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勒克批评理论视域下诗歌《幻象》解读
2022-09-17李源锋
◎李源锋
(共青科技职业学院 公共教学部 江西 九江 332000)
沃尔特·惠特曼在《草叶集》中讴歌民主自由,赞美个性天才,《幻象》便是这种思想的体现。惠特曼认为一切对象物,如百川、星球、宇宙,都有一个灵魂,也就是“幻象”。“幻象”原文是“EIDÓLONS”,或译“幽灵”,带有某种“精神”或“灵魂”的含义,它是作为万事万物背后的“最终实体”,也是诗人“真正的自我”。作为新批评理论家之一,韦勒克强调对作品进行细读,在不涉及社会背景、文学环境、作者生平的前提下,将视点聚焦于格律、文体、修辞等作品内部研究。本文从韦勒克诗学批评理论出发,以韵律、文体、意象为切入点,运用“文本细读法”解密《幻象》文本意义,研究《幻象》的主题内涵。
一、韵律
韦勒克认为:“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即便小说、散文等文学体裁中的声音也是产生意义的先决条件。韦勒克认为,韵律学包含“图解式”的格律法和“音乐性”理论,前者以图解符号描述长音和短音,在英文中一般指“重读音节与非重读音节”,用以探讨押韵等表现技法,后者将诗的格律类比为音乐中的旋律。“研究表明,(诗歌的)节奏与(音乐的)旋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旋律即语调的曲线,它是由音高的序列决定的。”
从韦勒克的批评理论出发,《幻象》音韵情况较为丰富。(1)头韵。“The substance of an artist's mood or savan's studies long”中,substance,savan's和studies押辅音[s]构成头韵,且三者的首字母和尾字母发音均为[s],[s]首尾相连,从而在音韵层面使诗句构成了某种完整链条。(2)尾韵。“Or warrior's, martyr's, hero's toils”(或者是战士的、先烈的、英雄的劳绩)中,单词“Or”是“warrior's”的一部分,尔后四个词汇也都在押尾韵,尾韵[s]暗示了某种自然的声音,使人联想到风声,读者似乎看到了士兵在枪林弹雨中厮杀的情景。(3)头尾韵共存。“Far-born, far-dying, living long, to leave”(远古诞生的、早在死亡的、长命的、要走的)中,流音[l]重复了3次,[ɪŋ]连续重复2次,此行包含头韵与尾韵,且流音[l]读起来给人以舒缓柔和之感,内在地呼应了“诞生、长命、要走”所表达的生命历程。(4)半谐音。半谐音指同一诗行里相同或相似元音的重复。“The separate countless free identities, like eyesight”中,元音[aɪ]重复4次。(5)元音和谐。元音和谐指多音节词各音节的元音在舌位或唇状上相对一致的现象。“Of aggregate and segregate for only thence releasing”中,“aggregate”和“segregate”的元音[ɪ]和[eɪ]在舌位、唇状上完全一致。在音韵方面的另一特点是强弱音节的交替。“The body lurking there within thy body”(那躯体在你的身躯内潜藏)有11个音节,呈现出弱强音节交替的现象,这是否暗示了躯体内某种力量的周期性消长?概而言之,《幻象》音韵上的规律性使得诗文表现的语义更加多样、情感更加丰富,而音乐化的言语在相当程度上则使抒情主体和读者的官能体验趋向于等时性。
二、文体
韦勒克认为文体学研究语言的结构模式和风格特征。“所有能够使语言获得强调和清晰的手段均可置于文体学的研究范畴内:一切语言中,一切句法结构模式。”注重考查语汇的“重复或省略次数”和“句法特点”面对一件艺术品时,“较好的方法是根据语音的原则,全面、系统地分析一种文体风格。”他以弥尔顿式的无韵体诗解读为例,建议读者通过“排除某些词并选择某些词”对文本进行细读,发觉其迂回式表达所揭示的文体风格特性,认为“词汇与事物”“词汇间”和“词汇与语言系统”三对关系皆有利于分析文本风格,因而对语言结构的细致考查有助于风格的界定。
