不仅具有启发与反思作用,更对今后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