语言结构方面,首先,诗歌每一节均包含“幻象”(eidólons)一词,共出现26次,且均位于每节最后一句,这既是对整节具象的总结,又是在篇章层面对“灵魂”的提炼和概括。词汇方面的重复展现了诗人对死亡与不朽的深刻思考,如“这些与过去的那些……属于古代征服者、古代战役和古代海航”,“古代”一词出现三次,集体的和个别的具象,现在的和过去的物质体,都属于古代和过去,这种对已消失客体所有权的确认,是诗人内心不朽“精神”的抽象表现。虽然“征服者”“战役”“海航”不尽相同,但诗人所讴歌的恰是不同物质共时性呈现及其同质的特点:“所有的空间,所有的时间……只不过充满了幻象。”词汇重复使诗歌成为一个整体,其诗意也得到明显的延伸。正如卡勒所言:“抒情诗所展示的意义或故事都是在文字的排列风格中形成的。”换言之,重复韵律结构中产生共鸣的词能够产生意义。《幻象》使用了实词与虚词相互交错的表现手法,如“Passing the hues and objects of the world”(他在世界的万象万物前徜徉),实词“Passing, hues, objects”与非实词“the, and, of”交叉排列,虚实相间的排列手法,不仅彰显了诗歌语言高低起伏的节奏特点,而且使得物质世界(肉)和精神世界(灵)的张力愈发明显。在词汇与其所表达的事物间的关系上,《幻象》的文体风格是激昂的,如想象着无数星球和太阳“膨胀,崩溃、完结”;在词汇之间的关系上,诗歌风格是紧凑的,如用“密集”“生长”“外观”三个词便将山峦、岩石、乔木整合在一起,使之具有共同的“幻象”;在词汇与语言系统的关系上,个性化特征较为突出,除运用古英语(如Lo,thy)表达诙谐语气之外,惠特曼还创造了不少合成词(如entrance-song,Far-born),以此表达对“幻象”这一原初精神力量的迷狂,在此意义上则超越了英国浪漫主义张扬个性、天才、独创的传统,展开了对万象固有精神力量的探索。
三、意象与隐喻
按照韦勒克的说法,文学作品不仅包含味觉的和嗅觉的意象,还有动觉的、触觉的和移情的意象。且静态意象和动态意象亦有别。对于意象与隐喻的关系,韦勒克认为,(1)意象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2)意象可以一次性被转换成一个隐喻。
《幻象》的意象与视觉、听觉息息相关,其中包括关涉生命存在的意象,如我、先知、战士等,亦包括非生命存在物,如光、乐曲、画室等。全诗以“我”开篇,以“幻象”结尾,构思别具一格。纵观全诗,尽管阐释中的主体(subject of the enunciation)“我”在诗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是阐释中的客体(object of the enunciation)“你”却与“我”如影随形。“你”是官能的领域、外界的美、人类的生命、地球的幻象、宇宙的永恒,史诗般地展现了“你”的宏阔与精微。“我”并非单纯表现客体“你”,而是将“我”“你”共融,诗中写道:
“而你,我的灵魂,
在不停的锻炼、喜悦和得意中,
你的向往已终于满足,已准备停当,
去会见你的伙伴,幻象。”
此节中,惠特曼借用转折词“而”将“你”等同于“我的灵魂”,从而超越了简单的“我”“你”二元对立。两者同构关系的实现,不是“我”与“你”在场式地并置于宇宙之中,而是在心灵层面上的同频共振,灵魂上的齐一(亦谓之“幻象”),表达了物我同一的观念:“我脱离了那纯粹、紧凑、紧密相连的结构,每个人都争相脱离,却仍然是那个结构的一部分。”就此而论,“我”已不再是“后天所造”,而是“先天给定”,即作为内在的、与众不同的事物,诗中的“我”被认为是先于其所从事的行为(如欣赏开场乐曲、瞧见女人等),是通过诗歌语言和诗中行为外化成不同表述的内在本质。
诗中存在较多动态视觉意象,如变化的画室和工厂,正建造财富的男人,狂喜的山峦。动态的意象不仅预示着物质世界的变幻莫测,还表达了“我”内心思想的波澜起伏。诗人唱道:
“永远是混沌初开的,
永远是周期循环,是成长,
永远是顶点和最终的融合(当然要重新开始,)
是幻象,是幻象!
永远是可变的,
永远是物质,变化着,碎裂着,又重新粘合,
永远是画室,是神圣的工厂,
生产着幻象。”
万象万物生于混沌,最终又回到混沌状态,在变化过程中经历碎裂与粘合。“画室”和“工厂”本应用于生产艺术作品和生活物质,在此却生产着“幻象”,“我”处在幻象之中,要么以上帝的身份洞察万物,要么成为幻象的一分子,可上帝和幻象不都是“精神”之代表吗?就此而论,“我”也是形而上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幻象的“我”在不断碎裂、粘合,其实质是思想在撕裂、重组,撕裂意味着幻象的解散和死亡,重组则意味着幻象的形成和新生,语词“幻象”在结构上的间隔出现亦说明了此点。可如果作为“精神”的幻象皆有存亡,那么什么是不生不灭或者永恒的呢?从另一方面看,作为“精神”的上帝死了,男人和女人的欲望膨胀了,那么“上帝之死”则意味着“我”对美国社会的“财富、力量和美”等“欲望”的真正控诉。
与汉语“象形”表意功能不同,英语听觉意象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源于语音指涉。德里达在《书写学》中认为,“语音中心主义”在英语中近似于原初的思想。当我们听到口头言说时,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在场”,而这种“在场”在书写中是缺少的。简言之,读者通过声音而非书写来感知事物的存在。“Put first before the rest as light for all and entrance-song of all”押尾韵[t](含有某种结束、停顿的意韵),句中间隔式地押韵使读者仿佛听见了“entrance-song”(开场乐曲)缓缓传唱开来。“The present now and here”和“America's busy, teeming, intricate whirl”(是美国的热闹、多产而复杂的繁忙)中,“here[hɪr]”和“whirl[wɜ:rl]”的辅音“r”分别与元音[ɪ]、[ɜ:]结合,听起来音调较高,长元音[ɜ:]表明声音存在一种延续感,其本身即表达了一种热闹、繁忙、熙熙攘攘的客观世界。与其说“我”借助嘈杂的声音表现世界的纷纷攘攘,毋宁说通过19世纪美国物质文明的繁荣来倾诉作者内心精神的苦闷、思绪的杂乱,而欲“释放出今天的幻象”。
四、象征
韦勒克认为,“一个‘意象’可以一次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他区分了“私用象征”“传统象征”和“自然的象征”。私用象征暗示一个系统,具有个性化的特征;传统象征意味着文学所开拓的世界是一个超越了实存世界的“美”的世界;自然的象征表达了人的生命与自然现象的紧密联系。以上三种类型在《幻象》中均有所体现。
“私用象征”层面,惠特曼为读者展示了一个张扬天才的系统,对“官能”“个性”“激情”的讴歌产生了新奇惊人的效果。他写道:
“我遇见一位先知,
他在世界的万象万物徜徉,
涉猎艺术、学问、乐趣和官能的领域,
为了要捡拾幻象。
他说不要再采纳,
那些费解的时辰或日子,或者是部分、碎片,
首先要采纳幻象,如普照的光,如开场的乐曲。
要把幻象纳入你的诗篇。”
这个陈述中的“我”被认为是“阐释中的主体”,而那个做出这一陈述的“本我”则是“进行阐释的主体”(subject of the enunciating)。作为“他者”的“我”看到先知采纳万事万物,并被告知放弃对日子的采纳而将艺术纳入“你的诗篇”。从文字上看是对“我”作诗的规训,但结合第73行“而你,我的灵魂”一语可知,此处的“先知”就是他者“我”,“我”作为旁观者参与了“幻象”的捡拾,这看似是一种悖论,却象征着“我”与“先知”和“幻象”的同质、融合;如果将“进行阐释的主体”惠特曼考虑进来,那么与其说是先知,毋宁说是惠特曼,在对“我”进行勔勉。其象征性体现在两方面:(1)“我”与“先知”和“幻象”同质,在“精神”界形成交互的关系;(2)进行阐释的主体惠特曼借先知之口与“我”对话,表达了抛弃时辰或日子的意愿,使人们(当然包括惠特曼)忘却时空,从而在本体论上象征着阐释中的主体和进行阐释的主体的统一。
《幻象》中“美”的世界是通过不断重复语词“幻象”(eidólons)实现的。韦氏词典对eidólons作了如下定义:(1)an unsubstantial image(非真实/虚幻形象);(2)ideal(理想)。汉译“幻象”便是“虚幻形象”的简称。“理想”作为其意义的延伸,必将打上不切实际的虚幻烙印,而语词“幻象”的不断重复则使得形而上的“精神”力量内涵式地植入全诗之中。“早在死亡的、长命的、要走的幻象”不可避免地使读者发出“上帝死了还剩什么”之灵魂拷问,这是否象征着幻象仅仅是惠特曼的“绝对精神”之表征?“绝对精神”可以是永恒的,而幻象作为绝对精神之“精神”,则可以是多元、丰富而美妙的。如果说“我”对艺术碎片的肆意整合与消解象征着对物质世界的激烈反抗,那么“我”对“乔木”的叙述则象征着某种深层次的生命体验。乔木“密集、生长”象征着对“生”的渴望,乔木“早在死亡”象征着回归生命的无机状态。“生本能”与“死本能”在同一客体乔木中的实现,恰恰表达了诗人对人类繁衍生息的深沉思考:“你的躯体是永久的,那躯体在你的身躯内潜藏。”就此而论,幻象生生灭灭,建构出了一个瞬息万变的“美”的世界,而对“乔木、孕育的子宫、自由的个体”等生命形式的表现,又丰富了人类的生命体验,最终实现了世俗世界和天国世界的相互感应。
五、结语
对惠特曼诗歌的研究往往囿于传统“知人论世”和“传记式批评”的美学批评范式,致使论者多联系惠特曼生平经历,一定程度上遮蔽了诗歌的多义性和丰富的内涵。韦勒克认为,完美的抒情诗关涉声音和读者的体验。从韦勒克的诗歌细读理论出发,我们发现,《幻象》以音韵之美诠释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在张扬天才、个性、独创之中实现了肉与灵的深度融合,借精神的消长建构了一个“美”的天国,唤醒了为物所役的美国人的生命体验,对当代中国人的精神守望具有一定启发意义。